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臺灣的朋友秀蘭給我帶來這本《明室—攝影札記》,之后,已反反復復讀了不知多少遍。雖然只有一百七十一頁,但總有那么一股吸引力,使我每過一段時間,就要情不自禁地翻開讀幾頁。可以說,它是引導我理解影像的指南。
過了那么些年,在影像的實踐中積累了一些經驗,我才感到從中悟出了點什么,開始動手寫下自己的感想。這些想法只能是我從書中“讀”出的,不一定是作者的原意。
在臺灣譯本的封底,引用了一段西藏的典故,往往被評論這本書的人忽略:
馬爾巴因兒子被殺害而傷慟無比。一名弟子說:“您常告訴我們,一切皆是幻象,令郎之死豈不也是一種幻象?”馬爾巴答道:“你說的沒錯,但我兒子的死是一種超幻象?!?/p>
這故事講的是:
藏傳佛教塔布噶舉派的祖師馬爾巴修得一門大法,叫“往生奪舍”,可使靈魂脫出自己的身軀,進入另一具尸體,使之復活。他的兒子塔瑪多德跟隨父親修行,成為此法的獨門傳人。
一次,塔瑪多德不聽父親的勸告,參加賽馬,墜落懸崖,頭顱摔成八瓣,傷勢嚴重。馬爾巴事先已看出征兆,得知噩耗,忙趕去半路看望兒子。弟子們請師父行往生奪舍法,卻找不到合適的尸體。馬爾巴把兒子破碎的頭抱在懷里,哀痛不已。
恰在前些天,一對老夫妻死了獨生兒子,馬爾巴以佛理相勸,說得子喪子,猶如夢如幻,不要太過悲傷。此刻弟子以同樣的道理來勸馬爾巴,于是有上面的對話。
上面這段典故與羅蘭·巴特以及他談論的攝影有何相干?
依鄙人理解,《明室》的寓意實在包含在此典故中。羅蘭·巴特開篇便舍棄學術的立場,申明只“以對我而言真正有存在意義的幾張照片作為研究的根據,完全不關文本總體,只談這些個體”。他甚至倡導開創一門個體的學問,不關乎普遍性的“知面”,只關注打動個人的“刺點”。所謂“知面”,即那些分門別類的普遍性知識;而“刺點”,則是與個人情感息息相關的關注點。馬爾巴為兒子的死悲傷,而佛教要世人不必執著于死亡,這中間的張力,正是刺點與知面的沖突和糾纏造成的。羅蘭·巴特選擇了超越幻象的“刺點”,不單出于深究學理的本分,更來自刻骨銘心的個人體驗。
羅蘭·巴特之所以生出談論攝影的念頭,并非要再次闡發學術,而是恰恰相反。他拋棄關于影像的學術討論,一心要透過對照片的凝視,找到記憶中母親的面容。
馬爾巴喪子,當暗喻著羅蘭·巴特的喪母。讓他感到痛苦的是,他無法在母親的一堆留影中尋回與他記憶相符的那張照片。每張照片只保留了她面部的一點片段,一個局部,顯現各個不同的母親,而非她的本質。
以致“因為我錯失她的生命本質,所以我錯失了全部的她”。
羅蘭·巴特獨自待在母親的屋子里看照片,企圖跨越分隔在兩人之間的時光。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母親冬日花園里的一張小照,才認定,就是她,她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那時五歲(1898年),“兩手相握,一手以一指勾住另一手,像小孩常做的稚拙手勢?!?/p>
此刻,死亡的幻象終于被一張小女孩的照片驅散,那是一幅既公正又正確的圖像,羅蘭·巴特說,他從中看到了不被家庭悲?。ǜ改鸽x異)以及任何體系所約束的善良。
于是乎,影像超越了時間:
總算這一回,攝影帶給我仿佛回憶般確定的感受,正如普魯斯特曾體驗過的:有一天,他彎下腰來脫鞋,忽然從記憶里瞥見他祖母的真正容顏,“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從不經意而完整的回憶中尋回了她生動真實的面貌”。其他的相片,僅有類比而無真實,唯獨冬日花園里的母親,在化學處理的紙片上顯出了“本質精華”。這是羅蘭·巴特企圖尋找的“獨一生命體的科學”。
從臨終前的最后一張相片,一點點回溯到孩提時的留影,羅蘭·巴特沿時光之河逆流而上,找回了“原原本本的她”。
找回的不是一個老人,而是一個孩子,正如同母親垂危之際接受羅蘭·巴特的照拂,使兩人的關系顛倒了過來:母親變成了女兒。羅蘭·巴特以他的尋覓,讓母親在一張童年的照片上重生,也讓自己面向死亡:
那么沒有下一代的我,在我母親臥病時,我孕育了她,她去世了,我也不再有任何理由去配合至高生命的步調。我的個體永遠不能普遍化,我只能靜待我自己的死亡,完全的,沒有死生延續之辯證的死亡。
書中沒有展現冬日花園里的母親,因為它只屬于尋找相片的兒子,是他的創傷,他的刺點。而對于一般的讀者,那不過是“隨便什么”的又一幅照片而已。所以,讀者只會看到,而沒有看見。
因而“家”不可以化簡為“家庭”,“她”不可以化簡為圣像畫中的“母親”,“這張”照片不可以化簡為“一般”的照片。母與子這兩個生命體均獨一無二,彼此牽連,猶如倒影相互映照,“并非不可或缺,而是不可替換,”此一消逝,彼“一下子便永遠失落了”。
所謂影像,尤其是家庭的影像,根本上是無法對他人展示的。除非有一個巧遇化解了相框圍成的屏障,讓觀者的記憶與這張相片彼此牽連,形成獨一無二的聯系,沉睡在影像之中的生命,一經凝視,便悄然復活了。
羅蘭·巴特從一己的體驗出發,卻得以窺見攝影的真諦:
若與繪畫和文章這兩個“模仿體系”比較,照片里總有個東西曾在那兒,被作者命之為“此曾在”。
他在這里,現在時;卻已逝去,過去時。相片記錄了真實的存在,但又把那真實帶回往昔:
死者的相片如同發自星星的光線越過時空,延遲而達,觸及了我。被拍者的軀體和我的眼光之間有某種臍帶相連:光線不可捉摸,此處卻如一肉身實體,是我與被拍者的他或她所共享的一線皮肉。
這并非哲學的譬喻。是奇異的針孔鏡頭吸收了過往事物的光線,那發澤,那膚色,那眼神,再顯影于底片,經由光的轉換抵達觀者的眼睛。為此,羅蘭·巴特與母親的相會,是往昔與今日真實的相遇。由光的牽引,此刻與曾經共存于同一個表面。猶如抵達我們眼睛的星光,發自于若干光年以前,卻實實在在地讓我們看見,讓我們刺痛,讓我們有了穿越時間的幻想。
于是,觀者欲與對象對話:
若你健在,尚在何處?
卻沒有聲音從另一時空傳來,空谷并無回音,影像沉默不語。這令觀者懷疑起自己的身份:
我究竟在此時,或在彼時?我是生者,或是往者?
倘若某人被拍了相片,被銳利的針孔凝視片刻,他便被鎖定在非此即彼的縫隙里,往昔和今日兩個世界將它相互拉扯,毋寧說他被拋棄于兩個世界之間的深淵,在紙的媒介上,見證了自身死亡的事實:
當我在這道手術后(指被拍攝)的產物中發現自己時,看到的是我已完全變成了像,亦即變成了死亡本身。別人—他人—將我從我自身剝奪而去,他們殘暴地把我變作物體,任意處置我,擺布我,存放入檔案中,準備隨時施用各種狡詐的弄假伎倆。
“像”和“人”經攝影的瞬間一分為二,像被裝入鏡框,裝入身份證,裝入檔案,裝入視頻處理軟件,它成了眾生的一張臉譜,與那個人不再相關。
一聲短促的“咔嚓”,即宣判了個人的死亡。
有讀者被羅蘭·巴特的論調驚駭,驚詫于他把攝影的本質追溯到死亡。可羅蘭·巴特還要說明:正是始于十九世紀下半期的“死亡危機”,催生了這種新的影像。死亡亦為社會的基本元素,必在社會結構中占據特定的位置。以往,宗教和儀式容納了死亡,使之與私人生活隔絕??涩F代化的潮流讓宗教式微,讓儀式墮落,因而死亡得以突破原有的禁錮,在日常生活里處處顯形。“攝影或許正應合了死亡向現代社會的入侵,一種缺乏象征性,且脫離了宗教、脫離了儀式的死亡,好似突然潛入了原原本本的死亡。生命/死亡,這一選擇范例已被化簡為簡單的快門啟落,分隔了起初的擺姿照相與終了時的相紙?!?/p>
死亡被羅蘭·巴特講得如此單調乏味,可它本身便是單調乏味的。相片又何嘗不是如此?沉淀在紙片中的影像漸漸發黃,漸漸模糊不清,終有一天被丟進垃圾桶,不在你生前,或在你死后。更不要提及那些數字化的拷貝,紙質的圖像還可以跟隨時間老去,而電腦里的文檔,若不遭人糊里糊涂刪除,則因硬盤的損毀而不知所終。有如車禍,有如猝死。又如鏡子打碎,鏡中的幻象頃刻瓦解,蹤跡全無。
攝影之誕生,得益于穿透時間的光線。而那時間,也把攝影的肉體穿透。無法永生的人,拿命運和時間無可奈何。當相片被時間燃為灰燼,伴隨其中的愛,也煙消云散,化作虛無。
詩人馬驊生前有短歌云: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上一點白
仿佛積雪的巖石上落著一只純白的雛鷹;
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綠上再加上一點綠
好比野核桃樹林里飛來一只翠綠的鸚鵡。
我最喜愛的不是白,也不是綠,是山頂上被云腳所掩蓋的透明和空無。前面四句,是德欽藏族的民歌。最后一句,是馬驊的感悟。自然的色彩反射在他的瞳孔里,他看到的是色彩消失后的“空”。
或許正由于影像之倏忽,呼應著生命之短暫,它才能刺痛心靈,令人流連其中。也或許影像與生命如此形影相隨,人們才企圖進入相片的深處,活在幻影當中。它構筑起一個虛擬的世界,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被繁雜的現實干擾,亦不被天堂的享樂誘惑。心理學稱此狀態為“閾限”,佛家稱此為“中陰”,人類學稱此為“過渡”,混沌而不糾纏,困惑卻充滿希望。
就在非此非彼的狹縫中,影像為人生立起了兩面鏡子。
阿捷赫是古代歐亞大陸“哈扎爾王國”的公主,每晚她的左右眼瞼上都要寫上毒咒字母,誰見了誰就要死。一天:
為了給公主解悶,奴婢很快給她拿來了兩面鏡子。這兩面鏡子表面上與其他哈扎爾人的鏡子并無不同,都是用大塊鹽晶磨成的,但一面是快鏡,一面是慢鏡??扃R在事情發生之前將其照出,慢鏡則在事情發生之后將其照出,慢鏡落后的時間與快鏡提前的時間相等。兩面鏡子放到阿捷赫公主面前時她還未起床,她眼瞼上的字母還沒有揩去。她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閉著的眼睛,便立刻死了。因為快慢兩鏡一前一后照出了她眨動的眼皮,使她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寫在她眼瞼上的致命的字母,她便在這兩個瞬間之內亡故了。她是在來自過去和來自未來的字母的同時打擊下與世長辭的。(引自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扎爾詞典》)
相機是眼睛的延伸,亦是鏡子的延伸。慢鏡仿佛人生,快鏡仿佛照片。人生倏忽而過,其影子借圖像暫存。但二者均不能永久,人惶惑其中,“便在這兩個瞬間之內亡故了?!?/p>
照片又如往生奪舍的那具尸體,無論如何仍是一個會腐爛、會消失的血肉之軀。皮之不存,魂將焉附?所以,照片在見證生命的那一刻,也見證了死亡。
書快結尾處,羅蘭·巴特寫道:
從一張張相片,我越過了非現實的代表事物,瘋狂地步入景中,進入像中,雙臂擁抱已逝去者或將逝去者,猶如尼采所為:一八八九年一月三日那天,他投向一匹遭犧牲的馬,抱頸痛哭,因慈悲而瘋狂。
我由此頁翻到封底馬爾巴的故事,方明白尼采擁抱的馬兒,恰是馬爾巴擁抱的塔瑪多德。
《明室》的讀者都知曉,寫完此書后的次年春天,羅蘭·巴特在車禍中喪生。他進入景中,卻因沒有子嗣而無人擁抱,無人慟哭。他的幻象即使進入照片,也沒有他人凝視??蓱z他立在冬天的花園里,卻找不到后人的思念,再也不能轉換為超幻象。
馬爾巴的故事,為羅蘭·巴特揭開了蒙蔽圖像的帷幕,也預示了他的命運。
鏡子仿佛照片,它們隨時在等待“影像”的進入。
很久前的某一天,住院三年多的母親讓我拍張父親在家里的照片給她看看。于是我拍了父親在書桌前坐著的像。拍了兩張,一張鏡子里映出父親的臉,另一張沒有。沖洗時我選了前一張。
正巧那天看了一眼電視,央視戲劇頻道,正在播一個新編的京劇舞蹈,取李白《月下獨酌》的詩意。舞太新穎、直白,不習慣,卻勾起對此詩的興趣,詩云: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連續數日,這首詩歌一直縈繞在懷。一月一影,讓醉酒的孤人剎時間有了相期對飲的友伴。再看給父親拍的兩張照片,倒覺得鏡中無容貌的那張更有味道了。那空的鏡子并非一無所有,它提醒我用觀想而不是觀看,把父親的影像印到腦海里。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描述的正是身體和他的影子。分散后的影子留在相冊里,成了殘存在我們身邊的魂魄,與下一代的生命伴隨始終。
為父親挑選遺像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在跟臥室里母親的那張遺像作比較:他和她來自不同的照片,卻好像出自同一個季節。那背景和主體都是秋天,鬢發有點蕭瑟,精神卻還矍鑠。這也是我的唯一,有如羅蘭·巴特選擇了冬日,我選擇了秋時。
對照鏡中的我,居然和照片里的他們處在同一個年紀。我們都回復到了一個天高云淡的收獲時節,只不過他們是在死后,而我是在另一個死后的生前。我們都已逝去,我們還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