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曼,楊 陽
(皖西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在20世紀這個政治、經濟發生巨變,種族滅絕,文化逐漸消失的年代,戰爭、貧窮、種族歧視、殖民主義給人們的身心帶來了傷害,人們的心靈遭受了巨大摧殘。然而,要銘記歷史,就要保存這些個人和集體的創傷經歷,使它們不被同化和誤傳。但是,由于這些經歷常常被遺忘且不易理解,小說家們迫切需要尋找一種新的敘事方法來解釋和重塑這些創傷經歷所走過的神秘足跡。于是,創傷敘事應運而生。許多作者采用這種虛構的敘事方法,讓讀者接觸到創傷經歷,并且從社會與心理相互交織的角度,來闡述人的記憶與遺忘的關系。小說《最藍的眼睛》的作者莫里森,就采用創傷敘事的方法,講述了黑人群體在種族歧視的社會背景下,心靈和審美觀發生的扭曲和異化。
托尼·莫里森,1931年出生,20世紀60年代末登上文壇。她憑借《秀拉》《所羅門之歌》《寵兒》等優秀作品,于199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全球首位獲此殊榮的黑人女作家。她的作品多以歷史、種族與苦難、美國黑人婦女為主題。她所主編的《黑人之書》,記敘了美國黑人300年歷史,被稱為是“美國黑人史的百科全書”。《最藍的眼睛》這部小說是莫里森創作的第一部小說,它反映的是20世紀美國種族歧視下的黑人生活。正如美國黑人民權運動領袖杜波伊斯在其作品《黑人的靈魂》中寫到:“二十世紀的問題仍是膚色界限的問題。”[1]16黑人們無法選擇這種生理特征,于是只能在文化沖突中苦苦掙扎。小說中的主人公佩科拉,為了擺脫黑人的身份,渴望擁有一雙白人的藍色眼睛,然而她的希望落空,又被自己的生父強奸。在身心的雙重打擊下,佩科拉最終變得瘋癲。
在整部小說中,佩科拉無疑是悲劇的化身,其不幸的童年,寄人籬下的生活,以及被父親強奸的痛苦等創傷經歷例證了在美國種族歧視下,白人對黑人的奴役不僅表現在經濟政治上,更表現在精神摧殘和文化壓制上。她因黑人身份受到歧視,生活在極度壓抑之中,已遭到創傷,而后來幻想破滅,被生父強奸,更是讓她的創傷再現,最終走投無路。
作為小說的女主角,年僅11歲的黑人女孩佩科拉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他的父親燒了他們的房子,因此她只能暫住到別人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也許,在這個以白人文化為主流價值觀的美國社會,所有的黑人與白人相比都是“不幸的”,這種不幸是普遍的。但佩科拉的悲劇遠遠超過了這種不幸,其根源是十分復雜的。
首先是她的家庭:一個強勢暴躁的母親波莉,一個總愛離家出走的弟弟山姆,再加上一個從來不知道如何與子女相處的父親喬利。在這樣一個毫無溫暖可言的家庭中,佩科拉感到絕望;她相貌平平,有黑色的皮膚,總是成為別人嘲笑、戲弄的對象。一直處在這樣極端的生活環境下,她幻想讓自己消失,但她發現,即便是身體消失了,她也無法讓眼睛消失,而這將毫無意義,所有畫面、所有的人仍盡收眼底。由此,她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于她的眼睛。她想著,只要擁有一雙像瑪麗·珍那樣美麗迷人的藍眼睛,一切苦難就會結束了。可是她的悲劇卻并沒有因此而改變,最終她瘋了,并在人們的詛咒中誕下了一個死嬰。
佩科拉的悲劇,從其自身來說,源于她對自我身份的蔑視和放棄,渴望追求白人文化。環境的惡劣讓她試圖尋找一條出路,但她卻錯誤地走向了黑人文化的邊緣。對本民族文化的蔑視讓她難以適應所處的環境,而對白人文化的不切實際的追求又會讓她最后一絲希望破滅,因此她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佩科拉對于民族文化不認同,渴望擺脫黑人身份,是導致她悲劇的最重要的原因。“最藍的眼睛”只是她追求白人文化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她內心渴望自己變漂亮,渴望老師同學的追隨,甚至渴望擁有白人女孩兒擁有的一切。她懷有這些美好的愿望無可厚非,但一旦超越了自己的身份,一旦放棄了自己民族的本位文化,就會變得非常危險,最終會迷失自我,沒有身份歸屬感。同時,她性格上的缺陷:懦弱,遇事不能勇敢、樂觀地面對也是導致她選擇極端解決方式的原因。
小說中另一個白人文化的追求者就是佩科拉的母親波莉,她替白人干活,愛看白人電影,幻想浪漫的愛情,整日沉浸在自己虛幻又空虛的世界中,不能自拔。這樣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自私女人能給她的家庭、她的子女帶來什么呢?除了冷酷、無情,就是無邊無盡的折磨。這使佩科拉無法積極樂觀的面對生活。同時,母愛的缺失也是佩科拉精神創傷的一部分,沒有母愛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她感受不到溫暖,受傷的心靈也無法在母親那里得到一絲安慰。在這樣一個極度壓抑和冰冷的環境中,佩科拉的精神創傷不僅無法愈合,反而愈演愈烈。因此,她只能將全部精神都寄托在那雙藍色的眼睛上,而幻想終將破滅,她的人生也注定要以悲劇結尾。
克勞蒂亞和弗里達是一對姐妹,她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黑人家庭。整部小說就是以克勞蒂亞為第一人稱敘述的。發生那樣的悲劇,克勞蒂亞可以說是目擊者,她見證了整個故事的發生和結局。她和弗里達都是充滿正義、勇敢而富有同情心的黑人女孩。文中對她們姐妹倆和佩科拉在一起生活的描寫,為整部小說沉重而抑郁的氛圍增添了一絲希望和生氣。
其中,克勞蒂亞的形象尤為鮮明。她不喜歡布娃娃,甚至還想肢解它。同樣,她也討厭聚會時用的錫杯錫紙的味道,討厭穿新裙子前要洗澡。所有這一切似乎顯示出她對于白人文化的抵抗,可這種抵抗卻只是無意識的。克勞蒂亞看不慣姐姐和佩科拉對白人童星雪莉的崇拜之情,可她自己卻喜歡另一個白人女孩兒珍妮·威特斯。可見,那時的她并沒有很強烈的黑人自我身份的認定和維護。她不討厭自己的黑皮膚,卻也不反感白人文化,一切喜惡都是率性而為。我想,這種性格的形成源于她生活在一個盡管貧窮、疾苦,卻很溫暖的家庭中:她有一個在她悲傷時唱歌給她聽的姐姐,一個經常罵她,但會在午夜時分為她掖被子的母親。因此,在黑人家庭中,她其實是幸福的。可是,當佩科拉每次因為自己的黑人身份被羞辱時,當周圍的人因為黑人文化和白人文化的沖突發生矛盾時,她妥協了。最后在聽說佩科拉的丑聞時,雖然同情卻很快被一種“奇怪的自衛性的羞愧所代替”[2]58,就像克勞蒂亞自己說的“她的孩子死了,我們的純真稚氣也死了”[2]1。評論家派奇曾將克勞蒂亞的成長歷程概括為“少年的反叛(youthful rebelliousness)”到長大后的“隨波逐流(conformity)”[3]58。的確是這樣,社會的洪流能夠將人性淹沒。隨波逐流不一定是生存的法則,但可以讓你在風浪中安度人生。但最深處的原因卻是“創傷傷害個體的心智,集體的創傷更具有破壞力……(它)弱化人們的團體意識,降低來自集體的支持,控制人們的心態和組織之間的相互交流溝通”。本質上說,克勞蒂亞與千千萬萬個佩科拉一樣,她們處在文化沖突斗爭的漩渦中,本民族文化在沖突中所處的劣勢地位給她們心理造成的創傷是一樣的,喪失了自信心,對本民族的社會和文化結構信心降低。因此,在她們內心深處,本民族的身份、文化仍是自卑的,特別是,在白人文化的奴役下,整個黑人群體的精神生活是充滿陰霾的,其民族自尊心與歸屬感被主流價值觀所摧殘。她們渴望發出一些不同的聲音,但即使是在黑人世界里也很難找到應和者。于是,在兩種文化的沖突與戰爭中,她們感到困惑與迷茫。
小說中幾乎沒有出現黑人與白人發生直接沖突的情節,但整部小說的寫作基調仍是低沉的。文中充耳可聞的是黑人的抱怨、牢騷、謾罵,甚至是詛咒,讓讀者感覺到黑人群體內部的相互壓制。這是因為,白人文化已經主宰了整個社會,精神摧殘所帶來的創傷像毒瘤一樣長在了黑人們的心中。文中的麥克迪亞夫婦,以及后來詛咒佩科拉的人們,他們既是白人文化的追隨者,也是白人文化的犧牲品。他們過著黑人的生活,卻抱怨自己貧窮、卑微,相互埋怨,而認為白人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高貴的。這無形之中在黑人的生活圈里形成了一種民族自卑感,它深深地影響了佩科拉。
說佩科拉的父親是犧牲品,似乎很難讓人理解,因為他在人們眼中是一個放蕩不羈、行為異常的人,并且也是他直接造成了佩科拉的悲慘結局。可是,從他的整個人生經歷來看,他的確是白人文化的犧牲品。
喬利剛出生四天,就被母親遺棄在垃圾堆里,是吉米姨婆收養了他。從小,他感受不到來自父母的愛,這在他心里始終是一個缺憾,也對他幼小的心靈造成無法彌補的創傷。他對姨婆的養育之恩心存感激,對心愛的人心存愧疚,可以說幼年時的他是一個善良的人。與很多黑人的自卑感不同,他從小接觸解放黑奴宣言,對本民族社會和文化都有著深深的認同感,對白人有強烈的抵觸情緒。然而,后來與父親的相見徹底改變了他,亦是他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拋下一切的他獨自一人踏上尋親的道路,只為撫平心中的創傷。但父親的冷漠將他的精神世界徹底摧毀,這時的他已經崩潰,心靈再也找不到任何寄托,于是性格大變。而徹底毀了他的是他與波莉的婚姻,一成不變的生活束縛了他的想象力和自由,波莉的性格轉變也讓他心灰意冷。于是,在一個周六的下午,當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看見正在廚房里刷碗的佩科拉時,悲劇發生了。
除去事件本身的罪惡,小說中對他當時的一段心理獨白的描寫讓我深有感觸:“她還是個孩子,沒有負擔,可為什么她并不快樂?”“他能替她做些什么呢?能給予她什么?能對她說什么?”[2]52這段獨白流露出查理內心的真實情感,他是愛佩科拉的,只是他沒有體驗過被父母照顧的滋味,不懂得如何與子女相處,更不明白這種關系的實質。佩科拉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但強奸事件的發生卻是具有偶然性的,當時佩科拉的動作與她母親相似,讓喬利從女兒的動作中看到了他與波莉初相遇時的美好情景,最終釀成苦果。可是沒有人會理解他,白人的世界排斥他,而黑人的世界也容不下他,人們只看到他的罪惡,認為他是行為古怪的異端,沒有人能看到深埋在他心底的創傷。于是,他的身份無法被人認同,成了白人文化下的犧牲品。
在小說《最藍的眼睛》中,每一個人物形象都有其鮮明的特點,都代表了美國社會中的某一類人。小說中的黑人群體在“白人化”了的美國社會中求生存,受到白人價值觀中種族歧視的毒害,普遍過著黑暗痛苦的日子,沒有尊嚴,沒有自由,社會地位極其低下。本書的作者莫里森在表現這一主題時獨具匠心,在情節安排上沒有走“尋常路”(即小說中直接描寫白人對黑人的壓迫和歧視,表現黑人悲慘的生活,對比之下顯示出黑人的弱勢地位),而是把重點放在了黑人的生活圈中,更加重了悲劇色彩,不禁讓人思考:悲劇發生的根源到底是什么。表面上看是佩科拉的父親直接導致了這個結局,那如果沒有他,佩科拉是不是就不會瘋,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呢?答案是否定的。佩科拉的悲劇是無法改變的,只不過可能會以其他的形式表現出來。
因為“社會環境以不同的方式影響著那些不幸的經歷的產生原因并造成后果,它形成的環境就是創傷產生的環境”[4]13-17。克勞蒂亞的反叛是一種積極的力量,但它太微弱,沒能影響到佩科拉,更無法改變她的命運。而后來,連這可貴的“反叛”也變成了妥協,她們在這片貧瘠的黑土地上種下的金盞花也沒能發芽。是啊,不光是土地,就連人的思想也是貧瘠的,她們絲毫不同情佩科拉,認為她和她肚子里那最丑的孩子都應死去。最終,佩科拉誕下死嬰,在黑人同胞的詛咒中完成了自己的悲劇。
綜上所述,是種族歧視的社會大背景下的文化沖突最終導致了佩科拉的悲劇。整部小說讀完,值得人思考的地方很多。那么,黑人的出路在哪里?莫里森認為:“黑人民族要生存下去,除了擁有政治權利和經濟獨立以外,必須保留住黑人文化。”[5]27因此,不論以何種方式抗爭,只要他們認同自己黑人的身份,對自己民族的文化充滿自豪感,那么貧瘠的土地就能夠變得肥沃,金盞花的種子也終將能在這片土地上發芽!
[1]Du Bois W E B.The Souls of Black Folk[M].New York:Random House,1989.
[2]Toni M.The Bluest Eye[M].Washington:Washington Square Press,1972.
[3]Patrick B B.The Novels of Toni Morrison:The Search for Self and Place within the Community[M].New York:Grove/Atlantic,1994.
[4]Laurie V.Trauma and Survival in Contemporary Fiction[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02.
[5]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二十世紀美國黑人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