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鑫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71)
“經”原指紡織物上的縱線,與“緯”相對。“經”字后來引申為揭示根本正道的書籍,成為上古時代典籍的統稱。“緯”字也引申為對于經加以闡發和解釋的一種文體。作為“五經”的上古典籍,在孔子之前已經存在,經過孔子的整理、修正,五經逐漸成為儒家專門研習的經典并且傳承至今。在儒家傳承諸經的過程中,對于諸經之間的地位、關系、注疏、以及解釋等諸多問題都曾發生過爭論。總體來說漢代今古文經學之爭是儒學的內部紛爭。漢代是將儒學確立為官方學說的第一個大一統朝代,對儒學經典的解釋在那個時代尤為重要。本文試圖以今古文經學爭論的發生、發展至終結為脈絡梳理漢代今古文經學之爭的整個過程。
諸子爭鳴之后,儒學在漢代武帝時期被尊為官方思想。漢武帝為進一步確立儒學的正統地位,改革了以前的博士制度,設立專門講授《詩》、《書》、《禮》、《易》、《春秋》的五經博士,五經博士成為當時政府所設立的學官,“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1]卷十一3620五經博士的設置,不僅使得儒學成為官方正統意識形態,而且諸經之間的地位以及受重視程度的差異往往因統治者的政策偏好而與入仕儒者的仕途緊密聯系。武帝時期,公孫弘為丞相,故公羊之學大興,“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此處指董仲舒),于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1]卷十一3617
西漢時期的今文經學,即指五經博士所講授的經籍,由于其皆用當時所流行的隸書寫成,所以被稱為今文經學。今文經學只是相對于古文經學而言,是古文經籍出現以后,才產生了與之相對待的今文經這一名稱。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后,大量古文經典被焚毀,項羽放火焚燒阿房宮,使得秦朝官方所藏典籍也被焚燒殆盡。漢初的經典,或是秦朝所焚經典之剩余殘片,或是以歷代儒生口耳相傳,最后以隸書的形式記錄下來,此即今文經學。劉歆認為當時博士所研習的經典都是不完全的,甚至是有錯誤的,因此他并不滿足于經師口授的今文經典,并且致力于搜尋原始典籍。據《漢書》記載劉歆所提倡的古文經學其來源主要有三:(一)漢武帝末年,魯恭王劉余在孔子家宅的墻壁中所得,(二)原官廷所藏古籍,(三)民間流傳的古籍。[1]卷七1969-1970這些典籍分別以篆書或者籀文等漢代以前六國文字寫成,因此被人們稱為古文經,研究這些經典的學說被稱為古文經學。
古文經典的發現,首先,它補充了漢代典籍資料的不足,彌補了秦始皇焚書坑儒及楚漢戰爭期間的典籍損失。其次,它為把握上古典籍的原貌提供了新的材料。由于今文經學在當時的政治生活當中已經有了一席之地,新出現的古文經籍與今文經籍兩種文獻的矛盾勢必會引起兩個流派的紛爭。
漢代末年,今古文經學爭論的焦點在于《左氏春秋》與《公羊傳》、《谷梁傳》的關系上。
漢武帝時期,《公羊傳》大為流行,董仲舒作為當時著名的公羊學大師,極力主張“天人感應”、“奉天法古”等思想。當時官學里的博士也都大肆發揮天人感應等神秘主義思想,常以福瑞災禍之異兆上疏皇帝,用以逢迎或是勸諫當權者,儒家神秘化傾向加重。在漢代中后期,統治集團逐漸拋棄了《公羊傳》。其原因在于,在漢代中葉以后,尤其是漢代末年,《公羊傳》里“受天命為新王”的思想已經不適應當時統治者的需要,上層統治集團懼怕這一思想成為朝代更替的根據。漢哀帝就曾因為“受天命為新王”這句話的影響,而上演了一出再受命的鬧劇。可見《公羊傳》這一思想對當權者的影響之大。
漢宣帝時期,為了削弱《公羊傳》的影響,漢宣帝在甘露三年召開了著名的石渠會議,“詔諸儒講五經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乃立梁邱易,大小夏侯尚書,谷梁春秋博士。”[1]卷一272經過石渠會議的討論,《公羊傳》的官方統治地位被削弱,中央開始開設谷梁春秋博士,與公羊春秋相制衡。經過官方統治者的認同,谷梁春秋開始興盛。
值得指出的是,公羊春秋與谷梁春秋同屬于今文經學,其二者之間的對立還未涉及到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的對立。《公羊傳》、《谷梁傳》中都載有孔子的微言大義,其不同在于《谷梁傳》中沒有孔子“受天命為新王”的說法。真正涉及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之爭的,是《公羊傳》、《谷梁傳》和《左氏傳》之間的地位關系的確立。
“經”是上古經典文獻,“傳”作為一種文體是指對于經的解釋和闡發。《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都是指對于《春秋》這一經典的解釋。從這一角度出發,《公羊傳》與《谷梁傳》比較相似,二者都是講究《春秋》筆法的研究以及對《春秋》微言大義的闡發,以解釋《春秋》一書的褒貶義例。而《左氏傳》卻不同,《左氏傳》當中記載了大量的歷史資料以補充《春秋》記事簡略的特點。《左氏傳》以補充史實為主,很少發表沒有根據的議論,神秘主義傾向較淡。因此《左氏傳》也具有很高的史料學價值。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左氏傳》可不可以算作是《春秋》的傳,也就成為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爭論的焦點。
今文經學家認為,《左氏春秋》并非是解釋《春秋》義理的“傳”體著作,也就不能稱之為《春秋左氏傳》,更不具有與《公羊傳》、《谷梁傳》相等同的地位,不應該將其設為學官。劉歆作為古文經學的倡導者,則持相反的態度。據班固《漢書 劉歆傳》記載:“及歆秘校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1]卷七1967按照這一說法,劉歆是最先發現《春秋左氏傳》的人,在他看來,《左氏傳》與《公羊傳》、《谷梁傳》一樣,都是《春秋》之“傳”體著作,因此也應設立學官,設立左氏傳博士。并且劉歆認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1]卷七1967按《漢書 藝文志》記載,《左氏傳》不僅是《春秋》的“傳”體著作,而且有孔子與左丘明二人共同完成的,本傳以史料為主的目的就是怕孔子后學對《春秋》隨意而解。[1]卷六1715換言之,《左氏傳》不僅應取得與《公羊傳》、《谷梁傳》相同的地位,而且其實質上還要比《公羊傳》、《谷梁傳》所述之內容更為詳實可靠,是補充說明《春秋》的著作。
西漢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劉歆上奏欲為《左氏傳》、《逸禮》、《毛詩》、《古文尚書》立學官。漢哀帝下令討論此事,遭到了今文經學家的批判,今文經學家的主要觀點即是《左氏傳》并不是《春秋》的傳。面對今文經博士的批判,劉歆做《移讓太常博士書》一文,在此文中,劉歆再次強調了《左氏傳》為《春秋》傳體著作的觀點“其為古文舊書,皆有征驗,內外相應”[1]1971,并且嚴厲抨擊了今文經學博士固守己見的治學態度:“猶欲抱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亡從善服義之公心。或懷嫉妒,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以尚書為不備,謂左氏不傳春秋,豈不哀哉!”[1]1970劉歆的這番言辭激起了當時五經博士及許多在仕儒生的激烈反對,當時光祿大夫龔勝以告老還鄉為由要求降罪劉歆,《齊詩》博士大司空師丹也指責劉歆擾亂官學。這場論戰以劉歆自己申請去地方為官而結束。這一階段的今古文經學之爭以古文經學的失敗而告終。
漢平帝時期,外戚王莽專權執政,劉歆被重用。王莽由于托古改制的需要,于漢平帝元始四年將《左氏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立為學官,確立了古文經學的官方地位。
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政權以后,廢除了王莽所確立的新朝制度,當然也包括王莽所設立的古文經學博士。建武二年,尚書令韓歆上疏光武帝,要求立《左氏傳》、《費氏易》為學官。光武帝下詔眾議此事,由此引發了今古文經學的又一次爭論。
建武四年,光武帝召見群臣及今文經博士討論立《左氏傳》為學官一事,遭到今文經學家的反對。今文經學家范升認為,“《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師徒相傳,又無其人,且非先帝所存,無因得立。”[2]858后來,范升有上疏道:“《費》、《左》二學,無有本師,而多反異。”認為《左氏傳》、《費氏易》沒有正宗的師承,是外道邪說。
當時古文經學家中比較著名的是陳元。陳元面對范升對于古文經學的排擠,亦上奏光武帝極力維護《左氏傳》的地位:“《左氏》孤學少與,遂為異家之所復冒……仲尼圣德,而不容于世,況于竹帛余文,其為雷同者所排,固其宜也。非陛下至明,孰能察之!”[2]860在此,古文經學家并沒有拿出新的論據來證明《左氏傳》的正統地位,只是說左氏傳之所以沒有受到世人的重視,只是因為曲高和寡。
經過陳元與范升的反復辯難,最終光武帝為了拉攏古文經學家,采納了陳元的意見,決定設立《左氏傳》博士,但由于陳元在辯論中樹敵太多,為了緩和今文經學家的情緒,光武帝選擇李封為《左氏傳》博士。無奈不久李封病卒,光武帝迫于今文經學家的壓力,沒有再補設《左氏傳》博士。
建初元年(公元76年),漢章帝詔賈逵入宮講授《左氏傳》。賈逵趁機上疏漢章帝,建議確立《左氏傳》之官學地位。賈逵此次上疏不像以往古文經學家單純地極力抬高《左氏傳》的學術地位。為了迎合當權者,賈逵將《左氏傳》與讖緯思想加以結合。
西漢后期開始,尤其是東漢時期,統治者對于讖緯是相當重視的,中元元年(公元56年),光武帝曾宣布圖緯于天下,將讖緯思想定位為官方正統思想。當時作為反對神秘主義思想的哲學家桓譚曾因稱自己不讀讖緯之書而險些被斬首。今文經學家大談讖緯的主要原因也是因為讖緯受到當時統治者的認可。基于這些原因,賈逵開始將讖緯思想吸收到古文經學當中,以此作為說服當權者確立古文經學正統地位的依據之一。并且為了迎合統治者的需要,賈逵在對漢章帝的上疏中,極力強調《左氏傳》有利于穩定社會秩序、鞏固漢朝統治的一面,揭示《公羊》有悖于政治穩定。賈逵上疏稱“《左氏》義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權變……《左氏》崇君父,卑臣子,強干弱枝,勸善戒惡,至明至切,至直至順。”[2]863
賈逵迎合統治者的論述方式使得漢章帝看到了《左氏傳》符合統治者治國策略的一面。建初四年(公元79年),漢章帝仿照宣帝石渠會議而舉行了著名的白虎觀會議,并通過此次會議集結成著名的《白虎通義》一書。《白虎通義》雖然是今文經學集著,但有幾點值得注意。首先白虎會議之目的是為了“節省章句”、“共正經義”。也就是說,漢章帝開始意識到今文經學繁瑣復雜的弊端,同時也承認其中雜有非“正義”的因素,所以在聚集當時學者“共正經義”。這些觀點無形中提高了古文經學的地位。其次,參加這次集會的不僅有今文經學家,如楊終(治《公羊傳》)、桓郁(治《歐陽尚書》)等,也有班固、賈逵等古文經學家,還有專治《老子》的道家人物淳于公,并且漢章帝欽定古文經學家班固纂輯《白虎通義》,這都反映了漢章帝要“共正經義”的態度,即兼容并蓄,而非任聽今文經學一家之言。
由此可知,在東漢中期,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的矛盾趨于緩和,以《左氏傳》為代表的古文經學在官方經學中的地位逐步提高,而今文經學的官方正統地位也被動搖了。
賈逵之后,古文經學家在駁斥今文經學家望文生義、穿鑿附會解釋經典這一方面又拿出了新的證據。賈逵之弟子許慎,博覽經籍,于漢和帝時著成《說文解字》一書。許慎在書序中說:“俗儒鄙夫玩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怪舊藝而善野言……今敘篆文,合以古描,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證,稽撰其說,將以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旨,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也。萬物感睹,靡不兼載。”[3]878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最原初的區別就是所用字體之不同,今文經學家往往對今文所述之經典牽強比附,在此許慎指出,之所以出現這種不著邊際的“野言”,都是因為今文經學家“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說文解字》通過對文字發展過程的揭示,破除了今文經學家根據今文(隸書)對經義做解釋時所產生的穿鑿附會,而古文經學家深明古字本義,其依據古文字對于經典的闡釋更符合經典原意。今古文經學最原初、最明顯的差異既是文字的差異,至此,許慎通過《說文解字》的著述和普及,有力的證明了今文經學不通古文字所導致的謬誤。古文經學有進一步壓倒今文經學之勢。
東漢中后期,古文經學家博通群經的優勢開始進一步顯露出來,并且得到了當時學界的認可。班固的學生馬融,博洽群經,曾注《孝經》、《論語》、《詩》、《易》、《三禮》、《尚書》等。馬融不僅廣注群經,并且門徒眾多,作為古文經學家在當時影響頗大,直接提高了古文經學的地位。
古文經學對于今文經學的壓倒性勝利,最后是由鄭玄完成的。站在古文經學立場上的鄭玄,他不僅通曉《周禮》、《左氏傳》、《古文尚書》等古文經,也通曉《京式易》等今文經學及讖緯,鄭玄通過其深厚的經學功底遍注群經。“鄭玄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2]849
東漢中后期,據《后漢書 儒林傳》記載,通過鄭玄的注解,古文經《費氏易》大興,作為今文經學的《孟氏易》、《京氏易》逐漸衰落;賈逵作訓、馬融作傳、鄭玄注解的《古文尚書》遂顯于世;馬融所作《毛詩傳》、鄭玄《毛詩箋》興盛,《齊詩》、《魯詩》、《韓詩》地位下降;在《禮》方面,鄭玄不僅注《周禮》,并且用古文經學方法注今文經《儀禮》、《禮記》。至此,在《易》、《書》、《詩》、《禮》四個方面古文經學都逐漸興盛,而今文經學則日趨衰落。關于《春秋》,鄭玄并無注解性著作,但據《儒林傳》記載,服虔曾作《春秋左氏傳解》以駁斥公羊學家何休。鄭玄原為《春秋》作注,后來見服虔的解釋與自己的大體相似,便將自己已做出的注解全部服贈予服虔。自服虔著成《春秋左氏傳解》后,《左氏傳》最終壓倒了《公羊傳》和《谷梁傳》,古文經學最終得以興盛。
至此,辭章泛濫、疑議叢生的今文經學徹底衰落,古文經學在儒家五經領域徹底壓倒了今文經學。至此長達二百年左右的古今文經學之爭宣告結束。
[1]班 固.漢書[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62.
[2]范 曄.后漢書(二)[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
[3]許 慎.說文解字[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