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我就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山中雕塑”——用大大小小的石塊壘成,用白色石灰勾勒出烏龜殼樣的粗壯線條,一個個密集地坐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就像一群占山為王的土匪,霸氣十足。
在今天的中國,尤其是在南方連綿的丘陵中,到處皆可見到這些石砌的墳墓:大的如石屋,小的像座椅,豪華的鋪排得仿佛富人家的豪宅,簡陋的也盡可能地占據闊大的地盤;有的還層層疊疊地聚在一起,就像人間的熱鬧集鎮……說實話,我非常非常地憎惡它們,這些毀壞山林、破壞生態、與活人爭生存的墳墓,日復一日,年年疊加,其囂驍的擴張速度,是GDP的大敵,也超出了所有正常人的神經承受力!要知道,中國是資源貧困大國,人均耕地、人均水資源、人均森林面積三項主要國民生存指標,只不過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3、1/4和1/8??!
難道,相對貧瘠的山西平順山區,也像富庶的南方一樣,喜歡為死人大修墳墓嗎?我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成兩條黑色的鞭子,心頭襲上一陣陣電閃雷鳴。哇呀呀!
可是,可是,可是——
車越走越近,我的眼睛越來越亮,最后,終于看清楚了:哇,這哪兒是什么墳墓啊,而是另一種氣質非凡的“山中雕塑”——樹搖籃。
所謂“樹搖籃”是我給命名的,也正是我綠色的主觀感覺和炫色的客觀臆想。平順山區的地形地貌真是苦命,直叫我想到“一九四二”這個流行一時的苦難代名詞!山峰嶙峋險峻,不僅是由搓板一樣的巖石板一層、一層,層層疊疊摞起來的,而且剖開任何一個側面,可見填塞其間的成分是砂石、碎土、粗草、雜粒……這些小壞蛋們的集成顯然就是一個陰謀,不由不讓人想到那些偷工減料的垮塌工程,一顆心就條件反射般地揪起來了,頭皮發麻,以為塌方隨時隨地就會發生!不言自明,在這樣險惡的自然構成面前,即使在相對平緩的小山坡上種活一棵小樹苗,使之不被山洪沖走,不被塌方毀圮,不被騾馬牛羊啃嚙,是為艱難事。所以,必須給每一棵樹苗壘砌一個石頭的“搖籃”,讓“樹寶寶”在里面安全地落生,平順地長大。
這就又牽扯到中國文化的老根。大凡在中國最不太平、最不安穩、最不讓帝王們放心的山區邊地,都會有一個皇帝御賜的吉祥名字,比如陜西省的安康、寧陜,還有眼前這山西省的長治市、平順縣。沒來過這里的人,滿心以為這里是又平坦又順遂的幸福窩,可以達到長治久安的等級。其實呢,當然是恰恰相反的心愿如此而已。
不過,從外來旅游者的眼光看,平順山區可真是一個絕頂的詩意天堂:一座比一座巍峨的綠絨絨高峰,上連天,下劈地,深深插入地谷的心臟,起起伏伏,就像一望無際的海洋在你眼前奔騰咆哮;薄如魚脊、利似刀背的一條條大山脊,開天辟地一樣,割開一道又一道深不見底的大溝壑,把比螞蟻還小的你嚇得頭暈目眩,腿軟腰彎,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這樣“與天為黨”的大山,只可遠觀,不能近前,因為根本沒有路,亙古以來從未打上過人類的標記,從今往后也只是一個不可能。大自然永遠都不是人類可以隨便征服的對象——你以為你是誰,螞蟻還是大象?魚雷艇還是航空母艦?手榴彈還是原子彈?人造衛星還是宇宙飛船?……在平順這些怎么望也望不到邊的大山深壑面前,通通都不過是人類小兒科的玩具罷了!
由此,生活在這群猙獰大山中的山民,可就慘了——出,出不去,什么叫世界?大山就是滿世界。進,進不來,連鳥兒都飛不進來,連虎豹都跳不進來。大山的圍剿。大山的銅墻鐵壁。大山的酷吏苦刑。
話說當年,卻有一支避難的族人逃到這里來了,兇狠的官軍在兇狠的大山面前也終于畏懼了,停下了他們企圖斬盡殺絕的追擊。這一族人終于在這重重大山的庇護下,頑強地生存下來。他們全姓岳,他們的莊名叫岳家寨——正是,他們正是民族英雄岳飛大元帥的后代。
從宋代到元代、明代、清代、民國……百年。千年。黑頭。白發。岳家的子嗣孫兒們,躲避在這山體斷層之上的岳家寨,過著男耕女織的日子。起初,可說是桃花源里的幸福人,黃發垂髫,熙熙而樂。然而年深日久,當歲月的石板也一層、一層,把人的心頭壓出了層層疊疊的皺折之后,他們,也逐漸成了被封閉在大山里的可憐人!別的不說,單是娃兒們念書就成了大問題,年深深,寨子里識文斷字的人越來越少;日久久,木訥、懵懂、寡知,成為越來越普遍的心性;連人的長相也褪去了神采飛揚的英雄氣,只剩下了山里人發直的眼光和一臉茫然的憨愚……
2012年初秋,當我們來到岳家寨的時候,卻是坐著腦門兒上長著彎彎犄角的大轎車,一路談笑一路歌,一直駛到了寨子里的文化中心廣場!
一下車,老鄉們就朗聲大氣地迎上來,張羅著上坡、下坡,上梯、下梯。紅嫩的蘋果,黃綠的山梨,在滿樹上豐收著,一陣陣吐出香甜氣,饞得人蹦著想去摘,兩個、三個、五個、八個,捧不下也舍不得放手。就把一旁瞪著大眼睛看光景的棗樹們逗笑了,嘩嘩啦啦地,無數顆小棗子一起唱起童謠,笑話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城里傻帽。地無三尺平,房屋皆依山而建,房基依賴石板墊平,所有建筑元素,無一磚一瓦,全是石材,靠著人的一雙雙手,一斧一鑿,一鑿數顆火星,堅持不懈地打制出來的。
把我們的大轎車載上來的盤山公路,此刻,玉帶一樣盤旋在云霧間,若隱若現。剛才在路上,也許有人還嫌它沒有高速公路光滑平坦,可現在的感受完全不同了,因為,它也是這樣靠人的一雙雙手,一點一星,血滴石穿!村長驕傲地介紹著:當初,請來了一支專業設計隊,但專家們被這里兇惡的大山家族嚇住了,連呼“無法想象!不能筑路!”說什么也撤走了??墒牵l民們真不甘心??!雖然兒子、閨女們一批批走出大山,到外面世界打工去了;后來又一批批地接走了孫子孫女們,說是再不能耽誤下一代,帶到山外讀書去了??墒?,這里還有離不得故土的親爹親娘,到了年節,還要回家團聚,無論多么舉步維艱,即使走一步摔一個跟頭啃一口土,也得回到故鄉?。?/p>
何況,家里的老人們也不想安分守己了。眼見著全國人民的日子都冰箱、彩電、大汽車、小臥車……他們的心眼也活了,思磨著掙巴掙巴,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誰也不想再宅在石屋里做貧困愚鈍的順民了!
拼一把!把路修上!過好日子!
于是,岳家寨里,表情木訥的村民們,內心里燃起了熊熊的火把,眼睛里閃出了生動的光芒,他們動手了。
一年,兩年,三年。
鎬。錘。鑿。斧。
春、夏、秋、冬。
風!云!雨!雪!
……
神話似的,自己邊設計邊施工。一錘一錘,砸得大山直冒火花;一鑿一鑿,鑿出了滿山小星星。然后,拿出各家壓箱底的保命錢,買來了炸藥面面,像種植谷子一樣,把滿心的希望和企盼,小心翼翼地填進了星星窩里;再后,“預備——放!”轟隆隆,濃煙滾滾,把大山一塊一塊地掰下來,抻開,熨平,鑿出了盤陀路;再然后,夯實,固定,加固,每一個鉚點的熔鑄,皆取自心頭的火焰和渾身的激情;最后,烈火出金剛,烈火中永生,一條金光閃閃的幸福路,終于打通了山里與山外!
從此,堅硬的冰冷的群山,有了體溫,有了柔腸,有了心情,喜盈盈接回了歸鄉的兒女;也把山外的信息、經驗、觀念,一一及時地帶了進來;還有呢?對啦,投資!
從此,沒有了山里、山外的界限?;蛘吒鼫蚀_地說:山外的人羨慕山里的好風景和綠色日子,循著平平順順的山路,一批批涌上山來,尋岳家軍、觀龍門千年古寺、喝從不生癌癥的泉水,用大山的綠肺呼吸,住不歸的桃花源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歷史輝煌繼續寫,修路之后的另一個大工程又開始了:山坡峰頂,白云深處,咱們在開篇說到的山中雕塑——“樹搖籃”們,又一個接一個、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出現在一層、又一層,層層疊疊的石板大山上。雪白的加固石灰粗線條,像滋意伸展的玉樹瓊枝,又像瀟灑無羈的后現代油畫,把“樹搖籃”們裝點成了一個個藝術盆景,還一反中國人、山里人的含蓄和低調,故意醒目地夸張著、顯擺著、招搖著,將“搖籃”里的一株株青翠碧綠的小松樹小柏樹,高高地托舉出來??粗鴺鋵殞殏兣闹“驼?,和著清朗的山風,搖頭又晃腦地唱著綠色的歌謠,我心里鼓蕩起了“眾里尋他千百度”的快樂——驀然回首,這里卻是最美風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