給我片刻時光吧!我要比任何人都愛這些事物。
——里爾克(奧地利)
睡 蓮
一覺香甜,醒來猶夢,不知今夕何年。
靜靜地等,等著意識清明。這大夢初醒的滋味,猶如從“永生”的裂縫,掉落娑婆世界,有依依的不舍,有薄薄的不甘。
凡塵的煙火之門,就在此中“吱呀”一聲打開。柴米油鹽醬醋茶,息息念念的情感糾葛,不得不為的謀生之舉,不得已的混跡人群,哪一樣,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哪里愿意閃身進去呢?我只想賴在那安眠清靜,自在怡然的“永生”之中。
“像一朵睡蓮一樣醒來。”心頭突然吟出一行詩。
睡蓮晨開午合。但是,我并沒有親眼看見過睡蓮蘇醒的剎那。我見到的,總是她醒來后的樣子。舊時有品人家,有曇花開,總要挑燈守夜,呼朋喚友,齊齊望那短暫一現。看過一部外國電影,女主人公半夜守在沙漠,單為拍攝仙人掌開花的樣子。睡蓮呢,還沒有聽到看到守望睡蓮蘇醒的故事。
睡蓮的開花,世人并不珍惜。
睡蓮,據說是現存世間的,第二老的花。有多老呢?幾百萬年,真是近乎“永生”。
這段日子,隔三差五地,我在水邊,無數次地與睡蓮打著照面。
最早,四月中旬吧,在湖中心九曲橋畔,汪汪湯湯之中,我數過一窩睡蓮,清潔若禪,幽雅開在眼際。有15個花苞,蓮窩面積不大,花苞數量卻多,多到令我興奮,遂緊緊惦記眉頭心頭,思念不已。
幾日后再去,花苞卻全爛在水中了。
怏怏復怏怏。美會傷人。美死于原因不明。雨水多?氣溫低?還是水質?無從得知。
終于,湖面上一窩一窩的睡蓮還是開了,有些掙扎,有些辛苦,像是重病中頑強求生的榜樣。一些蓮葉在腐爛,一些花苞在打蔫,一些蓮朵,帶著病容,錚錚綻開。
倒是在另一處濕地,所有的睡蓮,健康得很。旺旺地,開著粉蓮、白蓮、黃蓮、紅蓮,嬌嬌清純,冰肌玉膚,是豆蔻少女的楚楚好樣子。
清亮的湖水碧波中,睡蓮不曾長好。那腐質的水澤洼地中,反而見出她的活力。真是不懂。
有一個傳說,睡蓮是一位多情女子和一條魚相愛的后代。此一挑戰生命倫理的詼諧,我實在很不喜歡。對人不尊重,對魚不尊重,對花朵,更不尊重。這樣的童話,并不浪漫,不讀為好。
水中植物多到數十種,憑心而問,我關注它們遠超睡蓮。睡蓮被忽略大概跟其開花的高度有關吧。低低的,浮在水面,內斂安靜,與世無爭。人的目力,要下垂才及。人類,是那么容易輕看比自己腳底更低的世界。
梭魚草搶了她的風頭,水上天堂鳥搶了她的風頭,美麗的鳶尾花就更不必說了。那纖弱的聚草,因其異常的碧綠柔美,也搶奪了過客的目光。“這么好看的草,叫什么呀?”
在湖上,沒有誰比睡蓮更寂寞。荷花?早就被歷代文人騷客捧成了市井皆知的文化符號,招搖在過去和現在。
然而,當我聞知睡蓮是地球上現存第二老的花朵時(據說源自幾百萬年前,第一個綠色傍淡水而生的植物),心里起了驚動,微顫不已。
原來,在人們的熟視中印象淡漠的睡蓮,其落寞里,竟有如此之大的生命秘密。我短促不過百年的人生,比之她遍歷的滄海桑田,海枯石爛,竟如幻象無存。
一念生出,再見睡蓮,我屏息,為她的花容無語傾動。久久,掉在了光陰之外。知道了睡蓮近乎“永生”的品質,不知怎地,世界變得愈加的神奇,一會虛幻,一會實在。世象顛倒起伏。
直到這一刻,我才承認,試著去感受一朵花兒的悲喜,實在徒勞。
幾百萬年,蒼生忙碌,演化不息。是什么,使得美麗的睡蓮品性如一,攜帶著宇宙變化的無盡秘密,安然無恙,開在了我的面前?
難道一朵花里,真的有上帝么?
源自宇宙洪荒,望盡白云蒼狗。還有什么可以驚乍的?難怪,一朵睡蓮,她的確有資格,自性自度,無涉世人目光。從容淡定,自在開花。
美國自然寫作作家蘿賽說:“時光在我們看一朵花時放慢了腳步,也許這樣做,可以讓我們慢些老去。”
如果你遇見了一朵睡蓮,請停一停腳步,面對她,試一試,去感受光陰的漫漫和它巨大的力量。光陰一直在創造奇跡:變化是一種,堅守恒定也是一種。
在我的眼里,睡蓮已然成為奇跡中的后者。
如果,己身可以化為另一種生命,我愿意長成一朵睡蓮,開向世間那些懂得珍重秘密敬畏造化的人。
那么,遇見我的人有福了。
雨 荷
與好友伴行于街樹下。她抬頭,一番詫異,“荷花怎么開到樹上去了?”
天,竟是不識廣玉蘭!
然而這句話,卻是把我生生驚動——該去看荷花了。
荷花與很多花不同。油菜花、桃花、合歡花、廣玉蘭,甚至于櫻花,總是可以結伴同賞的。另幾者不提,就連櫻花,也是大眾情調的,媚俗的傷感。有朋龍年春專赴武大賞櫻,歸來搖頭,說看客好幾十萬。
細究起來,世人水泄不通,齊齊圍觀一場花的天葬,真是莫大滑稽。
轉念,想起魯迅寫到的圍觀死刑,又釋然了:人類對同類尚是如此,何況對花朵?
一些人,既沒學會給自己尊嚴,更不曾學會給萬物尊嚴。
只是,我若是那其中一朵櫻花兒,不待凋零,怕也是要因之悲哀抑郁至死。
說到底,生命的尊嚴是一個可以要了命的問題。
如此細思量,賞荷,竟變成了一件嚴肅端恭之事,需得仔細,選了相宜的天地人才對。
有誰呢?可以執手并肩,心曲默默,款款不言,相看青蓋亭亭瀉清波,田田多少小荷翻?
細濾相識,竟然,無有宜者。噫吁,荷花的高潔孤獨,竟不容找個同行者。
三五人吵擾非常,兩個人也嫌鬧,必得一個人去才好。
這單獨的去,要有清潔如洗的情緒,還要有安怡如水的心境。要止息全部紛動,要平定愛恨情仇,要無有一絲掛礙。要關了手機,隔離出塵。
還有,總得要選一個佳時。要夜雨過后,晨雨紛紛碎碎,荷塘岸畔無有他人。
時令已入陽歷六月,湖中荷花開了,濕地荷花也開了。所幸,一夜大雨,昱晨小雨微微。我像一朵睡蓮醒來。
撐一把青綢傘,無聲無息,又一次逃離城區,我像一條魚,潛游于人海最深處,去往世界的邊沿。我去看荷。
“雨洗青荷,沐透羅衣翠。”像是要應和詩中的景致,我正是著一條及至腳踝的新綠長裙。這是第二條。
十四年前,第一條綠色長裙,把我帶入了一個“蓮花處處開”的山門圣地。荷蓮本同一,不同的,是此荷非彼蓮。彼時蓮,端端開在那精神高處,無有實形。蓮,被賦予了超出己身的內涵。
純凈和斷滅,高貴和神圣,一朵蓮,法相莊嚴。一個綠裙女子,在無明中沉浮掙扎,虔誠問蓮。
現在,念此新裙舊裙,心生敬畏,是看見,綠衣中藏著重重玄機。原來,裙裾飄飄,飛卷的,是心靈的兩重境界:先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后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繁復之后,是簡單。佛坐蓮臺,如是我聞,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有即是無,無即是有。
一朵蓮花,可以度人涉山過水。遇上了,是人的福緣。
現在,就讓簡單了的我,忘了色空,忘了有無,忘了世間加于蓮荷的種種指代。凌荷聽雨,溫柔端看,看那“不住瑤池住小塘”的田田蓮朵。
紛雨不住,我靜佇濕地岸邊。荷塘浩浩,清香四溢。青葉如幢,荷朵出浴。小蓮亭亭,新蓬初生。清珠墜蓮臉,蜻蜒閑倚蕊。久久,心頭眉頭,纏綿傾動,無計止息。
起風了,一梭。又一梭。又一梭。一時,水響蓮動,荷塘里天籟齊作,令人消魂。一陣。又一陣。又一陣。是青蓮上接盛積蓄的窩窩玉雨,于紛披間珠散玉碎。又聽聞身旁蓮叢里,有更大的作響。目光投進去搜尋,望見一只水鳥,在和我捉迷藏。有那盛時已過正待結蓬的蓮朵,花瓣兒也顫顫離枝,無聲無息,飄落于枝下水間,三三兩兩地,在葉底幽幽纏綿。
與荷共生者,有黃菖蒲,有梭魚草,有荇菜,有布袋蓮……不是親眼所見,不能相信,離城僅僅十分鐘車程,竟有《詩經》的場景再現。一時,不辨今昔。
“彼澤之陂,有蒲有荷……”尋常人的聲聲嘆息,成就了最美的詩行。
輕婉多情的《詩經》,一句樸素的吟唱,流瀉著古時一個好女子,明麗纏綿的情懷。有蒲有荷。有蒲有荷。蒲與荷,現在,此刻,正在眼際寂寂生長。蒲與荷,鋪陳著人世悠悠萬代不絕的興味。溪客,靜客,有誰如此憂傷,直接喊出了荷花的別名?
看荷花的地方不遠,步行三五分鐘,有一堵紅砂巨雕,其上有古廬陵先賢的群塑。歐陽修、楊萬里、文天祥、解縉、胡銓……在后世人眼中,這些先賢,文章節義并重,出污泥而不染,都是具備了荷花般高潔品性的偉人。
歐陽修、楊萬里都寫過荷花。尤以楊萬里,流傳今世的《小池》、《荷花》、《昭君怨?詠荷上雨》、《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無一不詠荷頌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是婦孺皆頌的千古絕唱。
南宋大詩人楊萬里,因不滿朝政,辭官歸家,閑居吉水黃橋鎮湴塘村,距吉安城不過半百里。多年前,我取道湴塘,去祭訪大詩人。去時,正值夏日,村邊的水澤里,有紅白荷花映日開。荷花據說是“化石植物”,不知這些湴塘荷花,是不是自楊萬里的《小池》開到了今天?
路邊一幢老房,房有二層,樓鋪木板。木板滄桑蒼老。樓上空房里,堆有楊萬里的著作木刻板,不知何人何年所為。取一塊在手,正是大詩人的雕像,他端坐于木板里頭,黑黢黢的,沉甸甸的,似熏染了千秋煙火,又似吸納了故園的玉露清風。端詳之下,一聲長嘆:大詩人一生著詩作詞兩萬余首,有五分之四在歲月中失散,五分之一流傳至今。而眼前這些刻板,這一堆瑰麗的藝術財富,竟是金枝玉葉般落難于此,它們的命運,會將如何?
因此惦念,去電朋友,答已悉數進入村中陳列室,遂出一口長氣。此番電波輾轉,頗得慰藉。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除蜻蜓,我知道寺廟里的菩薩也是喜荷的。見過那荷開時節,有信男信女,采了嬌鮮帶露的荷朵兒來,仔細地插在供桌花瓶里。
一時,莊嚴的廟堂,竟有了幾分柔情的靈動。
荷花,在現實和信仰之間,充當了溝通的使者。這恐怕是任何一種花,皆力不能及的。是否因為這一點,它才贏得了千秋萬代的仰視和歌頌?
蒲
有一些漢字,真是極有意韻,風雅古樸,讓人具足想象。比如,閉嘴,氣流沖破兩片薄唇——PU,聲往上揚,蒲。
一個“蒲”字,生生從虛空中跌落,在塵土里發芽。眼前忽忽的,就有水澤輕涌,生長一片蒼勁碧綠。相伴這番意象的,自然是心如水洗,安然無慮。
梅雨季,對“蒲”起了玩味,有事沒事,總要佇立濕地,望“蒲”思“蒲”。
吉安多丘陵,不是水鄉。“蒲”對于城中一些年輕人,恐不知何物。我所以因“蒲”生情,是得益于淡薄了的水邊記憶。
小時候,村里的野池塘里,或多或少,總是生長著一些水葫蘆、菖蒲、浮萍,蜻蜓在上面跳舞不歇。那一叢叢的菖蒲,扁扁的葉片,青綠碧透,挺水而立,是一個挺拔少年的好樣子。若得霞光相照,更是絕妙如畫,叫看客心生喜悅。蒲,一個單字,幾多親切!蒲,我們皆這樣叫著它,鄉音與標準發音沒有差別。忍不住,卷了褲子下到淺水中,抽了一根菖蒲芯,上頭黃綠,下頭白如玉片,清瑩瑩的,柔軟堅韌,以為一個青衫少年滿可以執了在手,徑自仗劍天涯。
《詩經》有吟:“彼澤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對岸池塘邊,遍布蒲草青荷。有一清俊健美少年,令我思念難受。
光陰深處,誰家豆蔻女子,揣著柔情愛意,或采蓮,或搗衣,一唱三嘆,纏綿如永恒之光,照亮了現世一個女子的心田。
只是不知,此多情少女望見的蒲,是香蒲的蒲,還是菖蒲的蒲?一個“蒲”字,碧青干凈,是村野水澤間,挺起的支支綠劍,跨越數千年,挑起幾多對蒼茫人間的打量和端詳?不只是愛恨,不只是悲喜,也有親近日子的實用,比如蒲團、蒲扇、薄席、蒲墊、蒲黃(中藥,香蒲花粉)、蒲菜(香蒲嫩時可當菜)。每一樣,都將世人的身心,放置于妥帖溫暖之處。
如此,無論晨昏晴雨,只要佇足濕地,就要好奇萬分猜一個謎:“有蒲有荷”,到底是怎樣一種“蒲”?
其實,我眼前水澤中的蒲,是黃菖蒲。此“蒲”屬鳶尾科鳶尾屬,因形態長得與菖蒲像,又開黃花,才得此名。對于欠缺植物知識者,容易當作菖蒲的一種。倒不如叫了其別名黃花鳶尾、水生鳶尾,來得好區別。
黃菖蒲開花早。陽春三月,它們已碧綠鮮活挺水而立,初見之下,我果然聯想起菖蒲。一想之下又有疑竇:它們沒有菖蒲高呀。又過了些日子,到了四月,其他水中植物遠沒成勢,黃菖蒲轟轟烈烈,大片大片開了花。把一方水域攪動得活色生香。花色黃艷,花姿秀美,如金蝶飛舞于花叢中。
我寡識,龍年春才與黃菖蒲有了初遇。在一個春風撲面的好陽日劈面照見,見那碧綠如畫中捧出一片明黃花海,先是驚動又驚動,后是怏怏叫苦不識。
到了五月暮春,花朵相繼萎謝,一個一個長形蒴果幾倍于花生果大小長出,有棱角,青色的。就想研究它,偷摘一個剝來看,里頭綿綿的,有種子還沒及長成。細聞,氣味腥澀,不討人喜。昨天再去,見有三兩孩子也在做同樣功課。我笑了笑,繞他們身后走過,不語。現在想來有薄悔,我應該說話的,至少告訴他們它的名字。對于這個世界,孩子越多相識越有趣。若順便教念他們一兩句《詩經》,豈不更好?
如果不是沈君,我至今也只是識得紙上的香蒲。
去的時候,雨將下未下,日頭將出未出,下午四五點鐘不是一個好時候,燠熱難耐。沈君領著我,一段一段沿水流走,一叢香蒲,又一片香蒲。兩人對尋“蒲”之行皆有些興奮,我順便就教他認其他水生植物。
香蒲又叫蒲草、蒲菜,是香蒲科香蒲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生池沼中,高近兩米。根莖長在泥里,可食。葉長而尖,可編席、制扇。夏天開黃色花,花穗如棒,其形如佛堂前的供香,粗細長短顏色皆同。沈君推測,此是其所以稱名“香蒲”的原因。他此一說,不無道理。
認得了香蒲、黃菖蒲,加之最早的菖蒲,我還是無法定論,“有蒲有荷”中的“蒲”,到底是誰?
該好好說說菖蒲了。
菖蒲是天南星科菖蒲屬植物(與黃菖蒲、香蒲科屬完全不同,連近親都談不上),葉叢翠綠,端莊秀麗,具有香氣,全株有毒。
菖蒲葉形似寶劍,故而被先民當作神草,賦予了神性,當了辟邪祛災的法器。在民間,菖蒲就被當作驅邪劍客,與殺菌治病的艾草一道,相依相擁于人間五月的檐下,護佑著世人的平安。
太陽西沉時,我起身推窗,目光望遠,無有他人,唯見有一白衣瘦男子,手執一束蒲艾,向小區的屋隙里走來……我被這個場景打動,遠遠地,追著那束移動的翠綠不肯收回目光。
哦,一年一度,端午又來了。
哦,這個人間,采蒲的人來了又走了,執蒲的人來了又走了。一茬一茬的,往來穿梭。唯有俠肝義膽的菖蒲,滿懷仁愛悲憫,在生命的流轉中訴說著正義的永恒。如果非要給《詩經》一個答案,我愿意,“有蒲有荷”之蒲,指的是劍客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