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喀什·車轍里的大一統

5月1日（周日）：民豐縣城820公里至喀什，陰有沙塵，10℃—30℃

今天繼續“蛙跳”，要一舉跨越和田、喀什兩個地區的十二個縣市。

六點起身，六點半上路。沙塵彌漫中，慢走一小時，進于田縣城。此刻我很想喝粥，可街頭只有燒烤。于是坐在毛主席塑像下，喝熱茶，吃烤包子。包子餡是洋蔥加羊羔肉，鮮美可口，但我怕上火，不敢多吃。

解放后，于田有位庫爾班·吐魯木大叔，要騎毛驢去北京見毛主席。一九五八年六月，大叔果真走進中南海，與毛主席親切握手，從此于田名揚全國。然而歷史上的于闐（注：闐即田，下文同）國，兵馬強盛，香火傳承，曾是絲路南道上的大國呢。

過克里雅河，向北眺望大漠：一八九六年，赫定在克河上游發現一座古城，老鄉稱丹丹烏里克，意思是“象牙房子”。古城四周滿是白花花的死胡楊，樹枝松脆，一捏就碎。一九○○年夏，斯坦因聞訊趕來和闐，發現了唐玄奘記錄的眾多佛教遺跡。當年十二月，他在沙海中盜挖了丹丹烏里克！

丹丹烏里克是大唐佛教遺址，古名謝梁城，八世紀末廢棄。斯坦因在此掘出大批寶物，自稱發現一個完整的圖書館。圣誕節后，他將一百五十多件木版畫、古文書運往英國，其中古畫《鼠神圖》、《傳絲公主》、《龍女圖》價值連城，轟動歐美，從此拉開了西域的神秘面紗。

上述古畫糅合了希臘與印度風格，內容則與《大唐西域記》交相印證。例如玄奘記述一則“鼠壤墳”傳說，指于闐國都外有一沙包，居民信奉沙中神鼠。某年匈奴大軍來犯，于闐王焚香求助神鼠。次日匈奴上馬作戰，馬鞍弓弦皆被老鼠咬斷。于闐軍大敗匈奴后，國王營造鼠神祠，祭祀不絕。

丹丹烏里克遭此大劫，倏然消失百年。二○○二年，中日考古隊進入策勒縣沙海，重新發現了坍塌的佛寺：沙埋殘墻，古畫鮮艷依舊。考古隊手忙腳亂，一時竟無法將寶畫運出，只好回埋沙中。二○○五年考古隊大舉返回，這一次用上了科學手段：嚴密封護，整片揭取，再由駱駝背出沙漠。

日本人看到壁畫大叫：這是奈良法隆寺壁畫的源頭！中國專家確認：此乃盛唐時期的曲鐵盤絲技法，出自尉遲乙僧。乙僧有于闐王室血統，他與吳道子、閻立本并稱唐代三大畫家，曾在長安、洛陽寺廟創作壁畫。專家確信，乙僧畫師留在中原的作品，早已毀于戰火。無人想到，寶畫竟在于闐埋藏至今！

天大亮，我飛速掠過策勒、洛浦，來到和田郊區。二○○一年我來新疆開會時，參觀過和田博物館、玉石廠，還跑去吉亞鄉，親眼目睹了艾特萊斯綢的古老制法。如今滿街人車涌動，笑語喧嘩，倩影搖曳。

丹丹烏里克出土一幅《傳絲公主》圖。斯坦因說：此畫繪一盛裝貴婦，有侍女跪兩旁。侍女手指貴婦高冠，冠下即偷帶的蠶種。《大唐西域記》解說道：于闐王命使迎婦，而誠曰：我國素無桑蠶，可以持來。女聞其言，以桑蠶之子置帽絮中。既至關防，唯王女帽不敢以驗，遂入于闐國。史書證實：兩漢魏晉時，于闐繁華如蘇杭，機杼之聲不絕于耳。南北朝的過境商人，一次就販運絲綢四千三百匹！

和田人口密集，到處都是攤販、兒童、毛驢車。我問樹陰下的大爺：附近有漢餐館嗎？大爺答：去年都搬走了！我聽了一愣，說聲熱合買提（謝謝），轉身走向烤肉鋪，要五根羊肉串。賣烤肉的巴郎子（年輕小伙）歪帶花帽，大聲譏笑我：雅達西（朋友），你吃太少！說著指向一個小姑娘：那孩子鼻涕哈拉，小手抓了六根在啃！四周老鄉哄笑，我也笑著說：那就來二十根！

大爺在一旁喊：吃了羊肉，多吃皮芽子！這話我聽人說過：維族人沒有高血脂，都是吃洋蔥的緣故。路邊有一大嫂賣洋蔥，我問她辣不辣？她說好吃不辣！順手剝出白玉般的蔥心，讓我嘗一口，果真甜脆。我給她十元，她竟端來半紙箱！一片贊許聲中，我啃著皮芽子離去，得意洋洋。

和田是南疆最貧困地區，人口二百萬，GDP約九十億元（相當于湖南一個大縣），農牧民年均收入剛過三千元。究其貧困原因，主要來自環境閉塞，生育繁密，文教落后。二○○七年和田地區高中生不足一萬，初中生上高中者僅有十分之一！但和田的優勢在于：第一礦產密集，煤炭、油氣、硫磺、石膏、鉛鋅礦，一應俱全。第二勞動力富余，若經培訓，可大批轉移至工礦企業。

和田城外的白玉河、墨玉河，自古出產美玉。羅布泊的眾多古墓中，埋藏著羊脂玉配飾。河南殷墟婦好墓，也出土三件白玉雕。專家說和田玉流傳七千年，絲綢之路實為一條玉石路。如今和田玉身價飆升，每克賣到上萬元！

據《明史·西域傳》，撒馬爾罕、別失八里諸國，歷年進貢玉石，全部取自于闐。明景泰三年，哈密王貢玉石三萬三千斤，每斤賜絹一匹。二○○六年，和田玉產量只剩下十噸，有人擔心枯竭。專家卻說：昆侖山玉石資源上億噸，綿延一千二百公里，新探明白玉礦二十余處，以且末縣最多。

過墨玉、皮山二縣，其間綠洲點綴，沙漠連片，一時酷熱，一時陰涼。喝礦泉水，水已發澀變味，只好下車買冰水。這讓我想起赫定當年的發明：每日晨起，命駝工四出搜尋，將灌木枝上包裹的冰殼摔碎，集中裝入牛皮囊。中午酷熱時，冰殼融去一半，水質新鮮。夜晚宿營時，水凍成冰，周而復始。

兩點至葉城烈士陵園，下車憑吊。這里埋葬了二百多位中印邊境反擊戰中犧牲的官兵。進縣城，見一路牌指向二一九國道（新藏公路）：它從葉城出發，經康西瓦、甜水海，進入西藏阿里，全長一千四百多公里。

一九五○年八月，新疆軍區騎兵先遣連從于闐出發。上路前，彭德懷托人從香港買到一幅英文地圖：上面阿里地區全是空白，只有一個紅筆圈定的黑點，注明“噶大克”：這是彭總指定的目的地。先遣連執圖前進，八月底進入阿里。后因大雪封山，六十三位官兵先后犧牲。來年八月，該連終于抵達噶大克。修建新藏公路時，筑路部隊仍無地圖可循，只好沿著先遣連、運輸隊留下的標記（上萬匹牲口白骨），一路挺進昆侖山。

葉城是南疆軍事重鎮，也是江浙援建城市。停車加油，師傅說江蘇話。進飯館，店主是浙江義烏人。我要啤酒涼菜，一份老鴨煲，又用醬油蘸鴨肉，吃得開心。抬頭看龍寶，臟得像泥豬！于是打聽哪兒能洗車？女店主說原先有一家，七五事件后搬走了。這話我聽了一路，越聽越鬧心。

喀什趙局來電，問我路上順利否？我說還好，只是無法洗車。他說南疆缺水，老鄉很少洗澡呢。出葉城，我在一處澇壩邊停車，沖洗龍寶。水很臟，有股腥味兒。其原因是：春天冰山融化，澇壩注滿雪水，從此不再流動！上車再走，聽見鳴笛聲，一輛客車徐徐駛來，這是喀和鐵路在試車。

喀和鐵路二○○八年開工，二○一○年開通貨運。此路全長四百八十八公里，投資五十億。通車后的喀和鐵路，將與南疆鐵路接軌，一路連接疏勒、英吉沙、莎車、葉城、二二四團、墨玉、和田等十個縣市團場。由于南疆沙漠多，溫差大，該路采用先進設備，戈壁小站無人值守，年發送旅客四十五萬人次。

四點進喀什，先找洗車店。洗車工全是河南媳婦，我同她們聊天，順便問起前兩周的襲擊事件。她們群情激奮，說是頭一次沒準備，有個掃街的河南女工，當場被暴徒用刀扎死了。一周前，又有暴徒在鬧市行兇，四周一片喊打聲。有個休假的武警小戰士，沖上去三拳兩腳，活捉了兇手！

隨后張春賢書記來喀什，開大會表揚小戰士，號召各族群眾齊心合力，制止暴行！看來這兩次襲擊，都企圖制造恐慌，擾亂大家過五一節。但喀什人經此考驗，反而變得勇敢了。

五點入住金長城酒店。趙局趕來問候，又帶我去吃飯。晚餐濟濟一堂，都是扎根南疆的漢族干部。他們得知我要了解當地情況，個個自報家門，有問必答。聽說我要去紅其拉甫，有位來自塔什庫爾干縣的老徐，主動聯絡邊防站，讓我們免檢通過。于是皆大歡喜，舉杯慶賀。

飯后隨趙局上車，直奔洗腳店。進店躺下，溫水泡腳，反復揉搓，十分解乏。我聽小妹說重慶話，嘀嘀咕咕，一不留神，竟睡著了。

十點回酒店，淋浴，大爽。就著庫爾勒香梨，看余太山的《西域通史》，又讀楊鐮《尋找失落的西域文明》。

這二位都是社科院資深學者，老余還是我的同學。可今晚他倆讓我心神不寧，繼有感受如下。

[大一統在于闐] 如前述，中美兩國各有一個偉大西部。它們可作平面比較（面積人口，資源財富，基礎建設），卻難加以文化傳統的對應分析。在哈佛，這種文明差異，挑戰所有的教授與學生。費正清之所以大幅提升中美比較水準，靠的就是高屋建瓴，動靜結合，凸顯文明差異，發掘歷史規律。

《美國與中國》稱：“傳統中國并非一成不變，也不是靜止或毫無生氣的。相反，中國王朝更迭，變動不止，卻從不脫離文化制度上的特殊格局。這一總格局頑強地生存下來，歷經千年風雨。而中國的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制度，始終延續一種令人叫絕的自給自足、平衡穩定。”所謂總格局，即以孔孟之道為基礎的中國大一統。費先生看重大一統，終身不改。但他的宏觀切割法（二十四史只講四大統一期），卻讓我難以茍同。他還故弄玄虛說：大一統是“中國最持久的國家神話”。這叫什么話？難道神話和歷史，也能一勺燴么？

此番從和田到喀什，我一路穿越時空，惚兮恍兮，猛然想明白一件事：久居北京的我，豈可妄論大一統？余楊二兄往來西域，實地勘察，所以對他二人而言，大一統遠比神話真實，又比歷史神奇！

即以于闐國為例：別看它孤懸西陲，深陷沙海，其國祚綿延，佛號嘹亮，先后橫跨兩漢、魏晉與隋唐，長達十三個世紀！楊鐮感嘆說：如此驚人的生命力與延續性，不但中國史上罕見，亦可載入《吉尼斯大全》。

于闐立國，約在秦漢。據玄奘所記：曾有印度王子流放至此，與東土皇子交戰。東王獲勝，建都于此。國王無子，祈求天神，得一男嬰，靠吸吮地乳長大。該國梵文名為Kustana，玄奘譯為瞿薩旦那，意即地乳國。

此神話乎？歷史乎？看來費正清贏了第一局。余太山《西域通史》卻道：公元七十三年，漢司馬班超至此，調集于闐兵攻破姑墨、莎車、疏勒。由于位居要沖，貿易繁榮，于闐迅速成為絲路重鎮、佛教中心。公元四○一年，晉代高僧法顯到于闐，譽其“人民殷盛，盡皆奉法”。言之鑿鑿，皆為信史！

老余扳回一局，再接再厲：唐貞觀二十二年，高宗在于闐設毗沙都督府。安史之亂后，于闐王尉遲勝率兵五千，遠赴中原平叛。晚唐時，尉遲曜與唐軍共守于闐，抗擊吐蕃。十一世紀初，于闐國與喀喇汗王朝苦戰多年，終于滅法亡國。于闐史料至此斷絕，令余太山兩眼發黑，費氏神話說卷土重來。

二○○一年，北大教授榮新江發現：敦煌藏經洞流出一批于闐文書，確認于闐滅法在公元一○○六年。其時于闐國王李圣天，多次打敗喀喇汗軍，還一度攻占疏勒，繳獲幾頭舞象，準備進貢汴梁。但境外圣戰軍一再涌入，李圣天不斷派出王子求援。終因北宋無力相救，于闐力竭兵敗，殘部退入昆侖山。

楊鐮進而推斷：于闐國曾與敦煌曹氏政權密切交往。借助敦煌三界寺，于闐僧人轉移了大批佛經與國寶文書，其中有李圣天畫像，也有著名的《七王子書》。滅國前人心惶惶，于闐僧人被迫將圖書秘藏窟中，留待后世—直到一九○○年五月，敦煌藏經洞被王道士偶然發現。

此神話乎？歷史乎？二者兼備，匪夷所思，只能發生在中國大一統治下。

5月2日（周一）：喀什860公里至紅其拉甫，多云轉晴，11℃—29℃

七點鬧鈴響，窗外漆黑。此乃時差所致，新疆人稱“早七點不亮，晚九點不黑”。今天，我要隨趙局去紅其拉甫，一日往返八百公里，還要攀登大雪山。所以及早下樓，從車里取出制氧機，做好上山準備。

昨晚老伴來電，問我為何去紅其拉甫？我說它是西域第一險關。老伴說地圖上找不到，我說你先找中巴邊境，邊境上有個小縣城，名叫塔什庫爾干。她費力找到縣城，接著驚呼：紅其拉甫快要出國啦！

我說還記得《冰山上的來客》么？楊排帶領邊防軍鎮守鐵門關，二班長持槍凍死在雪山哨卡上。我老伴是轉業兵，聽到這里變了嗓音，輕聲說“記得，記得。還有一首歌叫《懷念戰友》”。我說對頭！

此地令我向往的另一原因，事關唐玄奘從印度回國的路線。

唐貞觀元年，玄奘自長安出發，經玉門關、哈密、龜茲（庫車），走凌山道過天山，繞道入印度。游學九年后，他又攜帶大象佛經，自那爛陀出發，越蔥嶺，經疏勒（喀什）到于闐。

玄奘在于闐講經半年，同時托人送信，向大唐皇帝申述他當年違令出境的原因。唐高宗親筆回復：歡迎法師返鄉！并傳令沿途官員護送。玄奘遂走絲路南道，于貞觀十九年正月回到長安。

二○○五年，央視組織科考隊，重走玄奘取經路。沿途拍攝的一個重點，即玄奘如何翻越蔥嶺？《大唐西域記》謂：蔥嶺有公主堡，傳說波斯國王迎親使團，曾滯留山中三月，漢公主忽有娠。侍女稱：有偉丈夫從日輪中騎馬而至，公主幽會之，得天神之種。使臣惶懼，不敢回國復命，遂在石峰上筑宮，產下男嬰。此即朅盤陀國（塔什庫爾干）的來歷。

玄奘又稱，他在蔥嶺躲避強盜，匆忙中溺死了戒日王贈送的大象，還損失了部分佛經。然而蔥嶺泛指帕米爾高原，它橫亙中國與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處，玄奘究竟走的是哪條道？

八點，趙局和小勇到酒店，接我上車。先找飯館，吃牛肉面。吃飽出城，上三一四國道。小勇車技嫻熟，很快來到疏附縣城，停車買礦泉水。

入阿克陶縣境，山勢漸高，寒風凜冽。小勇說今天一多半路程，要在高原上跋涉。而紅其拉甫每年只有四月到十月向游客開放。

三一四國道也叫中巴國際公路，英文簡稱KKH。它北起喀什，經紅其拉甫出境，南至巴基斯坦城市塔科特，全長一千二百多公里，中國境內四百十五公里。此路一九七九年由農一師建成，二○○六年由兵團路橋集團加以擴建。

十點過蓋孜邊防站，蜿蜒進山，路邊工地不斷，有甘肅投資的硫鐵礦，有新疆開發的磁鐵礦，還有葛洲壩集團承建的公格爾水庫。

公格爾雪山高聳天際，凜然不可侵犯。海拔七千五百多米的慕士塔格峰，則逼著國道圍著它兜大圈。我抓拍雪山時，趙局臉色蠟黃：他已兩天不適，仍帶病上山，令我感動。

趙局是援疆子弟，早年插隊，后來考上新疆大學，分配來南疆。我有一個女學生，當年與他同學。聽說老師要走南疆，她二話不說，就通知趙局接待，于是便有今日緣分。我讓小勇關窗，反復制氧。趙局服了藥，感覺好一些。

十二點進縣城，先加油，再去石頭城賓館。縣上同志已備好午飯，我們一到就吃，吃完就走。主人請我們當晚留宿縣城，趙局說不麻煩了。我倒是想住一晚，多了解些情況，又擔心趙局身體，所以作罷。

塔什庫爾干漢屬蒲犁國，唐為疏勒鎮蔥嶺守捉。一九一三年置蒲犁縣，一九五四年改名塔什庫爾干縣。該縣西北是塔吉克斯坦，西南為阿富汗，正南與巴基斯坦接壤。全縣面積兩萬四千平方公里，人口三萬二千，多為塔吉克族。

一周后到新疆大學，我聽一位民族學教授說：塔吉克牧民守邊，相因成習。“文革”后，有一新任縣委書記不明就里，下令收繳民兵武器。豈料部族長老找到縣上，伏地大哭道：自乾隆爺起，我部世代守邊，精忠報國，難道政府現在不要我們了？書記大慟，于是發還槍支，增加補貼。如今邊境上的塔族牧民，每戶都有守邊員。他們持槍巡邊，配發衛星電話，及時舉報敵情。

出城時，我貪婪四顧：這是一個群山環抱的盆地：樓宇整齊，街道干凈。中心花園中有一座“鷹舞”塑像。趙局說：這里的牧民跳起舞來，像山鷹一樣矯健。街上的塔吉克婦女，腳登長統靴，頭戴垂紗帽，個個長裙飄逸。沿塔什庫爾干河上溯，途經一個岔路口，路牌指向明鐵蓋達坂：那邊就是瓦罕走廊了。

一九九八年夏，馮其庸教授登上帕米爾高原，并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明鐵蓋山口，發現了玄奘取經回國的古道。《大唐西域記》記載一波斯商隊，趕著一千頭羊翻越冰達坂。由于突降大雪，人羊全部凍死在山谷。馮先生指明鐵蓋的“明”字，波斯語為“一千”，那里至今留有波斯人古墓。經過比對，確認玄奘當年是走瓦罕走廊，穿越明鐵蓋，再經公主堡到塔什庫爾干，最后抵達喀什的。

瓦罕走廊自古交通中亞，商旅往來不絕。一八九五年，沙俄與英國私自簽約，將其劃為俄英之間的“緩沖隔離帶”。一九六三年，中國與阿富汗劃定邊界，瓦罕走廊歸屬中國管轄。誰知這條九十三公里的狹長通道，又讓美國人垂涎三尺：他們一再懇求開通走廊，為駐阿美軍運送軍需，中國死活不答應！

兩點到紅其拉甫，在前哨班紅樓停車，接受檢查。剛巧有三個戰士要去國門上崗，趙局請他們上車，一同前往。國門四周雪山高聳，陽光刺目，其空氣稀薄程度，讓我想起羌塘草原。但這里海拔五千多，生存條件更加惡劣！

執勤戰士說，他們上崗一周，回縣城輪休幾天。轄區計有五百多公里邊防線，最遠的界碑靠近巴屬克什米爾，巡邏一趟要走四天。一個明鐵蓋派出所，就要管控十三個國際山口。那里的塔吉克牧民，可是幫了大忙！

我們在國門下拍照，又眺望巴基斯坦方向：那邊一片荒涼。告別邊防軍，原路返回。我開第一段到縣城。趙局接手，下山到蓋孜。邊防站前排列一溜車輛，武警挨個檢查。趙局說：今年春天，這里抓獲十多個嫌犯。越境者年紀輕，沒文化，滿腦子宗教狂熱。所幸我們邊防卡得嚴，他們鬧不起來！

我已絡繹走過一串邊境關卡，如廣西憑祥、云南片馬、西藏米林，都是一派祥和。即便在西藏樟木口岸，也是邊貿往來，秩序井然。翻過喜馬拉雅山，就是印度達蘭薩拉：達賴在那里胡言亂語，影響甚微，這是因為印度與尼泊爾迫于中國壓力，嚴格限制藏獨。

新疆卻不同：第一，南疆四個地州（和田、喀什、克州、阿克蘇），分別與六個國家接壤，邊境管控區達十多萬平方公里！

第二，南疆歷史上動亂頻仍，屢有外來勢力入侵，多以喀什、克州為目標，因為這里緊挨三個國際戰亂區：克什米爾、阿富汗、費爾干納盆地。近年來，國際恐怖組織向南疆走私軍火、偷運毒品，分裂分子也常在邊境鋌而走險。所以這一帶的邊防治安，具有實戰與常態特色。

剩下二百公里，小勇發飆，開到一百二十碼。天黑前進喀什，來到歐日大飯店。這是喀什最好的維族餐館，起名歐日大，意為皇宮。

趁著等菜的工夫，我在店里穿梭拍照，感覺金碧輝煌，頗有歐洲風范。維族小妹送上果汁，又領我去花園小坐。我問她廚師手藝好么？她嫣然巧笑，說是“絕對亞克西”！

菜肴上桌，琳瑯滿目。趙局介紹特色，如數家珍，哪里像漢族知青？我邊吃邊下評語：烤肉一流，羊排焦嫩，抓飯是絕活。哈密瓜、石榴汁堪稱上品。酸奶略有膻味。咖啡味偏重，帶土耳其特色。

飯后，趙局帶我去看色滿賓館：一八九○年，這里建起一座俄國領事館。其后數十年間，俄英外交官在此杯盞交錯，密謀了多少帝國霸業。趙局不屑一顧，說它一度吸引歐美游客，如今來此下榻的，多為巴基斯坦人。

回酒店，甚感疲憊，但心中有話，不吐不快。

[大一統在喀什] 昨天寫和闐生死劫，今日作喀什沉浮錄。我的問題是：大一統綿延千年，相沿不改，究竟是何緣故？

費正清說：大一統起源于先秦天命說，即“天下定于一”。其后經孔孟荀子論證，升級為國家綱領，即“君統可變，道統不變，王朝復制，不論漢胡”。

費先生又說：如此執拗的集體愿望，導致一個個新帝國輪番崛起，從秦漢、隋唐、宋元到明清。而每一輪王朝覆滅，以及隨后的分裂戰亂，只會刺激這一古老神話，令中國人愈發渴望和平一統，夢想富足昌盛。

對于費氏此說，我能理喻，也能認可其中邏輯，但一直缺少感性體驗。這幾天穿行南疆，驚心動魄，形同補課：

于闐國的佛教傳統、中原情結，令我唏噓不已！但喀什作為喀喇汗都城，長期與境外浩罕、安集延勾連。自康熙以降，此地叛亂頻生，清軍征剿不絕。所謂大一統，能否照葫蘆畫瓢？

先看喀什地名來源。維語“喀什噶爾”，有突厥語義，也有波斯語成分。再看歸屬。喀什古名疏勒國，下轄蒲犁、莎車等小國。公元前六十年，漢置西域都護府，喀什入中國版圖。公元八十四年，疏勒王向康居國借兵，妄圖誘殺漢司馬班超。班超擒殺叛王，又領疏勒兵出征，接連降服溫宿、龜茲、焉耆。西域大定后，班超官拜西域都護，封定遠侯。

唐太宗時，喀什噶爾為安西四鎮之一。五代至宋，此地屬喀喇汗王朝。直到清乾隆，才派參贊大臣駐扎。無可否認，自公元九四○至一二一一年，喀什約有二百七十年分離史。然而蹊蹺的是，喀喇汗王室起源不明，史書殘破多傳說。歐洲學者只能憑借錢幣銘文，補正諸汗世系。

傳說之一謂：唐末回鶻西遷，其中一支投靠葛邏祿部，建立新王國。該國又分東西二支，其中西支布格拉汗，早年皈依伊斯蘭教。其子穆薩繼位，又借助蘇菲派教士，推行伊斯蘭化。但東西二支彼此敵視，互相攻殺，后來各自為西遼、花剌子模所滅。

傳說之二稱：十一世紀中葉，喀喇汗一度奉阿拔斯王朝為宗主，但它又不斷向宋元進貢，該國錢幣也刻印“秦之王”字樣。即便在阿拉伯、波斯文獻中，喀什也與大宋、契丹并列，同屬中國范疇。

費正清如何評價這段亂史？老爺子不緊不慢地道：“八旗軍收復西藏新疆，大一統重獲新生。西域這一戰略單位，從此成為政治單位。大清王朝對新疆的鞏固，繼而被國民黨、共產黨沿用。時至今日，兩黨依然主張：只有一個中國。而大一統中國，理所當然地包括少數民族，如蒙、藏、回、維吾爾。”

果真如此么？乾隆二十二年大小和卓（霍集占兄弟）叛亂，一時南疆血流成河，玉石俱焚。乾隆派大將兆惠平叛，首戰攻克庫車。霍集占倒行逆施，戕害百姓，南疆民眾群起支援清軍。兆惠孤軍深入，在黑水河畔被圍。清將富德、阿里袞領兵來救，合力奪回和闐、喀什。叛軍西逃蔥嶺，富德窮追不舍，叛軍滿山跪降。霍集占兄弟逃至巴達克山，被當地部落殺死。

魏源《乾隆勘定回疆記》稱：乾隆二十五年正月末，皇帝登午門，清軍班師領獎，進獻霍集占首級。此后中國疆域臻于極盛。周邊鄰國如浩罕、安集延、巴達克山、愛烏罕（阿富汗），皆遣使入貢。

清道光年間，俄英入侵費爾干納盆地，新疆又起動蕩。和卓后裔張格爾，引浩罕兵襲擾邊境，一度攻破南疆四城。伊犁將軍長齡奉命平叛，收復失地。南疆各族百姓又一次齊心合力，協助清軍作戰。道光二十八年，張格爾被庫車王伊薩克擒獲，解至北京處死。

看來費氏所言不虛，大一統堅不可摧。但與它形影不離的，卻是一再發生的王朝循環，或稱“周期律”。此乃中國史學難題，至今無解。

5月3日（周二）：喀什470公里至阿克蘇，多云有沙塵，10℃—30℃

自庫爾勒起，連續三天，我每天趕路八百公里，結果體力透支、嚴重缺覺。

今日去阿克蘇，只需走四百五十公里，所以安心睡到八點。洗浴后，看市區地圖，打算上午去看大巴扎、高臺民居，十點出發去阿克蘇。

二○一○年五月，喀什經中央批準，開建經濟特區。此一重大決策，標志西部大開發的戰略升級，也預示喀什行將大變。變成啥樣？有人說是西部上海，有人說是深圳第二，總之鼓舞人心。幾天來，我一再向趙局及其朋友打聽進展情況，回答相當樂觀。大致理由是：

首先，中央賦予喀什計劃單列權，并享受產業、稅收、土地等多種扶持政策。這便吸引國內外商家蜂擁而至，投資辦廠、設點聯網、經營房地產。其次喀什作為中國西大門，擁有六個國家一類口岸！如此優越的區位優勢，讓喀什放開手腳，超常規發展，力求建成一條新歐亞大陸橋。

一年不到，喀什特區已見雛形。一百平方公里的擴容面積，眼看就要告罄。新建項目中，有產值一百億的喀什深圳產業園，有上海投資六十億的上海城。而在喀什近郊的疏附縣城，也上馬了一批援建項目，例如占地六千畝的廣州新城，投資一百億的阿凡提樂園。還有一個山東鋼鐵集團，看中帕米爾高原的豐富磁鐵礦，竟在疏附投資七十三億，打造“南疆鋼都”。

八點半在酒店早餐，給趙局發短信，叫他好生休息，別來送我。駕車去大巴扎，人家還沒開門，只好怏怏離開，轉向高臺民居。二○○一年，我曾隨旅游團來此參觀。二○○七年好萊塢大片《追風箏的孩子》，也在這里實地拍攝。美國導演福斯特說：這里保存了中亞各國遍尋不著的伊斯蘭風情！

高臺民居小巷縱橫，如同迷宮。這里的維族居民，據說每增加一代人，就會在老屋上加蓋一層。當年我隨導游進入一戶人家，發現竟有五世同堂！

然而老街危機四伏。汶川地震后，李克強副總理責令喀什抓緊改造。二○一○年底，阿霍街坊改造工程榮獲中國居住建筑獎，理由是“改造過程中沒有出現強拆，每一戶居民都參與設計，充分實現了富有生活特征的家居理想”。

去年五月，張春賢書記到喀什，指示追加四十億，將二十八個棚戶區列入改造，涉及二十二萬老城居民。改造原則是自愿拆遷，自主設計，盡量保留維族風情的門窗廊柱。設計人員提供一對一服務，居民參與修改圖紙。設計師說，喀什人像上海人一樣精于討價還價。但一萬四千戶當年開工，竟未發生一例上訪。

看了新居，我贊嘆連連：喀什之于維吾爾人，如同西安之于中原漢人。從今往后，新房中又會飄出多少動人的歌聲？老作家王蒙對我說：維族出詩人，出歌手，也出阿凡提這樣的風趣智者—那位維族大叔，據說也是喀什人！

王蒙今年七十五歲，活力四射。記得有一回在北京，我幫他修改英文稿，改完他就去歐洲講演，居然贏得滿堂彩！今日我突發奇想：當年李白詩文蓋世，卻無人考察他的西域履歷。王蒙在《我的另一個舌頭》中泄露天機道：“一講維語，我就神采飛揚，春風得意，詼諧機敏。”看看，這是否他和李白的成功訣竅？

浮想之余，驅車又去體育路的哈吉甫陵墓。車流密集，多為騎電瓶車的上班族。人群中閃出一個粉紅衣裙的維族女孩，長睫毛，黑眼睛。我打開音響，播放王蒙念念難忘的《黑眼睛》：

我給你摘一顆金黃杏，你一甩辮子扭過身，是害羞，是難為情，怕酸了你的紅嘴唇，啊，阿娜爾罕，我的黑眼睛，我的黑眼睛……

陵墓坐北朝南，兩旁各建一座塔樓。進大門，迎面就是詩人雕像：只見他銀須卷曲，仰首問天。哈吉甫是十一世紀的維族詩人，他用回鶻文寫成長詩《福樂智慧》。二○○一年，市政府為他豎立了漢白玉雕像。

駕車出城，走過一串綠洲，其中有疏勒、伽師、農三師農場。一路飛奔，繼續想象喀什今后的模樣：它會有上海商城，深圳企業，廣州小區。可它作為南疆首府，卻又花果飄香，外商云集，黑眼睛迷人，木卡姆勾魂。

十二點到巴楚三岔口，停車吃包子，狠命啃洋蔥。阿克蘇公安局史主任來電：趙老師好！給您安排了地區賓館，入住后請同我聯系。我回電感謝，史主任又問：晚上想吃啥？我說想吃江浙菜！

上世紀六十年代，十萬上海知青到新疆，其中一半落戶阿克蘇。農一師在塔里木河兩岸安置了十六個團場。如今知青多已返滬，還有八千人留在當地。為了銘記上海知青的功業，阿克蘇行署設立了一座知青陳列館。

三點進城。街道寬敞，林蔭夾道，滿是江南味兒：左手上海路，右手杭州大道。緩緩走過電視臺、少年宮、博物館，全是上海援建的。入住賓館后，出門找理發店。店主一口吳儂軟語，自稱是知青后代。隔壁傳來音樂聲，是《邊疆處處賽江南》。由于唱得嗲，很像是越劇。

晚七點，公安局老姚開車到賓館，接我去溫州大酒店。進門一看，魏局長親自做東，讓我過意不去。魏局是爽快人，大咧咧道：老宋說趙老師要來，我以為一時來不了。誰知道一天不差，竟從和田趕到了！我笑答：沒有南疆公安一路護持，我一個老頭兒，能有這大本事？滿座皆笑，豪氣沖天。

一起入座，品嘗溫州菜，有炒年糕、墨魚丸、永嘉烤羊。溫局說他今晚值班，由老姚等人陪我喝兩口。我問有沒有紹興黃酒？不但有，而且是花雕。于是借花獻佛，給各位警官敬酒，接著說起南疆治安。

由于邊防卡得嚴，恐怖組織偷運的槍械炸藥，都被堵截在邊境上。經過幾輪打擊，三股勢力得到有效遏制，現已轉向非組織化。張書記到任后，南疆工作中心由維穩轉向民生。如今我們一手保持高壓，一手配合經濟發展。

晚八點，溫局抱歉說，他要去指揮部上班。我也跟著起身，向大家道謝，順便告辭。溫局問起我明天路程，我說走天山公路到石河子大學，只有七百來公里。他提醒說：天山公路鞏乃斯溝，最近山洪暴發，塌方斷路，正在搶修。眾警官送我下樓，七嘴八舌地告別，老姚駕車送我回賓館。

寫完行路篇，下樓散步，賓館花香一片。

回屋讀楊向奎、葛劍雄。這二位不約而同，潛心鉆研大一統。若將他倆與費正清橫向比較，不知后果如何？

[大一統及其循環] 楊向奎是國學耆老。他的遺著《大一統與儒家思想》，指華夏文明長壽，關鍵在于大一統的感召力、向心力、凝聚力。由于中國自古就是多民族復合體，大一統亦是大同文明標準：達標者為華夏，落伍者為夷狄！

葛劍雄與我，都是一九七八年考研的“改革派舉人”。他受業于名師譚其驤，卻對傳統一分為二。他的《統一與分裂》首先設問：中國天災人禍不斷，幾千年來，何以走出一條“多難興邦”之路？靠的正是大一統！

大一統的好處是：它依靠政治統一，有效抵御外敵、平息內亂；它集中國力辦大事，建長城、修運河；它派遣移民，屯墾開荒，促進邊疆民族融合。最后，它確保中華文明延續不絕：即便有異族入主中原，也無不被其同化。

葛劍雄嘆服：當今世界大國中，中國是唯一擁有悠久歷史、穩定疆域的國家。當然，大一統思想樸素、設計簡單：它篤信“國不可一日無君”，豈可想象別的花樣？于是便有與生俱來的消極面：自秦始皇以降的中央集權，長期思想僵化、阻滯變革。結論：問題不在于統一，而在于用什么制度來統一。

葛兄高見。早在一九四五年，黃炎培就在延安提醒毛澤東：一部中國史，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始終跳不出周期律。大凡初時，聚精會神。待到環境好了，惰性發作，頹風橫行。希望中共諸君，能找出一條新路。毛主席答復說：中共提倡民主，致力變革，終將走出怪圈！

然而直到一九八五年，費正清寫《偉大的中國革命》時，仍舊嘮叨不止，活像一個白頭宮女：毛主席讓我們聯想起漢唐帝國的奠基人。鄧小平的改革則令人回憶明永樂、清康熙。開國君主的統一大業，通常接續一個偉大的建設時期。

他又說：中國文明特征，至今持續不斷。地域遼闊，人口增多，全靠中央權威保持統一。而管理這么多人民，政府須由精英組成。在農村，則由鄉鎮干部取代了士紳。中國畢竟還是中國，它將按照自己的格局進行改革！

比較一八○○年和一九八五年的中國，費先生繼而發現：種種現代景觀之下，傳統特征呼之欲出，文化連續性昭然若揭。

老爺子一九九一年去世，留下一大懸念：“大一統是中國文明主旋律，朝代更迭只是變奏。既然大一統不斷重演，我們能否預見中國今后二十年的前景？”

費先生癡迷于大一統循環，理由何在？請看他在《中國：傳統與變遷》中的分析：自漢以降，歷朝行政、稅賦驚人相似。例如大漢延續秦帝國的郡縣制，共設縣治一千一百八十個，至晚清也不過一千三百六十個縣。所以大一統看似簡單，偏能適應中國的小農經濟：它冬去春來，循環不已。而大一統的長壽機制，主要歸功于中國政治與文化的高度融合，表里合一。

至此話鋒一轉，他又將目光集中于晚清：大清帝國的最后掙扎，集中凸顯大一統的主要積弊。細述如下：

春秋輪回，自行退化 大一統循環，盡顯自然規律：起先是艱苦創業，舍命打江山，接著與民休息，輕徭薄稅。等到百廢俱興，自然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繼而吏治敗壞，貪腐成風。最后是盜賊蜂起，帝國崩盤，開啟新一輪循環。

如此輪回規律，取決于統治者自身。但凡開國君主，必定雄才大略：他聚攏亂世英豪，形成精悍的領導集團。其子孫則耽于安樂，羸弱無能。立國百年之際，危機不請自來。當然，每一朝都會出現個把中興之主，但就總體而言，皇權的狹隘自閉，決定了它每況愈下。

土地兼并，積累莫返 中國依賴農業為生，田賦代表政府權力。而人口增長、土地兼并，遂成為王朝循環的推手。王朝開創之初，都會測算土地人口，確定納稅標準，同時強制移民，恢復生產。隨著歲月推移，帝國利益遭到蠶食：官府與豪強聯手，不斷侵吞田產。一旦災荒襲來，餓殍遍地，自會引發農民起義。

上述規律，并非西方學者的專利。清初思想家黃宗羲，早已將它冠名為“積累莫返之害”。依照黃氏定義：無論朝廷如何改革田稅，農民或早或晚，都會遭遇巧取豪奪。而導致流民造反的原因，始終來自：

官員貪腐，吏治敗壞 自秦始皇到武則天，嚴刑峻法，為何一直解決不了吏治難題？費先生剖析道：中國官僚體制的積弊，一向是任人唯親、勒索受賄。二者彼此加強，形同孿生。以乾隆帝為例：他晚年倦政，寵信和珅。在其縱容下，和珅結黨營私，竟將貪污受賄推至“系統化”的高度。

法治缺陷，不足制衡 再看法律：從大唐律到大清律，中國法律道貌岸然、自成一體。直到十九世紀西方法律改革后，它才暴露出重大破綻：西方政治與官僚行為，均受法律制約。西方公民亦可求助于法律，對抗官員專擅。

與之相比，中國法律缺少制衡：作為皇權象征，它經由各級官員之手，單向施行，其間并無西方“對立制衡”原則，也沒有律師、陪審、媒體等監督環節。

再者，中國法乃“法家之法”，即刑法。而以刑法論，中國自古刑不上大夫。其目的并非保障個人權益、執行法人契約，而是懾服民眾，維護社會秩序。

逐項梳理至此，定睛一看：費先生總結的四大痼疾，非但是晚清衰亡之因，亦是當下中國制度改革的攻堅目標。看來前車之鑒，并不遙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