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海東/文
(作者系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教授)
2010年底突尼斯爆發導致政權變
更的大規模社會騷亂。其示范效應很快波及埃及、也門、利比亞、敘利亞等北非、西亞眾多阿拉伯國家,至今仍未消退,此被稱作“阿拉伯之春”運動的地區形勢與美國對該地區的政策存在緊密聯系。本文嘗試對美國的“阿拉伯之春”運動政策進行簡要分析。

2013年1月25日,在埃及動蕩紀念日兩周年之際,埃及反對派聯合多個政黨走上街頭,集中在開羅解放廣場進行大規模示威游行,反對穆爾西政府。
“阿拉伯之春”運動的爆發有其突然性,長期以來與美國保持密切合作關系的突尼斯總統本·阿里、埃及總統穆巴拉克等強權人物紛紛倒臺,美國對其阿拉伯世界政策進行持續調整,其特點可概括如下:
首先,突出務實性。小布什政府時期,聚焦于中東的反恐是美全球戰略的核心,美國突出強調美國軍事力量及武力改變他國政體的重要性,其結果是美國強力的戰爭政策為阿拉伯世界的極度動蕩雪上加霜。小布什政府在阿拉伯世界的窮兵黷武與一意孤行更導致美國國際形象一落千丈。尤為嚴重的是,美國國內原本繁榮的經濟更因小布什的戰爭政策而陷入持續的深度蕭條之中,美國漸趨喪失其在海外采取強有力行動的國內資源。美國國內已對小布什政府的外交表現進行深刻反思和強力抨擊,其關鍵成果當屬2006年9月由民主與共和兩黨共同介入眾多學界、政界、商界精英參與寫作并對當今美國對阿拉伯世界政策仍極具指導作用的《鑄造法治之下的自由世界:21世紀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報告。據此報告核心思想,執政以來的奧巴馬政府撤出美在伊拉克軍隊,加強與其大西洋聯盟盟國在阿拉伯世界政策方面的協調,凸顯了軟實力與多邊主義在美外交中的突出重要性,不再將改變他國政體當做其對阿拉伯世界外交政策重心。這體現出美國盡力根據阿拉伯世界的現實,而不是美國自身愿望來制定其對阿拉伯世界政策的取向,在對阿政策上更趨務實。
第二,突出全局性。在2008年金融危機的沉重打擊下,美國債務沉重,財政赤字居高不下,經濟蕭條,直接削弱了美國的全球外交行動能力。2009年以來,美國不得不將其外交重心聚焦于與美國國內經濟復蘇和對美國具有重大潛在戰略挑戰的亞太區域。奧巴馬政府重返亞洲的再平衡戰略揭示出美國全球布局中戰略重心移向亞太以及阿拉伯世界已經處于下降地位的態勢。基于此,美國正在減少對阿拉伯世界的軍事干預,將其更多戰略資源移向亞太?!鞍⒗骸边\動自爆發至今已持續兩年多時間,美國對阿拉伯世界的戰略關注不斷降低,美國撤出了在伊拉克的全部作戰部隊,還鼓勵其盟國、北約、阿盟、海灣合作組織等加大對阿拉伯世界的介入力度。在應對利比亞危機、敘利亞危機中,美國的政策已經比較鮮明揭示出美國全球戰略布局已做調整的現實。“阿拉伯之春”運動帶來的阿拉伯世界的動蕩確實引起了美國的關注,但已遠遠不再足以導致美國大規模軍事介入的局面出現。
第三,突出民主性。奧巴馬政府徹底拋棄小布什政府的以武力強制產生民主和保持與阿拉伯世界強人政府密切聯系的做法,而采取了鼓勵民眾挑戰阿拉伯世界強人政府權威、減少對這些政權經濟援助的政策,以此方式表達美國希望阿拉伯世界普遍出現的動蕩沿美國期待方向發展的意圖。然而2012年9月以來席卷整個阿拉伯世界高漲的反美浪潮給美國當頭棒喝。美國發現:許多阿拉伯國家陷入內戰,而且保守的伊斯蘭力量在動蕩的多國發展迅速。不過,在美國看來,“阿拉伯之春”運動出現的主要原因是當事國統治者不當政策導致的社會不公和腐敗現象以及民眾對參與政治的民主訴求,其與伊斯蘭教勢力的擴散無關。實際上,美國并未擺脫以“民主”視角制定其對阿拉伯世界政策的傳統理念。當2011年民眾示威在阿拉伯世界蔓延之時,美國希望“阿拉伯之春”運動可以將該地區帶入一個新時代,而且深信阿拉伯世界的轉變將會使得美國在阿拉伯世界更有效地推動其安全利益和所謂民主事業。
首先,美國認識到其權力的有限性。應該說,奧巴馬政府上臺初期是以修補美國與伊斯蘭世界的關系作為其重要外交目標的。近年來,美國重視對阿拉伯世界開展公共外交,積極利用微博或社交網絡展開對伊斯蘭國家民眾的“轉化”。事實證明,美國的這一公共外交并不成功,引起阿拉伯世界抗議浪潮的電影恰恰是在網絡上廣泛傳播的,其直接導致了數十個國家針對美國的大規模游行示威。這證明奧巴馬政府上臺后所自我標榜的網絡公共外交在阿拉伯世界的失敗。雖然經過數年努力,但美國的中東政策本身沒有帶來一個和諧的美國與阿拉伯國家的關系,相反,激化了阿拉伯世界長期以來就存在的對美國的不滿。某種程度上說,與2009年初期的雙方關系相比,當前美國與阿拉伯世界的關系是倒退了。美國對阿拉伯世界政策的預期與其現實之間存在巨大落差。
其次,美國認識到阿拉伯世界對美國的深刻敵視將難以消除,反而會有加強的趨勢。美國對阿拉伯世界的政策帶有強烈的“雙重標準”特色,加深了阿拉伯世界對美國外交虛偽性的認識。在普遍認為是中東問題核心的“巴勒斯坦問題”上,美國采取了明顯偏袒以色列而置巴勒斯坦民眾利益于不顧的政策;在美國積極參與中東地區事務的過程中,阿拉伯國家內部四分五裂,或者是領土被分割,或者是實力遭受削弱而在中東地區格局中被邊緣化;美國強調其在西亞北非地區是倡導“民主”,而阿拉伯眾多國家則普遍認為:美國真正關心的是西亞北非地區的石油和大國對這些地區進行爭奪時所體現的所謂戰略價值;奧巴馬政府反復表達關于美國政府與電影《穆斯林的無知》毫無關聯的觀點,但阿拉伯世界相當多民眾認為美國政府根深蒂固仇視穆斯林世界?!鞍⒗骸边\動確實令西亞北非地區出現巨大變化,但冷酷嚴峻的現實導致阿拉伯世界對美國的仇恨始終難以消失反而不斷加強。美國在整個伊斯蘭世界中的形象一落千丈,影響力已深受打擊。美國不得不持續深刻反思其對阿拉伯世界的政策。
第三,美國痛苦地認識到阿拉伯民眾追求和實現“民主”將是一個長期而不是一蹴而就的進程。盡管徹底拋棄了小布什政府的“強制民主”舊實踐,但美國國內相當多政界、學界精英因阿拉伯世界風起云涌的反美浪潮而對阿拉伯世界民主化未來走向產生了強烈質疑。不過,美國決策者依然保持了對阿拉伯世界民主化樂觀其成的基調,致力于以塑造社會經濟環境而推動出現所謂“內生民主”的結局。在2013年1月24日國務卿職位確認聽證會上,約翰·克里突出強調,阿拉伯世界民主實踐及其成功合乎美國長遠利益,“阿拉伯之春”是人們對機遇和個人參與治理權利渴求的一場運動,而不是一場宗教運動。美國并不認為阿拉伯世界出現的波折是民主本身出了問題,而只是表明政治發展進程曲折。也就是說,美國認為,阿拉伯世界的強人政權倒臺只是民主化進程的開始而不是民主化進程的最后結果。突尼斯、埃及因“阿拉伯之春”運動而引發的民主化進程最終將為阿拉伯世界里的其他國家樹立起一個可效仿的榜樣。
實際上,美國對阿拉伯世界向“民主”轉變的愿望帶有明顯的一廂情愿特色。伊斯蘭教在阿拉伯國家占據絕對主導地位,公眾長期以來并不支持阿拉伯國家中占據政治統治地位的世俗化強人政權,而希望恢復伊斯蘭教在國際政治及社會生活中的主導地位。而“阿拉伯之春”運動帶來的政權更迭幾乎普遍導致了伊斯蘭政治力量掌權局面,阿拉伯世界動蕩帶有令美國不愿接受的鮮明的宗教特色。這是阿拉伯世界對美國倡導的民主、人權主張乃至于美國本身嗤之以鼻的重要緣由?!鞍⒗骸边\動帶來的阿拉伯國家政治伊斯蘭化的結局必然導致阿拉伯民眾及統治者對美反對聲音的高漲??陀^而言,美國自身所持對阿拉伯世界外交理念與變化中的阿拉伯世界現實之間存在巨大差距。美國也不得不承認在阿拉伯世界短期內建立持久民主的不可行性。
首先,阿拉伯世界內的動蕩將長期化,這預示著美國對阿拉伯世界的政策將更為被動,難有作為。阿拉伯世界的國家間、民族間、宗教間、教派間、部落間等諸層面沖突交織匯集。冷戰期間就存在的巴勒斯坦問題在冷戰后時常惡化并引發地區沖突及大國卷入。小布什執政期間,美國密集調派軍力于中東并發動戰爭的政策更是為原本混亂的中東及整個阿拉伯世界局勢火上澆油。近年來,由于諸如經濟衰退、就業困難、體制僵化、貧苦人口增多、貪污腐敗橫行各種問題同時涌現,許多阿拉伯國家內部更趨不穩定,加之網絡的普及,眾多國家的民眾最終走向革命或起義之路,突尼斯、埃及、利比亞、也門等國強人統治體制迅速土崩瓦解,敘利亞則爆發了持續至今的內戰。在如此混亂的局勢中,美國將難以產生任何有效推動阿拉伯世界各國沿美國傾向的未來發展的政策。
其次,美國將難以改變阿拉伯世界對美普遍仇視的局面。當前阿拉伯世界各國面臨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轉型的緊迫挑戰。在此關鍵時期,宗教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定位以及不同教派如何公平分享權力等問題在世俗派的伊斯蘭力量與保守派的伊斯蘭力量之間的爭斗幾乎普遍存在于阿拉伯世界的轉型國家之中,阿拉伯世界眾多國家將很可能會出現美國極不愿意看到的高度宗教化的伊斯蘭政權。在此轉型過程中,阿拉伯世界中漸趨發展出的民族主義力量對各國內政及外交的影響日漸增強,呼吁與美國保持距離,甚至大力攻擊美國的政治力量在越來越多的阿拉伯世界國家得到強力支持??陀^而言,阿拉伯世界許多國家正處于動蕩不已的、急風暴雨式的快速轉型時期。而這些國家在實現內部轉型的同時,還面臨著該區域內不同國家間相互整合的艱難歷程,此進程是在強烈“反美”氛圍中展開的,這更預示著美國對該地區政策將難以有效的前景。
第三,“阿拉伯之春”運動具有潛在向區域外擴散的可能性。在阿拉伯世界動蕩過程中,基地組織在不斷滲透入西亞北非地區。美國對該運動可能引發的恐怖主義勢力的增強及阿拉伯世界與伊朗關系始終警覺。這也是為什么美國在阿拉伯世界仍保持數萬駐軍的重要原因之一。當前西亞北非抗議浪潮不僅僅在阿拉伯世界眾多國家發生,而且正在向伊斯蘭教人口較多的亞洲、歐洲等國家擴散,從而使得“阿拉伯之春”運動具有了鮮明的全球政治含義。而美國啟動的“重返亞洲”戰略表明美國今后對西亞北非地區的關注將會有所降低,美國將難以阻止全球伊斯蘭力量日益走向融合的大趨勢。
最后,美國將不得不承認其實力與影響力在阿拉伯世界處于實質性下降的現實。美國打贏了伊拉克戰爭,但最終發現,美軍撤離后的伊拉克采取了與伊朗發展關系的政策;美國歡呼“阿拉伯之春”運動的擴散,但在突尼斯、利比亞、埃及等國家上臺的政權因難以得到各自國內民眾的支持而搖擺不定,國內動蕩不止;美國也難以理解為何西亞北非的阿拉伯世界的國家對自認為是“解放者”的美國的襲擊有增無減?!鞍⒗骸边\動帶來的結局之一是伊朗成為巨變的獲利方。在應對沖擊著國際政治議事日程的“阿拉伯之春”運動中,美國的地位與作用已經并將繼續呈現實質性下降的態勢。習慣于在國際事務中始終發揮領導作用的美國將不能不接受其實力或影響力在阿拉伯世界比較有限的客觀現實。
總之,美國對民主的強調與阿拉伯人民對伊斯蘭教追求的目標之間存在巨大差距,“阿拉伯之春”運動展示出其強烈的宗教化與反美色彩,而該運動的擴散性效應更毫無疑問會極大損害美國在該地區重要利益??梢哉f,盡管美國根據其全球戰略重心變動而對其阿拉伯世界政策做出調整,但其政策依然是導致阿拉伯世界持續紛爭混亂的重要因素,這也是其應對“阿拉伯之春”運動的政策遠未達到其預期目標的關鍵緣由。
[1] 本文得到外交學院國際關系重點學科項目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