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永杰, 張萬軍
(江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無錫214122)
勞動異化和科技異化存在于不同時期的資本主義社會,同時也存在于廣大的發展中國家包括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目前國內外學術界對二者的研究多以單獨研究為主,少有將二者聯系起來進行研究。因此,對馬克思勞動異化與馬爾庫塞科技異化進行比較研究不僅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更有極大的現實意義。在分別研究兩種理論的基礎上分析二者的異同,為我國在應用科技推動社會發展和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堅持科學發展觀,最終克服勞動異化和科技異化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從詞源上看,異化源于拉丁文alienation,有冷淡、疏遠、精神錯亂等意思。德國哲學家費希特第一個從哲學本體論層面論述異化的概念。在他看來,“非我”是“自我”的異化,因為“自我”創造出“非我”之后,其自身的規定性是從“非我”這個對立面的限制中獲得的,即“非我”使“自我”喪失了獨立性而變成了有所限制的東西。其后黑格爾使異化理論獲得成熟的哲學上的意義。他認為異化即外化、對象化;在異化過程中,客體不會壓制主體,主體不會喪失其能動性;異化是一種發展性的否定;異化是主體確證自身、實現自身現實性的途徑;揚棄異化并在人的意識中回復到自身,這是異化的應有之義。
異化作為一個發展的概念,其核心是人的活動及其結果在一定條件下成為了一種獨立于人的異己力量,反過來壓制、奴役、統治人的現象。
馬克思將異化與勞動結合起來,批判地汲取了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異化理論的合理成分,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為《手稿》)中,第一次創造性地提出了系統、全面的異化勞動理論。在他看來,異化的實質表明了人所創造的整個世界變成了與人對立的、異己的東西。在《手稿》中,他從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工人及其產品的異化這個經濟事實出發,把人的本質抽象為理想狀態的自由自覺活動,認為異化勞動具有以下四個方面的基本規定。
第一,工人的勞動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馬克思認為,勞動產品作為勞動的結晶,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本應該屬于工人,但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產品,作為異己的東西,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獨立力量,是同勞動對立的”[1],因為工人生產的產品不歸自己所有,“對對象的占有竟如此表現為異化,以致工人生產的對象越多,它能夠占有的對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產品及資本的統治”,“工人對自己勞動產品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勞動對象的關系”[2]。
第二,工人同自己的勞動活動相異化。工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是工人同自己的勞動活動相異化的結果。馬克思認為,勞動本應是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是實現自身價值的創造性的生命活動,人在勞動中自由發揮自身的體力和智力。異化勞動則將工人的勞動變成了強制性的活動,不是滿足自身需要、實現自身價值的勞動。在勞動過程中,工人和自己的勞動不是屬于自己而是屬于他人。
第三,工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勞動作為人區別于動物的最根本標志,是人的類生活,是自由自覺的有意識的活動。人對人的類本質的體現是在改造對象世界(即無機自然界)的過程中實現的,異化勞動則使得這種體現完全發生了變化。它把人的這種自由自覺的活動貶低為單純的手段,從而把人的類生活變成了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
第四,人同人的關系相異化。馬克思認為,人同自身的關系只有通過他同他人的關系才能實現。異化勞動狀態下,工人是處于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下的從事具體勞動的人。“通過異化勞動,人不僅生產出他對作為異己的、敵對的力量的生產對象和生產行為的關系,而且生產出他人對他的生產和他的產品的關系,以及他對這些他人的關系。”[3]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下,工人被迫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給資本家,工人同資本家相異化;在機器化大生產的條件下,越來越多的婦女、兒童也能夠參與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當中,加上“機器排擠工人”的效應,工人與工人之間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工人與工人的關系相異化。
總之,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工人和資本家都未能擺脫被異化的命運。工人由于不占有生產資料而被異化,資本家則由于成為了資本的人格化而被異化。勞動異化的根源在于私有制。
“科技異化”是由一般“異化”概念引申和擴展而來。目前學界關于科技異化的概念并沒有嚴格統一的界定。有的學者稱之為“科學技術的負面效應”,有的將科技異化暗含在科技價值的兩重性或科技是“雙刃劍”等含義當中,也有的使用“技術異化”一詞。
盡管學者們關于科技異化的概念在表述上不盡一致,但對其基本含義的理解大致相同。概括起來,科技異化指科技作為人的創造物以及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本來應該用以滿足人的需要和目的,造福于人、服務于人,然而它卻以同樣的力量控制、危害、威脅和奴役著人,成為與其創造者(人)對立的異己力量。
正如哈瑞·雷德納所說:“人類已經設計出一種系統地統治、控制和處理所有事情的方法,這種方法在剛開始時是指向自然的,但是他們發現現在這種方法也轉向自身……”[4]科技異化挑戰著人的主體地位,對人類社會造成了極大的沖擊,已成為當今社會最突出的現象之一。
1964年德裔美籍人馬爾庫塞在其著作《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中深刻揭示了科技異化狀態下現代人異化的生存狀況和生存境遇。由于他生活在與馬克思截然不同的時代——20世紀,目睹了資本主義經濟飛速發展創造出的空前巨大的物質財富,也看到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實行福利制度后工人生存環境和生活水平的大大提高。同時,發達的工業社會利用其在科技方面的優勢,用科技的合理性鞏固統治的合理性。人們滿足于物質層面的享受,逐漸淪落為喪失批判性的人——單向度的人,從而造就了一個單向度的社會。馬爾庫塞以科技異化為出發點,分析了其在人自身、意識形態、政治領域等方面的表現。
第一,人的超越性和批判性被技術理性消解,成為單向度的人。馬爾庫塞認為,人作為一種自由創造性的實踐存在,本應具有一種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但是科學技術的發展導致了新的統治形式——技術理性統治。人的這種批判性、超越性逐漸被技術理性所消解,成為了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中機器化大生產與自動化大大減少了工人的體力勞動,工人的生存環境和福利待遇的改善使得他們對自己生存的社會的否定不再明顯。隨著生產過程中機械的地位越發突出,工人逐漸失去了職業自主權而被“一體化”到非生產性的崗位,從而失去了對既定社會的否定力量,其思想中就缺少了否定性的維度,變成“單向度的思想”。
第二,在發達工業社會中,科技維護、捍衛著資產階級的利益,發揮著意識形態方面的巨大功能。與傳統理性相比,“它消除了人身依賴,依靠對事物客觀秩序以及規律的把握,越來越高效地開發自然和精神資源,極大地改善了人的物質生存條件”[5]。同時,它建立起對人的外在統治,技術理性的局限性表現在人被生產手段的漸進奴役中。技術合理性維護著統治的合法性,而對這種統治的質疑成為非理性和反科學。科技的運用所帶來的巨大的社會財富,使得人們對自由、平等、民主的追求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從而喪失了對社會制度的替代性選擇的思考和實踐。
第三,技術理性造就了現代工業社會極權主義的統治力量。正如馬爾庫塞所說:“技術進步持續不斷的動態,變得為政治內容所充滿,技術邏各斯被轉變為持續下來的奴役的邏各斯。技術的解放力量——事物的工具化——成為解放的桎梏;這就是人的工具化。”[6]科技的發展本應使人有更多的自主權獲得自由和解放,然而實際情況卻是技術理性原則組織起來的現代工業社會成為了極權主義者。它的統治方式不再是采用舊的暴力鎮壓的方式,而是靠著超強的社會吸納力使人心甘情愿地被納入現存社會體系之中。
兩種理論產生于不同的歷史階段,解決的是各自面臨的社會問題。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沒有根本改變,這種社會當中人的片面發展和被奴役的實質沒有根本改變,所以兩種理論既有區別又有聯系。
1.勞動異化與科技異化的領域不同
異化形態表現為勞動異化時,其異化領域主要限于經濟領域,而馬爾庫塞的科技異化理論當中,其異化領域不僅在于經濟領域,更是擴展到了政治、哲學、文化、社會生活等領域。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中的異化對象涵蓋了工人、資本家,勞動者生產出的產品不歸自己所有,反而成為與工人對立的異己力量,勞動僅僅是其維持生存的手段,資本家也變為了人格化的資本。在馬爾庫塞的科技異化理論中,科技異化的形式更隱蔽,手段更合理。科技不僅用于控制人,而且成為團結人們更有效的手段,政治上對立派別趨于一致,哲學上的批判限于社會制度允許的范圍之內,否定性的思維被肯定性的思維取代,整個社會趨于單向度。
2.勞動異化與科技異化的方式不同
勞動異化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工人只能服從固定的社會分工,片面地發展某一項特殊的技能,工人不能作為生產勞動的主體,而是機器的附屬品。這種勞動是一種非自愿的、被迫的、強制的勞動。異化勞動的主要方式是經濟手段,即資本家對工人在經濟上的赤裸裸的剝削。在馬爾庫塞的科技異化理論當中,“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雖然仍然維持著剝削,但日臻完善的勞動機械化改變了被剝削者的態度和境況”[7]。過去對工人肉體上的奴役演變為心靈和靈魂上的奴役,這對工人是一個很大的麻醉。科技在生產中的運用,使得勞動異化延伸到了人的神經系統。機器支配著人,“不僅支配他的身體,而且支配他的大腦甚至靈魂”[8]。工人被奴役的地位并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異化的方式——從經濟上的剝削變為技術上的控制。
3.勞動異化與科技異化的結果不同
馬克思通過分析勞動異化的四種表現得出勞動異化的根源在于私有制。要消除勞動異化,就要消滅私有制。馬克思從對社會生產過程的分析到對私有制的批判,從對社會生產關系的分析到對現存社會制度的否定,再到消除異化勞動,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共產主義社會,其勞動異化理論是革命的。馬爾庫塞雖然對發達工業社會中科技異化的種種現象作了精彩、深刻的描述和分析,也承認科技中立是站不住腳的,但科技之所以不中立在于科技在發達工業社會中代表的是統治階級的利益,科技的合理性變成了統治的合理性,而馬爾庫塞的最終批判矛頭卻偏離了主題——資本主義制度,指向了科技。因此馬爾庫塞的科技異化理論是無法替代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的。
1.科技異化衍生于勞動異化
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中包含著科技異化的萌芽。“一個毫無疑問的事實是:機器本身對于把工人從生活資料中游離出來是沒有責任的。……矛盾和對抗不是從機器本身產生的,而是從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產生的!因為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延長了工作日;因為機器本身減輕勞動,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提高勞動強度;……因為機器本身增加生產者的財富,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使生產者變成需要救濟的貧民。”[9]作為勞動產品的科學技術本身并不是一種消極的統治人的異己力量,科技異化的根本原因在于勞動異化和以資本為核心的生產方式。勞動力變成商品,勞動本身異化成了勞動者的異己力量,作為勞動產物的“科學技術”也便與勞動者異化。隨著人的體力智力被迫依賴于越來越復雜的技術系統,大多數的人失去了其應有的創造性和自主性,成為技術系統的奴隸。只要勞動異化繼續存在,科技就必然會發生異化。
2.科技異化一定程度上是對勞動異化的發展
在科技異化中,勞動異化以一種更加隱蔽的方式存在著,馬爾庫塞的科技異化理論一定程度上是對馬克思勞動異化理論的發展。首先,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加深了勞動異化。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機器成了資本家加深對工人剝削的幫兇。工人被當做商品后又被貶低為機器,在被當做商品時,工人以勞動力作為交換價值,是以人的特性在參與商品交換。當被貶低為機器時,工人應當具有的人的價值、尊嚴等被嚴重忽視,工人作為人的主體地位喪失殆盡。其次,科技異化加重了人“物化”。在發達的工業社會,工人作為死機構的附屬物并入生產過程的實質依舊,技術系統剝奪工人的職業自主權,以整體性和系統性發揮作用,使得不同職業的工作對象、工作方式趨向一致。而人的需要的物化不僅滿足著人的消費需要,而且起著宣傳、麻痹的作用,使人認為現存的社會制度是合理的。最后,科技的發展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勞動異化。機械化的廣泛應用使得體力勞動在整個勞動中所占比例大大減少,勞動方式和特點的變化使得工人對機器、企業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工人開始樂于參與企業管理,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得到了空前的緩和。
[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4.
[2]莊友剛.馬克思主義原著選讀[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9:5.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9.
[4]Redner H.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Deed:Refletions on the Passage of Faust[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5.
[5]衣俊卿.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71.
[6](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面人[M].左曉斯,張宜生,尚濱,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136.
[7](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張峰,呂世平,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88:23.
[8](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23.
[9]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