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作家劉慈欣在《中國2185》中想像一種憑借超時代科技力量所實現的直接民主模式,二十億人在同一時間討論同一個問題,并且作出決定,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姑且不論未來社會是不是真會有那么多人充滿政治熱情,愿意用自己的私人時間來討論一些與自己也許有關、也許無關,聽不明白或者根本不想關心的政治問題—劉慈欣所描繪的場景更像是一次全民狂歡式的民主儀式,用來宣泄個體渴望受到承認而又恐懼被排除在外的無力感所催生的緊張情緒。
最直接的聯想,是叩問一個好的社會治理體系,是否應當把快速呈現和加總個人意見作為終極目標,多數人的意志是否應當是統治合法性的唯一基礎?真理并不總是掌握在多數人的手中,大部分社會問題的解決方案都必須權衡得失,并且總有一些人被迫為政治決策付出代價,亞里士多德相信多數人的暴政是需要警惕和抵抗的社會墮落危機,相比貴族精英而言,缺乏必要知識和道德的平民大眾所作出的集體決定有很大可能是錯誤的、充滿偏見或者缺乏遠見的,而現代民主理論則要求多數人的意志必須經過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充分討論,做到慎思明辨和以理服人。換言之,理想的公共領域討論應當遵循科學的規則,要求“以理服人”意味著思想或觀念是否能得到公眾的承認,并不取決于提出者本身的地位,和他的種族、宗教、階級以及道德等也沒有任何關系,公共討論的目的是揭示真相,尋求共識,這個真相必須接受理性和實踐經驗的檢驗,個人主張或偏好在公共領域中不具有絕對性,以此類推,如果僅僅是足夠多的人喜歡某個主張,并不能因此證明這個主張的合法性。

與之形成張力的是另一種流行的觀念,即“消費者主權”論,這種觀念假定公共領域中的思想價值觀交鋒并非諸神之戰,只不過是為了滿足各種不同偏好的人群而被生產出來的商品在相互競爭而已,人們如同選購商品般在公共領域中選擇自己喜歡的思想觀念,也可以隨時拋棄自己已經厭煩的觀點,最終是作為消費者的社會大眾決定了思想的存廢,被選擇并且留存下來的思想成了這個時代的真理。消費者主權理論很容易遭到來自知識分子的攻擊,烏合之眾或者群氓在政治實踐上的表現一貫口碑不佳,盲目、輕信而易受煽動的群體很難作出理智的決定,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即便我們在公共領域建立起分享和慎思明辨的文化,真理也并不總是能簡單地呈現,因為復雜的社會問題不可能像科學那樣放進實驗室去反復檢驗,同一個社會問題可以適用多種不同思想觀念去解釋,試舉一例說明。
齊姆林(Franklin E. Zimring)在《科學美國人》雜志上撰文討論紐約城治安改善的原因,繁榮的紐約市曾經因為長期的高犯罪率而遭人詬病,專家們將原因歸結為種族混居、貧富懸殊、毒品橫行、街頭暴力泛濫等,并為此開出各種社會治理方案包括:打擊毒品交易、減少貧困以及增加監獄等,結果均告失敗。大多數犯罪學家和社會學家都絕望而堅定的相信,以紐約為代表的美國大城市犯罪率是很難得到改善的,直到二十年前奇跡發生了!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美國全國范圍內的城市犯罪率出現普遍的下降趨勢,其中尤以紐約表現出色,下降幅度超過百分之八十,顯著領先于其他城市。齊姆林認為紐約的犯罪率下降證明“許多關于犯罪的主流假設都是完全錯誤的,比如降低犯罪需要首先消除貧困、失業和毒品使用,還要把許多人關進監獄、將少數民族遷出市中心等”。這些看起來很有道理的專家意見統統被證明是一種高級迷信,齊姆林比較了一九九○到二○一○年紐約市犯罪率(包括兇殺、強奸、人身侵犯、偷竊、入室盜竊和搶劫六項嚴重罪行)和毒品吸食率、監禁率、貧困率以及失業率等指標之間的變化關系,結果發現犯罪率的變化和這些曾經被認為導致犯罪的因素之間并無關聯。齊姆林認為大多數犯罪都主要是環境影響的結果,具有特定民族、基因或者社會文化特征的社區也未必就是犯罪的多發地帶,紐約市政府控制犯罪率的成功在于警力的增加以及對罪案高發地區的重點巡邏。
看起來很可信對嗎?但是且慢,筆者有幸讀過列維特(Steven D. Levitt)那本超級暢銷書《魔鬼經濟學》,書中第四章“犯罪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同樣圍繞著紐約犯罪率的下降展開分析,但是結論就和齊姆林大相徑庭了,列維特相信是一九七三年一月二十二日美國最高法院頒布的“羅伊威德法令”—在全國范圍內實現墮胎合法化—帶來了二十年后的美國治安奇跡。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各主要大城市的犯罪率普遍下降,此時正逢羅伊威德法令頒布后出生的嬰兒跨入成年期,列維特認為墮胎避免了位居社會底層的年輕女性被迫成為單親媽媽,卻又無法提供良好的養育條件,換言之那些原本將流落街頭,打家劫舍販毒混黑幫的犯罪分子被提前終結在了子宮里。列維特在書中比較了各州的墮胎率與犯罪率,數據的關聯性和匹配度非常完美。
假設我們需要就一個控制城市犯罪率的公共政策和預算進行表決,形勢嚴峻,預算有限,于是公共領域中展開充分的討論,齊姆林和列維特各自提出了經過慎思明辨的看法,但是無法說服對方,作為擁有投票權的普通民眾,要么憑著自己的常識和感情偏好來投票,要么在公共領域中選擇支持某個看起來還不錯的觀點,比如齊姆林或者列維特。支持齊姆林的話,政府就應當從財政開支中撥一大筆錢出來重點加強警力配置,并且加大街頭巡邏力度;支持列維特的話,政府就應當為游走在社會底層,不小心懷孕的年輕媽媽們提供免費、安全的墮胎手段,以免養育出未來的犯罪分子;或者誰都不支持,繼續爭論真相并且忍受著高犯罪率什么都不做,可是無論哪一項看起來都是成敗難料的艱難選擇。復雜的社會問題都必將涉及專業領域,缺乏專業知識的投票民眾除非將自己提升為一個夠格的專家,否則怎樣選擇都可以被批評為不負責任的消費者,全民專家的前提無疑是荒謬的,消費者主權論是現代民主制度的社會底色,為了制衡暴民化和社會價值的腐蝕墮落,引導人心向上,公共領域的討論被迫站在了精英的立場上,擺出教導大眾的姿態,結果神圣的假言加劇了公共領域的失靈。
不能說公共領域中沒有真相,而是這個真相不等同于科學意義上的真理,公共領域中的真相由投票決定,由集體共識決定,由多方勢力交易妥協決定,總而言之,真相的邊界由公眾意識的邊界決定,公眾不承認的觀點就無法獲得真理的地位,相反,只要是公眾認可的觀點,即使以學術標準衡量是可疑的,甚至是錯誤的,仍然可以通行無阻,社會問題的復雜性以及伴隨而來的專家之間的爭論不休,使得盡管公共領域提倡慎思明辨、以理服人的準則,但在抵御消費者偏好的影響方面根本就是一敗涂地。列維特那篇“墮胎有理”的論文在美國發表后,保守主義者攻擊他把墮胎當成遏止犯罪的工具,考慮到美國文化里悠久深厚的基督教情結,這樣的結果幾乎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的;自由主義者則攻擊他歧視黑人女性和窮人,列維特在公眾媒體上被描繪成是“一個空想家、一個人種改良主義者、一個種族主義者,是一個‘邪惡的家伙’”。
民主社會的公共領域事實上是由消費者主權支配的,但這根本不值得高興,因為它僅僅保障了最低限度的自由選擇權,而社會治理更追求好的結果,忽視這一點真的是非常糟糕的事,原因在于我們長期以來信仰一個神話,即知識分子有能力克服公共領域的失靈。長久以來,知識分子都被寄予厚望,莫斯卡(Gaetano Mosca)的早期著作《論政府與議會政府》中寫道:“如果要有一個社會階級愿意哪怕暫時將其私有利益放在一邊,并以一種必要的超然態度考慮一下共同的利益,那么這必然是一個受過良好的教育和訓練,具有高貴品質的、眾望所歸的、前程無量的階級……唯有這個階級才會心甘情愿地犧牲眼前利益以避免未來的災難。”中國自古就有圣賢之君當廣開言路的正統觀念,代民立言、為民請命的“士”階層構成了公共領域的主角,他們與現代社會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概念有著深刻的聯系,后者根據巴特摩爾(Tom Bottomore)的定義,是“直接從事創造新思想,將其付諸實踐以及理論批評等工作的人,其中包括作家、藝術家、哲學家、宗教思想家、社會理論家及政治評論家”。他們被認為是應當為社會大眾指出正確方向的,但事實證明,知識分子在公共領域的政治實踐面臨著巨大的、幾乎難以克服的挑戰。

其一,作為公共領域的媒體資源有限,并且毫無疑問的受到政府管制,能夠廁身其間并且掌握一定的話語權,使得大眾有機會收聽其公開發言,如此還能否保持客觀的立場?起碼是值得懷疑的。草根對于媒體上“磚家”、“叫獸”、“公知”的嘲諷態度,難道可以簡單地統統歸結為保守反智的民粹主義立場?恐怕不然。公共討論的最終目的是引起大眾的關注、說服和行動,引導民意,推動立法或者特定政策的出臺,其結果是強制社會資源的重新配置。公共言論的傳播具備強大的政治潛力,對于公共言論所可能造成的社會影響和后果,發言者既無法預測也無法負責,因此他們必然面對各種權力的操控,淪為各方力量博弈的傳聲筒也并不出奇。大眾期望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以及崇尚自由思考的高貴品質,問題在于公共領域的空間是有限的,不聽話的知識分子更容易被淘汰掉。

其二,為了讓自己的觀念取得優勢,知識分子常常有意無意地采取討好“大眾-消費者”的立場和話語策略,這點和爭取選票的政治家沒什么差別。盡管都打著科學研究的旗號,但活躍在公共領域的知識分子和科學家在本質上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人,科學的進步起始于對常識體系的質疑,來源于主流思想邊緣外的奇思妙想,普通人的看法并不會影響到科學猜想的正確與否,恰恰相反,科學家需要爭取的是同行的支持,所以他們不需要為大眾的主張和偏好負責,達爾文也好,伽利略也好,他們的偉大學說并不需要通過大眾的認可來獲得證明。公共領域的知識分子在形式上更接近民眾代言人的角色,無論他們是針砭時弊還是甘為御用喉舌,其言論的力量來自于大眾的認可,越是符合社會主流觀念的,越容易受到歡迎,而過于超前或者小眾的觀點是危險的,邊緣化的結果是失去跟隨者,也就失去了公共言論的力量。
其三,知識分子天然地排斥將復雜的社會問題引入到公共領域的討論中去。大眾對于真相的渴望和對被愚弄的義憤,有利于激發強大的社會行動力,因此那些黑白分明、結構簡單的真相更有機會經由知識分子之手,通過媒體揭黑的方式沖破權力的遮蔽,暴露在陽光之下,比如大陸的三聚氰胺事件、毒膠囊事件,臺灣的塑化劑事件等,這類事件通常有著明確的弱勢受害方和強勢加害方,有著清晰的道德、法律觀念用來判斷是非,很容易成為公共領域中的熱點問題,也因此成就了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和文化英雄的社會形象。但社會治理所面臨的絕大多數問題,或是非曖昧不清,或利益牽扯復雜,所謂遮蔽真相的權力是缺席的,也就是說我們很難找到應當為整個事件負責的最終作惡者,沒有人是完全的好人或壞人,誰都對自己的行為有充分的理由。面對復雜的社會問題,既難以向大眾清楚地解釋原委,又容易說出錯誤看法,結果即使是品質高貴、態度超然的知識分子在大眾看來也必然顯得無知,或者帶有明顯傾向性,總之是不受歡迎的。
個體的人即意味著偏見和無知,群體的人同樣存在偏見和無知。公共領域的存在固然有助于信息的分享和慎思明辨,但仍然無法避免民意的濫用,即使知識分子奮勇參與其中,一旦面臨復雜的社會問題,仍有可能掀起一場打著真理旗號的政治口水戰。消費者主權是民主社會的底色,但需要更多的安排以避免社會向更糟的方向發展。

一起走過的日子
胡偉立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
本書是我國著名作曲家、電影配樂大師胡偉立先生的自傳,主要回顧他自1986年赴港投身香港影視業,至1997年退休移民加拿大,再到2011年重新出山為徐克《龍門飛甲》配樂的傳奇經歷,生動講述了他如何適應香港快節奏高強度的商業環境,為百余部知名影視作品作曲的苦與樂,以及與徐克、杜琪峰、劉德華、周星馳、王晶、爾冬升等著名影人交往的故事。此書不但是胡先生的自傳,充滿影迷、樂迷深感興趣的影壇逸聞軼事,也可謂是香港影視業八九十年代黃金時期的歷史見證,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