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想到,高傲如王爾德,卻有一顆容易破碎的心:“心碎”的意象在王爾德的作品里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存在。
在最為著名的《快樂王子》中,當小燕子幫助王子完成一個個善舉,最后卻因寒冷凍死在他腳下的時候,“……在這座像的內部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爆裂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破碎了似的。事實是王子的那顆鉛心已經裂成兩半了。”(《快樂王子》,王爾德著,巴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以下童話作品引文出處皆同)
《西班牙公主的生日》里的小矮人,頭一次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樣竟是如此的丑陋可怖,他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真相而悲傷絕望,最終心碎死去。而在《打魚人和他的靈魂》中,年輕的打魚人為了和心愛的小人魚在一起,毫不可惜地趕走了自己的靈魂。他的心一直被這份愛情填得滿滿的,根本沒有空隙讓靈魂再回來。直到小人魚死去,小伙子的心“因為充滿了愛而碎裂”,靈魂才終于找到一個入口進去……
還有《夜鶯與薔薇》中那只可憐的小鳥,讓薔薇刺穿了心,只為了讓鮮血與歌聲造出一朵獻給愛人的紅薔薇。令人嘆息的是,縱使破碎的心化為了艷麗的花,最終也只是被無情地遺棄在路邊。
這里涉及到兩個重要的意象:心,心碎。在王爾德筆下,“心”從來不是可有可無的名詞和點綴,而是獨立的、意蘊豐富的個體,是愛與恨、善與惡的最終象征和載體。“心”甚至可以和“靈魂”分開,它們不再是曖昧不明的一對概念:前者飽含情感,后者則更訴諸理智。
而縱觀古代文明的歷史,王爾德的“心”似乎有著一系列古老而又詩意的淵源:阿茲特克人相信心是充滿能量的,因此他們會舉行野蠻的“人祭”,把血淋淋的心臟敬獻給太陽神,以增加神的活力;在蘇美爾人的史詩中,心首先是身體內部最重要的生命動力,又是人類情感的源泉。對于古埃及人而言,心被看作是存在于身體內部的一個自我,因此,“我沒有吃掉我的心”,就是說“沒有動怒”;“我沒有催促我的心”,就是指“沒有著急”(參見《心的簡史》,蓋爾·戈德溫著,彭亦農譯,湖南文藝出版社)。
就這樣,工業時代到來之前的“心”被賦予了這許許多多感性的要素,因而變得沉甸甸的:仿佛是成熟的裝滿汁液的水果,不時會落下淚水和歡笑;又像是五彩透明的水晶,一旦碎裂只能留下美麗而令人痛惜的碎片。人類的一切喜怒哀樂、一切渴望與追求都能在“心”上得到最集中完滿的體現,并且往往是極端的體現。
從“咬文嚼字”的角度來看,心的“碎”是一種并不太張揚的、卻富含力度的變化。它充其量只是發出“奇怪的爆裂聲”,甚至像小矮人的心那樣默默地碎掉—如果不去觸摸胸膛就根本不會發現。但正如托馬斯·林奇在《殯葬師手記:一個陰森行業的生活研究》中所說:“心碎是一種看不見的極度悲傷。它不像跛足那么直觀,也不像傷疤那么明顯。……心碎了,靈魂也隨之腐朽。這個不曾被救治過的傷口,將是生命的終結。”因其捉摸不透的極端、因其埋藏于沉默之下的爆發,“心碎”能以它本身的決絕姿態凸顯出王爾德所推崇的“悲愴”的力量。
在王爾德看來,沒有什么描繪比對“心碎”的形容更能引發悲愴的情感。“心”可能會出于各種原因而破碎,比如快樂王子對小燕子給予的巨大感恩和同情,比如小矮人對自己懷抱的期待,比如打魚人對戀人的熱烈愛情—當這所有的渴求都走向幻滅,空落落的心無法負擔這不可承受之輕,“心碎”便成了唯一的宿命的結局,而悲愴的共鳴由此響徹在字里行間。
“悲愴,這人類所能達致的最高情感,既是一切偉大藝術所歸的類型,也是一切偉大藝術必經的考驗。” “天地萬象,是以悲愴建造的,一個孩子、一顆星星的誕生,都伴隨著疼痛。”在入獄后寫給情人波西的長信《自深深處》中,王爾德淋漓盡致地抒寫了自己對悲愴的體悟。此時的他,不再是從筆下的文學世界中,而是從殘酷的現實空間里,全身心感受到由不被理解的悲傷痛苦所帶來的錘煉和煎熬。他的心想必是破碎的,因為他不僅要面對世人的口誅筆伐,更要面對情人的冷漠疏遠。這一顆破碎的王爾德之心,成了他筆下碎裂的心的縮影;但也是這樣的心碎,令他有力量把想象的故事和他真實的人生一起變成富有感染力的悲愴的傳奇。
如果回到作品中來,我們會看到那些被唯美的文字所描繪出的“心碎”其實還有更多意義。夜鶯愿意刺穿心臟換一朵紅薔薇,是因為它篤信愛情的偉大勝過所有;它讓薔薇的刺深深扎入心間,卻把愛的頌歌唱入了云霄。打魚人面對愛人的尸體痛不欲生,裝滿愛的心方才裂出了一道口。因此王爾德的“心碎”首先是出于愛,對愛的推崇、贊美,為了愛的付出、犧牲,這些都是心存在的要義,也是心碎的前提—若是心里沒有充實的、全面占有的、樂于奉獻的愛,便不可能有徹底完全的心碎。
而在小矮人這里,“心碎”成了美丑之間的一次殘忍嘲諷。原本以為頗得公主歡心的小矮人做夢也不曾想到,他的丑陋外表正是取悅別人的“法寶”;那位美麗的小公主真正喜歡的,不過是這份捉弄別人的快感。鏡子里所呈現的那個映像,把真相一次性推送到小矮人面前:他的心碎僅僅因為美的破滅嗎?恐怕還有深藏其下的對愛之期待的破滅吧。
最后不得不提到的還是快樂王子:王爾德特別“偏愛”他,所以賦予了他一顆“鉛心”。一顆鉛做的心,這同樣是一個頗有意味的設定。原作中提到,王子在世時原本也擁有一顆人的心,但這顆心只知快樂不知悲傷,只懂美卻不了解丑;當他被人們塑成雕像,心也換成了鉛做的,反而能感受到世間種種悲苦,這顆鉛心因為同情而顫抖,終于在悲傷中碎裂。
冰冷、灰暗、被人們所唾棄的鉛心,卻裝滿了愛與感恩、善良與同情,因而成為上帝面前最珍貴的東西。那曾經熱乎乎的一顆人心,雖然擁有純粹的快樂,卻似乎更冷漠無情。這是獨屬于王爾德的悖論,他的“愛與美”、“善與美”的哲學就從這里開始瓦解。一八九三年,王爾德曾寫給同性情人的信被作為“有傷風化”的證據在法庭上宣讀,信的末尾他說自己“沒有錢,沒有贊譽,只有一顆鉛一般沉重的心”(《奧斯卡·王爾德自傳》,孫宜學編譯,團結出版社)。這或許正是驕傲的他在作最后的抗辯:無論別人如何質疑和否定,在美與丑的反差之下,他仍然擁有最高貴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