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化視角下勞工維權的行動與困境

陶艷蘭

(蘇州科技學院社會學系，江蘇蘇州，215009)

一、問題的提出

目前，關于勞工維權的社會學研究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維權意識和維權狀況的描述，如青年工人的權益經常會受到侵害，近半數的青年工人處于不作為的消極應對狀態［1］。二是維權障礙分析，包括農民工害怕失去工作機會、維權成本高、維權知識缺乏、維權意識淡薄［2］、資歷與信息制約［3］、法律文本規定與勞工維權的實際遭遇之間的斷裂［4］、在“安撫型國家形態”的治理下勞工權益難以受到法律的完整保護［5］。“安撫型國家形態”指明了國家與勞工個人關系中重要而隱藏性的特征，能夠從根本上探尋到勞工維權障礙的根源。三是維權特征分析，主要包括非理性維權、維權觀念落后、兼具傳統小農與現代市場理性的雙重特征［6］，這些觀點主要在探討農民工是否懂得維權，是否理性，均預設了傳統—現代二元價值立場。四是對維權組織的考察，體制外的維權組織的出現體現了農民工對于組織資源的渴望，但因法律合法性不足、經濟與人才資源有限等因素影響了農民工維權NGO的長遠發展［7］，而以工會為代表的體制內維權組織行政化、職能弱化［8］;缺乏真正代表自身利益的組織是農民工維權困境的根源所在［9］。但是，對代表勞工利益的維權組織缺位的根源卻著墨甚少。

本文在以上學術脈絡背景中，從個體化的角度分析勞工維權行動及困境，力圖充實和拓展以上研究內容。個體化是風險社會理論的主題之一，它意味著現代性對工業社會根基產生毀滅性影響過程中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類型的轉變。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歐洲個體化進程的模式及普適性問題得到了大量的討論。就中國社會個體化而言，學者基本達成的共識是，可以用貝克的個體化理論范式分析中國社會的變遷，它與西方社會變遷有一定的共性，也有極大的獨特性和復雜性［10］。一般來說，個體化指個體從工業社會中無所不包的社會類屬(家庭、親屬、性別和階級)中獲得自由，并成為風險社會中社會再生產單位。閻云翔研究了中國社會個體化路徑，他認為，在政府主導的制度化變遷過程中，社會流動作為一種重要的轉型中介，進一步促使了抽離。從農村遷移到城市的勞動力脫離了各種各樣集體主義形式的庇護，一旦進入城市，他們就要學會作為一個個體去生活和工作。［10］但是，作為一個個體生活和工作的條件有哪些?怎樣才可能呢?他進一步地認為中國的個體化是一種“奮斗個體化”，是主觀領域的個體化。那么，在風險來臨時，“奮斗的個體”如何應對呢?本文從這一個體化理論視角，探討勞工維權障礙及根源。

文章的資料來源于蘇州2家外資制造型企業4起工傷引起的勞資糾紛。H公司是一家臺資電子廠，為一些品牌電子產品代工，個案1、個案2和個案3來自H公司。M公司是一家韓資汽車部件生產廠，個案4來自該公司。資料獲取的途徑是，對兩個企業相關負責人及工人進行深度訪談，獲得并查閱兩個企業勞資糾紛的部分檔案材料。

二、個案情況描述

個案1:小剛，19歲，江西贛州人，2002年到H公司當倉庫管理員。父母皆在家鄉務農，小剛是家中的獨子。下面內容為H公司人事部負責人口述。

小剛因為行為反常被廠醫初步判斷有精神方面的障礙。我們著手了解詳細情況，并在員工當中發起募捐，因為站在企業的角度，這樣可以省錢。以同事患病、其家庭貧困這樣的名義來發起的，募集到了七八千塊。經過討論，決定找一個他的老鄉送小剛回家，帶上那七八千塊錢，算是公司的一點心意。人回去后第二天，家里就打電話來說，孩子已經送到醫院去了，醫生說是強迫癥，需要半年的時間治療，那些錢遠遠不夠。打電話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錢。通電話后的第三天，我又接到他家里的電話，他們說已經買好車票，要過來直接和我們談。我親自去車站接人，然后安排他們住到離公司還有一段距離的一個酒店。他們表示不想吃也不想住，只想去公司找領導談。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讓他們在酒店里呆了一天，了解到他們要求公司再賠3萬塊。后來我上司自己出面與家長談，他軟硬兼施，但是家長一點都不領情，什么也聽不進去，特別是那個媽媽，很強硬，揚言要到公司門口下跪。我們總經理了解情況之后非常不高興，但是也沒有辦法，他也不想事態擴大，我們廠在當地的投資很大，不想受到什么負面影響。最后總經理迫于無奈寫了簽呈，同時也請法務部的同事擬了一份合同，給那個家長3萬塊錢，同時要求他們放棄一些權利。事情到此就基本結束，最后就是送他們上車回家。這么久了，他們也沒有再找公司。

個案2:姚某，1985年生。2005年1月從湖北黃岡某職業技術學校畢業，經學校介紹來到H公司工作，職位是操作工。下面內容為H公司人事部負責人口述。

姚某因行為古怪被送往醫院檢查，檢查結果為癔癥。一周后，姚某父親趕到。我從車站將其接到醫院，并找到主治醫生，讓其了解相關狀況。他告訴醫生，他的妻子在生下姚某后也發生了類似癥狀，后經治療，有10多年沒發作，但前兩年又開始發作了。在了解完相關狀況之后，我在離公司不遠的小鎮上的一個旅館為他開了間房，未告知公司地址。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除了晚上睡覺我不陪在姚某父親身邊，其他任何時間都在，陪他探訪、陪他吃飯、陪他聊天，也正因為如此，也取得他充分的信任。最后，在與其商談并借助醫生幫助的情況下，他同意將自己的女兒接回家治療，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打工的建筑施工隊還等著他回去工作，他沒有很多時間耗在這里。我快速買好車票，并請示上級，為姚某結清所有住院相關費用，并給其父1 000元作為公司的慰問金及回家的藥費。后來，姚某也打過幾次電話，表示想回公司上班，我只能安慰她，讓她安心養病，等完全康復了之后再做打算。后來，聽說她去了一個親戚開的服裝店幫忙賣衣服，她還寫了一封感謝信給我，表示她的謝意，至此這件事全部結束。

個案3:閻某是湖南人，1968年生。2007年3月到H公司當保安。下面的內容是他的自述。

在家里沒有什么出路，我托關系到這個廠里當保安。有一天，在公司車間換裝玻璃時，不小心從梯子上跌下，造成左手腕粉碎性骨折并入院治療。出事后，我的親戚介紹一個懂勞動法的朋友給我。他讓我知道，根據勞動法，廠里應該賠多少錢給我。如果不是他說，我一點都不懂。廠里給我辦理了工傷認定和傷殘鑒定，鑒定為8級。在親戚介紹的朋友的幫助下，我決定申請勞動仲裁。市勞動與社會保障局勞動仲裁委員會裁決工廠違法，判定其賠償我11萬(工廠賠9萬多，保險1萬多)。他們根本不把仲裁看在眼里，仲裁的時候沒有派人去。我出院后回廠里上班，規定我只能上5天8小時，不能加班，只有基本工資。這是在迫使我讓步，接受他們5萬的賠償。我那時真的很痛苦，什么偏激的想法都有了，真想跟人事部的楊同歸于盡。我想過申請強制執行。但他們威脅我說，如果申請強制執行，就如何如何。我想想他們肯定跟政府有關系的，我是農民工，怎么玩得過他們，申請強制執行，不知道要等多久，不知道要出多少錢，就對他們說，不申請強制執行也可以，要求提高賠償金額。他們堅持5萬，我不接受。這樣僵持了4個月，我實在受不了了，他們可能也不想再拖下去，將賠償金額提高到6萬，我迫于無奈接受了。這樣一來，加上保險1萬多，我共得到了7萬多賠償。我之前在廣東呆過，那里的農民工，像我這樣斷了手什么的，老板說給多少就給多少，有的幾千塊就被打發了。這樣比較一下，我心理稍微好受點。但其實，整個過程是痛苦的，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個案4:孫某是江蘇高郵人，1990年生。蘇州某技工學校學生，于2009年以實習生身份進入M公司從事生產線操機工作。一次工作過程中發生工傷，右手食指末端夾進機器。經過13天住院治療，手指恢復狀況良好，醫生要求出院，回家休養，2個月以后再到醫院拔掉固定手指的鋼針，并做康復治療。2個月之后，遵醫囑，孫某返蘇復查并作康復治療。孫某家屬和公司就賠償問題進行協商。第一次，公司的人事部門負責人與孫某及其父親、表姐等一行6人進行了最初的正式談判。家屬代表中以孫某表姐為主導，提出賠償金額為16萬，公司代表要求其提出賠償依據，但對方無法提供合法的民事賠償依據，只是反復強調孫某受到的身體傷害和精神打擊，如找對象、找工作可能會受到影響等。公司代表則一直強調公司處理此事的原則、法律依據和流程。談判無法進行下去。基于此種情況，公司聘請一名律師代表公司與蘇某親屬談判。律師告訴對方處理此事的法律流程，并詢問對方的訴求，他們表示，法律的東西他們不懂，只知道孩子的手指斷了，對他今后的人生有很大影響，賠償16萬是比較合理的，無法按照律師告知的流程去思考和處理這個問題。雙方各執一詞，無法溝通。家屬要求見公司高層領導，談判過程與前兩次基本一致，沒能達成共識。公司建議他們去找律師咨詢，或去轄區勞動局咨詢、投訴。他們并沒有采納公司的建議，反而威脅說，如果公司不答應他們的賠償要求，就會找人圍廠。在這種情況之下，公司將此事告知新區管委會，請求援助。第二天，孫某及其親屬果真堵住公司的大門，不讓員工入內。轄區的勞動所和派出所接到公司的電話后迅速派出工作人員到達現場。孫某及其親屬抗拒勞動所工作人員的協調，認為他們跟公司是一伙的，但是愿意跟警察對話。經過派出所3天的協調，孫某及其親屬將賠償金額降至8萬元，公司也接受了這一結果。因為江蘇省目前(2009年)沒有專門針對實習生勞動保護的地方法規，所以孫某的情況在理論上只能依據國家民事訴訟法進行調解和賠償，而據此賠償金額在5萬左右，公司最終的賠償金額超出了這一數字。

三、勞工維權的特征

(一)維權過程中權利意識不明晰

流動人口從傳統農村社區到現代城市社會，圍繞他們的是一系列新的要求和限制，他們的勞動權利受到憲法和勞動法的保護，法律規定了他們與勞動相關聯的利益、自由、資格和能力。本文的個案材料顯示，工人在發生工傷后，工人及其親屬對于工人的社會保障權利并不十分清楚，也不愿意去弄清楚。個案1中，資方不遵守勞動法，但是小剛父母在爭取利益的過程中，完全沒有提到勞動法相關的內容，只是用“在工廠門口下跪”的方式來威脅對方答應自己提出的賠償要求。小剛父母得到了令自己滿意的賠償，但所用武器不是法律，所維護的并非現代意義上的權利，得到的不是基于權利主體的尊重而是企業主為了省卻麻煩的“打發”。個案2中，姚父不懂勞動法，也沒有嘗試通過任何途徑去了解勞動法，他認為姚某患病不能怪工廠，工廠沒有責任，自己也就沒有理由去要求什么。住院診治費用除外，姚某本應得到2．5萬元左右的賠償，結果資方只用1 000元就解決了問題。個案4中，資方完全遵守當地的法律法規，但是孫某及親屬不接受法律規定的賠償。孫某親屬令企業主讓步，得到了比法律規定數目更多的賠償，但所用武器同樣不是法律，勞動所、律師等都無法參與調解，最后在負責治安的警察的調解之下達成協議。以上信息表明，法律規定的權利在工人及家屬的意識中幾乎不存在或可以置之不理，他們依然根據村莊共同體中傳統規定的應對糾紛的方式來感知、解釋和處理在城市社會中遭遇的風險，根據日常生活知識來界定他們所要維護的東西。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文和設立若干法庭，重要的還得看人民怎么去應用這些設備。［11］直到今天，這一觀點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有說服力。

權利意識不明晰可能會帶來兩種后果。第一，導致工人及家庭在維權過程中的傳統思維與政府及資方的現代思維之間不對接。雖然國家相關法律法規制定了企業對工人或實習生在生產過程中受工傷應該做出的賠償依據，但是工人及親屬并不認為國家法律的規定是合理的，他們對法律的規定不予理會，只牢牢抓住他們認定的“理”。但是資方不會理會他們的“理”，他們的行動邏輯是法律法規。個案4中，孫某親屬與律師及勞動所的人“無話可談”體現了兩種思維之間的不對接。第二，權利意識不明晰還會給某些企業以可趁之機，無視法律法規，剝奪工人的合法權利。姚某案例和小剛案例中，臺資企業罔顧勞動法，堂而皇之地對工人進行剝權。

(二)傳統禮治下的“理”性行動

在傳統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有了糾紛，就要找人評理。對傳統規則的服膺是鄉土社會運作的基礎，具有權威的人會同時維護雙方的尊嚴與顏面，讓發生糾紛的雙方心服口服。從個案材料來看，法律在勞資糾紛中被放置一邊，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中國人“理”與“禮”的邏輯思維。

個案1中，小剛的父母對于工廠將患病的兒子送回家感到非常不滿，他們不遠千里趕到兒子工作的工廠所在地，不論是要錢還是要“說法”，其根據都不是法律所規定的權利，而是一個“理”字:我的孩子在家好好的，到工廠后就出了事，工廠就得給我們一個說法。而且生病的孩子就這樣被送回來，有種被欺負的感覺，“要說法”其實包含了多層意思，并不僅僅是資方眼中的“要錢”。小剛的父母聲稱，如果他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便去工廠門口下跪。“下跪”可以解讀為弱者的抗爭。在這里，它也意味著聲稱者含冤受屈，下跪不是乞求，而是希望委屈得以被傳開被關注。個案2中，一方面，姚父認為其女患病與家族遺傳有一定關系，與工廠關系不大;另一方面，工廠相關負責人在接待姚父的過程中，對他十分尊重，這一點讓他感到滿意。沒有任何基本法律知識的姚父很爽快地答應將女兒帶回家，姚某回家后還寫了感謝信，對工廠在其住院期間對他們父女的照顧表示感謝。殊不知，工人在工傷期間應當得到治療和照顧，這是工人應有的權利;工廠相關負責人對其父的照顧和尊重是一種談判策略，而這種策略在姚父那里被當成人情與道理。個案4中，孫某親屬反復回應資方的一句話是，“法律怎么規定的我們不管，我們只知道孩子受到傷害，嚴重地影響了今后的工作和生活……要么賠16萬，要么賠一個完好的手指……”。小剛的父母和孫某的親屬都認為，他們擁有足夠的道德資本，他們的行動也極具正當性。孫某親屬認為，孫某在手指殘疾后面臨職業和找對象成家等諸多方面的風險，而法律規定的賠償太少了，他們為自己爭取“合理”賠償的手段是圍廠，試圖引起輿論的關注，一則請公眾來評理，一則給企業主施壓。政府相關部門和企業都認為應該平息此事，但是在工傷員工親屬的“理”面前，他們無法根據國家法律的相關規定進行調解，只能以恢復工廠秩序為最終目的，早日完結此事。在調解的過程中，打破僵局的方法是各讓一步，必須盡量使雙方都各得其所，獲得臉面與尊嚴。

四、部分個體化:勞工維權的困境

權利意識不清晰的維權特征在其他相關研究中也有體現，這些研究的結論一般是，農民工不會維權、權利意識有待覺醒，等等。視勞工個人的權利意識薄弱及維權行動非理性為維權障礙，很容易將出路指向個人的權利意識覺醒，而取徑于此會忽略其他更重要的面向。不同于此，本文不認為維權的障礙在于農民工不會維權。文章不將對勞工及親屬維權行動做出傳統或非理性的界定，而更傾向于將它放置于社會個體化轉型語境中來分析，探討個體化進程中個體權利意識缺乏的原因。本文的案例顯示出這一個體化進程中勞工維權方面的三個問題:農民的國家意識、國家的治理實踐以及維權的個人化，此三者相互作用，成為當前勞工維權的深層困境。

(一)農民的國家意識

自清末沈家本修律以來，中國開始了由倫理法走向權利法的進程。但是清末所爭議的禮法治身問題，并沒有因為刑法和民法的制定，就一了百了地解決。沈家本的修律動機，是以清廷危機的解除作為出發點，后續的各種法律制定，也不是為了使人成為具有人格主權的人，法權化從來就不是為了個人的存在而存在。個人被從家族中解放出來，陷入孤立，個人從屬于國家并接受國家統屬的歷史發展趨勢勢不可擋。［12］國家高于個人，個人從屬于國家，雖然這是1930年代中國社會的寫照，但是其影響延續至今。新中國建立后，借助各種運動，國家意識逐漸鏟除個體意識，計劃經濟時代單位作為一種資源控制機制形塑了個人對單位的依賴以及由此而生的集體意識。市場化改革引發了新的利益分化組合，國家、集體和個人之間的關系發生變遷，法律和制度成為社會關系的基礎。但是，這一轉變被壓縮在一個較短的時間內，社會轉型過程中社會心理結構的轉變難以一蹴而就。

個案3中，閻某認為自己作為農民工“玩不過”資方，因為它肯定和政府有關系;在資方不執行勞動仲裁結果時，閻某出于它與政府關系這一權力想象而沒有去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正所謂“民不與官斗”。個案4中，孫某親屬不跟律師談，不相信勞動局，認為他們與外資企業是一伙的，體現出他們對于國家權力及外國資本的權力想象，他們是生而有權的，農民自己是弱勢的，很容易受欺負和欺騙，就算協調者對此事處理公正，他們已先入為主地想象成不公正。在孫某及其親屬與M公司的糾紛中，合法的協調者身份不被認可。農民用自己的方式為自己爭取賠償，并拒絕與律師和勞動所工作人員談話，最后是在警察出于維持治安的目的的調解下達成協議。這說明了什么呢?警察隸屬于國家暴力機關，是國家權力的象征，律師屬專業人士，勞動所屬于國家公務部門，它是勞資糾紛民事調解的直接部門之一，雖然也是國家權力機關的下屬單位，只是在農民的心目中，其工作人員的權威低于警察。這一微小的事件折射出了中國農民的國家意識，農民對國家權力有一種敬畏心理，農民權界意識的增長則還需時日。關于這一點，在其他的研究中也有論證，在土改“訴苦”運動中，對農村人口的社會動員沒有像歐洲那樣形成公民權利意識，反而形成了一種國家意識，一種感恩型的國家觀念，對國家權力產生了一種敬畏和依賴心理。［13］這種國家意識是個體化進程中法權化身體難以生成的關鍵性障礙之一。

(二)國家的治理實踐

有人認為，中國個體化轉型中，個體已經不可能訴諸于傳統的家族式庇護，或單位體制來保證自己的社會安全，他唯一能仰賴的保護機制就是法律和制度。國家的統治直接面對公民個體，界定個體的基本權利并給予保障使之免受他人侵害，是個體化社會最適宜的治理方式。［14］但是這種治理方式在實踐領域的實現并非易事。相關定量研究顯示，勞動法執行過程中已經形成了“次標準”，該標準通常低于勞動法標準，并將違法形塑為常態和長期趨勢。［15］本文的個案材料也顯示著類似的治理實踐。

第一，相關部門對待法律的態度問題。農民的傳統思維邏輯不是孤立的，它有適合的土壤，能夠發揮效用。孫某的個案中，孫某親屬口口聲聲說不懂那些(法律)，但其真實的想法是，他們認為，懂法律可能也無濟于事，因為有權勢的人很有可能會不按法律辦事，如果完全聽他們的，只會讓自己吃啞巴虧。警察扮演調解者的角色，對于孫某親屬的“以理造勢”，他們出于維持治安、穩定大局的目的，只能說服雙方各讓一步，在賠償金額上討價還價，最終結果是工廠做出的賠償超出了法律規定。在此情境中，本文要提煉出來的重點是，政府相關部門在社會控制和治理的過程中對待法律法規的態度。將矛頭指向農民工，認為其意識落后，不懂法律，不會維權，失之偏頗。這固然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的事實是，政府的行動邏輯中，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高于一切，包括法律法規。相關部門的操作，可能會強化農民的傳統邏輯。只有制造“不穩定”，他們的訴求才會得到解決。這是中國政府與民眾之間的默契。從文化的深層結構來看，中國價值系統因為沒有預設客觀化的、形式化的上帝觀念，因此，法律沒有絕對的神圣性，也占不到最高位置［16］，這一觀點可以部分地解釋這一現象;從現實的因素來看，經濟發展與社會穩定的大局占據優先位置，是中國在市場化改革之后的國家治理形態的體現。

第二，法律法規并不能規范資方的行為。1995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開始施行，2008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合同法》開始施行，從內容上來看，它對勞工權益保護的強度之大為社會各界所共睹。個案1、個案2和個案3均來自臺資H公司，分別發生在2003年、2005年和2009年。這期間，政府對于勞工保護的法律力度加大了，但是以H公司為代表的臺資制造型企業卻似乎一如既往地漠視政府的法律法規。資方代表一直強調家長“說白了，就是想多要點錢”，資本家何嘗不是想少賠償一些呢?這種對他人私欲的想象，也投射出自己內心的私欲。個案1、個案2和個案3中，資方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做出合理的賠償。小剛案例中，資方居然用募捐的途徑來解決賠償，在員工中募捐了七千多元讓小剛帶回家，企圖就此了結此事。資方使出渾身解數讓自己的“損失”最小化，法律法規被放置一旁。由此看來，農民要錢要說法，原因之一是有些企業存在想少賠錢不給說法這一事實或者農民有這一想象。國家的法律法規為何不能規范資方的行為呢?一些相關研究也從政府的角度分析了依法治理的困境。盡管省市政府通過立法、建立常設機構、定期檢查等方式使對外來工的管理和權益保護逐漸制度化，但由于更低級別的基層政府事實上是地方利益的代表，這一制度化努力遇到障礙［17］。在國家與勞工關系問題上，公布的法律法規和政策本身在實踐中更多地不是作為標準而存在，而是作為參照而存在。不管最終的賠償金額是超出法律規定還是打了折扣，二者都說明了法律法規在解決糾紛中的尷尬地位。既然政府的法律法規并不能規范資方行為，勞工怎能運用法律的武器去維權?

(三)維權個人化

工人在工廠出了工傷，工人和工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聯系家里人或其他非正式支持網絡，工人沒有任何組織可以依靠。個案材料顯示，勞工維權呈現明顯的個人化或家庭化特征。維權個人化可能會帶來兩方面的結果。

第一，個人的特征被考慮進維權過程并產生各種影響，如，他們不太懂法律、他們的家人親友在農村、他們拖不起、他們是好哄騙的或難纏的，他們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等等。對這些個人特征的考量，有利于資方制定談判策略。閻某的個案中，資方罔顧法律法規，用盡各種手段迫使他讓步。閻某在整個維權過程中，備受煎熬，他忍到極限，被迫接受資方折扣后的賠償。姚某的權利被剝削殆盡，但是在資方的策略運作下，姚某及其父對資方充滿感激。假設有一個組織能夠代表他們與資方談判，情況會是怎樣呢?

一個個的案例中，個人和外資企業之間的力量傾斜是多么的顯明可見。閻某同歸于盡的過激想法、孫某親屬的“圍廠”、小剛父母的“下跪”在某種程度上是對這種傾斜的抗爭。基于何種立場指責勞工維權行為的非理性?基于何種理由要求勞工個人在此情況下去為自己維權?本文認為，農民工懂不懂法律、會不會維權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個被抽離的奮斗的個體，他們需要一個能夠代表他們利益的組織。他們不完全懂法情有可原，作為“手停便口停”的底層勞動者，身在異鄉應對繁復的訴訟程序本身就不現實。

第二，個人或親屬維權無法處理和應對城市社會中企業和工人之間的權界關系。當沒有組織可以依靠，發生重大勞資糾紛時，勞工只有依靠親屬網絡。但是，不論從地域還是意識諸多層面來看，家屬網絡已經無力幫助個人合法地維護各項社會權利。與熟人社區中的情況不同，孫某親屬的以理造勢并未為她們贏得道德資本，他們在工廠門口的行為，沒有被圍觀，工人們在工廠時間的管理下一如往常各就各位;沒有輿論，孫某親屬用盡招數也不能讓企業改變態度。這是一場沒有觀眾的獨角戲。雖然最后的賠償數目超過了法律的規定，看似孫某家屬在這場權力游戲中取得了勝利，但是，這其實是一場三方都輸的斗爭。企業被迫參與了孫某親屬導演的權力游戲，處理這場糾紛的成本增大;孫某不是因為工人身份受到尊重而獲得賠償;地方政府社會管理模式捉襟見肘。這一切都說明，被抽離的個體需要重新嵌入的空間。

對于勞工來說，這一空間就是能夠代表他們自身利益的組織。工會要保護勞工權利，必然對資本不利。設立工廠工會是法律規定的政策，但是，在工人角度而言，這一政策的落實是失敗的。中國政府各級官員總是小心謹慎地避免得罪外商，凡事著眼于為外資創造優良投資環境和地區經濟發展。在大局面前，勞工利益幾乎被視而不見。一切以大局為重，個人被淹沒在國家經濟發展的主旋律中。中國外資企業工會因此而積弱不振，而其他非政府勞工組織在“強國家，弱社會”的環境中生存艱難。個人、社會與國家關系在多重阻礙中變動微小。

下面對上述三個方面的原因做一簡單的小結。流動人口能夠通過就業市場得以在城市工作，在個體化語境中，這是一種抽離，被抽離的個體需要各種制度化的有效保障。目前對工人勞動權利進行保護的法律不可謂不全。但是事實上，作為勞動者，勞工的一些基本權利并沒能得到有效的保障。基于本文的案例分析，造成這一矛盾現象的原因在于，勞工的法權意識尚未完全生成，國家意識依然明顯;國家的治理實踐中，以經濟發展為第一要務，法律法規難以真正施行;維權形式的個人化或家庭化使得勞工難以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這三者相互影響，相互加強，構成了勞工維權困境的牢固叢結。這一叢結使得被抽離的個體賴以生存的網絡極其不完整不安全。在西歐國家，個體化的一個重要意涵是，現代社會新的要求、控制和限制被強加給了個體。通過就業市場、福利國家和制度，人們被纏結在一個由規則、條件和條款組成的網絡中。一切制度性的參照點劃定了現代思維、計劃和行動的界限［18］。由以上分析可知，中國流動人口的個體化只是部分個體化，與西歐社會個體化的背景和趨勢差異較大。部分個體化可被視為勞工維權困境的深層根源。

五、結論與討論

流動人口被迫卷入中國政府主導的制度改革過程當中，這被部分學者界定為中國的個體化現象。基于4個個案材料的挖掘和分析，本文發現勞工在維權過程中權利意識不明晰，表現出傳統禮治下的“理”性行動特征。本文并沒有就此得出勞工維權非理性、不懂法律等類似的結論，而是另覓他途，將之放置在社會個體化轉型這一背景中，分析勞工維權的深層障礙。結論認為，社會個體化轉型中，個體法權意識未獲全面生長、國家治理實踐對個人利益不重視、個體被抽離但是無從嵌入，這些因素是造成勞工維權困境的深層根源;也部分地顯示了中國個體化現象的獨特性，即個體雖然實現了地域流動，脫離了原有的無所不包的制約性關系范疇，從表面來看，獲得了一定的獨立、自由和機會。但同時，他們的合法權利經常得不到維護和保障，難以以一個個體去工作和生活，更像是一個個分散游牧的原子。作為捕捉西歐社會關系變遷的一個創造性概念，個體化難以完全解釋中國正在發生的個人與國家和社會之間的關系。

從國家治理形態的角度來看，最近有學者用“安撫型國家”這一概念分析國家與勞工之間的關系，即國家為維持現狀，就事論事地解決問題，模糊利益沖突，言行分離，在整體上對勞工進行精神安撫性的意識形態宣傳。［5］這一概念概括了國家為了維持現狀，在意識形態、行動邏輯和行為實踐等層面對勞工進行安撫的各項策略。此治理策略反映了國家高于個人的意識形態和集體主義，意味著勞工的法權意識難以成長，代表勞工利益的組織難以生長。各界認為，2008年1月1日施行的《勞動合同法》對工人勞動權利的保護非常到位，但是工人在實際上卻經常遭遇權利被剝奪的境況，政府相關部門、勞工及企業三方之間似乎達成某種“默契”:事情就是這樣，只能這樣。為何法律法規幾乎成為一種擺設?個中緣由甚為復雜，這里僅從個體化理論視角對之進行單一面向的分析。本文認為，“安撫型國家”是當前中國個體化進程中的重要特征。中國的個體化是在政府主導之下進行的，用閻云翔的觀點來看，是中國追求現代性的一部分。以勞工維權這一現象為棱鏡，很清楚地看到，政府只要經濟效益不要市場化意識形態，對于追求經濟效益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如勞工權利被剝奪，試圖用國家和黨的政治意識形態工具來解決，仿佛只要他們作為市場中的一種工具存在便可。這是中國式個體化的特征，它只是一種部分的或局部的個體化。這一特征在其他研究中也有體現，如，有學者通過追述松平農場近30年的改革軌跡，展示了中國的市場化改革追求的主要是經濟效益，不涉及基本政治體制的基礎，并認為中國的個體化需要在中國的政治文化語境中才能被理解。［19］

從局部個體化這一特征看來，勞工維權困境的突破口之一在于國家角色的調整。本文在前面分析的傳統文化結構因素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它們作為個體化進程的拉力將在較長一段時間內發生作用，但是，個體化進程的推力更加不可小覷。在中國，個體已經成為一個基本社會范疇，這一發展趨勢影響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經濟的組織方式及靈活的就業為個體提供了空間，但是這一空間不足以保證流動人口作為一個個體去工作和生活，其他方面的權利保障必不可少。而國家角色的調整是權利保障實現的有效途徑之一。就勞工這一領域來講，有研究表明，越南工人與中國工人比較起來，受到剝削的程度低許多，其中一個原因是越南政府與工會跟國家接軌情形較佳，愿意跟國際對話，討論勞動標準問題，努力提升勞動條件，而不是去跟其他第三世界國家競爭廉價勞動力。與此相對，中國政府在較長時間內一直希望通過低工資、較差的勞動條件作為發展策略，以便吸引外資，擴大外銷市場［20］。前述案例中顯示臺資企業H公司對待工人的種種非法行為與政府的這種發展策略不無關系。在這種策略下，作為個體的勞工難以合法維權。在復雜多變的世界經濟環境中，中國政府的這一發展策略能否持續發生效用還未定，這是其一;其二，就算這種策略能持續發生效用，個體在國家意識的作用下也能配合政府經濟發展優先的策略，但是，如姚和孫一般的萬千流動青年，被迫卷入個體化的社會趨勢中，奮斗的個體缺乏足夠的制度化保證，當風險來臨時，不得不從“自主的人生”走向“修修補補的人生”。這種個體化的集體經驗會作為一種生活政治顯現在歷史舞臺上，其政治訴求是，法律不應該只是條文，更要用來保證人民體面和有尊嚴的生活，而這需要政府和社會尊重公民，尊重勞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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