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后的舞臺,最后的謝幕。她擺給這世界的最后一個姿態,依然色澤艷絕,刻骨蒼涼。
赫紅與灰藍,玲瓏與平展,陰涼與薄軟,旗袍與毯子,艷極亦靜極。望向房門的臉容,虛無安詳,凝定著她注目這世界的最后一瞥。窗外,那一輪月正在漸漸圓融,然后消蝕,周而復始,直到永恒。
自此,她影消聲斷,告別眾生喧嘩。再尋她,只可去透明無跡而又遼闊的風的渦心,只可向深邃湛藍而又廣袤的大海,只可撩撥那些由她繡納的文字的簾幕……也終將,一無所獲。連她的衣角,都不能驚動。
這正是她要的告別。干凈。徹底。決然。
老年的張愛玲瘦得露出骨形,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尤帶著對這個世界的幾分遲疑。她潔凈到仿佛要將這世界給她的多余血肉,都還給這世界。
1995年9月8日,林式同剛剛回到家中,電話鈴驟響,是張愛玲租住的羅契斯特街公寓經理的女兒打來的。“你是我知道的唯一認識張愛玲的人,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我想她已經去世了。”林式同驚怔一刻,方才答道,“這不可能,我不久前才和她通過電話。”那一端的聲音卻無比清晰,“我們幾天沒見過她,也沒聽見她房間有任何聲響,估計她已經不行了。剛才我已通知了警察,他們馬上到。”
林式同飛車趕到羅契斯特街公寓,門前停著的警車再一次證實了這一突兀的消息。他乘電梯上樓,門開處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兩邊沒有窗,幾盞灰暗的頂燈在走廊里落下片段的光亮與暗影。一直走到盡頭,左手開著的門就是張愛玲的房間。
此時,這扇習慣了對世界緊緊關閉的門大敞開,警察和公寓經理正在里面忙碌。說明自己的身份后,警察讓他進入了房間。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進張愛玲的私人空間,因為主人已經無法拒絕。
保暖的日光燈還亮著,平時總是打開來放送出聲音和來自世界的圖像的電視機關著,張愛玲躺在一張靠墻放著的行軍床上,臉朝向門口,頭發剪得很短,手腳自然而安祥地平放著。仿佛是在一次長久而安靜的對世界的凝望之后,她平靜地閉上了眼睛。她穿著赫紅色旗袍,映襯著身下的灰藍色毛毯,仿佛油畫中浮凸而出的畫面,散發著一股凄艷恍惚的氣息。躺臥在這參差對比色彩中的她,顯得是那樣瘦小。
屋內的一切已經有條不紊地整理好了。一只手提包醒目地放在門邊地板上,里面裝著她的各種證件與信函。白色的墻壁空空曠曠,一如水晶在她的柏克萊大學寓所看到的那樣,沒有懸掛任何裝飾與照片,靠窗摞著一疊紙盒,這是她的寫字臺。一臺電視機安靜地擺放在床前地上,晚年的張愛玲喜歡整天開著電視機,讓那經過數字轉化的來自人世的聲音和畫面溫暖自己,安慰自己。
地板上擺放著許多紙袋,里面裝著她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長期流徙般的生活狀態讓她習慣了與紙袋相伴,讓她免去了搬家的煩惱,也消隱了對真正意義上的家的渴望。浴室狹小而凌亂,落滿用過的紙巾,讓人不禁猜想到晚年她刻意讓一次性的東西填充自己的生活,這樣可以隨時放棄,任由死神撕票。
屋內還存著一大包膠質的拖鞋,用臟就可以扔掉。廚房里的一套金屬餐具仿佛還不曾被人觸碰過,用過的都是一次性的碗筷和塑料刀叉。只有咖啡壺留著年深月久的沉垢,她已經離不開咖啡加奶那淡而苦澀的滋味。
在另外一間租用的3英尺見方的小倉庫里,堆放著用手提袋分裝的她的英文著作、打字手稿,之中有小說《少帥》、《上海閑游人》、《小團圓》和《描金鳳》的手稿……
這落幕盡管倉促,卻是一切劇目的必然。局中人,心中早已了然。萬千因果輪回,最終都會歸于空茫。但總會有一些細如蛛絲之物,柔韌地穿越時光的層幕,留存下來,到永遠。
林式同按照張愛玲的遺愿,將她的遺體在洛杉磯惠捷爾市的玫瑰崗墓園火化。1995年9月30日,屬于張愛玲的又一個生日,她的好友夏志清、林同式等人,一起在加州玫瑰崗墓場為她舉行了追悼會。追悼會后,他們乘船駛入太平洋,將她的骨灰撒向了湛藍色的大海……
大洋彼岸蝴蝶的一次振翅,可能帶來此岸的一次風暴。張愛玲的遺物,40個裝滿她的文稿、書信、證件與生活用品的箱子,跨山越水被運抵香港宋淇、鄺文美家中。多年的情誼,讓張愛玲愿意將自己的身后事交付這對有古風、守信譽的友人。素來將人情債還得清楚干凈的張愛玲,用自己的作品償還了平生所欠的最后一筆債務。但她不知,這份償還遠遠超出了她對宋淇夫婦的所欠,并讓這個世界因為她文字的炫美而長久地受益于目,受益于心。
在張愛玲的眾多遺物中,唯一被她確認“銷毀”的《小團圓》遺稿,卻被這對友人慎重地保存下來,保存而未銷毀,也未出版。時光進入二十一世紀,在宋淇、鄺文美夫婦相繼辭世后,《小團圓》和張愛玲的諸多遺物被托付給他們的兒子宋以朗。直到有一天,他對這個屬于上個世紀的傳奇人物生出興趣,捧讀她的作品,翻讀她的遺稿,檢點她的遺物,內心有了遲來的震撼。他從這些遺物溯流而上,進入了張愛玲的炫美世界。
仿佛張愛玲的“傳奇”注定還要在世間續寫,更大的驚動將要到來!
2009年,《小團圓》相繼在港臺出版,隨后登陸內地。原來自張愛玲辭世后,在世人的猜測中顯得撲朔迷離的《小團圓》手稿,一直在臺灣皇冠出版社社長平鑫濤的保險柜里放著。這一波震蕩自是空前絕后。其實,張愛玲若執意要將《小團圓》銷毀,就不會歷時二十年不停地進行修改,也不會讓它躺臥在遺物中被人看到。該銷毀的,早已銷毀了。而今得以面世,其實是了卻張愛玲一個隱在的心愿。那是她束心入筆,對胡蘭成的隔空回答。
關于《小團圓》,張愛玲有提綱挈領的一段文字:“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盡管標注為小說,《小團圓》卻極大地滿足了世人對她傳奇一生的“張看”。如果九莉果真是張愛玲在文字間的化身,那她對于自己也是毫不留情——在這本書中她有解釋、有揭露、有怨結、有清算、有欣悅、有歡色、有自貶、有悔愧,仿佛對自己半生的細細解剖,披骨見肉,細細切切——卻又是理直氣壯,干脆利落,不滯不晦。
讓人不禁想起胡蘭成說過:
“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夸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非常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悅。且她對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對著大地春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越過鋪天蓋地關于張愛玲的文字,再重讀這一段,讓人不禁感嘆:還有誰比胡蘭成更懂得她?她,活的就是她自己。那段正被時光層層掩埋的傳奇之戀,依然從塵灰里散發出灼目的光澤。留聲機的指針不斷回旋,那一句“這個人是真愛我的”,輕而悠長,不過一個女子心中的自語,卻讓無數讀到的人心中震顫。
世人爭相目睹《小團圓》,有的驚詫,有的體諒,有的貶責,有的推崇,有的謾罵,有的詆毀,有的喜愛。但,這并不是結束。如同三十年前的月亮,依然懸掛在遠天,時缺時盈,時近時遠,照徹著世間的恩怨情仇、因果愛恨,并將一直照徹下去。既是傳奇,哪有結束……
只是,這塵世間所有、所有的喧囂,已與那一個女子無關。
2012年夏末至深秋,我藉由無數的文字眺望著這個早已風消云散的民國女子,又經由自己筆下的16萬文字回溯了她的一生。這位讓人贊、讓人嘆、讓人憐的女子,以一生信守著,并以文字演繹和書寫的,不過兩個字——傳奇。她在它們復雜的轉折與迂回里輾轉,以孤絕的艷麗,以透骨的蒼涼,以恍若隔世的冷和難以復制的洞徹……驚動了世間,某一匆促時段的,冷暖。
最后,我以俄國詩人謝爾蓋·沃爾康斯基的幾句詩結束了關于她這一生的眺望:
“整個一生我都想和大家一樣。
但是世界,披著優美的衣裳,
卻不來傾聽我的痛苦,
于是我只想,像我自己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