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國情考之八|青花殘記·同治雜議

5月10日（周二），烏魯木齊378公里至北塔山牧場，晴間多云，6-23℃

今日繼續北疆之行。走哪條道呢？就在繁忙喧囂的三一二國道北面，還有一條風景壯美的三○三省道：它橫穿巴里坤，斜入哈密城。昨晚宴會上，雪梅給我一打棗泥糕，足可支撐我到北塔山。八點離店，匯入滾滾車流。

西部省城中，成都GDP第一，烏魯木齊第六，超過蘭州、銀川。原因是它西有克拉瑪依，南接塔里木，東為吐哈油田，北靠準噶爾能源帶。天山冰川，構成一座座固體水庫。達坂城外，已建成亞洲最大風力發電廠。

過米東區，污染嚴重。我在街口問路，一個西服革履的上班族說，他也不認路！路書報告：米東工業園二百五十平方公里，企業三百四十家，產值三百六十億。出米東，又是甘泉堡煤化工園、阜康重化工園。我由省道一一一轉三○三，神華、華能、魯能的運煤車絡繹不絕，紫金、潞安、山西焦煤的字號比比皆是。

十點到吉木薩爾，藍天白云，陽光明艷。向北十公里，就是破城子，即北庭都護府遺址。我下車尋覓，激動得口干舌燥，可四周莊稼地里，玉米拔節，小麥抽穗，一片近乎停滯的寧靜。

新疆國土遼闊，占中國面積六分之一，駐扎的野戰師旅，配屬空軍、二炮、工程兵、十三個邊防團，總兵力超出一個集團軍。所以設在烏市的新疆軍區，與西藏軍區一樣，同屬副大軍區級。新疆軍區下設南疆軍區，駐守喀什。此一南北格局，繼承大唐軍制，即在天山南北，分設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其中北庭轄區，直達巴爾喀什湖。宋遼時，高昌回鶻在此建王庭。元設別失八里元帥府。乾隆三十六年，流放新疆的大學士紀曉嵐，踏勘別失八里，赫然發現故城。

越過莊稼地，見一小村：一群婆姨帶著娃，在樹陰下嬉戲。我問白發婆婆：破城子有城門嗎？婆婆笑答：就在你腳下嘞！一個俏媳婦抱著娃，領我走向一處風蝕土堆：土堆呈三棱形，露出幽黑門洞。返回公路，又走一公里，買票進西大寺，迎面一座大棚：土山兀立，夯土齊整，是為王寺臺基。轉彎入佛像館：壁畫寶光四射，佛像精美絕倫，卻又殘破得令人心悸！

西大寺原為大唐名剎，戍邊將校禮佛之地?；佞X人原信摩尼教，他們占據高昌后，皈依佛祖，改西大寺為王寺。二○○六年，一戶農家翻地，挖出“長眼睛眉毛”的石疙瘩。文物局鑒定：此乃晚唐比丘，雕工精湛。當年政府建起保護棚。

二○一○年，北庭故城擢升國家遺址公園。棚內壁畫，有高昌國王與公主像。另有一幅鎮館之寶，《高昌王子出行圖》。畫中群山逶迤，馬隊趲行，一位衣飾華麗的男子，高鼻深目，胡須上翹，端坐在白象上。講解員說：寺內部分佛像雙足交叉，屬于印度風格的“交腳菩薩”。

回縣城，循著濃香，踅入一家回民老店，要紅燒牛肉面。只見紅油寬湯，牛肉酥爛，一海碗八塊錢！吃著過癮，又掏六元，添一份牛雜碎，邊吃邊問掌勺大姐：這面咋這么好吃？大姐答：吉木薩爾回民多，沒手藝，誰敢開面館？鄰座大爺插嘴說：破城子是唐朝省城！如今申報世界遺產，這面也是遺產吶！

相傳武則天大興土木，在此建起太寧寺、高臺寺、龍興寺、西大寺。乾隆三十五年，當地一個瞎眼菜農，意外發現高臺寺千佛洞，洞中九尊華美佛像，全數進貢北京。另據楊鐮調查：縣城西南高臺寺，應是北庭主寺。但他一直懷疑：高臺寺屢毀屢建，千佛洞大批寶藏，很可能至今深埋地下！

一點過邊檢站。我的邊境證上，打滿了西藏印戳。警官問有新疆的嗎？我說有紅其拉甫照片，說著取電腦，讓他驗看。紅臉警官看了直咂嘴，說他沒去過。接著訓示我：北塔山是邊境管制區，你到了那兒別亂跑，就住團場招待所！謝過警官，我驅車向北，一頭扎進準噶爾盆地。

盆地面積十三萬平方公里（一個安徽省大），夾在天山、阿爾泰山之間。地質學家稱之為古老陸臺，歷經沉降，富含煤炭油氣。一九九一年建成彩南油田，隨之開挖準東煤田：它儲煤三千九百億噸，絕對世界第一。二○○九年新建一條烏準鐵路，由將軍戈壁到烏魯木齊，全長二百六十四公里。

過將軍廟，見一貨車深陷沙坑。司機大哥汗流滿面，催促車后的哈薩克小伙：下死力么！狠勁推哩么！我見小伙雙腿打顫，便對大哥提議：我來拉一把。二人喜笑顏開，幫我裝拖繩。此時駛來大巴，一群內地客紛紛下車看熱鬧。龍寶切換四驅，一聲輕吼，將貨車拖出一半。不料“嘭”的一聲響，貨車掛鉤斷裂，鋼絲繩甩在龍寶屁股上。

游客嘩然，有人笑貨車破爛，一拖就散架。有人罵我戇大，拿刮刮新的越野車，來管鄉下閑事！我向大巴喊話：車上還有男人么？過來幾個卸貨！一個女導游曼聲高叫：上海深圳的帥哥哥呀，快來卸車啦！貨車救不出，大家走不成！五條壯漢懶懶上前，陸續卸下瓷磚、涂料、燈具、盥洗盆。我見車廂半空，便與司機搭手，將拖繩拴在底梁上。

一踩油門，大功告成！哈族小伙（貨主）千恩萬謝，請我去他家做客。我問他叫啥，他說他叫朱瑪拜，就是星期五。我笑得直嗆，說這個名字好，地球人全知道。女導游也過來攀談，說她叫馬古麗，是昌吉回族。五月新疆，鮮花遍地。維族、哈族、回族的姑娘們，紛紛取名古麗，即花朵。我問花導今晚去哪兒宿營？她說五彩灣度假村。

一九八三年有鉆井隊深入戈壁，打出上好溫泉。牧民們趕著牛羊，爭相去泡澡。繼有開發商一擲千萬金，在五彩灣建起三星酒店、古海溫泉，吸引沿海上班族，來大漠買醉，進荒野尋開心。

尾隨大巴，沿二二八省道，驅車四十公里，來到奇臺國家地質公園。門票六十元，我買老年票，只出一半?；▽⑽依雸F隊，一同游覽。

一九三○年，袁復禮在此發現中國天山龍。一九八六年，中加科考隊挖出巨大龍骨，號稱亞洲第一龍。二○○四年建公園，內有魔鬼城，四百九十二平方公里的硅化木園，還有一條五公里長的恐龍溝，已查明龍骨一百二十多具?；▽дf這里是遠古森林，水源豐沛，生命猖獗。其后森林埋壓成煤，余者變作硅化木。風蝕地表，煤層自燃，又催生一片片猙獰雅丹、火燒彩山。

花導眉飛色舞，害我一走神，摔了相機。這機器沾了沙土，開始功能紊亂。我拍它幾下，干脆死了機！花導見狀，叫我去奇臺縣城，找她的朋友憨娃幫忙。出公園，我與花導告別：她帶團西去五彩灣，我一人北上中蒙邊境。

四點到北塔山牧場，即庫甫鎮。鎮上六百多人口，有民族中學、醫院、商店和餐館。至招待所，登記入住。值班小妹審視我道：邊檢站來電話，說有北京來的研究員，是你么？我說是。小妹再問：啥叫個研究員？我說就是老師唄，她說對上號了。說著開房門，送熱水瓶，又捧來一鍋手抓羊肉。我正納悶，她說這是牧業隊的朱瑪拜，指名送老師的！一時我啼笑皆非，趕緊撈出兩塊肉，用滾湯泡了方便面，余下全給小妹了。

[海外青花殘記] 今晚寫日記，滿腦子盡是交腳菩薩：一時寶光四射，一時坍塌如泥。試問華夏文明之富麗堂皇，天下有對手么？沒有。再問中國歷史之乍興驟亡，世上還有第二例么？絕無！此一屢建屢毀的輪回律，貫穿中國建筑史、美術史、園林史。我的哈佛同學巫鴻，執教芝加哥大學，鉆研喜悲案例，寫成《廢墟的故事》。受其激勵，我躍躍欲試，也想放出一些雜學手段來。

先說往事。一九八三年春，我與同學去塞勒姆（Salem）游玩：小鎮建于一六二六年，為美東第一商埠，早于波士頓、紐約兩大港口。美國獨立，英國封鎖。史家說：此時美國一無資本，二無盟友，債臺高筑，崩潰在即。

一七八四年八月二十八日，“中國皇后號”駛入廣州：這條三百六十噸木帆船，是由軍火商莫里斯多方籌款，從海軍購得。格林船長（海軍上尉）鳴炮十三響，代表美東十三州，向粵海關致敬。翌年船回紐約，拍賣瓷器絲綢，盈利三萬美元。華盛頓總統派員趕來，搶購三百零二件瓷器。此后美中貿易激增，打破英國禁運。莫里斯立下大功，深得總統器重，出任美國第一任財長。

我們在Salem航海館，見到總統垂涎的青花磁。鎮上一位富婆，知有中國留學生造訪，火速趕來，邀我等去她家做客。飯后開啟珍寶廳，出示青花與粉彩。同學多為理工才俊，我只好濫竽充數，代為講解?；匦Ｖ北紙D書館，搜檢國史。一周后給富婆打電話，好歹說明了瓷器價值。

我在哈佛惡補之書，有《中國陶瓷史》、《景德鎮陶錄》。另據陳萬里、夏鼐等前輩著述，中國人治陶，至少七千年（見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但商周祭祀，以青銅器為尊。至春秋戰國，鐘鳴鼎食。由于青銅貴重，可望不可及，古人試以陶土仿銅，燒造釜、簋、爵、觥。東漢至五代，精選原料，提升火溫，始有原始瓷。然而中原帝王，世代相傳，一心獨鐘青銅白玉。

一九三二年，景德鎮藝專校長吳仁敬，查考《浮梁縣志》，發現“大唐武德中，有昌南鎮民陶玉者，載假玉入關中，具貢于朝”。吳氏指吾國高火真瓷，以唐為鼻祖。此前秦磚漢瓦，略欠火候。蓋磁與陶之分，在乎潔白、堅質、半透明。至隋唐，邢窯產白瓷，越窯出青瓷，不脫一個仿玉格局。然玉之為物，潔白生輝。陶玉進貢“假玉”，想必已備具潔白、堅質、半透明三要素矣！

趙按：原來瓷器發明，一受青銅器蠱惑，二遭羊脂玉引誘！祖先黃粱一夢，祈求瓷器具備玉的堅貞，鼎的神力，其心可憫！昌南鎮即景德鎮。昌南大名隨船泊去歐洲，翻出洋字碼China：大寫為中國，小寫乃瓷器。

吳氏又云：宋瓷分定、汝、官、哥、鈞五大窯口。由于徽宗信道，講究清凈，遂將“青如天、面如玉”的汝瓷，當成了精神追求。不料金兵南下，汴京不守，朝廷避難去臨安，另立御窯，致生窯變：哥窯裂紋如畫，鈞窯燦若云霞。但吳氏指宋瓷最大發明，乃美輪美奐之青花。

蒙古軍入中原，血刃連年，江南幾成廢墟。鐵騎殺去西亞東歐，又引入伊斯蘭風俗，進口蘇麻離青鈷料，所以青花成熟于元。蒙古人尚藍白，一改宋之清純，轉而明艷豪放。對于元青花，吳氏無好感，指其器型碩大，印花濃艷，多奇獸怪鳥，戲劇雜耍：蓋因元人氣焰萬丈，反映在青花瓷上！馬可·波羅卻道：當年老子在江南，只花四枚銀便士，買下三只青花碗！

[中國皇后號] 明太祖重立景德鎮。至萬歷，御窯達三百座。法國人蹬腿客（Fran？ois d’Entrecolle）驚呼：方圓百里，人口百萬，白晝濃煙蔽日，夜晚紅焰燒天！吳氏則悲嘆：惜乎偉大窯廠，毀于李闖之亂！趙按：蹬腿客即法國教士殷弘緒。此人攀附江西巡撫郎廷極，潛伏景德鎮七年，一再密送情報，令瓷藝傳遍歐洲。

《永樂大典》稱外番訂貨，青花外銷。美國人亨特《廣州番鬼錄》報告：十七世紀初，英國東印度公司船抵廣州，隨后是荷蘭人、丹麥人。康熙二十四年設粵閩浙滇四大口岸，洋船云集，白銀滾滾。康熙三十七年，法國“安菲德蒂號”進港。乾隆四年，瑞典“哥德堡號”駁岸。美國船入黃埔港，晚了一百多年！

美國小富婆，知道青花價么？貴國學者波普，考明青花譜系，其《十四世紀青花瓷》揚言：一件青花湯盆，若帶有荷蘭王室徽章，價值連城。一只土耳其人叫賣的波斯回紋青花執壺，貓爪子一撥，傾家蕩產！英國作家笛福教訓倫敦新貴說：少了中國青花瓶，充么子大宅豪門？

貴國總統托人定制的青花盤，印有美國鷹。你家祖上血拼的乾隆粉彩，不過是將景德鎮白胎運至廣州彩繪、燒制而成的“廣彩”，其中成套的刀馬旦、西廂記，價格至少翻了二十倍！道光大花瓶上，圣母似觀音，小天使像中國娃，真正混血種。另有一套男女密戲酒具：若是明代隆窯青花，那你發財了。不過參照敝國專家馮先銘的分類，它屬同治外銷瓷：其時景德鎮慘遭太平軍燒殺，雖經李鴻章修復，已是元氣大傷了。

5月11日（周三），北塔山628公里至哈密，晴，7-25℃

六點半醒，推窗看風景：巨石裸露，大樹參天。半山一座銀塔，是氣象站。路書上說：一九五二年部隊進駐此山，一九五四年建農六師牧場。全場三千余人，三百多萬畝草場，哈族牧民占八成。

昨日我繞行青河，一心要看阿爾泰山。突厥與蒙古語中，阿爾泰都是金山：森林茂密，金礦連片。漢代開始官采，清末采金人達五萬之眾。阿勒泰地區因此得名：全區人口七十萬，約十二萬平方公里。新疆地圖集上，我最愛看阿勒泰：因為它傲然向西北翹起，活像大公雞的絢麗尾羽！

偏偏我的相機壞了，要趕去縣城，找憨娃修理。打包、裝車、交房費。小妹問羊肉咋樣？我說極好！她說那是阿勒泰大尾羊，游牧放養的。謝過她，我駕車去看舊戰場。

辛亥革命后，蒙古獨立，中國痛失北方屏障。北洋軍閥無能，打算放棄烏里雅蘇臺將軍下轄的三寶地：科布多、阿勒泰、唐努烏梁海。新疆督軍楊增新，力排眾議，死保阿勒泰，北塔山僥幸留在境內，成為中蒙界山。此后，科布多變成了蒙古國科布多省，斯大林又將唐努烏梁海，改稱蘇聯圖瓦共和國。

主峰阿同敖包，海拔三千二百多米。山下炊煙裊裊，青草茸茸。一騎馬牧民引我到炮臺，看殘留工事。伴著滿山羊叫，我喝昨晚熬的白粥，吃棗泥糕?；貓霾?，有岔路去烏拉斯臺。路邊牧羊女說，那是通往蒙古的口岸。

一九四七年春，蒙古軍猛攻北塔山，我邊防騎兵連堅守不退。敵死傷慘重，轉攻大石頭，不料哈族頭領烏斯滿驍勇，單騎殺入敵陣，奪了重機槍！馬希珍連長急電警備司令宋希濂，宋派騎七團駛援，并請示省主席張治中。張判斷：一是蒙古國忌憚烏斯滿三千人馬，蓄謀消滅之；二是蒙蘇勾結，妄圖吞并阿勒泰。

十點到奇臺，城墻環繞，商號林立。奇臺自古是五路要沖：它東入玉門關，西走中亞，北上阿勒泰，南下吐魯番，東北可隨駝隊去歸化（呼和浩特），史稱北疆金碼頭，往東則有木壘老營、巴里坤萬駝縣。

清雍正時，寧遠大將軍岳鐘琪西征準噶爾，并在奇臺、木壘、巴里坤筑城，駐扎滿營。同治三年，叛軍攻破孚遠（奇臺）城，千余滿兵及家屬拼死巷戰，尸積如山。光緒十年加寬城墻，新置炮臺八處、鐘鼓樓一座。每日鐘鼓為號，清兵列陣操演。一九三九年，新疆駐軍拆除鼓樓，修建馬路，留兵房五百座，衙署、糧倉、火器營、總學堂各一所，老城墻至今猶在。

我在東關酒樓找到憨娃，他不及寒暄，拿上相機就出門。內地人豈會如此行事？想想朱瑪拜，我安坐喝茶。轉眼工夫，憨娃帶回一個蒙族彪漢，要肉要酒。我不喝酒，只吃菜。他倆舉杯敬我，隨之打開話匣子。憨娃說馬古麗來電，命他款待趙老師。我說古麗是你女友？他說是中專同學，忒喜歡，追不上。

我以為古麗是嫌憨娃掙錢少，不料彪漢巴特爾拍案大喊：憨哥玩電腦，修復印機，可不差錢！我追問古麗是啥心思？憨娃說這妮子戀上了草原騎手。巴特爾睨我一眼，假謙虛道：俺一個放羊的，就會騎馬彈琴，野地里泡妞。她早晚嫁你！憨娃說嫁個球。二人無話，黯然喝酒。

酒過三巡，相機送到。修理工說擦洗了一遍，能拍照、不能攝像。我付錢，那娃不收。三人騎上摩托，護送我出城。重上省道，連走一百八十公里，橫穿木壘縣。這是一條游牧民族的遷徙之路，西漢為新北道，大唐稱漠北道：它由一串要塞、烽燧、軍屯連接而成。途中有一桑塔納，跟著龍寶瘋跑。見東天山，我停車拍照。桑塔納追上來，司機大喊：再比一把？

甩掉愣頭青，我兀自苦笑：如今流行花樣美男。武漢一個偽男團，反串女生，居然走紅！有軍隊學者批評說：如此娘娘腔，何來民族生命力、戰斗力？以我考察所見，內蒙古摔跤漢神勇，川西牛場娃剛烈。就連北疆小古麗，也有戰略眼光。問題不在脂粉男，而在毀了建、建了毀的寺廟、炮臺與城墻。芮瑪麗《同治中興》，封面也有一座：看似故宮午門，又像瀛臺角樓。

過木壘，進巴里坤。巴里坤為北疆最大草原，僅次于南疆巴音布魯克。中國第一草原，當為鄂爾多斯。古詩《疏勒歌》云：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新疆人斗嘴說：那歌兒唱的不是內蒙古，是巴里坤！

此地多大湖，匈奴稱蒲類海，漢置蒲類國。中國神話中，堯、禹、周穆王，輪番上天山，赴瑤池飲宴。西王母一高興，又將山下肥美草原，欽定為天馬牧場。鄂爾多斯有天山、天馬么？再說了，內蒙古坦蕩，草天一色，巴里坤卻與天山相映成畫：野花遍地，小河彎彎，松濤如歌，牛羊成群。夏天你來看，還有賽馬、叼羊、姑娘追、篝火晚會！

音響開啟，殷秀梅的華美女高音，唱響哈族民歌《瑪依拉》：

人們都叫我瑪依拉，瑪依拉！詩人瑪依拉！歌手瑪依拉！白色的絲巾上，繡滿了玫瑰花！哈薩克的帥小伙，個個喜歡我！喜歡我！誰來和我比一下！

忽然雷聲滾滾，大地震顫，我瞅后鏡，只見一群烈馬發飆，要同龍寶比高下！龍寶動力澎湃，瞬間提速至一百四十碼。血肉之軀的馬兒，豈能追得上高科技？我徐徐減速，仍有一黃驃馬窮追不舍：那騎手衣衫襤褸，長發飛舞，難掩巴圖爾（英雄）本色。他追至車頭，揚臂大吼：你做啥呢么！咋就慢了么！說著繞車一圈，問龍寶叫啥名？我說它叫Qashqai，就是游牧民！那人贊一聲阿倫達（烈馬？赤騮？），策馬沖下了路基。

行至軍馬場，滿山風卷云動，盡是成群奔跑的駿馬，有棗紅、銀白、紫斑，還有一只長腿高頸的黑馬駒！我見它四蹄踏雪，認準是神駒，于是聊發少年狂，駕車進草甸。不料那小駒一俟我瞄準，跳起三尺，扭頭就逃，害我白白追了好幾公里，氣喘吁吁。

附近氈房中，走出一位老阿帕，吆喝我過去喝奶茶。我見她孫女胖乎乎的，滿地亂蹦跶，就一把捉牢，喂她吃巧克力。大娘見娃吃成一個小花臉，便夸我像哈薩克，能看出娃的馬！我手指小駒，又看娃，張口結舌。大娘問它漂亮不？淘氣不？配得上不？我自愧樣樣不如。

大娘唿哨一聲，那小駒撒歡而來，我趕緊對焦。手機響，老伴問我現在何處？我說在巴里坤，追小馬駒呢。老伴說天快黑啦，還不進城！我說老妹有所不知，這可是中國最好的馬群呵！

兩百多年前，英國人在中亞發現神駒，命名阿哈爾捷金。又借其純野血統，育出歐洲王室馬、體育賽馬。兩千多年前，漢高祖目睹匈奴逞兇，發誓要奪良馬。張騫報告：西域大宛馬日行千里，出汗血紅，故名汗血馬。武帝決以黃金換種馬，不期漢使被殺，武帝怒遣李廣利出兵。兩輪遠征，損兵五萬，換回寶馬千匹，雜交出優良馬群。從此大漢騎兵縱橫西域，匈奴遠遁。

唐太宗下葬昭陵，留有六駿石刻：這些馬跟隨太宗征戰，各有名號，如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一九一四年，六駿中的颯露紫、拳毛 被人盜走，現藏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有學者稱：六駿名號取自西域地名，或襲突厥官號。如今伊吾軍馬場引進哈薩克馬，與伊犁馬雜交，小群配種，反復選育，已將伊吾馬提升至國際水準。

入東天山寒氣溝，花二十元洗車。晚七點，老張在路口接我，帶我進哈密賓館，晚餐高談闊論。飯后，我致電柴總，感謝他指派企劃部高人，與我商榷準東能源大開發?；刭e館，讀晚清史，思緒紛亂，即以芮瑪麗為由，說說同治吧。

[同治中興雜議] 瑪麗生于美國富商家庭，一九三八年考上哈佛女子學院，得費正清提攜，成為女生中的翹楚。一九四○年，瑪麗同芮沃壽成婚，蜜月旅行去北平。小芮是費門大弟子，領取燕京獎學金，闊綽如公子：他住王府，逛琉璃廠，醉心隋唐藝術。俺在哈佛六年，也拿燕京獎學金，而且是全額，咋就不夠花呢？

新娘子偏愛清史，日夜攻讀。不料珍珠港炮響，小夫妻落入山東濰縣集中營。戰后瑪麗攜夫游歷中國，搜羅晚清檔案，還去延安見過毛主席。一九四七年回哈佛，小芮答辯成功，瑪麗緊隨之。她的論文《同治中興》大受贊揚，成為標準教材。一九五九年瑪麗榮升講座教授，一九七○年死于肺癌。以我觀察，費氏早年弟子中，她與白修德、列文森、史華慈，全都經歷二戰，個個出類拔萃。

其中白修德出名最早：他報道河南饑民，走訪延安窯洞，其《中國的驚雷》，榮獲普利策獎（馮小剛因此推出《一九四二》）。隨后是猶太神童列文森：他當過海軍，戰后讀博，論文是《梁啟超與近代中國》。繼而嘔心瀝血，撰寫《儒教中國》，卻不知沖犯何方災星，四十九歲溺水身亡。最后是史華慈教授：他精通十二種語言，酷愛中國古代思想，執教哈佛四十年，八十二歲仙逝。

生為南方閨秀，瑪麗亂世成名，不乏郝思嘉的精明強干。可她將自由天性、青春熱血，投入冰冷自閉的同治研究，五十三歲英年早逝。在我看來，同治那些事兒，國人見怪不怪，戲說成癖。唯獨瑪麗一個健美才女，一頭扎進去：她說她像瘸子，在《清實錄》里打轉。而她玩命寫《同治中興》，幾乎中了魔。

中興詞源考 中興一名，始見于《同治中興京外奏議》。所謂中興，專指大清復興。卷五編入恭親王折，奏請同文館增開算學館。這表明曾國藩等京外大僚建議的“自強新政”，也被納入中興藍圖。

歷代中興，均指中原王朝克服內亂、走向盛世。然而同治中國內亂外患、岌岌可危！《劍橋中國晚清史》指同治非大唐：當年唐肅宗征調回鶻兵，以解安史之亂。同治君臣為殺長毛，也向歐美買軍火、借洋槍隊。然二者差異，在于大唐能以優越文化，統懾異族，為己所用。晚清卻要面對船堅炮利的西方列強：他們擁有遠比中國先進的物質文明，偏偏又不能被中國同化！

恭王辦洋務 咸豐將死，恭親王急奏：長毛大患，英俄小患，當借列強武力，先除心腹大患！皇帝遂命他打理洋務，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外交部）。咸豐一死，恭親王力挺慈禧，剪除肅順，主掌朝政，擢拔湘淮將領。后者三年剿滅長毛，迎來中興曙光。但恭王媚外，人稱鬼子六。他誅殺安德海，抵制頤和園，漸為慈禧所恨。同治十二年中法開戰，清軍失利。鬼子六及其洋務班底，全被逐出軍機處。新政至此下課。

倭仁講理學 慈禧眼中的洋務派，手握重兵，尾大不掉。所以她選倭仁為帝師。倭仁一黨，得以理學正統自居，主導大清思想。據說晚清理學分兩派：倭仁為修身派，恭王一伙是經世派。兩派都鼓吹復興，但倭仁一心守道，抵制洋務。例如他鼓吹正民風、培君德，恪守儒學萬世價值。又如他網羅一干親貴，也嚷嚷中國自強，無奈井底之蛙，顢頇無知，從不敢越家規一步。

經世派開明一些：他們知權達變，吸納新學，嘗試變革，卻飽受倭黨抵制。曾國藩送幼童留學美國，倭仁力阻之。倭又反對同文館招考年輕官員，學習天文算學。這是為啥？那老兒道貌岸然稱：今日奉夷為師，明日變夏于夷！為此，梁啟超氣得三魂出竅，大罵他“誤人家國，豈有涯耶”！

芮瑪麗結論 回顧十三年中興史，瑪麗慘笑：同治六歲登基，十九歲親政，忽然駕崩。慈禧又立四歲光緒，繼續垂簾聽政，直至康梁出逃，譚嗣同問斬，光緒帝幽禁，慘死于瀛臺。一個王朝及其文明，看似已崩潰。但由于杰出人物的非凡努力，竟又死里逃生，茍延六十年。這就是同治中興，Bitch！

心如死水，兩眼發直，窗外卻是生機盎然的耶魯校園?，旣愒谝钟糁袑懴屡袥Q：同治中興失敗，是因現代化變革，與儒家社會的穩定目標格格不入：即使天賜良機，人才濟濟，也無法將一個現代國家，植入儒教中國。換言之，現代國家的基本要素，與儒家秩序水火不容。中興過程沖突不斷，然而大限將至：中國要么選擇儒家遺產，要么選擇殘酷競爭的新世界。中興政治家最后選擇了遺產。他們捍衛的恰是文化遺產，而非現代國家！

順便說一句，《同治中興》副標題，中文本譯作“中國保守主義的最后抵抗”。我的譯法是：中國保守派的最后陣地（The Last St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