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葉娟[蘇州大學文學院, 江蘇 蘇州 215021]
作 者:沈葉娟,蘇州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在讀博士研究生,蘇州大學海外教育學院講師。
妓女是古代一種特殊的女性,其特殊性就在于她們與傳統女性生活在以家庭或家族為主的私密化的空間不同,她們生活在青樓,這樣以開放性為標志的空間之中。并且最大限度地以對異性的開放而作為謀生的手段。這種開放主要是指以身體的開放為終極目標來為異性提供服務,也正因為此被社會其他群體所不齒。妓女并非生來就與出賣肉體劃等號。《說文解字》中的“妓,婦人小物也”。魏人張揖的《土卑蒼》釋“妓”為美女。隋代陸法言的《切韻》中說:“妓,女樂也”。而用“妓女”一詞來指代那些出賣肉體換取錢財的市妓始于唐宋,形成于明清。①自唐以來,妓女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以為人所不齒的形象出現,而另一方面又不斷以積極正面的形象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典型的例子就是唐朝《霍小玉傳》和《李娃傳》先后問世,給世人展現了妓女多才、專情、重義的正面形象,同時霍小玉的遭遇也引發了讀者深深的同情。而到了元朝以同情和尊重的態度創作出的有關妓女題材的作品僅元雜劇就達到了二十種。而到了明末清初僅戲曲作品中出現妓女形象的作品大約為六十部。②這一現象在小說中也呈現出類同性,僅17世紀一個世紀,小說中所塑造的有名的妓女形象就包括:王美娘、趙春兒、玉堂春、杜十娘、蘇盼奴、邵金寶、鄭月娥、王嬌鑾、關盼盼、王翠翹……而這樣的現象絕非文學創作所出,事實是現實生活中妓女這一行業在這一時期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雖然早在夏商時期,就有專門為奴隸主提供聲色服務的女樂倡優,但是直到唐朝由于經濟的發展和社會風氣的開放,娼妓業才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而到了明清兩朝,尤其是在明朝末年,據明人謝肇在《五雜俎》中記載“:今時娼妓布滿天下,其大都會之地動以千百計其他窮州僻邑在在有之,終日倚門獻笑,賣淫為活,生計至此可憐矣。兩京教坊,官收其稅,謂之脂粉錢;隸郡縣者,則為樂戶,聽使令而已。……又有不隸于官,家居而賣奸者,謂之‘土妓’,俗謂‘私窠子’,蓋不勝數矣。”③而以秦淮八艷而著稱的南京一地:“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后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環畢妝,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挑,綢繆婉轉。紈绔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④這種風氣一直影響到清代,據珠泉居士在《續板橋雜記》中記載:“聞之金陵父老云,秦淮河房,向為妓者所居,屈指不過數家。開宴延賓,亦不恒有。自十余年來,戶戶皆花,家家是玉,冶游遂無虛日。丙申丁酉(乾隆四十一二年間)夏間尤甚。由南門橋迄東水關,燈火游船,街尾蟠旋,不睹寸瀾。河亭上下,照耀如晝,諸名姬家,廣筵長席,日午至酉夜,座客常滿,樽酒不空。大約一日之間,千金靡費,真風流之淵藪,煙月之作坊也。”⑤
這一時期妓女數量的激增與其生存空間的擴大不無關系。如前所述,妓女生活在青樓之中,而市井又是青樓的巨大生存背景。自明朝中葉以來商品經濟得到了巨大的發展,商業經濟的發展是又稱為了市井空間生長和發展的土壤。以蘇州吳江為例“以市名者十。曰縣市……曰江南……曰八斥,當南北要沖,居民三百余家,多設酒館以待行旅。曰雙楊,居民三百余家……曰嚴墓,居民二百余家,近年貨市頗盛。曰檀丘,居民數百家,以工為業。凡銅鐵木圩樂藝諸工皆備。曰梅堰,居民五百余家,自成市井。曰盛澤,居民百家以棉綾為市。曰新杭,居民千家成市。曰庵村,有前后二村,居民數百家,鐵工過半”⑥。工商業的發展帶來了人口的積聚,城市化的腳步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而越邁越快,城市內部對服務性行業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作為同屬于服務業的妓女而言,其生存所需要的市井空間也就越來越大。
另一個促使妓女數量激增的原因就是社會輿論空間的開放。自16世紀以來的個性解放思潮深入人心,自王陽明始直至李贄,打破傳統倫理道德的束縛,尊重個人內心的情感和欲望成為了整個社會的風氣,一時之間享樂之風盛行。“今商賈之家,策肥而乘堅。衣文繡綺其屋廬,器用金銀文畫。其富與王侯埒也。又畜聲樂伎妾……”⑦一方面是社會經濟積年累月的發展所帶來的物質極大富足,一方面是欲望釋放的合理性理由,妓女所帶來的具有享樂性質的服務非常合理地在這個時期發展了起來。這種輿論空間的開放還要歸功于17世紀初期這樣一個特別的時期。17世紀初期也是明王朝走向沒落的最后一個階段,晚明政府為了異族入侵和農民軍的起義疲于奔命,政府對于整個社會的控制力相較于之前明顯下降。與明朝初期《大明律》:“凡有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減一等。若官員子孫宿娼者,罪亦如之,附過,候蔭襲之日,降一等,于邊遠敘用”。⑧又“凡官吏娶樂人為妻、妾者,杖六十,并離異。若官員子孫娶者,罪亦如之。附過,候蔭襲之日降一等,于邊遠敘用。其在洪武元年前娶者,勿論”⑨。這樣對宿娼行為如此嚴厲的控制。到了明朝晚期“江左士大夫,曾無延林之恐,益事宴游。其于徵色選聲,極意精討。以此狹邪紅粉,各以容伎相尚……”晚明政府在面對內憂外患的雙重壓力之時,對妓女管束的問題顯然已經變得無足輕重。
這一時期妓女不僅在數量上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在地位上也有了明顯的改善。一直以來妓女因為將自己變成商品,從而喪失了作為人的尊嚴,淪為社會底層,并將終身攜帶此污點而為人所不齒。但是這一個時期以秦淮名妓為代表的妓女卻成為官紳士子,文人巨賈追捧的對象。程穆衡《梅村詩箋》說,癸巳年(萬歷二十一年,1593)慎交社、同聲社大會于虎丘,會曰,“以大船二十余,橫亙中流,每周置數十席,中列優倡,明燭如繁星。伶人數部,聲歌竟發,達旦而止……”⑩名士余懷也曾這樣描述當時的秦淮名妓被士人追捧的景象:“卞賽,……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裊娜,一落筆,畫十余紙。……若遇佳賓,則諧謔間作,談辭如云,一座傾倒。”?而名噪一時的李香因為“慧俊婉轉,調笑無雙……香之名盛于南曲”所以“四方才士,爭一識面以為榮”?。而詩人錢謙益在描述名妓馬如玉時也說:“凡行樂會倆,無不精工,熟讀《文選》、唐音,善小楷八分書及繪事,傾動一時士大夫。”?這樣的追捧從現實一直蔓延到小說,小說作品中的妓女開始以大量正面的形象出現,她們大多風情萬種,顛倒眾生,但同時又才色兼備,重情重義,之后大多脫籍為民,從淫蕩的代表變身為貞節的表率:玉堂春癡情于王景隆,誓不失節;趙春兒思慮周全,助夫曹可成重興家業;杜十娘聰慧過人,自謀脫籍;王翠翹為父賣身,勇挑家庭重擔……這一時期的妓女形象展現了許多人性的積極面:真誠、善良、癡情、聰慧,也正因為此我們看到了整個社會對這一群體的關注。
這一時期的妓女之所以能得到如此普遍的重視和她們身份的特殊性不無關系。妓女是一個非常職業化的社會角色。“角色是附著于社會地位之上的被期待的行為或者行為規范;個人在社會體系中占據一個社會位置并按照社會體系所規定的規范和規則來履行這個地位的義務。……是與社會職位身份相連的被期望的行為。”?作為一種社會角色,她們提供了自己最吸引人的角色定位就是給男性提供了最大限度的開放性的空間。這種開放性不僅包括身體的開放,還包括了精神、文化等各個空間的開放。開放性不僅造就了妓女自身在這一時期成為一景,同樣她自身的開放性也造就了另一個獨特的社會現象。
與妓女自身空間開放性緊密相關的就是士人和妓女的關系得到了更進一步的提升,而且這種風氣較之前朝更勝。無論是小說中的杜十娘與李甲、趙春兒與曹可成、玉堂春與王景隆、王翠翹與金重,還是現實生活中的柳如是與錢謙、顧眉與龔鼎孳、葛嫩與孫克咸、李香君與侯方域、董小宛與冒辟疆、李貞麗與陳貞慧、王薇與許譽晴、揚宛叔與茅止生、卞玉京與吳梅村,妓女似乎永遠無法擺脫與士人的糾葛。只是到了17世紀這種現象更為突出。余懷在《板橋雜記》中記載了金陵妓女與士人交往之盛況:“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嘉興姚北若,用十二樓船于秦淮。召集四方應試知名之士百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燈火笙歌,為一時之盛事。”?
士人與妓女交往之盛在這一時期可謂是一景,但是在前文中我們已經看到了明朝律法中所明文記載著對官員嫖妓的處罰。嚴禁官員嫖妓,這樣的律法顯然是對中國傳統儒家道德觀的一種尊崇。而作為官員后備力量的士人為何如此無視傳統道德信條,反而以與名妓的交往為幸事呢?也許這樣狎妓成風的社會現狀正是士人們對妓女開放性最好的利用。儒家文化宣揚嚴格的等級制度,《禮記》大傳里說:“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去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這種等級制度不僅體現在皇權的絕對至上上,還體現在男性對女性的統治上。古代有“天子娶十二,夏制也,二十七世婦。殷人又增三九二十七,合三十九人,八十一部御女。周人上法帝嚳正妃,又九九為八十一,增之合百二十人也。天子一娶十二女,象十二月,三天人九嬪。諸侯一娶九女,象九州,一妻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士一妻一妾”?的制度。這種制度昭示的普遍的價值觀念就是男人的地位與他對女性占有的程度成正比。這種嚴格的等級制度一方面保障了當權者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扼殺了某些人對于金錢、權力和地位的炫耀。既然妻妾的數量極可能要冒上僭越的危險,那么與妓女的交往顯然是一種更合適的炫耀的方式。儒家對社會各類人群的道德約束不具有同一性,隨著各人的功名、地位不斷延伸。與妓女相交雖然在法律層面上有不可容性,但是在文化層面上卻具有可接受性。另一方面隨著17世紀商業經濟的發展,追名逐利已經成為一個整體性的社會現象。士人追求功名的利益性遠遠超出了服務社會的公益性,傳統儒家倫理道德的約束性也就越發式微。妓女這種特殊的職業意味著男性只要通過金錢就可以對她們的身體占有,妓女物質化的特性使得其成為了男性標榜身份、財富的手段,對于妓女尤其是名妓的追捧非但沒有削弱人們對士子的道德評價,反而贏得了變異了的羨慕和尊敬。尤其是對名妓的擁有,因為妓女的聲望和她所具有空間開放性成正比,其聲望越大,其所容納的社會公共空間就越大,反之亦然。所以吳應箕在《國門廣業序》中記載:“南京,故都會也。每年秋試,則十四郡科舉士及諸藩省隸國學者咸在焉。衣冠闐駢,震耀衢術。豪舉者挾資來,舉酒呼徒,征歌選伎。歲有之矣。”?借助對妓女尤其是名妓的擁有,非但不會讓自己聲名狼藉反而是播撒自己聲名的最強而有力的手段。
另一個導致他們發生重要關系的原因就是自明朝中期以來,士人的失意潦倒隨著參加科舉的人數的激增和科舉本身所提供的限額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相關。顧炎武在明代論科舉時就提出:“國家之所以取生員而考之以經義、論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經之旨、通當世之務也。公(學者)……舍圣人之經典、先儒之注疏與前代之史不讀,而讀其所謂時文。時文之出,每科一變,五尺童子能誦數十篇,而小變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鈍者至白首不得過。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歲月銷磨于場屋之中……”?科場失意的文人在妓女溫柔的懷抱中尋找到了慰藉。傅山就這樣評價士人與妓女在這個問題上的共同點:“名妓失路,與名士落魄,赍志沒齒無異也。”?失路的名妓給落魄的名士們提供了一個開放的感情疏通的道路,相互類似的生活境遇為名士宣泄抑郁之情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平臺,失意的士人無需為自己的失意而愧疚、自責,他們在妓女那里只需要忘情地一吐不快就足矣。所以這一時期臥花眠柳對于士人而言不過是一種愜意的生活方式,而與道德無關。
所以一時之間妓院成為士人文化交際的場所,妓女成為藝術交流的對象。妓院在這一時期絕不僅僅是作為男人的溫柔鄉存在,還成為一些風流士子會舊友、結新知的社交場所。而其中妓女們獨特的魅力顯然適應了其本身所具有的開放性的特點。妓女是傳統社會中唯一具有獨立思想、獨立意識并將這種獨立性付諸行動的女性。盡管妓女以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換取金錢,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她們仍然具有獨立選擇的意識和行動。例如很多名妓在選擇客人時都有自己的標準:“李十娘……略涉文墨,愛文人才士”,“馬嬌……思擇人而事。”[21]“崔嫣然……好與名人詞客游!”[22]她們這種獨立的意識和行動正好填補了男性對于個性色彩鮮明的異性追求過程的享受。傳統儒家文化講究嚴格的尊卑,三從四德的倫理教條指向的是女性個性的消亡,這種模式下教育出來的女性以嫻靜、從順、溫雅為終極目標,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這種同一化的性格追求使得男性在面對自己的愛人時失去了想象的空間,妻子雖然在家庭利益中占據絕對優勢,但是在感情上卻不盡然。
另一方面中國傳統婚姻模式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性的結合是以家長的意愿為標準的,他們在結合的前期雖然有復雜的儀式作為尊嚴的保障但卻缺乏感情的基礎,很多男性在妻子的身上獲得的只是家族利益的保障或者是性欲的釋放,卻唯獨缺乏足夠的感情寄托。同時這種儀式化的婚姻抹殺了男性追求女性這一過程中動物性的沖動,而“青樓妓女適應著許多男性的求愛的、羅曼蒂克的需要,許多男子在婚前的青年時代錯過了這樣風流的機會……妓女是叫許多中國男子嘗嘗羅曼蒂克的戀愛的滋味;而中國妻子則使丈夫享受比較入世的近乎實際生活的愛情。”[23]當然妓女本身也要具有所謂良家婦女不具有的特殊才能,她們不僅具有一定的美貌,更具有閨閣女子所不可比擬的文化素養。朱彝尊曾經描述當時的名妓薛素素:“有十能,詩、書、琴、弈、蕭,而馳馬、走索、射彈,尤絕技也。予見其手寫水墨大士甚工,至山水、蘭竹,下筆迅掃,無不意態入神。”[24]名妓董小宛:“針神曲圣、食譜茶經,莫不精曉。”“范玨……性喜畫山水,摹仿史癡、顧寶幢,檐老樹,遠山絕澗,筆墨間有天然氣韻,婦人中范華原也。”[25]而小說中王翠翹之所以能博得束生青睞除了美貌以外,其新聲之妙,胡琴之美也是一絕。這些名妓們之所以能得到名士們的青睞就在于她們掌握了一切適應開放性所必須具有的才能。
當然無論是姿容之美還是才情之美都莫過于人性之美。妓女受到追捧的原因更在于她們身上所閃現出來的人性的光輝。首先無論是在小說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那些被追捧的妓女們都不甘心沉淪于此,幾乎無一例外都有強烈的從良的愿望。中國古代的妓女根據其性服務對象可分為宮妓、營妓、官妓、家妓、市妓等不同類型。[26]她們主要來源于女性的罪犯或罪犯家屬,戰俘還有一些被販賣的女性。大部分女性從事這個職業絕非出自本心,傳統的社會道德在她們的身上依然體現出了強大的力量,如何擺脫這種“人盡可夫”的尷尬境地,如何回歸傳統女性的賢良淑德是她們畢生的追求。《三言二拍》中的杜十娘、趙春兒、蘇盼奴、蘇小娟、王美娘從踏入青樓起就開始謀求脫藉從良之法,《金云翹》中的王翠翹身陷娼門,仍祈求俠士助她跳離火坑。妓女的從良之路并非坦途,但可貴的是在歷經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和失望之后,她們仍然在這條脫藉從良的道路上堅守,她們的這種堅持足以證實她們對人性純美的渴望。這種渴望也正是公共社會道德所認同的,所以士人們在欣賞名妓們的時候除了才情之美,更重要的是她們的身上還具有社會公共道德體系所倡揚的那一部分。
無論小說中或是現實中的妓女在年輕時代是如何風光,如何受人追捧,但是其結局都會不約而同地涉及到救贖的問題。妓女的救贖之路無論是在文本還是在現實中幾乎都與脫藉從良畫上了等號。順利嫁為人婦的以后就是洗盡鉛華呈素姿,失意者則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但不管怎樣,妓女們的救贖之路都無一例外地止步于此。難道對于妓女而言一場聲勢浩大,費盡心力的救贖就僅僅是將自己的身體脫離那個人盡可夫的地方而已嗎?遺憾的是我們的小說似乎沒有在對此進行探討。難道是作者忘了?抑或是她們真的幸福圓滿了?也許我們應該看得更仔細些。
首先來看看失意者,所有這些小說中有一個特別人盡皆知且典型的悲劇就是杜十娘。癡情的女子最終被自己的愛人欺騙、拋棄。救贖之路終止于半途,杜十娘的命運幾乎昭示了所有以不幸結局的妓女的悲劇。她的悲劇之所以具有如此廣泛的普適性就在于她將希望寄托于制度的制定者身上,或者是自己存在的制造者身上。妓女制度的產生根源于男權主導地位的確立,妓女制度的存在根本是為了滿足男性性欲望的釋放。同樣的對妓女抱有和其他女性完全不同的價值判斷也正是男權社會使然。男性根據自己的需要造就了人盡可夫的妓女和從一而終的良家婦女,這種定義正是迎合了男性對于私密性窺視的欲望。人的內心都具有窺探隱私的欲望,這是人類的好奇心使然。窺視的欲望在道德社會中因為道德的約束而被降格為偷窺,同時也被道德所束縛。但是這種束縛相較于釋放會隨著社會環境尤其是輿論環境的寬松而越來越式微。
自16世紀以來,以李贄為代表的個性思潮解放強烈地沖擊著傳統的倫理觀:“蓋聲色之來,發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27]發乎自然的情性正是窺視私密的良好借口。而兩性相比較的話,男性在這方面更具有主動權。這是因為自父系氏族開始社會一直處于男性的統治之下,女性一旦成為男性的個人財產之后,也同時對其他男性具備了私密性,所以傳統的良家婦女一旦出現與其他男性的私情將被視為不可饒恕的罪孽,這種罪孽的原因往往不是因為對感情背叛的無法容忍而是來源于對本人私密性的侵犯。妓女的出現將女性在商品化的同時公共化,這種公共化的結果就是開放性的出現,所以妓女一旦像普通的良家婦女一樣成為某個男性的私有物時,就會不被其他男性容忍,所以孫富才會千方百計地從李甲手中得到杜十娘。至于現實社會中試圖獨占這些公共女性的男性則被另一種更為隱蔽的方式打擊,即道德的大棒痛打。現實生活中的柳如是和宋轅文、陳子龍就是最好的例子。有辱家門一直是拒絕妓女私有化有力的借口。而這個借口正是整個男性社會反對個體對社會公共物品——妓女占有的最強有力的反對,因為這種行為侵害了大部分人群對妓女開放性占有的權利。
那順利從良者又如何呢?她們是否真的走上了救贖的終極之路呢?小說中有很多妓女一朝脫離淫窟就是因為為男子終身守志而得到了節婦的名號并最終因此而得到世人的敬仰。而實際上美滿如董小宛、冒襄之愛情,在家族落難逃亡之時,冒襄:“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維時更無能手姬。余回顧姬曰:‘汝速蹴步,則尾余后,遲不及矣。’姬一人顛連趨蹶,仆行里許……”[28]從這點看來即使妓女從了良,她在這個家族中的地位仍然卑微得很,對于這一點幾乎是所有人都可以預見并能夠理解的。而正是我們的這種預見和理解證實了妓女作為一種特殊的女性群體救贖之路的漫長。從了良的妓女作為家庭婦女卻得不到和相應的利益保障,甚至在男性感情分配占有優勢的情況下也依然如此,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家庭內部的問題,而是一個深刻的社會問題。與那些未能順利從良的妓女一樣,她們一樣存在著生存空間的問題。當她們還是青樓女子的時候,她們生活的青樓是一個公共開放的空間,她們自身也以這種開放性為存在特征。這意味著她們的存在是以包容他人的入侵為手段的,這種包容性滿足了男性侵略性的動物欲望,她們也因為這點而給男性帶來了快感。但是一旦她們從了良,并順利地嫁作人婦,就意味著她們要作為異體入侵到以家庭或家族為主體的私密空間中去。因為身份的改變,曾經的被窺視者即將成為擁有窺視權的人,曾經的無利益者即將成為利益的分享者,這對家庭或家族的其他個體而言是不能容忍的。所以現實就是即使妓女在歷經坎坷嫁作人婦之后也往往不被族群內的其他個體所接納。所以皮氏在得知丈夫買了玉堂春回來時便大罵:“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卻花柳快活,又帶這潑淫婦回來,全無夫妻之情。”雖然皮氏當時已經出軌,但是她的話正切中了妓女從良對家庭其他成員利益的危害。所以當杜十娘帶上全部財產欲與李甲雙宿雙飛時,李甲也只能據實相告:“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我們在詩詞、小說中常常看到妓女嫁作商人婦而不是官宦之家或是書香門第。因為相比于內部更秩序、更私密的官宦之家或書香門第,商人顯然因其所從事的職業而使整個家庭或家族更具開放性。這種開放性與妓女本身所具有的開放性具有相當的契合度,因此謝肇在《五雜俎》中這樣描述“:新安奢而山右儉也。然新安人衣食亦甚菲吝,薄靡鹽薤,欣然一飽矣,惟娶妾、宿妓、爭訟,則揮金如土。”[29]
但不管妓女以何種形態存在于這個社會,事實都證明,她們的救贖之路注定就是一個悲劇。這種悲劇的根源就在于不管妓女最后走向何方,她們都被置于男權的統治之下,她們的存在因為其以男性的財富、感情為依賴而導致了她們的存在同時也被男性所定義。所以著名的女權主義家凱特·米利特非常認同馬克思·韋伯所發現的兩性之間的狀況是一種支配與從屬的關系。她也認為:“在我們的社會秩序中,基本上未被人們檢驗過的甚至常常被否認的(然而已制度化的)是男人按天生的權利統治女人。”[30]作為社會地位更卑微的女性群體,妓女所遭受的不公更為明顯。一方面要在男性定義下存在,另一方面卻還要依靠這個制度的制定者來救贖,這樣的救贖之路沒有絲毫公正客觀的制度性的保障,唯一能祈求的大概就是像王美娘那樣遇上一個情深意重且不被世俗觀念所束縛的秦重來解救了。
男人定義的開放性曾經造就了妓女被人追捧的盛景,但同樣也是男人定義的開放性桎梏了妓女逃脫牢籠的腳步。
① 楊君、楊海:《妓女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2頁。
② 王永恩:《明末清初戲曲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研究》,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155—156頁。
④????[21][25] 余懷:《板橋雜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8頁,第37頁,第48頁,第13—14頁,第54頁,第23—42頁,第34—39頁。
⑤ 徐君、楊海:《妓女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82頁。
⑥ 嘉靖《吳江縣志》,卷一《地理志·疆域》。
⑦ 李夢陽:《擬處置鹽法事宜狀》,見《皇朝經世文編》卷138,中華書局影印1962年版,第1379頁。
⑧ 《大明律》卷25,第200頁。
⑨ 《大明律》卷6,第64頁。
⑩ 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60頁。
?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768頁。
? 丁水木、張緒山:《社會角色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27頁。
? 蔡邕:《獨斷》,《四庫全書》第850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80頁。
? 吳應箕:《樓山堂集》,《叢書集成初編本》,第195頁。
? 轉引自王德昭:《清代的科舉入仕與政府》,《明清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5頁。
? 李中馥:《憐才豪舉》,《原李耳載》卷二,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7頁。
[22]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768頁。
[23] 林語堂:《女性人生·說青樓》,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8—109頁。
[24] 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二十三《教坊》“薛素素”,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65頁。
[26] 宮妓指專門服務于宮廷的歌舞女藝人;營妓又稱軍妓,以將士為服務對象;官妓主要指編入地方官府樂藉的妓女,她們由各級官府直接或間接管理;市妓指入籍的市井妓女,主要向文人、商人、市民等提供性服務;家妓主要指蓄養在貴族豪門的妓女。
[27] 李贄:《焚書》卷三,《讀律膚說》,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2頁。
[28] 冒襄:《影梅庵憶語》,世界書局印行,第16頁。
[30] [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