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愛玲第一次讓莊信正租房子,大體的要求如下:一個標準間即可,有衛浴和廚房,廚房也不一定非得占一間;要離上班的地方近;房子要新,要干凈;最好有床,其他什么都可以沒有。
這個時候的張愛玲已經有了潔癖,她害怕一切蟲子,和她的皮膚時常過敏有關系。
張愛玲和莊信正相識得偶然,是因為莊信正要去一所私立大學任教,而他所在的加州大學需要一個老師來補空缺。他本來是想請夏志清幫忙,夏志清沒有時間,就推薦了當時經濟正困頓的張愛玲。
當時張愛玲結婚了十一年的丈夫賴雅剛離世不久,久病在床的賴雅幾乎掏空了張愛玲的儲蓄。在美國期間,張愛玲和自己的姑姑與弟弟聯系很少,也和她長期居無定所、身體多病、經濟窘迫有些微關系。
張愛玲與莊信正的交往正是由這樣的書信開始,從一九六六年六月末的一封信,至一九九四年的最后一信,兩個人通信達近三十年。
通信集最好玩的部分是莊信正的注釋,比如,第一次給張愛玲租房子。莊信正找了兩處,一處房租便宜一些,但有些舊。這并不符合張愛玲的要求。還有一處呢,房子稍大了一些,是一房一廳,很干凈。但有一個問題是,同一棟房子里住著顧孟馀夫婦。顧孟馀呢,早些年又恰恰與汪精衛是同事,和胡蘭成可能也相識。所以怕日后張愛玲怪罪,就在信里向張愛玲說明白了。張愛玲呢,卻并不介意,畢竟時過境遷,且與顧氏夫婦素不相識,就選擇了這間一房一廳。
交往的最初,無非是一些生活上的交流,比如張愛玲熱愛熬夜寫作,而又怕停電。莊信正便會買一些蠟燭讓她儲存起來。
但是,因為接近張愛玲的緣故,也有說不出的好處。比如一九七○年三月十八日這天,張愛玲寫了一個字條給莊信正:“信正,我昨天忘了說,收到你妹妹同事的名字請寫張明信片來,省得打電話的工夫—實在是忙,你也忙。”這封信里,張愛玲所說的莊信正妹妹的同事,叫楊榮華,與他妹妹同在臺北市南港國中教書。暑假的時候,莊信正可能回了臺北一趟,認識了楊榮華,竟然,楊榮華是張愛玲的粉絲。這讓莊信正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回到美國以后,莊信正便買了張愛玲的《流言》和《半生緣》寄給張愛玲,替楊榮華求簽名。
結果,第二年,莊信正便和楊榮華結婚了。張愛玲無意中還做了一次紅娘,甚至莊信正夫婦的定情物,是張愛玲的兩本簽名書。
然而,張愛玲是一個對環境和人事都十分挑剔的人,她從不妥協,所以,在加州大學的差事并沒有做久,一九七一年六月底便結束了在加大的研究工作。一九七二年五月時又托莊信正幫她租房,這一次,她搬到莊信正所在的城市洛杉磯。這一次,張愛玲住得非常久,一直到一九八三年才搬離。
這期間,一九七三年八月十六日,張愛玲第一次在信中寫到自己的疾病,因為長期失眠,她不得不大量服用安眠藥,從而有些副作用,比如耳鳴之類。在信里,她告訴莊信正要去看耳朵。
這期間因為莊信正工作的調動,通信較少,但是張愛玲仍然有很多話還是會對莊信正說,關于有人惡評《色戒》這部小說的事情,關于唐文標私下占有張愛玲作品的版權等等,甚至在一九八二年圣誕節前兩天用特快專遞寄快件給莊信正,告知莊在哈佛大學做訪問的北京大學教授樂黛云托人請她回國訪問,她回絕了。還有她的姑姑,那位對她影響至深的大家閨秀,終于在七十八歲高齡的時候,與意中人李開弟結婚。
除了給張愛玲代買《紐約書評》或臺灣的報紙雜志之外,偶爾,莊信正也會憑著自己的興趣給張愛玲買一些時髦新出的小說。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張愛玲回信給莊說:“默多克是我看不進去的名作家之一,以后千萬不要再給我。白扔了可惜。”
可能是說完以后就想將書扔掉,但又在整理東西時翻了一頁,竟然看進去了。很好玩的是,過了不久,在六月六日這天回莊信正的信時又糾正了自己的觀點:“又收到書。上次我說默多克看不進去,結果發現可讀性很高,倒先看完這本。以前翻看過一本她的書。不知怎么看走了眼。又在看牙齒。”
牙齒和皮膚的疾病從一九八三年開始,便成了她日常生活的兩個敵人,比起失眠癥來,來得更猛烈。在不久后給楊榮華寄贈簽名照片的一封信里,張愛玲又說起自己的疾病:“牙齒好容易又看完了,倒是一直不疼,至多隱隱作痛,不過麻煩頭痛。”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六日,張愛玲的牙醫退休了,而住了十年的公寓發現了蟲子和跳蚤,她選擇搬家,從此以后,她開始了十年的搬家生涯。
這次搬家的張愛玲,經濟依然并不寬綽,在十一月五日致莊信正的信里寫道:“找到的房子其實于我也不合適,太講究了點,有冷氣而沒有家具。我喜歡空曠,想買一兩件塑膠銅管桌椅榻,但是這種最普通的廉價家具似乎停制了。真是買不到,再想法子湊付著,不預備花錢布置。”不僅如此,新租房子,房東怕客人交不起房租半路跑了,還要找人擔保,萬般無奈,張愛玲只好填了夏志清和莊信正的名字。
搬家最厲害的時候,張愛玲曾經一天換一個汽車旅館,所以,這樣搬來搬去,她的東西扔得差不多了。因為搬得太勤,只好把自己的東西存在某處,直到確定不搬了,再取回。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二日致莊信正里,她寫到了這樣的狀態:“……從圣誕節起,差不多一天換個汽車旅館,一路扔衣服鞋襪箱子,搜購最便宜的補上,累倒了感冒一星期,迄未全愈。還幸而新近宋淇替我高價賣掉《傾城之戀》電影版權,許鞍華導演……如果算了,再去找房子,一星期內會猖獗得需要時刻大量噴射,生活睡眠在毒霧中,也與健康有害……”
她此時對環境的要求以及對蟲子的敏感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到什么地步呢,發現自己的箱子底有蟲子,會直接將箱子丟掉。
莊信正收到信以后,發現沒有回信的地址,又看到張愛玲累倒了,很是關心,找了自己的朋友林式同,代他來幫助張愛玲租房子。而張愛玲呢,此時的身體多處發病,在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的回信里,她寫道:“我這大概是因為皮膚干燥,都怪我一直搽冷霜之類,認為皮膚也需要呼吸,透氣。在看皮膚科醫生,叫搽一種潤膚膏,倒是避跳蚤,兩星期后又失效—它們適應了。腳腫得厲害,內科醫生查出是血管的毛病,治好了又大塊脫皮,久不收口,要消炎等等。又還在看牙齒,除了蛀牙,有只牙被新裝的假牙擠得搬位,空出個缺口,像缺只牙。牙醫生說是從來沒有的怪事。我忍不住說了聲,我是有時候有這些怪事。”
給莊信正的信發完了,又給夏志清寫信,只用一個詞:百病俱發。
關于腳腫得厲害,林式同曾在一篇《有緣得識張愛玲》的文字里記述他三次見到張愛玲,發現她都是穿浴室用的拖鞋。正是她腳腫得厲害的時候。
而正是這一次幫助張愛玲租房子,林式同和張愛玲有很長時間的交往,張愛玲很是感激林式同一貫的幫助,最后讓林式同做自己的遺囑執行人。
一九八四年起,張愛玲開始不停地搬家、奔波、殺蟲,應付自己的牙疼、皮膚病以及頭痛。
一九八五年十月,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莊信正,收到臺灣《中國時報》,在人間版看到水晶的一篇標題為《張愛玲病了!》的文章,大驚,又看內容,才知道是關于張愛玲搬家殺蟲子的事情,于是給張愛玲寫信,讓她給宋淇寫信說明,并公開發表,省得一些研究者猜測。
一九八八年,臺灣女記者戴文采租居在張愛玲隔壁的公寓,通過撿拾張愛玲家的垃圾打探她的消息,甚至還寫了一篇《華麗緣—我的鄰居張愛玲》,這種瘋狂的舉動,嚇到了張愛玲,也受到了一些張愛玲研究者的批評,其中包括《中國時報》的人間版主編季季,拒絕發表這篇投稿。
然而,這種八卦的寫作方式畢竟擋不住,不久,戴文采的文章便在美國的一份報紙上發表了。
不過盡管莊信正在信里表示強烈的抗議,其實,看到稿子以后,張愛玲倒是并不生氣的,她本身也是一個喜歡獵奇的通俗讀物的人,盡管她的創作被一些研究者和純文學領域看重,但是,從內心里,她并不喜歡學究氣息的人。
所以,在那封回信里,張愛玲并沒有大說特說,只是簡略帶過:“《我的鄰居》我也只跳著看了看大致內容。總算沒登在《中國時報》上。得便請代向季季道謝。”
就這么一句,已經說明了她的態度,她并沒有刻意地責怪作者寫了她的什么壞話。
但,又因為之前,這些友好的人對這樣的事情如此義憤,她也只好做順水的人情,表示道謝。
疾病呢,并沒有好轉。失眠癥仍在繼續。
張愛玲給姑姑的信里說到自己因為晚上睡眠不好,白天走路的時候,精力不濟,總是會撞到人,或被別人撞倒,一九八五年三月在大街上被一個中南美洲的男子撞倒在地:右肩骨裂。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在致莊信正的信里又說到自己的胳膊受傷,不能寫太多字。因為房子里發現蟑螂,所以,連郵件也不敢收,勸莊信正和楊榮華暫時不要寄東西給她,她怕有蟲子帶進來,如果燒掉,又拂了楊榮華的一片心意。
一九九四年,張愛玲依然在病中給莊信正復信,那是她回復莊信正的最后一信,寫信時的身體狀況是這樣的:“我這些時一直是各種不致命的老毛病不斷加劇,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占掉全部時間,工作停頓已久,非常焦灼,不但沒心思寫信,只看報和電視。”
合上書,一下子吃驚起來,一九九四年啊,我已經念了高三,看完了張愛玲的一本《十八春》,而她還在世界上的某個旅館里生著病,孤獨一如她的十五歲,那么傳奇。
張愛玲,十五歲的時候,在一篇文章里寫道:生命是襲華美的袍,里面爬滿了蚤子。
命運真是和她開盡了玩笑,在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她幾乎一直是在和生命里的這些蚤子們作斗爭。

域外漢籍研究入門
張伯偉著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
所謂域外漢籍,就是在中國以外區域用漢字撰寫的各類典籍,其內容異常豐富。本書介紹和討論的主要是歷史上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等國用漢文寫就的文史典籍。全書四章,分導言、總說、實例和參考書目,通過大量書目文獻和研究實例,向讀者詳盡介紹了域外漢籍的著錄情況和相關研究的歷史現狀,考量其得失,指出有待進一步開拓的畛域和方向。是域外漢籍研究領域不可多得的指導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