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婷
摘 要:美國言論自由發展史是一部由大量經典判例豐富起來的判例史,其確立的“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原則、“實際惡意”原則、公共人物原則、公眾事務原則等一系列憲法性原則對美國乃至世界的新聞自由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與之相比,我國新聞誹謗訴訟中,媒體敗訴率較高,其深層次原因在于我國立法、司法存在對基本的言論自由權無救濟程序;濫用舉證責任倒置等問題。
關鍵詞:憲法第一修正案;言論自由;新聞自由;誹謗訴訟
中圖分類號:D90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9-0112-03
“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這句話是法國《費加羅報》的報頭,亦是其座右銘,最早出自法國劇作家博馬舍的《費加羅的婚禮》。近現代以來,憲法中的言論自由條款已成為底線條款,言論自由之于人類猶如空氣之于人類,屬于人類最基本的需要。
在美國這樣一個崇尚言論自由的國度里,更是如此。2013年5月23日,奧巴馬在美國國防大學進行反恐政策演講,被一名女性反戰人士三次打斷,總統先生不得不說:“讓我說完,這是言論自由的一部分。你可以講話,但也要聽我說,我也有權發言。謝謝,女士。”美國是一個于1798年曾出臺過《防治煽動法》的國家,三年中,有14人因該法案被捕入獄。在這樣一個國度里,一位國家元首能說“這也是我的權利”,要靠多年積淀的社會共識和文化經驗。這個例子生動地反映了美國民眾有權在公共場所就公共議題表達意見,而這一點也正是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題中之義。
一、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言論自由發展簡述
(一)憲法第一修正案:一只美麗的獨角獸
“國會不得立法……限制言論、出版自由”,這句話便是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核心內容,圍繞這短短十四個字,兩百多年來上演了無數精彩的故事。其核心價值在于保障人民討論公共事務的自由,它起初是為了防范英國殖民者的出版許可制度,禁止對出版物進行事先審查。
(二)對“禁止事先審查”的兩次測試
1.1931年尼爾v.明尼蘇達州(Nearv.Minnesota)
記者尼爾熱衷于揭露各種社會丑聞,他最喜歡批評的官員之一就是明尼蘇達州原州長奧爾森,當尼爾接連向他“潑臟水”的時候,奧爾森提起誹謗訴訟,理由是《防治公共滋擾法》規定“惡意誹謗、毀人清譽”構成“滋擾罪”。在兩審失利的情況下,尼爾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申請判決這項法律違憲。
大法官休斯作出經典判決:“當報界輕率詆毀公眾人物,謾罵誹謗恪盡職守的公職人員,并借用公共輿論對他們施加負面影響時,我們不能說媒體權力正被嚴重濫用……對勇敢、警覺的媒體之需要,顯得尤為迫切。”
“尼爾案”為美國的出版法確立了一個基本命題:根據憲法第一修正案,事前限制應當受到質疑。
2.1971年《紐約時報》v.美國(New York Times Co.v.United States)
1971年越戰期間,《紐約時報》陸續刊出一些越戰機密內容,政府隨即向法院申請禁令。一審法院駁回了政府申請,法官格林在裁定中有如下經典論述:“國家安全并非自由堡壘內的唯一價值。安全必須建立在自由體制的價值之上。為了人民的表達自由和知情權等更為重要的價值,政府必須容忍一個不斷找茬的新聞界,一個頑固倔強的新聞界,一個無所不在的新聞界。”
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同樣裁定駁回政府的禁令申請。布萊克大法官的判決理由是:第一,國會并未立法授權法院禁止刊出這類文件;第二,若想突破第一修正案對“事前限制”的禁止,政府必須證明文件公開后,“確實會對我們的國家或人民產生直接、立即和無法挽回的傷害”,而政府做不到這一點。
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在二百多年的發展歷程中,也歷經了兩次大挑戰,這兩次挑戰沒能阻礙美國的言論自由,反而使其發展趨于成熟,為美國的言論自由發展史添上了濃重的一筆。
(三)對第一修正案的兩次挑戰
1.1798年(亞當斯政府)《防治煽動法》(Alienand Sedition Acts)
早期的美國報紙,充滿了各種污蔑中傷之詞,誹謗政府也并不罕見。1797年,華盛頓即將卸任,費城《曙光報》就寫道:“此人是我國一切不幸的源頭,今天,他終于可以滾回老家,再不能專斷擅權,危害美國了。如果有一個時刻值得舉國歡慶,顯然就是此刻”。政治漫畫家對華盛頓也毫不手軟,有人甚至把他的頭像放在一頭驢身上。似乎所有的一切就是要跟總統較勁兒。這時,一個意外的插曲卻讓第一修正案和誹謗政府之間的沖突迫在眉睫:1798年,亞當斯政府通過《防治煽動法》,宣布批評聯邦政府的行為構成犯罪。短短三年間,有十四人因此法案入獄。
此法案一出,即遭到了民主共和黨人的強烈反對,麥迪遜和杰斐遜起草了“肯塔基和弗吉尼亞決議”,聲明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是共和政體的基本保障,各州有權自行立法確定出版自由,人民享有“自由檢視公眾人物和公共事務的權利”。“弗吉尼亞決議”和后來的麥迪遜報告,成為美國言論自由史上的一個里程碑。1801年,《防治煽動法》失效,在自動失效163年后,被宣布違憲。
2.1917年(威爾遜政府)《防治間諜法》(Espionage Actand Sedition Act)
1917年,美國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威爾遜政府通過《防治間諜法》,以壓制反英、親德和反戰聲音。隨后,數以百計的人因此法案而被追訴。在這個時期涉及言論自由的案件洪流中,聯邦最高法院確立了一項原則,這項原則在美國言論自由發展史上的地位無可替代,這就是“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原則。
(四)“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原則(a clear and present danger)
此原則最早由霍姆斯大法官在“申克案”(Schenckv.United States)中提出,后來在艾布拉姆斯訴美國一案中得以確立。
1.1919年艾布拉姆斯v.美國(Abramsv.United States)
本案被告是四名流亡美國的沙俄難民,他們對威爾遜總統調兵干預俄國“十月革命”的決策非常不滿,于是在紐約市區拋灑大量傳單,傳單引發了抗議干涉俄國革命的罷工。政府隨即以意圖破壞對德戰事為由,將四人定罪。最高法院維持有罪判決。霍姆斯大法官發表不同意見,“如果我們想確定一種思想是否真理,就應讓它在思想市場的競爭中接受檢驗”,“我們應當對某種做法時刻保持警惕,那就是對那些我們深惡痛絕,甚至認為罪該萬死的言論的不當遏制,除非這種言論迫在眉睫地威脅到合法、緊迫的立法目的,惟有及時遏制,方可挽救國家命運”,“美國有權懲治導致或意圖導致明顯而迫在眉睫的危險(clear and imminentdanger),并可能引發刻不容緩(forthwith)的實質危害……”在重申“明顯而即刻的危險”標準的同時,霍姆斯補充了兩個新形容詞:“迫在眉睫”和“刻不容緩”。
2.1917年惠特尼v.加利福尼亞(Whitneyv.California)
在惠特尼訴加利福尼亞一案中,布蘭代斯大法官對“明顯而即刻的危險”原則進行了更深入、更全面的論述。
惠特尼參與了共產主義勞工黨的設立,據稱該組織號召和煽動人民暴力推翻政府,根據加州《工團主義犯罪法》,惠特尼被判有罪。1927年,最高法院維持有罪判決。布蘭代斯大法官單獨撰寫意見,他指出“要想證明限制言論的正當性,必須存在合理的依據,證明一旦施行言論自由,將導致惡劣后果。同時,還必須合情合理地令人相信,這種危險迫在眉睫”,“如果有足夠時間,應當讓人們借助討論揭示謬誤,通過教育祛除邪念,靠更多言論矯正異議,而非強制他人噤聲沉默。只有在特別緊急的情形下,才可對言論施以限制”。
在言論自由發展強勁的態勢下,美國言論自由史迎來了一個個新的勝利,這以《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為代表。
(五)言論自由的勝利與鞏固:《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New York Timesv.Sullivan)
《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是美國言論自由發展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是美國誹謗法發展的一個“驛站”。
1960年,馬丁·路德·金的支持者在《紐約時報》上刊登了一則廣告,譴責南方幾個地區對黑人平權運動的壓制,但文中有些細節失實。廣告沒有指名道姓,但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警察局長沙利文卻聲稱廣告中的“南方違憲者”就是在影射他,于是起訴《紐約時報》涉嫌誹謗。《紐約時報》兩審均告失利,判決理由都是“第一修正案不保護誹謗言論”,瀕臨絕境的《紐約時報》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1964年,9位大法官力挽狂瀾,以9:0一致通過推翻原審裁決,認為沙利文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紐約時報》出于惡意進行誹謗,因此無法得到憲法支持。
布倫南大法官寫下影響了美國半個世紀的經典判詞:“對公共事務的辯論應當不受抑制、充滿活力并廣泛公開”,“憲法保障要求具備這么一項聯邦規則:禁止政府官員因針對他的職務行為提出的誹謗性虛假陳述獲得損害賠償,除非他能證明:(被告)在制造虛假陳述的時候確有惡意,即被告明知陳述虛假,故意為之;或玩忽放任,罔顧真相”[1]。
這一判決確立了一系列重要的審判理念,形成了后來被廣泛引用的“實際惡意”原則、公共人物原則、公眾事務原則等等。紐約時報案以后,美國聯邦法院逐漸完善了這一系列重要的規則,通過大量判例對“實際惡意”原則進行限制,“作者使用引語故意歪曲原話就會構成侵權”①;將“公共官員”推廣適用于包括“前政府官員”②、“公共人物”③,直至包括“個人”④,由此誕生了誹謗私法,并逐步厘清了公共人物的范圍;同時最高法院逐漸從公共官員視角轉向公眾事務視角;在誹謗公法中適用非嚴格責任原則,而誹謗私法中適用嚴格責任原則。這些判例大致勾勒出新聞自由與名譽權之間艱難平衡的歷史軌跡,成為美國新聞界拓展新聞自由并進行自我限制的最重要參照。①
二、中國言論自由及新聞誹謗訴訟立法與司法現狀
對照中國當下的社會現實,言論自由狀況不容樂觀,頻繁發生的“跨省追捕”事件給言論自由這一憲法性權利又蒙上了一層陰影。媒體與網絡被官方的單向報道所充斥,從中央各大報紙頭版報道的趨同中可見一斑。盡管如此,我們仍應看到社會公眾、新聞媒體在爭取新聞自由方面不懈的努力。
例如,在廣州華僑房屋開發公司訴《中國改革》雜志社一案中,企業索賠590萬,依據是這篇報道有失實之處。天河區人民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報道在個別地方有出入,但并非嚴重失實,遂駁回原告訴訟請求,判決書中有如下陳述:“只要新聞報道的內容有在采訪者當時以一般人的認識能力判斷認為是可以合理相信為事實的消息來源支撐,而不是道聽途說或是捏造的。那么,新聞機構就獲得了法律所賦予的關于事實方面的豁免權。”
還有2011年“微博第一案”②中,北京一中院破天荒給日益成為主流的“微博”定性稱,“個人微博的特點是分享自我的感性平臺而非追求理性公正的官方媒體,因此相比正式場合的言論,微博上的言論隨意性更強,主觀色彩更加濃厚,相應對其言論自由的把握尺度也更寬。”
盡管我國尚未出臺《新聞法》,也沒有在《侵權責任法》中規定新聞侵權責任,但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已經形成了較為完整的系統,《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關于審理名譽權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答》、《關于人民法院接受新聞媒體輿論監督的若干規定》,在司法實踐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另外,我國現行許多法律和具有一定法律效力的行政法規、行政規章都對新聞誹謗問題有所涉及。可分為六個層次:一是憲法;二是一般法律,如《刑法》、《民法通則》、《反不正當競爭法》、《廣告法》等;三是行政法規,如《出版管理條例》、《廣播電視管理條例》等;四是行政規章,如《報刊管理暫行規定》等;五是地方性行政法規,如《河北省新聞工作管理條例》等;六是執政黨的方針政策,如中共中央宣傳部《關于新聞報道工作的幾點規定》、公安部《關于嚴格依法辦理侮辱誹謗案件的通知》等等。這些提供給我們一個視角,政府正在一步步關注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重視新聞監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