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是個表情曖昧的蕩婦,慣于糾纏在白天黑夜之間,誰都不愿痛快地接納她,白天嫌她面色枯暗,夜晚又嫌它黑得不夠地道,她就被慷慨地丟給了那些喜歡混水摸魚的家伙。這是1950年的春節,2月21日,農歷正月初五。此時的天、地、山、人,以及被黑手摸來摸去的縣城,極盡狂歡后正躺在凌晨的懷里昏然大睡。
陰冷的林子里,小駝背曾皋九張大嘴巴朝山下探望,每呼吸一下,脖頸上一只圓鼓鼓的氣囊便跟著蠕動一次,活像捕食的蛤蟆。他努力想看清前方,但前方只有霧,尚未被陽光漂洗干凈的黑霧。他朝黑黝黝的林子低喝一聲:走!林子嘩啦啦拱出一群黑影沖下山。
41歲的曾皋九,是國民黨任命的豫章山區綏靖司令部第六總隊第三大隊長兼特務第一大隊長,資溪人,偽軍三分校畢業,以心狠手辣出名。自從解放軍渡江南下,國民黨殘部就成了驚弓之鳥,東躲西藏。曾皋九從南昌潛回家鄉資溪,在馬頭山的原始森林里貓了一年,糾集周邊地區的地痞流氓、惡霸、國民黨殘部以及大刀會等組成反共地下軍,伺機一舉攻占資溪縣城。
一
多年前我去資溪參加采風活動,從一本“內部資料”上與這段鮮為人知的往事不期而遇。我反反復復咀嚼史料,將事件經歷者的零碎記憶拼裝整合,找尋事件的始末因果。良心的鞭子抽打我,逼我喊出內心的隱痛。
1950年的馬頭山,幾十萬畝原始森林是武夷山的豐滿腹地,江西最小的縣資溪就深藏其中。那時的資溪,出城是山,山區沒一條公路,2萬多人口在深山溝里自給自足。縣城也就幾條小街小巷,街上游走著福建、浙江商販。剛剛誕生的新中國政局未穩,時有反派作亂。而在當時的省軍區眼里,小小資溪是塊雞肋,不值得投入重兵,只給了兩個排的駐軍。又值生產和整訓時期,資溪主力軍被抽回軍區整訓,地方武裝則大部分分散去守糧庫。春節留在城里的就兩個班十多號人,還多半是不方便挪動的病號。
春節前資溪匪患不斷,曾皋九就像幽靈一樣糾纏在縣城周圍,成為當地政府的心頭之患。為防不測,縣里曾向上級請求增兵,得到的卻是一頓臭罵:“國民黨的幾百萬軍隊都給我們打敗了,你們不要讓幾個小土匪嚇破了膽!”好吧,那我們就寧信其無,且過個祥和歡樂的太平年。為體現軍民情誼深,干部群眾白天扭秧歌,晚上唱歌跳舞,全民狂歡過春節。
“狼來了”的故事讓說謊者受到了丟命的懲罰,也讓大好形勢下的人對任何“狼來了”的報憂聲都持懷疑態度,即使警鐘敲響,即使狼真的來了。以虛榮粉飾出來的太平,讓狼子狼孫們笑暈。疏于防守的資溪就成了土匪盤踞的肥缺。
曾皋九在馬頭山扎下營盤,用“派進去,拉出來”的招法策反,趁著駐城部隊忙于征糧守糧,曾皋九的手下潛入了資溪縣黨政機關,拉幫結派,收集情報。小商販,香菇客,賣茶女,各個群體都有曾皋九的耳目,他們鉆進縣城的肢體脈絡甚至心臟,成為攻城之矛。而矛頭所指,是一堵形同虛設的城墻。
資溪縣城自古筑有城墻,東西南北四道城門固若金湯,城墻之外是護城河。城里有一支百號人的自衛隊負責值守城門。但自衛隊是一群烏合之眾,地主、富農、國民黨退伍軍人,甚至摸進城的土匪都混雜其中。這些所謂的自衛隊員,與其說是守城的,不如說是專門給曾皋九開門接應的。土匪攻城那晚,四個城門的20多個自衛隊員全成了紙菩薩。通匪的門崗一得到信號即大開城門。
風雪送來了血色新春。大年開始,1000余匪徒從福建、江西兩省邊界悄然潛出武夷山,向資溪聚集,向縣城逼近。多雨多霧的資溪,夜里總有黑龍般的隊伍在縣城周圍的山溝里竄動游移。長年窩在山中的匪徒,那滿身的惡臭,使飄進城來的云霧都帶著腥臊。
二
槍聲驟響,刺破了小城夢境。驚醒的人們發現,街頭院里跑的、巷子里沖殺的、墻根下挺著的,全是持槍荷彈長袍馬褂的土匪!縣城剎時變成一鍋沸湯。
縣委院子里。13歲的小姑娘蘭英被媽媽從床上拽起,胡亂套上衣服就往門外沖。門外是奔逃的人潮。早已無處可逃,前門后院都有噠噠的槍聲堵住去路。
蘭英媽媽一手捧著隆起的肚子,一邊呼哧呼哧地喊蘭英你快點!媽媽有孕在身,再過幾個月就會給蘭英誕下一個弟弟或妹妹。一個月前母女倆才從河北老家來到資溪,與離別八年的爸爸團聚。爸爸是縣委宣傳部部長,原姓朱,解放前曾在河北做地下工作,化名王佑臣。槍聲一響,爸爸就沖出門去指揮突圍了。平時蘭英常跟著媽媽到地主富農家做思想工作,聽慣了“敵人”和“戰爭”這些詞語,當這些詞語變成眼前現實,她禁不住腿軟心悸。
轟隆!一顆炸彈在人群后面炸開。有人猝然倒地,有人慘叫著往前狂奔。蘭英聽見爸爸在喊:“通訊員!陳宗緒!沖鋒槍還擊!”有人應道:“王部長,小陳不見了!”“不見了?這王八羔子!”爸爸氣急而恨地罵。蘭英認得那姓陳的通訊員,油嘴滑舌的他老愛往女干部身上蹭,還經常跟外面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來往。剛才她看見他跟在隊伍后面,端著沖鋒槍對天射擊。整個縣委大院最管用的武器就是他手中那桿沖鋒槍,剩下就是五六條步槍、手槍和少量的子彈。
神秘失蹤的陳宗緒早已被曾皋九策反叛變,縣委的領導干部們竟然毫無察覺。后來剿滅了土匪,收復縣城,陳宗緒又回到縣委,依然在領導身邊當通訊員。若不是戰后清查時揪出來正法,或許他今天還在某個更高的領導崗位上發號施令。“近視障”的貽害從來就沒絕跡。古來落馬的秘書貪官,不是領導燈下黑,就是領導一般黑。
靠著陳宗緒提供的情報,土匪一槍未發就長驅直入,封鎖城門,切斷電話,將資溪變成一座孤城。分設兩處的縣委與縣政府完全失去聯系,先后淪陷匪手。公安局、糧食局等要害部門也都成了孤門獨院,被土匪一個個分割攻破。監獄被打開,犯人四處逃竄,敵偽檔案被搶走,數百名群眾被煽動起來開倉搶糧,50萬斤糧食搶奪一空,13名黨員干部光榮在這場劫難中。
縣委大院在抵抗敵匪時,縣政府那邊也在組織突圍。駐城部隊副教導員林興才,這位來自內蒙古的血性漢子領著機關干部乘著霧障從后門撤出縣政府,爬上城墻,又沿城墻爬到北門。北門有機槍鎖路。林興才悔恨至極,以為天下太平,將駐城部隊全部調到城外去守糧了。昨晚聯歡會之后,他去了一個干部家里痛飲,完全疏忽了城市防衛。
經過幾次冒死沖鋒,他們突破敵人封鎖,沖出城門,淌過護城河,脫離了生死險境。林興才安排其他同志去報信找援兵,自己則轉身跑向縣城。他要去尋找縣委首長。彼時云開霧散,倍受歌頌的陽光竟助紂為虐,將林興才清晰地暴露在敵人眼皮下。子彈如雹,血如注。23歲的熱血身軀,在碧水丹山的資溪河畔為這段歷史寫下沉重的驚嘆號!
三
蘭英是血泊中爬出來的幸存者。
凌晨四五點,土匪澆著煤油火燒縣委前門。蘭英母女夾雜在人群中從后院沖進一個老百姓家。五十來歲的漢子怔怔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他身后躲著一個十多歲的女孩。“老鄉,我們來這躲一躲!”媽媽的聲音里滿是懇求,她那雙被裹過的小腳已無力支撐笨重的身體,一直在發抖。
“不行……你們快走吧,不要連累我們!”漢子朝他們擺擺手,他身后的女孩望著蘭英,眼睛里泛出愛莫能助的無奈。這種情形是蘭英萬萬沒有想到的。天天唱軍民魚水一家親,危難關頭,水卻離魚而去。人潮退潮般嘩地散去,蘭英愣在原地,等她回身四顧,媽媽不見了,老鄉家的門在她面前無聲合上,滾滾黑煙裹挾著巨大的恐懼鋪天蓋地而來。
所幸,站在院里大哭的小姑娘蘭英被一位老大娘拉進家去藏了一天。第二天土匪來搜,蘭英的河北口音沒能掩蓋住真實身份,被作為人質帶走。再后來,剿匪部隊開進資溪,曾皋九帶著人質躲進深山。蘭英跟著一位婦女尋機逃出了匪巢。縣城失而復得,但失去的親人何處可尋?
蘭英的爸爸王佑臣在突圍時中槍遇難。拖著身孕的媽媽也沒能突圍出去,被土匪捉住后施以酷刑。那些殘暴的惡狼把干部們的衣服剝光,捆住手腳,一個疊一個推進水窩活埋,再用削尖的竹桿和鐵錘洞穿心胸!
蘭英落在匪巢時,曾皋九幻想培養一個女土匪,想方設法對她洗腦攻心。他說:“你說我們搶,你們的干部有的長期住在地主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這難道不是搶?你們的人去村里收繳槍支,把一個有槍的老百姓當成我的人吊在樹上活活打死。老百姓都怕你們才會接我進城啊!你說說誰更得人心!”在一個有強大信仰作支柱的家庭成長起來的蘭英沒有被煽動,但曾皋九說的那些事情,她依稀聽干部們議論過,小小年紀的她,深感無力辯駁的悲催。
四
這是紅色資溪史上的一抹黑。步入新中國剛剛9個月,以為是鐵桶江山的縣城,卻在一夜之間被土匪攻占,失控兩天,史稱“自解放軍南下部隊進入江西后最為嚴重的反革命暴亂事件”。資溪事件震驚共和國最高領導層。時年3月,中央人民政府召開的最高國務會議上,總司令朱德向毛澤東主席匯報全國匪情時說:“江西的資溪等數十地,這些地區我地方各級政權已幾乎全部遭到破壞甚至完全被毀滅,許多地方的局勢部分或完全失控。”毛澤東即簽署全國大規模剿匪的動員令,驗證了壞事變好事的辯證法。
關于這段往事,紅色典冊大都羞于言及,偶爾提到也是一筆帶過,最后一定自豪地補上一句,毛主席知道“資溪事件”云云。人們樂于仰視這枚強大政權的勛章,而有意淡忘勛章下的傷疤,也許怕痛,也許怕問:我們那銅墻鐵壁為什么會垮塌?
時下流行修復古城墻,修造各色新式城墻,在拆修中需要修復壘筑的,又何止是作為風景的城墻。若沒有以民心為質地的磚石,再厚的城墻,也是薄紙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