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平
(武漢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430070)
蕭峰是《天龍八部》乃至金庸全部武俠作品中最完美、最具魅力的俠義英雄,陳墨先生這樣評價蕭峰:“不僅在這部《天龍八部》中是最為光彩照人的形象,而且在金庸的所有武俠小說中的所有主人公中,蕭峰都可以說是最為令人心折、光彩照人的一位大英雄。”這樣一位豪杰,他的悲劇性結局令人扼腕嘆息。目前,國內諸多學者多結合俄狄浦斯形象對蕭峰的悲劇命運及其形成原因展開分析,本文將結合替罪羊形象和“迫害文本”范式嘗試對蕭峰之死進行解讀。
原型批評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個重要批評流派,主要創始人是加拿大的弗萊。理論基礎主要是榮格的精神分析學說和弗雷澤的人類學理論。“原型”(Archetype)一詞由希臘文arche(原初)和typo(形式)組成。原型在古希臘起初指模子或人工制品的最初形式,印刷術發明后指排版用的自模(后來的鉛字),屬實用范疇的詞語。柏拉圖用此詞于哲學,他認為,宇宙間的萬物都是理念世界中的原型創造出來的。(張中載,西方文論關鍵詞:827)
榮格認為,文學作品之所以經久不衰、源遠流長,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文學作品中蘊含有諸多原型,替罪羊就是原型之一。替罪羊原型源于《圣經·舊約》的記載。據記載,上帝為考驗亞拉伯罕的忠誠,要求他將其獨子以撒獻祭上帝。就在亞拉伯罕舉刀準備殺死以撒的時候,上帝相信了他的忠誠,派天使及時阻止了他。最后,亞拉伯罕抓了一只公羊替代以撒獻給了上帝,替罪羊由此產生。隨著社會的發展,替罪羊的形象已不再局限于將動物用于祭祀,而逐漸抽象化,現泛指一切代人受過的無辜者形象。文學歷史上,最著名的替罪羊人物原型應是《金枝》中的俄狄浦斯。替罪羊的主要作用就在于“完全倒轉了迫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關系……由于受害者承擔災難的責任,替罪羊由此肅清人際間惡化的后遺癥,從而結束并化解了危機。”
當代法國著名哲學家、人類學家兼文學批評家勒內·吉拉爾從馬肖的詩出發,在《替罪羊》一書中指出,在兩三千年的歐洲文學史中形成了一種典型的“迫害文本”和迫害表征。“迫害文本”范式如下:第一,社會和文化危機的描寫,即一種普遍的混亂;第二,嫌疑犯被指控有罪;第三,在這些被指控犯罪的嫌疑犯身上具有特殊的標記,作為選擇受害者的普遍標準;第四,集體將受害者處死,即暴力本身。需要注意的是,這四種范本是判斷一個文本是否為迫害文本的重要依據,但是這并不代表所有的迫害文本都必須包含上述這四種范式。在研讀《天龍八部》過程中,筆者發現了書中與“迫害文本”相契合的跡象,也有相悖的地方。但正如上述所言,并不是所有的迫害文本都必須包含上述四種范式,并且這里是將起源于西方的文學理論本土化,借之分析中國的經典文學作品,有必要考慮中西方文學作品的異同,而不能一味盲目的照搬這四種范式。有鑒于此,筆者以最初的四種范式為藍本,結合作品的實際表現,提出新的范式來解讀該作品中蕭峰的替罪羊形象。
黑格爾認為,任何悲劇不是個人的偶然原因造成的,悲劇的根源和基礎是兩種實體性倫理力量的沖突。沖突雙方所代表的倫理力量都是合理的,但同時又都有片面性。每一方面都固執自己的片面性,而損傷另一方的合理性,這就必然導致悲劇沖突。
蕭峰之死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宋遼兩國之間的沖突。《天龍八部》的故事背景設于北宋哲宗年間,當時宋、遼、大理、西夏、吐蕃五國并立。宋遼作為兩個主要大國,之間的紛爭最為突出。盡管和平是人類最樸實、最持久的追求,百姓都希望盛世和平,安居樂業。大宋的百姓希望和平,大遼的千萬子民也希望和平。從倫理上來說,兩國百姓的愿望都是合理的。但是,大宋深受儒家文化中狹隘的民族主義思想的訓誡,講究“夷夏之辨”、“尊夏辨夷”,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宋視自己為中原正統,大遼為邊塞蠻夷,表現出對少數民族的歧視,排斥蠻夷之族;另一方面,耶律洪基作為大遼的統治者,歷來受“王圖霸業”理念的熏陶,立志舉兵大宋,拓展大遼的版圖,在他看來,統治者只有征戰殺伐、爭王稱霸才是真正的帝王,讓天下人敬仰,這樣才算是建功立業,才有顏面面對馳騁沙場、攻城略地的先祖。因雙方所受的文化理念的不同,這種差異是可以理解的。蕭峰在雁門關外親眼看到宋軍打草谷,俘虜殘殺大批手無寸鐵的大遼百姓,而在遼國的京城,他也目睹了遼軍打草谷,抓來大批的大宋百姓,甚至聽說用大宋百姓做活靶子,從根本上來說,這都是兩國所接受的文化理念不同而導致的。
蕭峰的悲劇在于,他本是契丹人,卻從小生活在大宋,接受的正統的“仁、義、禮、智、信”倫理教育,而且他的成長過程深受少林寺玄苦大師的諄諄教誨,這與他忠于國家民族、孝順父母恩師、愛護弱小、處事公平正直的秉性是密不可分的。即使他最后知曉了自己是契丹人的真實身份,從小受到的文化熏陶仍然保持著,身為遼國的南院大王,他的仁、義、智、信依然嚴格恪守著。他是契丹人的身份是無法改變,從一出生,這種烙印就一直伴隨著他,對此他沒有刻意去掩飾或回避,出生是沒法改變的,唯一能改變的是俠之大者這顆心。他身上流淌著的是契丹人的血,但骨子里是大宋的儒家思想。因此,一方面他不會做對不起大宋百姓的事,使得天下黎民百姓遭受荼毒,另一方面他的契丹身份迫使他難以違從大王的旨意。他的這種雙重身份使得他進退兩難,最終,他力挽大宋免于大遼的侵犯,成為大宋的功臣,但同時違抗了君意,成為了大遼的罪人,惟有一死以解脫。
在《天龍八部》中,蕭峰的形象是最為光彩照人的,與之相隨的是諸多莫須有的罪名,他的悲劇也由此一環扣一環。
第一宗罪:前任幫主之死。
第二宗罪:譚公譚婆之死。
第三宗罪:養父養母喬氏夫婦之死。
第四宗罪:授業恩師少林玄苦大師之死。
讀過這部小說的人都知道,第一宗罪完全和蕭峰無關。丐幫前任幫主汪通實際上是自然死亡,但是他在死前不小心暴露了掩藏蕭峰真正身世的信件,以至于為幫主夫人康敏所用。這個誣陷原本是一件小事引起的,最后逐漸發展成型。在洛陽百花會上,康敏自詡美貌“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惱怒于蕭峰不肯正眼瞧她,其實不然。這實則是蕭峰的豪氣之處,大大咧咧、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邁個性,而不拘小節,卻被康敏誤以為蕭峰瞧不上眼,因而心生怨恨,利用自身的美色和手中掌握的秘密,暗中分別勾結全冠清和白世鏡長老,陰謀陷害蕭峰。這第一宗罪,歸根到底是一個生長畸形的“情”字,情字難了,毀了多少豪壯之士。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蕭峰挺過去了,卻是結實地栽了個大跟頭。
關于后面三宗罪,雖然蕭峰一開始憤憤然,力圖證明自己的清白之名。但是少室山之戰,當他了解到是自己的父親蕭遠山所為時,道“這些人為你所殺,卻和為我所殺沒什么分別了”,眼神和語氣中盡是無奈和落寞。原來他苦苦追尋的大惡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他所受的教導告訴他不能弒父,身為人子,惟有代父受過了。這種矛盾的仇恨關系,迫使他不得不成為這些罪名的替罪羊,成為眾矢之的。
在第三個范式中,嫌疑犯身上具有特殊的標記。受害者除了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指控外,還具有文化的特殊性和身體的異常特征,異常首先成為選擇受害者的標準。
蕭峰身上的特殊標記就是他胸前的蕭氏家族印記:狼頭紋身。在古代,狼是動物中最為兇猛的獸類。狼獨有的狡黠、智慧、兇殘和頑強不屈的性格,是其他任何動物無法比擬的,是草原民族的獸族。由于文化的特殊性,狼頭紋身很容易讓人和狼子野心聯系起來。契丹人是游牧民族,他們具有強悍、剽勇、矯健的性格。蕭峰的悲劇在于他身上的紋身的特殊性,這種標記是契丹蕭氏家族的特殊印記,是皇族的標志。蕭峰的特殊標記是第一范式的直接體現,因為他是契丹人的特殊身份,這個標記的特殊性才更為明顯。蕭峰自己也深知宋遼兩國之間積恨已久,這個標記的特殊性在于它激起了宋人與遼人之間的仇恨,再者,加上蕭峰作為丐幫幫主的地位和冠絕天下的武功,宋人對他的恐懼和擔憂尤甚。
說蕭峰是標記的替罪羊,其實是考慮到他從小生活在大宋,受宋國傳統的儒家文化和少林慈悲為懷的理念熏陶,而不是成長在對立的遼國,受草原游牧民族的文化感染而養成狼子野心的殘暴和攻擊性格。成長的環境,已經抹去了這個標記最初的意義,而僅僅是一種氏族的符號,但是宋遼兩國成見已深,他抹不去身上的標記,也控制不了人們的非議、猜忌和仇恨,這是他悲劇的開始,最終淪為原始標記的替罪羊。
指控了蕭峰的罪名后,一次次集體暴力接連上演。在天龍八部中,主要集中在三次事件:
(一)杏子林丐幫大會。杏子林大會是蕭峰受到的第一次集體暴力事件。蕭峰在不明事情的真相之前,莫名的就被冠以“遼狗”的惡名,遭受丐幫長老的責難和丐幫眾人的唾棄。其后,馬夫人康敏的出現,指正蕭峰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兇手,讓形勢進一步加劇。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少林高僧、譚公譚婆等一干武林名宿的佐證,更是令蕭峰深陷囹圄。這次集體暴力的主要目的就是迫使蕭峰交出打狗棒,讓出丐幫幫主之位,將其逐出丐幫。這次集體暴力之所以能夠實現,主要在于別有用心的小人利用不為人知的真相,摻之以默契和諧的謊言,武林名宿的言論不過是為人所利用,但以其名宿的身份,他們的話自然令眾人深信不疑,蕭峰順理成章淪為集體暴力的替罪羊。
(二)聚賢莊英雄會。如果說在杏子林的第一次集體暴力事件是蕭峰始料未及的,那么在聚賢莊的這次集體暴力他是了然于胸的。杏子林丐幫大會之后,蕭峰的契丹身份想必已傳遍武林,再加上譚公、譚婆、喬氏夫婦和授業恩師之死等莫須有的罪名,他和中原武林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由此有了聚賢莊英雄會,中原武林人士群情激奮,欲除之而后快。蕭峰自知聚賢莊之行倍加兇險,倘若沒有阿朱的誤傷需要救治,這次集體迫害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于他自己,他自是不愿正面與中原武林為敵。如果僅僅考慮的是自己,蕭峰就不是那個為人敬仰的俠之大者喬峰了。于情于義,他都不能放任阿朱的傷勢不管,見死不救。他去了,為紅顏血戰群雄,拋卻了人口皆碑的英名,與中原武林斷交,不為名,不為己,只為救紅顏一命。聚賢莊大戰本是中原武林人士專設的殺人局,是預設的集體暴力事件,只是這次事件沒有實現預設的目標,卻進一步加劇了雙方之間的仇恨,蕭峰被動的卷入這次事件,從一個被迫害的受害者,反而成為集體暴力的替罪羊。
(三)少室山群英會。如果說前兩次集體暴力是蕭峰的黯然離開,那么第三次集體暴力便是蕭峰的昂首回歸。前兩次是被動參與,這次則是主動出擊,勇往直前。如果說前兩次集體暴力都是有預謀的,那么第三次則是巧合。大概誰也不會想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在群雄面前,但顯然,他一出現便成為了箭弩所向,集體暴力當場成型。在少室山,他以一己之力,酣戰丁春秋、慕容復和游坦之,主要還是因為第一、二次集體暴力事件的替罪羊,慕容復是為了除去中原武林的大敵,借此為匡復大燕創造聲勢,游坦之則是為了報聚賢莊血戰的殺父之仇,而蕭峰正是認定的集體暴力替罪羊。
蕭峰是金庸武俠作品中最光彩照人的俠之大者,為人敬仰、折服,正因為如此,他的死更顯悲壯。金庸是當代中國武俠的代表人物,其作品受到學者極大的研究關注。從目前中國知網收錄的文章來看,國內學者對《天龍八部》的研究不在少數,其中,主要人物蕭峰的悲劇形象一直是眾多學者的研究重點,此外還包括對另外兩個主要人物段譽和虛竹的解讀和分析。雖然解析和評論者眾多,但是還沒有學者運用西方文學批評的替罪羊形象對其進行解讀。因此,本文結合原型批評理論中的替罪羊形象和迫害文本范式,嘗試對蕭峰之死進行解讀,以期為其令人扼腕的悲壯之死提供新的解讀視角,同時也有嘗試將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本土化,應用于中國經典文學作品的解讀,希望能從不同的理論角度解讀出不同于傳統人物分析方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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