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政治改革中,梁啟超是比較堅定的改良主義者。甲午戰后的改革呼吁,膠州灣事變后的政治活動,以及他在《時務報》、湖南時務學堂的言論,無論如何激進,都只是一個“體制內”改良主義者。他期待執政當局早點警醒“自改革”,而不是等待“山中之民”起而革命。
1898年秋天那場未遂政變,梁啟超是直接參與者,他雖然未必知道事件真相,但他在隨后的流亡生涯中依然很清楚,只能支持清政府,沒有辦法與革命黨合流,因為一旦清政府覺醒了,政府主導的改良,畢竟是歷史發展正途,對社會破壞小。而革命,推倒重來,是洪水猛獸,是國家災難。所以,梁啟超可以與革命黨中許多人保持個人友誼,但沒有辦法采取同樣的政治手段,合伙推翻清廷。
1901年,在義和團戰爭影響下,因國際大勢壓迫,“自改革”終于被梁啟超等來了。流亡途中的慈禧太后幡然醒悟,宣布新政,重回維新,認同梁啟超一直倡導的危機意識。
對新政,梁啟超期待很高。他希望清廷以此為起點,學習東西洋立憲各國,重建國家體制。對于隨后的預備立憲,梁啟超更是竭盡全力,力所能及做了很多工作,希望中國能因清廷此番覺醒徹底避免“政治革命”。因此,他調動一切關系,聯絡上層親貴大員,組織立憲團體,促進中國和平轉型。
當此時,梁啟超依然是清廷通緝的政治犯,但由于清廷宣布政治變革,預備立憲,因而清廷內部許多大員并沒有因為梁啟超身份敏感而疏遠,而是盡量利用梁啟超的政治智慧。
對于清廷大員的征詢,梁啟超耐心交流,不厭其煩,傾其所知。出洋考察憲政五大臣之一戴鴻慈甚至因此與梁啟超成為不掛名的師生。溥倫、載灃、載澤、張之洞、岑春煊、袁世凱、端方、趙爾巽等體制內開明大員,也與梁啟超存在著某種形式的互動。到了1908年初,梁啟超儼然有“體制內”的感覺,欣然要求他的同志不計往日恩怨,參加廷試,進入體制。
預備立憲與海外政治流亡者取得了政治信念上的最大公約數,這些政治流亡者不論是康有為、梁啟超的保皇黨,還是孫中山的革命黨,在清廷預備立憲感召下,無不躍躍欲試,只要沒有命案在身,沒有遭到清政府通緝追捕的人,在1906年之后兩年,想方設法返回國內,回歸主流,參與變革。在這個時候,清廷如順手宣布不計前嫌,大赦天下,可以相信,即便孫中山等極少數革命者可能還會繼續堅持,但絕大多數流亡者一定會響應號召,重回體制,共襄盛舉。
然而,清廷沒有這樣做的意愿和動力。慈禧太后可能還在為1898年那場未遂的政變生氣,光緒帝對孫中山不時扔下的炸彈心有余悸,充滿怨懟。因而不論是康梁,還是孫中山,只能眼見著自己的隊伍日趨縮小,大批革命黨人、保皇黨人被朝廷分化出來,回歸體制,而他們卻只能在海外繼續隨風飄搖,不知所至。
在這種情形下,梁啟超依然初心未改,以各種方式幫助清政府走向憲政,防堵革命。機會終于來了。1908年11月14、15日,光緒帝、慈禧太后相繼去世,梁啟超相信接班的攝政王一定會調整政策,赦免黨人,擴大統治基礎,尋求整個國家的和解,以全力推進預備立憲,構建一個現代國家。因此,梁啟超一方面致信攝政王獻計獻策,另一方面利用各種關系促動攝政王重申十年前舊案,為他們這些“戊戌黨人”平反昭雪。
很顯然,梁啟超在慈禧太后、光緒帝時代,只是期望朝廷廢止通緝令,讓他們贖回自由身,現在情形不一樣了,皇太后、皇上都不在了,他的要求也在加碼,除了自由,還要平反。
實事求是說,攝政王沒有讓機會白費。他在接手后,重新審理了十年前舊案,對于能平反的,并沒有猶豫彷徨,如對冤死的楊銳給予適當撫恤,以慰生者。惟獨對于康梁,盡管朝野各界不斷向攝政王施壓,但攝政王堅決不給平反。
攝政王的決斷使滿懷期待的梁啟超從失望到絕望。此后,梁啟超和他的鐵桿拋棄幻想,走上了排滿革命,利用一切機會攻擊朝廷,批判攝政王。梁啟超那支常帶感情的筆不再為改良辯護,反而成了革命的最強音。
馬勇
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1911年中國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