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中午,在徐家匯的“永華”電影院看宋方電影《記憶望著我》。因非周末,開始時影院中只我一人。與放映員隔著玻璃面面相覷了一下。后又進來兩位看客,不再是“專場放映”。《記憶望著我》由宋方與家人(父親宋迪進、母親葉渝珠、哥哥宋元、嫂子、小侄女及一些親戚)出鏡演出,講述女兒(宋方飾演)從北京回到南京,與家人度過的一段閑散平淡中暗蘊張力的時光,如同此片的風格,穩穩的靜氣。
影片幾乎全部在一套單元公寓中完成,封閉空間中視覺表現力的設計令人想到邁克爾·漢內克的《愛》(2012)——相信很多觀者并不認同此種類比。對《記憶望著我》的評價兩極分化嚴重:有人批評太過沉悶和自然主義;有人褒揚其自信與獨特。
新銳女導演宋方還是在侯孝賢電影《紅氣球之旅》中的樣子,淡淡的。電影風格也是淡淡的,內斂隱忍。女兒回家,與父母兄嫂侄女親戚日常吃飯睡覺閑話,免不了談及生老病死而黯然落淚。年邁失智的繡花的婆婆、孤獨終老的大外公、中年便患癌癥離世的老李的女兒……人們歌哭一陣,還是要繼續生活、回憶,回憶老人的中年,中年人的青年,少年人的童年。該衰老的繼續老去,尤其在照鏡子時;該成長的還在茁壯,無論是否得到別人的注目。
中國女導演拍攝自己的家人,半紀錄半劇情,多年前有王分的《不快樂的不止一個》(2000)。更多引起關注的是劉伽茵的《牛皮》(2005)與《牛皮II》(2009)。《牛皮》也將場景局限在導演父母家的斗室,一家三口的悲歡喜怒,有限的幾個固定機位,不過多介入的剪接。不過《牛皮》更麻辣,戲劇沖突與突發的暴怒,《記憶望著我》很清淡(甚至平淡),暗流洶涌得有些馴順。前者北京話的辛辣幽默,與后者南京話對白的隱忍不發,令很多觀眾心有戚戚而論及南北京城文化之差異。家人團聚,不外圍桌而食,隱含交流的可能性與張力的醞釀。這在《牛皮》與《記憶望著我》中都占重要篇幅。喜歡觀察日常狀態的侯孝賢,喜歡拍“吃飯”。楊德昌則認為單拍“吃飯”乏善可陳,定要“提煉”細節。
《記憶望著我》中的固定機位長鏡頭中,人物很多時候背對觀眾,做事,凝視,或閑話。除了素人演員如此可更自在(與侯孝賢半開玩笑半認真說自己當年在臺灣拍電影常用全景長鏡頭少特寫,是為了令沒有經驗的演員表演更松弛異曲同工),還可造成視聽分離感,減少人物面部表情干擾而更著重聲音表現,給觀眾更多想象空間——泰國導演阿彼察邦新作《湄公酒店》(2012)中用過類似手法;另外,此種處理也顛覆正統視覺傳統中“正面”美學與觀看方式,想象世界的另一種方向與維度,內向銀幕拓展空間深度。

聲音更是塑造空間的重要元素。錄音細致,印象深刻,為日本錄音師山下彩手筆。窗外的車聲細節,構造出一個更大的畫外空間,及電影和社會空間。如阿巴斯電影《如沐愛河》(2012)的開頭和結尾。有位朋友談及《記憶望著我》時說,“也許用空氣也可以把人窒息,就是這種感覺”。回憶(時間維度)與空間結合、交融、密不可分。通往過去的記憶被壓縮在銀幕上永久的“現在”的公寓樓的狹小空間里。門與窗子,成為與外界溝通的接口、更廣泛社會背景的暗示。車窗外的風景,隔開玻璃,成為一個曖昧的映射、反射,或投射。
導演宋方更像一位訪談者,而非局內人—一個遠行太久、離家族史細節太遙遠、漂泊流浪在不同世界及有不同智識體驗的人,與父母親戚對坐,即使盡力去理解對方,也還是多了一層客氣與疏離。故鄉異鄉皆是客。懷鄉而近鄉情怯,甘美與惆悵交織,在邊緣間游走而無法停止、安頓、融入……也因此,有了“訪談”的契機,一定的距離與自覺,去探究平淡表面下激烈的情感與歷史。
宋方自己剪接,樸素的、一段一段的生活流。極簡到近乎隨意,又有控制和設計過的痕跡。從哥哥宋元在沙發上睡著了到父親在沙發上睡著這個剪接點非常有意思。日常的時間流逝,省略和罅隙,亦是代際間的傳承與輪回。如午后輕風中的靜默,一個休止符。浸淫著,美與真與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