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馱著兒子爬上山梁,望見西陵峽的水浩浩湯湯,大塊的陽光穿透云翳砸在湖面,忽然鼻子一酸。這是2013年盛夏的秭歸,我的傷感,不為此地出產的大V屈原和王昭君,而是看到三峽大壩,就想起那些枕著汛期濤聲入眠的年月,這個大壩比我昔年流放的水電站無非裝機容量大了幾十倍而已,但那似曾相識的,西邊靜穆的群山和平湖,蒼老的暮光和水紋,仍令我如年少時一般,左胸一痛。
流氓兔走過許多省,到過許多城,但沒見過長江。在他兩歲生日前夕,我帶他第一次越過長江,算是父親的禮物。入夜,流氓兔在宜昌的夷陵長江大橋蹦蹦跳跳地走,我和他的背影被燈光拽成了一根筷子和一根牙簽,黝黑群山都假寐了,兩岸曾有的猿聲都死絕了,腳下的千秋流水還在魚貫而過。我想起30多年前問母親為何給我取這個平庸之名,母親說有個偉大的詩人叫屈原。如今終于來到屈原故里,以前始終不明白他何以放著家門口遼闊的長江不跳,要跑到湖南的汨羅小河溝去跳,現在豁然開朗了:在秭歸投江,會被水輪機葉片打成肉末的,沿岸人民丟一萬噸粽子入江都保不了你的全尸。
我在中國的許多地方見過長江,在虎跳峽時會想起堯茂書,在南京浦口時會想起朱自清,只覺我們的一生如此多舛。宜昌的長江,見識過西撤的民國輜重船隊,見識過從武漢起飛奔襲重慶的日本零式戰機。杜月笙曾以船隊自沉長江試圖阻擋日艦,但怎么擋得住呢。零式在遼闊的中國大地如入無人之境,仿佛官二代,但零式和官二代都是脆弱的,扛不住打擊,當零式來到比長江更遼闊的太平洋時,有一個瑣碎的設計細節要了它的命—為了保證機動性和續航能力,日本海軍拒絕在飛機上加裝沉重的防護部件,他們讓他們出去,但他們不在乎他們能否回來。而美軍的B17,在重點部位涂上了厚厚的橡膠,就像后世謹小慎微的嫖客一樣,所以即便受到重創依然能晃晃悠悠飛回機場?;钤谙膰?,跟活在不惜命的國度,差別就那么大。
大時代的命運,與小生活的細節,孰輕孰重往往很難判斷。一個細節,或許能改變一個時代。北京學者陳徒手在唐寶林所著《陳獨秀全傳》里發現,里邊提到了江青坐在杜月笙腿上的某張裸照,這便能解釋為何江青要把鄭君里那撥同代人往死里整了。我自初中開始研究“文革”,最大的疑團終于解開。
我惟有在異鄉,在路上,才會思索命運的蒼茫,而在自己生存的城市,每日陷于雞毛蒜皮的工作和家務,忙于謀生,無力也無暇去叩問蒼茫大地誰像秤砣般沉了下去、誰像死豬般浮了起來。
偶與老友阿丁網上聊天,我們年紀相仿,這半生都見過無數詭異時局和大江大海,他喚我寫小說,寫我們這代人的命運,我說你只怕得等20多年,我現在沒空,準備60歲開始寫,如果那時國家逼我們65歲退休,我就寫到65歲,混過那五年。他說:那么久啊,那我得好好活著,采陰補陽去。正貧嘴間,兩個頹廢中年各自在北京和長沙的電腦前,慘淡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