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納粹成為美國總統

二○○八年四月十一日，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密勒劇場已經座無虛席，可劇場前百老匯大街邊的人行道上仍然排著長蛇陣。這個長蛇陣后來被引向臨時布置了閉路電視大屏幕的法學院禮堂，讓大家都能參加一位美國著名作家的七十五歲誕辰慶賀活動。

這位作家就是本書作者菲利普·羅斯。在這次慶賀集會上，哥大文學教授們盛贊他旺盛的創作活力、豐碩的寫作成果，稱頌他的文學之聲將如海明威和福克納一樣永不消逝。報道這一賀典的哥大校報《記錄》譽之為“文學之獅”。

家住康涅狄格州康沃爾的羅斯趕來出席這一盛大的生日聚會。這位猶太作家天庭飽滿，濃眉隆鼻，神采奕奕，在熱烈的掌聲中發表了簡短的講話。他說，他想起十歲那年寫下第一篇小說，十二歲那年在公立小學畢業典禮上跟同學合演與同學合寫的小戲。那個小戲題為《讓自由主宰一切》，有個同學演“寬容”，羅斯演“偏見”，戲末，“寬容”勝利了，“偏見”逃走了。他不禁感慨道：“時間在以令人可怕的速度飛奔。”他還說：“是那個十二歲的孩子產生了我今天這個人，這樣說并不夸張。那是一個開端，一條引至今天的小道的開端。讓我再這樣開始今后的二十五年。”

羅斯的寫作生涯始于五十年前。一九六○年即因中短篇小說集《再見，哥倫布》獲得全國圖書獎而聲名鵲起。八十年代，他創作了“祖克曼四部曲”，主人公祖克曼的生活經歷與作者本人有相似之處。過去的二十五年則是他文學創作的鼎盛時期。

羅斯一九三三年生于新澤西州紐瓦克一個猶太家庭。先后在巴克奈爾大學和芝加哥大學獲得英語學士學位和英國文學碩士學位。畢業后曾在陸軍部隊當過兩年軍人。后來，曾先后在衣阿華、普林斯頓和賓夕法尼亞等大學任教，先后教授寫作和比較文學。一九九一年從學校退休，專事創作。

他父親赫爾曼曾是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的經紀人，母親貝絲當過家長和教師聯誼會主席，比他大五歲的哥哥桑迪自幼顯示出繪畫才能。在《反美陰謀》這部小說里，敘述者“我”就是作者自己，開始僅七歲，后來長到九歲。他父親、母親和哥哥也以本名出現在書中。整個故事發生在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二年這兩年之內，發生在紐瓦克猶太人聚居區。

這種作者自己及其家人以真實姓名和年齡出現、充當書中角色的寫法，使讀者容易把小說誤解為紀實作品，誤解為傳記或回憶錄。羅斯正是用這種手法來讓讀者對他小說中的虛構部分信以為實，從而與他的想象一起馳騁，與他的人物一起奔勞，一起來感受已逝時代的氣氛，一起來總結苦難歷史的教訓。

這部小說中最大膽的虛構就是讓查爾斯·林德伯格當選美國總統。林德伯格真有其人。一九二七年五月，他駕駛“圣路易精神”號單引擎飛機由紐約飛至巴黎，歷時三十三小時三十九分，成功地完成了世界上首次跨越大西洋的單人直達飛行，立時成為世人驚羨的英雄人物。羅斯讓他在一九四○年總統大選中作為共和黨候選人擊敗羅斯福，登上白宮寶座，而歷史事實是民主黨的羅斯福史無前例地第三次連任總統，直至因病死于任上。

羅斯此一虛構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展示美國演變為納粹之國，在美國的猶太人行將受迫害、被同化、遭屠殺以至最后消亡的可能性。所謂“反美陰謀”就是林德伯格政府在德國納粹政權的遙控和操縱下蹂躪美國憲法、迫害猶太人、剝奪他們的民主自由權利的陰謀。小說的大部分情節即圍繞那些陰謀展開，其中包括美國吸收與同化局所拋出的旨在分散、同化、最終消滅猶太人的所謂“老實人”計劃和“一九四二年宅地法”。

事實上，羅斯在小說中所渲染的令人驚懼的法西斯氣氛并非子虛烏有。當時在美國，歐洲式法西斯運動的參與者，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模仿者，已經在一些城市的街道上耀武揚威。自稱為“美國元首”的弗里茲.庫恩搞了一個“德美同盟會”，其成員有兩萬五千人，成了美國最有權勢、最有錢、最活躍的納粹團體。作者在書中寫了他們一家人在新澤西州伊麗莎白城看到的該同盟會成員在“啤酒花園”里奏琴飲酒的熱鬧情景，他父親氣憤地罵了一句：“狗娘養的，法西斯雜種！”因為他知道，“德美同盟會與希特勒有某種關系，而希特勒，干了迫害猶太人的所有勾當”。

讓林德伯格當上總統，羅斯也有其根據和邏輯。現實中的林德伯格確實崇拜希特勒，曾公開稱之為“偉人”，還接受過以德國“元首”名義頒發的勛章，尤其令猶太人憎恨的是，他反猶、排猶，聲稱猶太人及其掌握的輿論工具是對美國的最嚴重威脅。作者還讓“汽車大王”福特當上林德伯格內閣的財政部長，因為現實中的福特確實與林德伯格沆瀣一氣，有大量反猶言行。作者所編“附錄”羅列了他們曾經發表過的言論，就是為了說明作者的虛構并非空穴來風，并非臆想妄斷。

作者讓林德伯格“擊敗”羅斯福也符合當時曾一度占上風的社會輿論，也即要美國保持中立態度，不干預、不介入歐洲戰爭。不少人更是打著“愛國主義”的旗號，竭力反對羅斯福總統采取支持英、法等國抗擊德國法西斯的措施，所以在羅斯設想的“投林德伯格的票或投戰爭的票”的激烈辯論中，他們完全有可能投林德伯格的票，而使羅斯福黯然下臺。

本書所用的歷史虛構（或稱“反真實歷史”）手法也許不符合中國作家和讀者的習慣。以清朝為歷史背景的小說絕不會將李鴻章或曾國藩虛構為紫禁城內的皇帝。但羅斯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有不少先例。一九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格萊.劉易斯在諷刺小說《此處不可能發生此事》中所描寫的美國就是一個在外號為“強盜納粹”的總統統治下的專制國家。科幻小說作家菲利普.K.迪克在《高城堡里的人》中虛構了一個被日本人和納粹分子占領的美國，在那里奴隸制重又合法化，猶太人都隱姓埋名。英國小說家倫·戴敦在《黨衛軍—大不列顛》中虛構了一個被德寇占領的英國，在那里丘吉爾被處死。另一名英國作家羅伯特.哈里斯則描述了一個德國納粹打贏第二次世界大戰、其大屠殺罪惡被掩蓋的世界。

這種虛構歷史小說，文學評論家們稱之為“反烏托邦小說”。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便是一部典型的反烏托邦小說。奧威爾在一九四八年想象一九八四年的情景，可以比較隨意，寫起來應比較容易，而羅斯在二十一世紀初虛構六十多年前的歷史，這就等于自己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作者的才能正是體現在巧妙地解決這個難題，讓讀者自始至終感到書中細節之真切、情勢之合理，以為作者所虛構的人物都實有其人，所虛擬的情節都實有其事。當你聽著菲利普的講述往前而行，你會自然而然地進入上世紀四十年代初紐瓦克的社會氛圍中去，進入猶太平民們的思想情感中去，像他們一樣關切總統競選的結果，關切排猶暴亂的后果，心情跟隨社會上的政治風波和猶太家庭內的紛爭起伏不停，不由得不時地感慨原來在那里還發生過這樣離奇荒誕的事件，感慨原來美國近代史上還有過那么多動人心魄的故事。

整部小說，可以說是寫出了美國兩代猶太人的憂慮和恐懼。從全書的第一句話“恐懼主宰了記憶”到最后一章的標題“永久的恐懼”，無不點明了作品的主題：少數民族、弱勢群體對專制獨裁統治、法西斯暴行的恐懼，對自己失去國家、學校、民主、自由、親人和生命的恐懼。置身于希特勒代理人的可怕陰影，小菲利普做了許多噩夢，覺得自己就因為是猶太孩子而成了“小罪犯”。他甚至多次想逃離現實，想到孤兒院去當孤兒，到普萊澤爾餅廠去當聾啞人，到童子鎮去當“非猶太人”。當然，男孩畢竟是男孩，小菲利普也有他的童趣。他曾像羅斯福總統一樣喜愛集郵，曾跟小伙伴一起去跟蹤基督教徒，曾偷鄰居男孩塞爾頓的衣服，但在那個法西斯陰云密布的動亂年代里，那顆小小心靈所承受的更多是驚悸、憂愁、疑懼和恐怖。

羅斯的作品大多以猶太人為主人公。在《反美陰謀》中，他也生動地塑造了一系列不同性格的猶太人形象。如果說先前他愛用漫畫式的夸張、尖刻的諷刺、有特色的幽默和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等手法來塑造人物，那么在這部小說里他更多地采用了白描手法，直接以人物自己的舉止行動、言語對話來描寫他們。父親的正直、敏銳、倔強和易怒，母親的溫厚、勤勞、細膩和膽怯，哥哥的聰穎、帥氣、稚嫩和反叛，“我”的懂事、聽話、沉靜和清高，這些人物性格都刻畫得躍然紙上。虛構人物中有“堂兄”艾爾溫，他主動上歐洲戰場打德寇，結果喪失一條腿，更因此而喪失意志，成了一個頹廢者。“姨媽”伊弗林不明是非，不分敵我，虛榮心重，攀龍附鳳，結局甚為悲慘。“姨父”本杰爾.斯多爾夫是個拉比，博聞強記，能言善辯，野心勃勃，違忤民心，結果更無好下場。

另一個猶太人，專欄作家、新聞廣播員沃爾特.溫切爾，實有其人。他與德國納粹不共戴天，有一副唇槍舌劍，無畏地為猶太人鼓呼吶喊，羅斯想象他挺身而出競選總統，結果被暴徒刺殺。

還有一個實有其人，父親是意大利人、母親是猶太人的“半猶太人”—當年的紐約市長費奧雷羅.拉瓜迪亞。羅斯懷著像對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一樣的崇敬心情崇敬這名早在一九三三年就把希特勒形容為“走入歧途的瘋子”的政治家，他在溫切爾“葬儀”上發表的演說慷慨激昂、悲壯動人。

猶太人之中當然也有吝嗇鬼、勢利者、賭徒、痞子和歹徒，羅斯用不多而鮮明的諷刺筆墨分別勾畫了他們的側影。猶太人的日常生活、風俗習慣和宗教禮儀，書中也涉筆成趣。

綜上所述，可見這部小說也是美國猶太社會的小百科，美國猶太移民的新方志。譯者在美國已生活多年，與猶太人也時有接觸，但似乎在這次翻譯過程中才加深了對其移民歷史和心路歷程的了解。

不同于其他美國小說，也不同于羅斯的另兩部表現性苦悶和縱欲的小說（《放縱》和《波特諾伊的怨訴》），《反美陰謀》這部政治小說里，除了寫艾爾溫手淫泄欲、桑迪與女同學拖拍外，幾乎沒有什么愛情和性愛描寫，卻突出表現了一種崇高的愛—猶太母親的愛，不僅是對自己的兒女的愛，而且是對他人兒女的無私而深厚的愛。

有一次小菲利普在鄰居維希瑙家上廁所，結果自己把自己鎖在了里面，那門怎么也打不開，急得心慌意亂，滿頭大汗，維希瑙太太便在門外非常耐心地教他怎么開門，要他不著急，要他拿毛巾擦汗，要他打開浴缸上方的小窗，要他拿小柜里的杯子喝水。“被困于廁所”這段插曲寫得真是既幽默逗趣，又情深感人。后來獲悉維希瑙太太在肯塔基州慘遭反猶暴徒殺害，菲利普立即回想起“她怎樣和藹體貼地對待我，自然真切地為我擔心”，“她多耐心啊！多像我母親啊！”他知道，“她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也就是我母親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他因此為自己對維希瑙母子被迫遠遷肯塔基州有責任而反復自責，懊惱不已。

菲利普的母親知道維希瑙太太被害后，首先想到的是死者的兒子、現在成了孤兒的塞爾頓。她心急如焚，不顧當時打長途電話要付很多錢，在電話上一遍又一遍地教塞爾頓怎樣自己做飯吃，怎樣安下心來，后又仔細教他怎樣準備行李等候一名她聯系好的農場主來接他去他家過夜，最后又不顧嚴重局勢毅然要她丈夫和長子立即駕車前往僻遠的肯塔基把他接回紐瓦克。她和塞爾頓的電話對白深深打動讀者，有的學校英語課讓學生們有感情地朗讀這大段對話，朗讀者激動得不禁哽咽語塞。

《反美陰謀》問世后，美國報刊上評論如潮。譯者瀏覽的許多評語中，有說林德伯格當選總統這一虛構尚缺少足夠說服力的，也有說小說結尾顯得倉促而松散的，但更多的是贊譽和褒揚，且摘譯數則作為此譯序之結尾：

“對這部錯綜復雜和才氣煥發的書而言，菲利普是理想的敘述者。此書既有甜味芳香（在羅斯身上這是新的），又有深重痛苦，以及低聲而不停的絮語。”（《紐約客》）

“這也許是一部非正統歷史，卻真實得令人寒噤，令人信服。讀者凝目而視，深感驚駭，卻又全神貫注，眼看美國沿著法西斯道路盤旋而下。”（《自由報》）

“《反美陰謀》的真正筆力在于描寫了一個處于崩潰邊緣的家庭和一個為歇斯底里所掌控的國家。”（《洛杉磯周刊》）

“盡管以完全想象的歷史為背景，羅斯卻能寫出他的這些年里最令人信服的書。”（《沙龍》）

“一部極佳的政治小說。災禍頻仍，清晰逼真，卻又如煙似夢，乖謬難解，同時又似乎真實得令人驚異。”（《紐約時報書評周刊》）

“一部沉郁而富于人情味的杰作。羅斯在其寫作能力的頂峰。”（《泰晤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