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芮

《鐵路與華北鄉村社會變遷1880-1937》,熊亞平著,人民出版社2011年11月版,29.00元。
華北地區是近代中國最早擁有自建鐵路的地區,1881年建成通車的唐(山)胥(各莊)鐵路是中國人自建的第一條鐵路,在中國鐵路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此后,隨著京奉、京漢、正太、膠濟、京綏諸路的相繼建成通車,到1937年前,華北地區成為僅次于東北的鐵路通車里程數最多的地區,鐵路由此成為影響華北區域社會變遷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
自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何漢威、宓汝成、張瑞德、劉克祥等學者分別就鐵路與華北區域社會變遷的關系展開論述,取得了較大進展。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熊亞平的著作《鐵路與華北鄉村社會變遷1880—1937》(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緊扣“鐵路與華北鄉村社會變遷”的主題,從鐵路與近代工礦業的起步、城鄉市場體系的重構、產業結構的變遷、社會結構的變動、市鎮的發展及城鄉經濟關系的演變等多個方面,較為全面地展現了1880—1937年期間鐵路對華北鄉村社會變遷的影響。
簡要概括起來,這本書在內容方面有四個方面特別值得注意。
第一,將各大工礦企業自己修建的、作為企業正常運轉的一個必要環節的鐵路支線或輕便鐵路納入考察范圍,從生產、運輸、銷售三個環節,直接作用與間接影響兩個層面,論述鐵路與近代煤礦發展間的關系。李鴻章等人呈請修筑唐(山)胥(各莊)鐵路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方便開平礦務局煤炭外運,此后京奉、京漢、京綏、膠濟等路亦以運輸沿線煤產為重要任務,對此前人已有較多論述。該書則將重點放在從各個具體環節上論述鐵路對煤礦發展的影響:(1)鐵路對煤炭生產的影響,體現在鐵路支線和輕便鐵路將煤炭從礦場運至京奉、京漢等鐵路干線沿線車站,以及鐵路對煤礦生產所需的木料的運輸等。(2)鐵路對煤炭運輸的影響,體現在鐵路對煤炭的運輸量及煤運在鐵路貨運中所占的比例等。(3)鐵路對各礦煤炭銷售的影響表現在兩方面,一是各路機車、機廠鍋爐、鐵路員工消費的煤炭,多由各大煤礦提供;二是石家莊、道口、鄭州、新鄉、北京、天津、濟南、青島等地消費的煤炭,多由鐵路運來。作者對與此相關的鐵路附屬企業的創立及發展亦有較為詳細的敘述。
第二,重點考察鐵路與社會結構變遷之間的關系。社會結構變遷是鄉村社會變遷的重要方面,但先前研究對此涉及較少,因此考察鐵路對社會結構變遷的影響是極為必要的。作者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述:鐵路與新職業群體的興起之間的關系;鐵路與社會組織演變之間的關系。就前一方面而言,以檔案及調查資料為基礎,通過對鐵路工人、煤礦工人與各類商人為主體的新職業群體的人數、分布及其與鐵路之間關系的考察,認為隨著鐵路的修建及近代工礦業與商業的發展,各類新職業群體開始在鐵路沿線部分鄉村地區興起,其中鐵路工人、煤礦工人及轉運商煤商等群體與鐵路有較為密切的關系這些新職業群體的興起,加快了鐵路沿線部分村莊和市鎮人口的增長,促進了其居民職業的非農化和多樣化。就后一方面而言,以受鐵路影響較大的工會與商會兩類社會組織為例,考察了鐵路與社會組織演變間的關系,認為工會中的鐵路工會與各產業工會、商會中的市鎮商會形成與演變,均與鐵路運輸有密切關系。這些社會組織在鐵路影響下的形成與演變,促進了鄉村社會組織的多樣化和近代化。
第三,重點考察鐵路與市鎮發展之間的關系。鐵路影響下的市鎮發展,是華北鄉村社會變遷中極為重要的現象,先前研究已有涉及,但失之簡略。市鎮研究成為鄉村社會變遷乃至近代華北區域史研究中的薄弱環節。有鑒于此,該書對此作了重點論述,多有新意。作者將華北鐵路沿線市鎮分為傳統市鎮和新興市鎮兩類,分別從工商業發展、人口增長與街市擴展三方面,考察了鐵路對市鎮發展的影響。在此基礎上,熊著還借鑒已有研究中關于“城市形態”概念的界定,對“市鎮形態”的概念作出具體闡釋,進而分別論述鐵路與市鎮形態演變之間的關系,并依據典型市鎮的名稱,將其歸結為駐馬店模式、唐山模式、石家莊模式和秦皇島模式,并創造性地對這四種市鎮模式進行分析。對鐵路與市鎮發展之間關系的考察,特別是對市鎮形態四種模式的形成原因、發展階段及其特征的總結,成為該書最重要的貢獻之一,對于深化近代華北市鎮研究具有重要的開拓意義。
第四,考察鐵路與城鄉經濟關系演變之間的關系。隨著工礦業、工商業的發展,城鄉市場體系的重構,特別是市鎮的發展,城鄉關系必然會發生相應的變化,因此,城鄉關系變更亦成為鄉村社會變遷的應有之義。該書以城鄉經濟關系中的城鄉工農業分工及人口遷移和職業轉換為重點,分別從市鎮成長中的城鄉經濟關系、內陸傳統城市形態演變中的城鄉關系、沿海港口城市腹地拓展中的城鄉經濟關系等三方面,考察鐵路與城鄉經濟關系演變之間的關系。在分別歸納出三種城鄉結構模式的特點以后,作者強調了鐵路運輸在華北地區興起并形成運輸網絡后,鐵路車站的流通樞紐作用、鐵路的向后連鎖影響以及適于中長途運輸等種種優勢在促進新興城市興起、推動內陸傳統城市形態演變、加快沿海城市腹地拓展、引起城鄉經濟關系劇烈變動等方面的影響。在此基礎上,作者認為,總體上的漸次推進與鐵路沿線地區優先發展的對立統一,成為鐵路開通后華北地區社會由傳統向近代演變過程中的顯著特征之一。
該書之所以能夠取得上述重要貢獻,除了作者扎實的史料功夫外,也與其對相關學科的理論和方法的借鑒有關。如對交通社會學中關于礦山社區與交通社區理論的借鑒,對“城市形態”概念的借鑒等,均使該書增色不少。
該書亦有不少有待改進之處,下面略陳管見。
首先,過于注意“鐵路與社會變遷”,未能解決某種程度上的“鐵路決定論”危險。對此,作者實際上是早有意識并做了某些努力的,但似乎效果不夠明顯。他在緒論中自白:“從鐵路影響的角度研究鄉村社會變遷,固然可以收到視角新穎之效。但其本身便蘊含著走向‘鐵路決定論’的危險。”為了避免夸大鐵路對社會變遷的影響,作者在研究方法、結構安排、史料運用等方面做了不少努力,不可否認,這些努力取得了相當成效,但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矛盾,似乎并不容易。在此,我建議作者適當地轉換研究視角,似乎可以解決一部分問題。由于研究主題的限制,作者在書中并沒有明確轉換研究視角的意圖,但在其近年來發表的論文中,卻能看到這方面的努力,諸如《華北鐵路沿線市鎮商會初探1904—1937》(《社會科學戰線》2009年第4期),《近代華北鐵路沿線鄉村地區人口的社會流動(1905—1937)》(《學術研究》2012年第7期)等。如果能將視角由“鐵路與社會變遷”轉變為“鐵路沿線地區的社會變遷”,雖然并未改變“鐵路的影響”這個論述重點,但卻大大減少了在論述內容及史料運用等方面的限制,無疑有助于更客觀地評價鐵路在華北鄉村社會變遷中的地位。
其次,對華北區域內的地區差異與鐵路影響之間的關系未能細致分析。對于華北地區的內部差異,作者實際上是有所意識的,但并未能夠將其與鐵路之間的關系分別論述,貫徹始終。作者在緒論中說:“即使以上述六省為限,華北地區的范圍仍然十分遼闊,各地地理環境、經濟狀況和交通條件等方面存在明顯差異,因此本書又將其劃分為東部沿海、中部平原、西部高原和山區三個亞區。”作者的這一構想,只在第一章中得到落實,其后各章中并未體現。這就或多或少掩蓋了鐵路在影響東部沿海、中部平原、西部高原和山區三個亞區社會變遷過程中的差異。當然,這一差異的展現,有賴于更多史料的發掘和運用,希望今后能夠看到作者在這方面的努力。另一方面,作者雖然提出利用地圖直觀明了的特點來揭示鐵路與市鎮發展間的關系,但在書中并未向讀者展示其所利用的地圖,而多以文字描述這就難以使讀者產生強烈的空間感,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最后,對于其他一些結構安排上的問題,我也提出一些供作者參考的意見。作者出于史料收集的困難與避免“鐵路決定論”的意圖,將鐵路與社會文化變遷的內容排除在外,使“社會變遷”的內容有所缺失,如果能比較明確地把論題限定在“社會經濟變遷”范圍內,則更能名副其實另外,關于市鎮發展的內容,實際被分割于多個章節,難免有重復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