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文革”的人大概都聽說過李敦白這個名字。 1966年10月1日,李敦白被邀請上天安門城樓。《人民日報》和各地報紙都在頭版刊登了他和毛澤東的合影。李敦白的大名頓時傳遍全中國。李敦白的英文名叫Sidney Rittenberg,1921年生于一個猶太名門望族,先后就讀于波特軍事學校、普林斯頓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但從小“離經叛道”,17歲開始參加工會和學生運動,19歲成為美共黨員。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應征入伍,被調到斯坦福大學學中文。1945年9月來到云南,擔任昆明美軍軍法處專員。在昆明,李敦白結識了中共地下黨員,并由他們介紹給宋慶齡。經宋的推薦到聯合國救濟總署工作,經常押運救濟糧食到中原解放區,和李先念、王震等高級將領成為朋友,并結識了周恩來。
1946年,李敦白打算回國,到南京梅園新村向周恩來辭行,周勸他去延安擔任毛澤東的英文教師。他經北平輾轉來到延安,后來擔任新華總社的英語專家。李敦白申請加入中共,由李先念、王震做入黨介紹人,經毛澤東等中央五大書記的直接批準,成為當時惟一的外籍共產黨員。
1949年,李敦白因受在蘇聯的美國記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國際間諜案”牽連,被公安機關秘密逮捕。直到斯大林去世,蘇聯平反了斯特朗的冤案,被囚禁了六年多的李敦白才被釋放出獄。周恩來和毛澤東先后向他道歉,讓李敦白感到安慰,仍然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對中共的忠誠。他很快恢復了中共黨籍,并到國家廣播事業局擔任外國專家組負責人,在那里和同事王玉琳相戀結婚。 “文革”中,李敦白以“國際共產主義戰士”的身份參加了廣播事業局的“奪權”,還成為在北京的tWKR0DTWc4vsKzK5+HKGglvAPuqHv4Dk05atyIXULyA=外國人造反派組織“白求恩—延安造反團”的領袖。1967年4月8日,《人民日報》用大版篇幅發表李敦白的文章《中國文化大革命打開了通向共產主義的航道》。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個時候他“紅得發紫”。可是政治風云變幻莫測,一夜之間就從天堂直落十八層地獄。1968年2月21日,他以美國中央情報局打入中國最高層的“特務”罪名,被捕入獄。妻子王玉琳去五七干校“變相勞改”,孩子們一度無家可歸、流落街頭。這一關就是10年。1977年11月,在老友王震和李先念的干預下,李敦白才被釋放出獄。
1980年3月17日,李敦白攜家人回到了闊別35年之久的美國。《紐約時報》以“美國的兒子回家了”為題長篇報道了他的故事。1986年9月2日,鄧小平接受《60分鐘》主持人華萊士的采訪,這是鄧小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受西方電視媒體專訪,而促成者正是李敦白。1993年,李敦白出版了回憶錄 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為世人提供了一個十分難得的外國人觀察中國高層政治、特別是毛澤東的獨特視角,成為一紙風行的暢銷書。
10月10日,我開了一個半小時的車到了李敦白夫婦居住的福克斯島(Fox Island)。他們的寓所是隱蔽在密林中的一棟別墅,面對著靜靜的海灣。玉琳大姐為我開了門,92歲的李敦白三腳兩步地從樓下跑上來,熱情地和我握手。老人身手矯健,思路敏捷,健談而又機智幽默。我問他怎么會找到這個小島定居的。他俏皮地說:“‘Fox’的意思就是狐貍。‘文革’中的大字報說我是‘隱藏很深的老狐貍’,最后我就回到狐貍島上來了。”屋內的氛圍非常中國化,墻上掛著名人字畫和“全家福”,陳設著古董家具。看來他們的生活很優裕。可是夫婦倆回憶初到美國的生活卻是非常艱難。他們寄居在姐姐家,靠玉琳大姐織毛衣、教中文和中國烹調勉強維持生活,家具都是從紐約街頭撿回來的。
我們一見如故,話匣子打開后就停不下來。李敦白回憶在中國度過的35年,我不斷地發問他對熟悉的中共領袖的觀感。他對毛澤東的看法是:“除了是個冷酷、現實的政客外,毛澤東也是個有夢想、有抱負的人”。他幾次提到在延安的時候,習仲勛是他親密的朋友之一,他們曾經一起去鄉村,接觸那里的貧窮農民,親眼見到農民對習仲勛的愛戴。他說習仲勛是老一輩中共領導人當中最具民主意識的。習仲勛逝世時,迫于當時的政治環境不允許高規格追悼。李敦白寫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紀念文章。習仲勛夫人齊心寄來了紀錄片《習仲勛》的影帶,還邀請他們夫婦去做客。
這些年,李敦白夫婦每年去一次中國。我問他:除了經濟的快速發展之外,中國最大的變化是什么?他說,人情味越來越淡薄了,很多人都關心金錢,互相之間的防范心理很重。說到這里,我發現老人流露出一種遺憾、無奈和傷感的神情。這畢竟是他深愛的國家啊!
午飯時分,我向他們告辭。李敦白說聊天剛開始,你怎么就要走了?我說,第二天就要回香港,回家還有事要處理。等明年春天再來聽你講故事。他說,我家的門永遠向你這位新的老朋友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