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揭曉前的幾天,據諸多媒體描述,得獎仿佛成了村上春樹和莫言兩個人的博弈。事情其實并非如此。但在小說迷的心目中,世界文學的輪盤賭局上只剩了憨憨地笑著的莫言和拿著可樂罐、看不出多少表情的村上。這兩個人都對寫小說如此認真,如果你也認真對待這碼事兒的話,這確乎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等到結果出來以后,大家似乎都不提村上春樹了,畢竟他已在中國熱了很久,當初那批粉絲現在都已步入開始懷舊的年齡段,更何況日本已經得過好幾個名正言順的諾貝爾文學獎了。不過回過頭來看看,中國和日本當代最好的作家忽然面臨競爭的局面,這本身就很有意思,而且可以說,或早或晚都會發生。如果我們把中國文學和日本文學放到更為開闊的亞洲語境中考察,那么兩位作家的較量所引發的心靈騷動(對讀者大眾而言),其實是一件很有希望的事。畢竟,從一個西方人籠統的角度來看,無論是那枚透明的紅蘿卜,還是尋羊的冒險記,都是要講述有關于神秘的古老東方世界的一點什么東西,而這兩個亞洲國家當下扮演的角色卻又如此重要:一個以龐大的體量和獨特的現代化方式參與并影響世界格局,另一個則讓世界人民提前見識了某種現代性文化的終極未來,如此看來,他們又是“當下性”特別發達的敘事文學的產地。所以,諾貝爾獎在第一時刻所點燃的,竟然不是文學話題,而是社會話題,甚至壓根沒有讀過這兩位作家作品的人,也可以憑借某種社會政治經驗與氛圍來評價他們,將他們的差異歸結為城市與鄉村、中產階級問題,甚或社會制度與個人政見,種種奇特的評價紛至沓來。
就以城市與鄉村的講法為例,幾年前我在一次本土的文學頒獎活動上見到莫言,輪到他發言時,他指了指坐在身邊的格非說:“無論我寫什么都被認為是農村題材作家,而他無論寫什么都被認為是城市題材作家!”所謂城鄉區分的角度,其實更多地是我們讀者從中感應到了自己的閱讀趣味而已。實際上,除非你把日本整個想象成一座超級城市,而把中國整個想象成鄉村—這個鄉村還是需要“幻覺現實主義”去拯救的。今天中國的城市化程度已經達到百分之六十以上,而活在當代的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我們的城市背后就是鄉村,城市的腹地中也充滿了鄉村,雖然城市化正在逐步吞沒完整的鄉村世界,但是家園拆光了失卻了,人的內心生活卻并沒有發生多大改變,這才是值得擔憂的。


EjnDfEuzrB0n6NTyeijL2g==設想一下,如果現在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一定還會為莫言作品中體現出的酒神精神、漢語狂歡等特點歡呼,而現在,文化闡釋的環境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先鋒文學背后那點消極自由和普世價值的道道,再拿出來說一遍是否很成問題;同樣,也許就在莫言獲獎的那一時刻,我們發現“第三世界民族寓言”的分析方法也已經不大夠用,最炫民族風能比得上江南Style嗎?人們對于莫言獲獎的興奮里多少帶著一點迷惘,站在東方、亞洲、中國、高密的莫言,在什么意義上成為了我們民族最好的作家?而在他獲獎以后呢?
當村上春樹站到莫言邊上,也許有了回答這個問題的可能。一廂情愿地把村上想像成反體制的斗士很可笑,他的小說翻譯成英語后在西方頗有市場,也不完全能用普遍人性之類的話語來解釋。而我確實覺得,村上的作品展現出一種獨特的個人化寫作,這里所說的個人化寫作,并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出現在中國的那種自我膨脹兼暴露狂式的東西,一地雞毛的私人生活、下半身拜物教等等,也不是迫害狂想與流亡利比多的大爆發,而是在一種心靈開放的狀態下,寫出具備內在自足和自信的小說,發展出一種從容不迫地看待自己和世界的眼光,這眼光屬于每一個普通人,男性女性,上班族,流浪漢,小清新……這才是村上的迷人之處。村上的小說體現出一種亞洲民族寫作的成熟和尊嚴感,甚至和他的前幾輩日本作家都不同,他在愛情小說和幻想領域描述死亡與生的絕望,不是一只只紅燈籠般一定要掛出去才行的東方風情,而是真正亞洲人現代社會的心靈處境,在漫長的二十世紀歷史中,這是非常不容易才能建立起來的心靈處境。
于是問題會變得很大:一種現代的亞洲的敘事可能嗎?中國作家在無論如何都要開展下去的現代生活面前,如何建立起新的寫作角度?從新時期走過來的作家里,莫言一直是出色的一個,尤其是那些充滿激情又切中肯綮的社會主題寫照,擊敗了新時期文學中傷痕累累孱弱不堪的、紙糊出來的個人形象,莫言的筆下是整個民族群像和集體激情的方式,他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延續魯迅的國民性主題,他征用了大量的共同體生活的資源,那些諷刺、俗諺、厚黑、生存之道和渺茫的理想,不需要寫地址就能抵達我們共同的生活,十分精彩,但也訴說著一種似乎很難擺脫的命運和焦慮。在我看來,隨著現代生活席卷今后的幾代人,這種寫作方式必然要得到更新,我們朦朦朧朧地稱之為“城市寫作”的東西,實際上首先是一種個人寫作的品格,可以參照的是一個作家完整的內心世界,他的職業寫作與日常生活方式的關系。就像我們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讀到的,完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雖然展現了脆弱、疏離、異化等現代體驗,卻又如此穩定和強大,怎么也不會崩潰似的,這是一種具備存在尊嚴感和文化自信的寫作起點。
在這個意義上,希望諾貝爾文學獎對中國作家來說,是一個真正的開始。

翻譯史研究(2012)
王宏志主編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10月版
本書為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的學術文論集,以“翻譯史研究”為專題,收錄了眾多學者在該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如王宏志的《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的譯者》,陳力衛的《十九世紀至二十世紀的英華辭典與英和辭典的相互影響》,以及黃克武的《廣告與跨國文化翻譯:二十世紀初期〈申報〉醫藥廣告的再思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