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與朝圣是兩個不同的范疇,但若放進時空里考量,則往往為同一個目標服務。
走出Double Bay,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區,即步入一片芳草茵茵的大學校區。
離海遠遠的,離家遠遠的,離物質享受遠遠的。
每日里,車來人往,熱鬧非凡。
等不到他,只好埋首書堆,冥思苦讀。
選擇做回學生,選擇單純。最好的慰藉,最好的解脫,最好的單身注解。
一切恍若昨日重現。
初讀朱陳理學,心里是連男人的概念也沒有一個,中的書毒倒不少,常感“朝聞道,夕死可以”。
假期一到,首選廬山攀游。不止那邊風景獨好,更有機會“面圣”。
白鹿洞書院的誘惑。
朱熹的誘惑。
那種迫切的心情,堪比要出嫁的新娘,既怕又渴望。
蓋因與古圣日夜神交,又無法完全得要領,精氣神凝聚體內,便匯成一股看不見也無法描述的力量,隱秘深沉。竟有非去不可,一探究竟的勇氣。
古時是書院,今時今日就要稱之為大學,更大的社團,更大的思想發源地——智慧張力與引力并舉的聚合體。
一所好大學的吸引力絕對來源于歷史,學術聲望、校友、師資的綜合考量。
選擇自由,來去自由。
學子甘愿入籍受訓,是行動的結果,也受客觀條件所限。背后的動因則要高尚得多,多半為一個無法謀面的圣,音容笑貌已成歷史,定格史籍書冊中,有灰塵,有書蟲,有讓人不能輕易翻出的苦惱。
剩的是思想——又是那種隱秘的力量,叫人無法抗拒,滲透進校園的每個角落,花叢間,水池邊,座椅旁,草地上,雕塑前,建筑中,書本里,樹蔭下……
從這棟樓跑到那棟樓,知識也在默默傳遞。
我變成一個新的載體,似要繼承一個理想中的衣缽。
幸耶?不幸耶?無從知曉。
很多選擇的對錯一言難盡。
“得不到足夠的尊重和理解,高尚的人通常只能卑賤地活著”。大學陶師兄在飯桌上發掘的新觀點,未知用到一個自命不凡的名校生身上,妥當否?
卑微與高尚的悖論。
我在Main Drangle前的無助。
紫云英樹耀眼地開花,落花,結果。我則拼命重復于教室、圖書館、飯堂、Double Bay四點一線間。
書讀得累了,一遍遍到理工學院校區去逛。
那邊是真的風景獨好。
榮譽成堆,夢想成真。光影之下,獎杯座座,璀璨一片,華美一片。
我艷羨又恐懼。
心一動,就要痛。欲望與欲望之爭,如影隨形。有較量,有沖突,有犧牲,有牽涉眾生安泰的大不敬……
格物之道,如何允許流血?
圣的影子又出現在我心里,此圣非彼圣。自他伊始,關聯軟硬之道,在乎“一計”“一心”。變則通,通則久,久則安,安則平天下。
他帶頭,我緊跟。
與聯合國結緣始于此。
一提聯合國,那個男人又跳進我心里。書堆不是墓冢,埋葬不了愛情。他早知我志向,卻又幫不上半點忙,只好一旁看我白辛苦。
我和他,女人與男人,也是一軟一硬,該如何關聯才好?
停筆苦笑,苦悶至極。
像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讀書讀到胃疼,牙也搞壞了。父母知道,必定心疼得不得了。
他呢,還會在乎我這些難堪的求學細節嗎?
愛情飄忽不定,蹤跡難尋。而圣的影子并沒在心底磨滅半分。我在續寫他的時代,學而不倦,何懼之有?
一個看不清的未來。
我的昨日與今日,又該如何關聯?
人之初的煩惱與困惑。
等待,等待,再等待。
蛻變,蛻變,再蛻變。
待寒窗耗盡,心里已有男人,再不肯輕易言死。一前一后,做女人的竅已開:對知識不再盲從,對教授不再盲從,對男人不再盲從。
好好的妙齡,好好的自己,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一切看似無分別,一切其實已經分別。
求知與朝圣,并不矛盾。
野心一定,再難出來。
老生常談。
這是另一個我,他所不知道的我。
悉尼Circular Quay
(一)入口
在悉尼念書,沒事的時候不多。
難得的一點空閑,不想別的,只想自己——穿上漂亮的裙子,挎上時髦的小包,逃出相思,逃出小屋,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在這些被無心揮霍掉的光陰里,對Circular Quay的大方是少見的。像男人喝上癮的一種酒,逢了知己還要叫嚷:千杯不夠,再添,再續。
我既無知己,一有空,便想粘上它,卻又為何?
為第一次乘Ferry的驚喜嗎?
感覺像在讀一本書。
初登上船,書皮封面都不咋樣。漸行漸遠,船有了飚出去的況味,密密的水汽頃刻間弄濕發梢、耳背、手臂,把此起彼伏的風景剝離成一幅幅疏密有致的抽象畫。
深度一現,才有讀下去的欲望。還得加上想象的美。風聲、水聲、人聲、鳥聲、機器嘶鳴聲,在流暢的線條中千回百轉。
將具象的靈動融進紙面的平滑之中,超現實做不到,達達派不夠,后現代也差一點。惟時空中一個超高的點,能聚合所有瞬間的美,不破不散。
再往下,謎團更多。
船已開始減速。
我要把書讀薄,也得注意節奏。
再睜眼,已現出一片宏闊的美,成全書高潮。
一點點接近它,竟怕得很,怕不真實,怕被戲弄,怕戳穿一個真實的謊言。
類似的震撼只在巴黎有過。
可惜,沒有巨人的肩膀,微小如我,根本無法窺見整個悉尼大橋、悉尼歌劇院的全貌,把腳尖拼命墊起也無濟于事。
這一次,連想象也不夠用。
越靠近岸,美越清晰,越熱鬧。
現實會讓人變得更謙卑,尤其在偉大的現實面前。
這是Circular Quay的水上入口。
隱而不發的是岸邊一艘果綠的巨型郵輪。第一次見實景,滿心滿腦的歡喜,疑心看花眼,好萊塢的道具如何擺這里?
Jack呢?Rose呢?
這一次,人力沒有輸給自然。
一上岸,便馬不停蹄投進這團美中,被它完全俘獲,只是時間問題。
(二)蜻蜓
沒有愛情,日子依舊亮閃閃的好。
不見他,還有自己。
一只小小的蜻蜓也可以教我歡喜無限。
飛起的樣子并不十分出眾,一旦變成圖案,做了飾物,卻又美妙無比,叫人愛不釋手。譬如眼前的這一個,銀亮銀亮,與墨色的小魚歡游海面,齊齊沖向碟面一組英文歌曲名:
Canon in D
Moonlight Sonata
Romance,
Jesu ,Joy of Man’s Desire
Homeview
Drive
Determination
Two of A kind
Rain
Time
Moments
Swept Away
Sky
Meditation
Last Dance
原創的不俗。
來自街頭藝術家Rod Alexander和女伴的傾情奉獻。買回家中,就有可能帶來一整天的好心情。
而我只是偶遇他們。倘若再換過一天,當街表演的藝術家變了,心情大概也要跟著變。
無法解釋的緣分。
愛情若此,聽歌若此,人生若此。
我們注定與某些人相遇,與某些人相愛,與某些人錯過。過分執著,便是痛,便是難為自己。
如此一想,情事倒能輕松不少。
感謝音樂的救贖。
令他自由,我必得解脫。令我自由,可以在情愛的背叛中稍事喘息。
歡欣鼓舞。
“原創”中放下相思,拾起一碟“原汁原味”。
原創即原生態。
健康、綠色、環保、時尚。
驚喜不止于此。Rod的女伴有法國巨星小云雀的影子。一樣街頭獻藝,一樣嗓音甜美。
接下來的命運呢?
我不是投資客,她不是她。
我們只會讓彼此失望。
但我不想。
濟慈說過,美好的事物會帶給人們永恒的喜樂。
她不能上位,海灘上的聽眾,路邊的看客,石凳上的我,統統要受傷。
這不是野心,是眾望所歸。
悲如人魚之傷。
對藝術的結局,我通常無能為力,比我更偉大的,也不能夠。
但文字之外,我有我的人道主義精神——給弱者一個想象中還不錯的歸宿。
缺憾有眼淚,眼淚之外再有點希望,則會大大不同。
希望我是對的。
(三)露天酒吧
圣潔的愛被海水收藏
情人節之夜
浮上一個美人的影子
月光照亮幾千年的等待
讓銀白的光輝鋪滿整片魅人的歌聲
化成碎片的愛情沒有變成泡沫
美人魚的靈魂依然飄蕩在海水上空
給我一個永恒的吻
我將重生
他會聽到
無論多遠
像我曾經吻醒過他
為愛而死
必將為愛而生
愛不能圓滿,我的喜樂只存片刻。
蜻蜓飛走,真景假景,一樣感傷。
而眼前的這一對,根本不見累,熱熱鬧鬧當眾狂舞。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則又大不一樣:澄藍一片,火紅一片。
氛圍一扭出,舞步便不同尋常,密密集集,左右交織。快樂如海,延綿不絕。歡騰如歌,余音裊裊。散進酒杯,散進美食,散進談話,醉人醉己。
觀眾看累,無非多喝幾杯,開開心心躺倒岸邊,與米色背景融為一體。
他倆卻不肯停。
舞步還在變,還在動,如此急速,似要在午后迷離的情緒中勾兌出另一種新奇,迷亂眾生。
看了半天。我和他,還是看不見的兩半。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難以共舞?
被王子拋棄的公主,變回海的女兒。
看我掩面,他可曾心亂?
迷失的想象。
跳舞的,逃跑的,哪一個才是我?
猜不出的難堪。
想舀上一瓢海水,嘗嘗人魚眼淚的滋味,必定既酸且苦。
喝過即過,想過即過。
不能忘卻的煩惱。
我一柔弱,便會曬化,如眼淚一般流入大海。
與此情此景,并不相配。
異類成另類。
是帶了藝術的頹廢,奢靡。如北京的798,不時歡歡喜喜,不時哄哄鬧鬧,不時哀哀戚戚。
我還在尋找作樂的理由,別人已有。遲鈍如我,憊惰如我,活該受罰。
他身影難尋,我形單影只,再好的風景也要變味。
剩空闊的酒吧一一裸露在海邊的日光里,我的情感卻不能。
獨處的傷痛。
我有我逃的理由。
果汁換酒精,醉過便好,一切不再清晰。好比改過的結局,人魚與“王子”一起逃回大海,幸福永生。
老套的經典。經典的老套。文學的人道主義情懷。
水波中又見人魚的影子,慢慢快樂起來。
我則格外分心。
舞女的紅,酒的紅,游客身上的紅,混合著,飄移著,交錯眼前,不分彼此。堆進記憶,重重疊疊。
那是放進照片也能溢出的一種歡樂,獨獨被我收藏了,一點也沒錯過。憂思之上又添愉悅,讓人神倦疲乏。
不能掌控的情緒。
水至清則無魚。男人呢?看透好不好?
愛人的惶恐。
我要他好好在我跟前,不要成群結伴,不要狂笑戲謔,不要酒瓶成堆,只要認真喝,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認真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認真愛,有一搭沒一搭地愛……
目光只屬于彼此,不被旁人分散。
像個小女人,自私又刁蠻,擁有他全部的喜怒哀樂。
他的一切,只屬于我。
他的一切,只給我,不給別人。
他的一切,其實從未屬于過我。
臆想的歡樂。
人群中還是沒有他的影子,而我畢竟不打算獨自飲醉。
只想變回人魚,悄悄消失。
留下一個光禿禿的背影,難看又感傷。
愛不在,誰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