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潮的漩渦( 下）

四

郭沫若因害群之馬的身份被發現，傷心落淚。也有以“害群之馬”為榮的。許廣平參與、組織并領導了一九二五年北京女師大的學潮，驅楊（蔭榆）逐章（士釗），風姿颯爽，稱名于各種現代文學史、教科書與不朽的經典（及其注釋）。這位民國年間的學潮英雄或許早年受過創傷，性格偏執（參見《兩地書·原信》1925年5月27日致魯迅信），應該是分析師的好案例。她深恨傳統的黑色大染缸，自己又是典型的傳統文化產物，浸潤于傳統武俠小說和清末暗殺文化，崇尚暴力（或最簡單地解決分歧的方式），有掃盡天下的豪氣。她在最初致魯迅的幾封信里試探性地提出在京實施恐怖襲擊的方案：“誠思得若干同志，暗中進行博浪一擊，對于將簽字于金佛郎（金佛郎問題曲解法律，且一惟武人馬首是瞻，以決從違而不采納民意，是可忍孰不可忍？）及違反民意的亂臣賊子，仗三寸（尺）劍，殺萬人頭，飲千盞血，然后仰天長嘯，伏劍而殉。”接著她談到“五四一把火”，頗覺悵悵，“如其有勇士給他任何一個人，送他一個黑餅（當指手擲炸彈），就算兩個拼一個，也是怪有意思的。在太平洋會議（即華盛頓會議）時，學生適在天津女師肄業，曾建議舉行此種組織于十人團中，未見采擇。”（按，以上引文在《魯迅全集·兩地書》中有刪節）此信寫于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其內容讓人震駭。她想暗殺何人？魯迅回信時未表贊成（“可以快一時之意，而與大局無關”）。四月十六日，許廣平依然處于興奮之中：“前信所述的方法，無非以為‘我不入地獄，誰當入地獄’二語，甚有見地，攘臂而起的心情，早已蘊束于中，自然未學過‘舞劍，打拳’，不配做武（？）士，可是一彈之擲的類似的辦法，未嘗不可試驗。”（見《兩地書·原信》，全集版均刪去）滿腔冒險的熱血，急待拋灑。許廣平在天津女師就學時憑一時血氣和同學慪氣，竟至吞服藤黃自殺（未果），這更使她生出抓住機會到祭壇上獻身的熱望。沒有祭壇也要構筑祭壇。

《兩地書》是學潮的結晶。第一封信（1925年3月11日）起因就是女師大學潮略顯疲態，驅楊的鼓點漸漸稀落，學生立場“日見軟化”，于是學生自治會總干事許廣平斷然決定向女師大兼職教授、前任校長許壽裳的同鄉契友魯迅陳訴“憤懣不平的久蓄于胸中的話”，鼓動他來“堅確牢固”她的“愚直”。這是一封很不謹慎的信，矛頭直指“女校長”，有挑撥之嫌。但是許廣平點點滴滴的“前知識”已經告訴她，魯迅與她一樣以反楊為宗旨，不會反感這些偏激的文字。信上所謂的“收買”、“蠅營狗茍”、“無不用其極”之類的大字報式的指責很難說服獨立的旁觀者（歐美國家看重推薦信，即便校長推薦學生求職，也是分內之事），但在魯迅身上竟產生了奇效。果然，魯迅當天回書，篇幅長于仰慕者來信，以“壕塹戰”相鼓勵。過了兩個月（5月11日），魯迅甚至為學生自治會（或許廣平）擬《呈教育部請撤換楊蔭榆文》，但是文中“無恥之行為”、“倒行逆施”都是泛泛的罪名。驅楊目標早已確定，事情本身性質如何不復重要。如果是許廣平一派掌校，她絕不會允許學生隨意發起學運，更不會聽任被除名的學生占領學校。對人而不對事，這是師生的共同之處。對楊蔭榆的仇恨成全了一段偉大的愛情。

女師大學潮的前因后果，還要允許楊蔭榆來講述她的故事，還要掂量李四光等目擊者的證詞。單一視角、單一聲部的歷史事件敘述總是不可靠的。許廣平版本的女師大學潮故事剔除了異己者的聲音，楊蔭榆是沉默的被告，李四光是無用的旁證。這一版本隨著魯迅被神化的歷史過程而成為欽定鐵案。楊蔭榆最大的罪過就是強調紀律、整飭學風，她低估了來自“安那其”傳統的阻力。英語國家寄宿學校校規的苛嚴，是中國人難以想象的，絕對不宜引進。魯迅提倡“拿來主義”，真有人從海外拿來學堂管理方法，他就不免要為中國式的混亂無序辯護，間或搬出“寡婦主義”令對方噤聲。女師大學潮中的細節還應該細看、推敲。自以為像上帝一樣洞悉全部真相，作出判決，總是魯莽的。回觀那次學潮的是非，還應記取胡適在火燒《晨報》館事件后致陳獨秀信中所引名言：“異乎我者未必即非，而同乎我者未必即是。”

比如，一九二四年秋開學時，三位學生未能如期返校，校方于十一月勸其退學，風潮頓起。學生純粹因為交通受阻（江浙戰爭）無法北上，還是另有隱情？當時北京各校江浙籍師生很多，為什么絕大多數能回京？女師大學生自治會于第二年一月議決不承認楊蔭榆為校長，為她擬好辭職書（又是老一套！），是否太過？五月七日女師大召開國恥紀念日大會，楊蔭榆請人來校演講，登臺主持大會，履行她的校長的責任。自治會成員則把自己一月的議決當成不可移易的最終裁決，堅持拉她下臺（也破口叫她滾蛋？），是想當著所有學生和她所請客人的面侮辱她。這次集會，重要的是國恥，而非楊蔭榆，對著后者咆哮，是讓集會的莊嚴性蒙羞。五月九日，校評議會決定開除許廣平等六位學生。許廣平反而“鼓舞興起”，帶著狂熱寫道：“幾千幾萬無量數的麻繩都變成了毒蛇來侵犯纏縛我來到了呀！我是多么榮幸，在自身得著這種機會，可以試試拿利刃—或者似‘小孩脫衣入虎穴’—來相較量。”（見《兩地書·原信》，全集版刪去）這段尖厲昂揚的戲劇性自白是給自己鼓氣。祭壇有人搭起來了，殉道者要跳上去瀝血。在這放任自流、混亂無序的學堂，哪里會有“幾千幾萬無量數的麻繩”？十一日，學生自治會向教育部遞交了《撤換楊蔭榆文》，無意間承認了楊蔭榆還是校長。被除名的學生留在學校，封住了校長辦公室，不準她上班。一批女生做得出這等事，日后社會變得粗暴殘忍，也在意料之中。此刻的場景，對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人而言，應該是非常熟悉的。還需要說明，女師大學生有兩百多，多數對校方的集體決定（除名）沒有太大的惡感，不然許廣平為什么在五月十七日信中怏怏地得出“群眾之不足恃”的教訓呢？

開除學生的校長辭職了，而被開除的學生卻留了下來。還是一九一三年北大抗議風潮的模式。許廣平得以幸運畢業，但是她很快就發現，在她的教師崗位上，她竟成了不受歡迎的楊蔭榆。《兩地書》的第二集（廈門—廣州，1926年9月—1927年1月）從側面反映了發生于廣州的一次學潮，與北京女師大學潮形成絕妙對比。許廣平一九二六年夏畢業后赴粵任廣東省女子師范學校訓育部主任，與教務、總務兩主任共同協助校長廖冰筠（廖仲愷之妹）。一個學期不到，她就在學潮中倒下。筆者抄錄信中涉及學潮的部分文字，稍作串聯。

許廣平九月八日住進學校，不幾日（9月12日）就發現：“這個學校的學生頗頑固，而且盲動，好鬧風潮，將來也許要反對我，現時在小心中。”這些文字讀起來反諷的味道十足。接著（9月17日）她道出了所有學潮中一個普遍的現象，讓人想起郭沫若發動的罷課：“這校有三數學生是頑固大家，大多數都是盲從，貌似一氣，其實全無主見。”“頑固”就如“反動”、“反革命”，難以界定，而且也不必界定，因時而異，專用于政敵和異己者，無異于死刑宣判。原來，“舊派”的全省學生聯合會攻擊某些校長辦學無狀，企圖出手奪權。許廣平在敵我意識的支配下使用“頑固”、“舊派”等定性詞匯，已使自己身處你死我活的派系斗爭之中。她在九月二十三日匯報：“女師是他們預備第三次起風潮的，所以學生總是蠢蠢欲動，現正在多方探聽我的色彩…… 女子本少卓見，加以外誘，增其頑強，個個有楊蔭榆之流風，甚可嘆也。”從風格上看，廣東學生與女師大學生出奇地相似。廣東教育廳批準省立一中、二中開除帶頭鬧事的學生，學生即以學生聯合會的名義制造聲勢，譴責教育廳，驅趕教師、校長。當然，他們在手法上還遠遜于女師大的“害馬”，不那么潑辣、強硬。

工作數周，許廣平嘗到了“做先生的苦處”，不得不將就忍耐。她在九月二十八日信上提及學潮后學生難管：“此校學生曾起反對校長風潮，后雖平息，而常憤憤，每尋瑕伺隙，與辦事人為難。我上課的第一天，學生就提出改在室內自修（原在教室，但燈暗……）的難題給我做。現已給以附有條件的允許，于明日實行。但那么一來，學生散處各室，夜間查堂就更加困難了。”訓育主任還是愿意看到學生守紀律的。在其位，謀其政，身份不一樣，看待學潮也來了個轉變（10月4日）：“從前是氣沖牛斗，現在變成童養媳一般，學生都是婆婆姑姑，要看她們的臉色做事了。這樣子，又哪里會有自我的個性，本來的面目。然而回心一想，社會就是這樣，我從前太任性了，現今正該多加磨練，以銷盡我的鋒芒，那時變成什么，請你監視我就是了。”“從前太任性”好像自省之言，最近的例子當然是“驅羊運動”中咄咄逼人的表現。舍監在十月辭職了，許廣平兼任，督導之職，不敢懈怠：“白天查寢室清潔，晚上查自習，七時至九時走三角點位置的樓上樓下共八室，走東則西不復自習，走西而南又不復自習。”學生偷懶，那是革命影響下人心浮動。這一天（10月21日），她有點忍不住，往日詼諧而高揚的斗志消失了，竟然嘆起苦來。但是看學生臉色只是表象。該校“革新學生同盟會”在這個月成立，應該是許廣平策劃之功。拉一支隊伍對抗既頑固又反動的校學生會，是她初來時就有的愿望。

許廣平在女師大召集學生自治會開會，從來不會懇求楊蔭榆恩準，南下后，她卻主張規訓學生，整肅紀律。十月三十日又有學生大會：“今日（星六，卅）本校學生召集全體大會，手續時間都不合，我即加以限制，并設法引導她們，從此也許引起風潮，好的方面，則由此整理一下，否則我走。”身份變了，許廣平開始像楊蔭榆那樣思考問題，“限制”、“整理”都合規訓之旨。這次大會將風波激化。從許廣平的立場來看，校學生會為舊派所把持，為了推選廣州學生聯合會的代表，學生會主席李秀梅先行布置有利于舊派的一切，然后宣布召集大會，進行選舉。好斗的訓育主任立即召開教員訓育會議，產生特別裁判委員會，宣布選舉無效。此舉大有越權的嫌疑，激起反彈，兩個學生組織的纏斗更趨激烈。許廣平在十一月四日信上說：“這謀劃（推選學聯代表）引起了別派學生的不滿，起而反對，遂大紛擾。學校為避免糾紛起見，禁止兩方開會，而舊派不受約束，仍要續開，且高呼校長為‘反革命’。于是校中組織特別裁判委員會，議決開除學生二名，于今日發表。現在各班仍照常上課，并無舉動，但一面自在暗中活動，明天當或有游行，散傳單呼冤，或擁被開除的二人回校等類之舉的。總之，事情是要推演下去的。”許廣平在學潮中久經歷練，猜得極準。但是開除了學生，她也重蹈了楊蔭榆的覆轍。

風潮在繼續，不很激烈，或因形勢不利，許廣平懷疑起女性來。這是十一月七日信上所云：“我覺得女性好像總較傾向于黑暗和守舊，所以學生之中，中立者一部分，革命者一部分，反動者一部分而最占勢力。其實中立者雖無舉動，但不過因學校禁止一切集會而然，她們仍遍貼傳單，要求開會解決，收回二生，謂否則行第二策（罷課），再否則行第三策（十二個B隊署名，即以十二響駁殼槍對待也）……已以虛聲恫嚇，則其實力之不足可知，大約風潮是不久便要了結的。但自從學潮起后，因我是訓育主任，直接禁罰他們，故已成眾矢之的……”開除學生后，學校禁止一切集會，許廣平不以為非，反以為是。學潮中的中立者最說明民心的向背，她們其實站在本來就有勢力的“反動者”一邊。在《魯迅全集·兩地書》中許廣平原信有些關鍵文字被刪：“中立者為學校所壓，不敢動，而心則同情于反動。”“學潮起后”之后，還有這些文字：“那些學生（多數）以為我袒護一方，或從中主持。”可見許廣平在多數學生眼里該為開除學生的不公平行為負責。她自己也在這個月十六日向魯迅表功：“我到此校兩月就把反動生開除兩個，給她們反革命的學生一個打擊，在我未來以前呢？她們猖獗到目無師長，口口聲聲打倒校長，實行反革命而沒奈何。”可惜這些文字不見于《兩地書》。

十一月十一日，事態有了轉機，學生只好暗中活動：“所以現在她們只在夜間暗帖辱罵學校，或恐嚇校長之標帖，又唆使被開除者的家長，來校理論，此外更無別法。但我和別幾個教員，與學生感情已因此破裂，雖先前有十分信仰佩服的，此時也如仇讎，恰如楊蔭榆事件一出，田平粹（陳衡粹，余上沅之妻）輩之于你一樣。”在原信中，許廣平非常得意，因為學校開除學生的決定經她游說后得到政府各級教育部門的支持，以后還有“反動”，可以依章辦理：“馬發脾氣，現在又勝利了，順水推舟，毫不費力就成績，好似‘一怒而安天下’，功真不少，而實則機會使然，自然而然，又有各方扶助，我不過主使發動耳。”（按，許廣平堂兄許崇清時任廣東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在發表的信上，魯迅淡化乃至否認許廣平個人促成此事的作用：“‘馬又發脾氣’，這也是時勢使然，不是我故意弄成的。其實我們辦事員也只得秉承當局意旨依照辦理，個人實無權操縱也。”

來自上級部門的認可未見得有威懾力，學生還是要開會罷課。高壓手段付出了代價，連以往崇拜許廣平的學生對她“也如仇讎”，想必開除之舉實在不得人心。以下兩段文字分別見于十一月十三日、十六日信：

學校中暫時沒有動作，但聽說她們還要鬧的，要鬧到校長身敗名裂才罷云。

舊派學生見恐嚇無效，正在醞釀著罷課，今天要求開全體大會，我以校長不在，沒法批準為辭，推掉了。如果一旦開會，則學校干涉，群眾盲從，恐怕就會又鬧起來。

第二天（17日）校長決然離校，委托教務、總務、訓育三部門維持校務，同時向教育廳辭職。學校的經費，仍無著落。許廣平在十二月六日的信中有“全校仍未上課”的記載，停課似因政府撥款未到位所致，責任在校方，因十二月三日三主任聲明卸去維持校務責任。顯然，學生不同意因經費短缺而停課。十二月六日，學生到政府部門說明，問題的癥結不在經費而在校長，并要求宋慶齡長校。許廣平如此解釋（12月12日信）：“學校的停課，是經過全校教職員會議種種步驟的，今乃獨責主任，大有問罪之意；曾經與議的教員們，或則先去，或則諉為不知，甚或有出席師生聯席會議，反顏詰責者。”那次師生聯席會議作出第二天學生照常上課的決定，使許廣平突然陷入被動，相當難堪，不可能再在學校與人共事。所謂“全校教職員會議種種步驟”未能在她的信中得到印證。因經費支絀停課，在當時是說不通的。許廣平到廣州后沒有領過足額工資，學校難道在開學時就該停課嗎？十五日，許廣平告假，準備回家住幾日再回校取行李。對學生會，她在當日信上作了失望的總結：“總而言之，壞的學生狠猾而猖獗，好一點的學生則老實而膽怯，只會腹誹，憚于開口，真沒奈何。”將這句話用于驅楊運動中的女師大學生，需要作何變動？她自己在北京的時候，敢說敢做，不能算是“好一點的學生”。十九日，她向校長提出辭呈，離校的場景孤孤單單，一個月前支持她開除李秀梅、蔣仲篪的眾多學生（“百余人”）哪里去了？

五

再回到一九二五年春夏間的北京女師大。學生自治會封住校長辦公室，和“文革”期間少數“狠猾而猖獗”的造反派“占領學校”的“革命行動”幾乎一模一樣。八月一日楊蔭榆請了不帶武器的巡警保護，回到女師大履行她的公職。最不堪的一幕，發生在楊蔭榆申明她要由雜務科回到校長室辦公。這是李四光所見：“那時楊先生仿佛拿出全副的精神，一面吩咐巡警，無論如何不準動手，一面硬跑出門外，前后左右用巡警包圍，向西院走去。一時洶涌唾罵的音樂大作。詳細的情形我不便述，恐怕為官僚及一班反動者所利用。可憐我們平時最敬愛的青年淑女，為什么要做到那步田地。假若我是一個基督徒，我只好跪下求皇天皇天……”后面還有一句話似有所指：“假若我在女師大有了職務，或者是一個‘教育家’或者是社會上負重望的人，就那一天的情形來看，即令替楊先生作了死黨，我還不失為一個人。”（仲揆《在北京女師大觀劇的經驗》，《現代評論》第2卷第37期，1925年8月22日）李四光看到的巡警無精打采，輪番打哈欠，被圍觀的一些學生辱罵。而在欽定版的敘述中，他們青面獠牙，都是“毆打學生”的匪徒。驅楊驅章的運動已經白熱化，結果是造反的學生如愿以償。回顧這段歷史，還要重提五卅慘案以及中國反抗帝國主義的大背景。

五月七日，亦即女師大一些學生在學校禮堂起哄驅趕楊蔭榆那天，參加國恥紀念日游行的學生包圍章士釗住所，毀壞私人財物，有人因此遭警方拘捕。當時就有人運動學生，企圖在全北京卷起學生罷課的風潮，并未得到積極響應。北大學生以投票決定，結果在一千一百多票中反對的占壓倒多數（八百余票）。上海五卅慘案后，北京學生一起以罷課聲援。運動的目標本來是對準英日帝國主義的，但是很快變成一場驅楊逐章的內斗。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抗議外侮的群眾運動都有此特點。

《現代評論》（第2卷第38期）八月二十九日發表時事短評，甚為愛國運動半途而廢擔心：“自命為先覺高尚的教育界又犯了‘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的毛病。七月十五日北京天安門國民大會被少數有組織的學生擾亂，這是教育界內部公然破裂的始點，就是愛國運動失敗的先兆。不久，女師大風潮發生，北京教育界為滬案所組織愛國運動的團體大多數都是一百二十分的氣力打進女師大風潮漩渦之中；開始的題目是‘驅楊’，到現在的題目是‘逐章’，以援助女師大的學生，于是就把這愛國運動擱置在腦背后去了。……就國家的利害關系而言，把楊蔭榆、章士釗，及女師大學生，三方面的共總的價值與重要和抵抗英日的愛國運動的價值與重要，兩相衡量，兩相比較，孰輕孰重，不言自知。今北京教育界竟忘記自己是愛國運動的中堅，放下抵抗英日的工作，用盡氣力，來打學潮的糊涂仗，這是小題大做，輕重倒置。”說來也奇怪，兩個多月之前，“糊涂仗”里的先鋒許廣平也怕自己一心驅楊是“輕重倒置”，不過她用的詞是“因公濟私，公私混淆”。六月三日，北京學生、市民在天安門舉行國民大會聲援上海，女師大學生也前往參加。兩天后，許廣平在給魯迅信上抱怨，大會上北大、師大的人爭做主席，兩派眼看要開打了，女師大學生氣憤不過，高喊住手（“這是什么情形，還在各自爭奪做頭領！”），然而無用。可見許廣平識大體，深恐愛國運動走上“古已有之”的派系斗爭歧路。下面她記述的那天一件開心事，卻像是大會臺上的一方將對方擊倒，當上了主席：

所可稍快意的，是走至有一條大街，迎面看見楊婆子笑迷迷的瞅著我們大隊時，我登即無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楊蔭榆，打倒楊蔭榆，驅逐楊蔭榆！同儕聞聲相應，直喊至楊車離開了我們。這雖則似乎因公濟私，公私混淆，而當時迎頭一擊的痛快，實在比游過午門的高興，快活，可算是有過之無不及。先生，您看這匹“害群之馬”簡直不羈到不可收拾了。這可怎么辦？（《兩地書·二七》）

許廣平意識到，在國民共同抗議英日的背景下給楊蔭榆迎頭一擊，快意無比，但是夾帶了私心，會轉移仇恨的目標。魯迅的回信讓她心安：“北京全體（？）學生而不能去一章士釗，女師大大多數學生而不能去一楊蔭榆，何況英國和日本。”這與“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差不多：楊章不除，何以抗擊英日？“害群之馬”盡可以不羈下去，但是魯迅還是勸她“要緩而韌，不要急而猛”。從楊蔭榆方面來說，她本來是在大街上為學生喝彩的，卻自取其辱。一年多前她接許壽裳的班，任女師大校長，注定坐在火山口上。

《現代評論》作者群體代表了一種曾經被邊緣化、妖魔化的思路。思想資源最忌單一化，非黑即白、兩點之間一直線式的思維模式不足以應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現代化與多元化進程中的挑戰。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二日，陶孟和在該刊發《救國與求學》一文，談兩者之間關系。他認為，激起愛國心，固然功莫大焉，但是愛國必先求學，為愛國而拒學，于理不通。請愿、罷課從教育的角度來看，終究是莫大的損失；增進國家地位、追求國家獨立，絕不是到大街上貼標語、喊口號或者痛打自己不喜歡的人所能成就。個人與國家一樣，都要有知識與能力才能在社會、國際上立足，整個國家的失敗，也是人民無知識、無能力的結果。五卅慘案后，陶孟和寫道，“政府的顢頇，外交當局的萎靡無能，一般人民的愚蠢，學生的不切實際的呼號，可能有裨于實際？我們不得不嘆我們的可憐的薄弱的知識與能力。”因此，“相信有愛國心便能救國與相信祈雨而得雨一樣的荒謬。”真正能救國，還必須以求學夯實國家的基礎，還必須有救國的科學家、文學家和教育家。因愛國而廢學，中國只能繼續愚陋下去。（《現代評論》第2卷37期）

過了兩周，胡適也在《現代評論》上討論這一話題。他懷疑學生在街上吶喊是否能救國家：“帝國主義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強盜’也不是幾千萬人的喊聲咒得死的。救國是一件頂大的事業：排隊游街，高喊著‘打倒英日強盜’，算不得救國事業；甚至于砍下手指寫血書，甚至于蹈海投江，殺身殉國，都算不得救國的事業。救國的事業須要有各色各樣的人才；真正的救國的預備在于把自己造成一個有用的人才。”他又呼應“五四”時期的自己提出的個人主義觀念：“易卜生說的‘真正的個人主義’正是到國家主義的唯一大路”。（《愛國運動與求學》，《現代評論》第2卷39期）學生必先做好自己的本業，這是蔡元培等北大以及后來西南聯大的校長們一以貫之的宗旨。

這一年十月二十六日，北洋政府在北京召開關稅會議，為收回關稅自主權與各國展開艱難的交涉。談判進展不順利，國民黨趁機發動旨在反對北洋政府的“人民外交”。學生、民眾成了廣州國民政府打壓“賣國”北洋政府的工具，十一月二十八日的集會甚至呼出“驅逐關稅會議各國代表”、“驅逐段祺瑞，槍斃朱深、章士釗”的口號，學生又沖擊章士釗家，搗毀家具，焚燒字畫書籍，還趕到財政總長李思浩、教育部專門教育司司長劉百昭和京師警察總監朱深家，如法炮制。次日，暴徒又將《晨報》報館縱火焚毀。章士釗收受巨額贓款等謠言又在抗議活動中釋放出破壞性能量。此前趁女師大學潮倒章的學生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六

陶孟和曾在嚴修的家塾求學，嚴氏家塾一九○四年改名為敬業中學，兩年后稱南開學校。南開的學潮也是聞名遐邇。梁啟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致梁思順信上稱：南開中學有七八個學生專為搗亂而入校，“秋季開學后一個月便搗起，一直搗到如今，初時在班上攪局，專叫先生教不成，學生聽不成，前兩個月大舉起來以‘反對曠課扣分’為旗號，鼓動多數懶學生罷課，迫得張伯苓□□職，鬧了將近一個月，好容易才得張伯苓承認□□了。不到半個月又鬧起來，前禮拜學校革除他們，算是最后手段了。誰知他們竟賴著不走，至今尚無辦法。半年來的南開功課就是這樣消磨完了。稍為血氣不定的學生，在這種環境之下還有不學壞的嗎？……照這樣下去，現在的學齡兒童非全數變成盲牛不可！”

用停課罷課表示一種立場，或以此相威脅，行之已有些年頭了。除名的學生賴在學校里不走，公然藐視校規和校方決定，妨礙正常的教學，這也是學潮的規定動作。兩年前，教育部為把女師大校園的非法占領者請出去，動了多少腦筋（包括雇了三河的大腳女傭）。但這正是女師大的前車之鑒。

“全數變成盲牛”的景象在四十年后出現過。一國的知識與能力如何，陶孟和們已不會在“文化革命”時再問。這位原中央研究院社會所的所長在一九四九年春決定留在大陸，那年秋天，他被任命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陶孟和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發表過不少讜論，倒沒有因言獲罪。他在一九六○年病逝，舊友胡適兩年后也在臺灣辭世，他們都沒有見到一九六六年大陸高校、中學一起停課罷課、“盲牛”鬧得歡的亂象。胡適和陶孟和在一九二五年的北京大學曾一起反對北大脫離教育部，他們對這些動作背后的動機有所警覺，擔心學潮背后更大的漩渦。救國與求學的文章，早已沒人做了。“文化革命”時，說到民國年間的學潮，好像很遙遠。其實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