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綃紅
抗戰結束之后次年,邵洵美寫了篇文章,發表在他主編的《見聞》時事周報第1期。他寫道:
勝利以還,百事不如人意,日寇投降那晚上的歡欣,再提不起心情去重溫了。……八年的吶喊及期待,倒換得今日的彷徨。回過頭去——我愿有更多的人回過頭去——最是令人害怕顫栗了:二十行省,八年又兩個月,橫里縱里,是這次戰,這次抗戰,這次曠古未有的抗戰。我們的戰史呢?……多少人在長嘆息:和平得太快了,真的打回來,多光榮。又多可以增強我們的自信心?仿佛說“悉備圖籍獻還”的,便不算數,便不足珍貴,便可隨便糟蹋;來得易的,原是賤的。“接受”之可以為“劫收”者,其在斯乎……
為什么要“長嘆息”?因為他親歷了那一段化險為夷的突變——1944年秋,意大利已經投降,蘇軍攻打柏林在即,德國法西斯撐不住了。日軍在太平洋戰爭中接連失敗,深入中國內地的兵力不足。他們妄圖在這時謀求“中日議和”,將中國領土占為己有成為定局。知道邵洵美在重慶的政府部門有老友,日軍在上海的憲兵隊長岡村適三通過偽軍將領熊劍東,要邵洵美出面溝通。堅持不與日偽合作的邵洵美豈能扮演這種角色!他深怕敵人在垂死掙扎時會手段毒辣,逼迫自己就范暗中與妻子商量,走為上計。10月,他攜長子祖丞與好友但荃蓀,由跑單幫為生的漫畫家萬籟鳴帶路,喬裝打扮,秘密越過“三不管地區”屯溪,進入淳安時,已是第二年的夏天。不料被人發現,以為他來內地是為其弟、大漢奸邵式軍“通關節”的將他關在西廟。幸虧萬籟鳴趁亂躲過,急忙打電報給在重慶的張道藩,又幸虧遇到了熟人杜月笙,才被解除軟禁。
那時,戴笠和美軍的梅洛斯將軍也住在西廟。他們準備從美國運來大批武器中美合作反攻上海,杜月笙配合接應。不料8月1日傳來急報:日軍攻打金華,金華失守。緊接著又傳來日軍攻打富陽的消息。日軍喊出:“活捉戴笠、杜月笙!”8月5日,建德失守,淳安告急,大家準備出逃。一時間風聲鶴唳,萬分緊張。孰料第二天,美軍在廣島投下原子彈,日軍對淳安的進攻暫停了。大家松了一口氣。9日美軍又在長崎投下第二顆原子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眾人大喜過望,抗戰勝利了!
洵美在文章里提到寫戰史:
……吾非官史家,吾非官方史論家。以抗戰的時代性而言,我們的“抗”,抗之能持久,抗的區域之廣,不輸給當今任何國家。以抗戰的永恒的可寶貴性而言,前有晉人、宋人、明人的南渡,都未能北返,而我們于不十年間,河山還我,風景不殊,似亦可較諸歷朝歷代為無愧。明乎此,吾人實無理由覺得沮喪。哀莫大于心死:不知認識戰爭的,莫談建設和平;所以我們要呼喊“寫定戰史”,而且要趕快地寫定。
為什么要趕快呢?因為我們到現在一部戰史也沒有,同時也沒有聽說有誰在那兒著手寫,或準備寫。第二次世界大戰史,自然可以不用我國人費心。我們自己的總該負起責來編纂。我們看到審訊漢奸的草率,調查日戰犯罪行證據的簡略,不由不擔心我們對戰史沒有充分準備,而漢奸和戰犯的罪行應是全部戰史中重要的一部門。須知戰史是中華民族的戰史,單講戰役,或單講自由區抗戰的設施和事跡,是不夠的。……
邵洵美為什么強調這最后一句呢?雖然他自己不曾親到戰場,卻能獲得許多訊息。在上海“孤島”時期,他在創辦抗日宣傳雜志《自由譚》及其英文版《直言評論》(CandidComment)之際,接觸到一些抗日友人,比如江蘇省國民政府代表平祖仁。平祖仁不但經濟上支持帶有抗日色彩的《大英夜報》,而且自己帶領諜報組,由邵洵美介紹,一度秘密地借住在美國作家項美麗(EmilyHahn)家。此外,中共地下黨員楊剛隱蔽在項美麗府上,趕譯毛澤東在延安發表的《論持久戰》。邵洵美的三弟小歡當時也是游擊隊的,在上海附近地區。他戰前辦出版,各方面的記者朋友也會傳遞訊息來。因而邵洵美可以通過不少渠道獲得各個戰區的訊息和照片,刊載在他的雜志上。其中既有“自由區”政府軍的,也有晉察冀邊區共產黨軍隊的,還有好幾路游擊隊方面的。
那個期間,外國來華采訪的記者很多,邵洵美有機會接觸他們。譬如,寫《日本的泥足》的美國女記者胡德蘭(Freda Utley),她在漢口前線拍了許多傷兵的照片。《孟卻斯特導報》駐華訪員田伯烈(H.J.Timperley)仗義執言,寫了《日軍在南京的暴行》,資料大都來自他的朋友們——在華傳教士的日記和報告信件。邵洵美認為他是中國最好的朋友之一。他把這次戰爭的真相忠實地記錄下來,傳播到全世界,并愿意把自己新搜集的資料借給斯諾、根舍等參考。回英國后,他在眾議院所作的報告,轟動了全世界的輿論界。路透社的薩姆生(GeraldL.G.Samson)從廣州來,在漢口失陷前后他看見日本飛機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轟炸,在炮火中冒險拍攝了近千張照片。邵洵美驚訝于中國軍隊離開廣州和漢口前把重要的建筑物自動焚毀,他原本以為也許隔幾天會回去。薩姆生說:“也許會講和嗎?你以為隔幾天就會反攻回去嗎?你真是上海人!我以為上海人全應當上內地去一次。內地人只轉一個念頭:長期抗戰與最后勝利。上海人過著夢一般的生活,說出來的也只是夢話。”
他們說的話和給邵洵美看的照片,對邵洵美的沖擊和影響很大,堅定了他辦抗日宣傳刊物的決心。從他們那里他得知,茍安于上海的人難能得悉的抗日戰地的真實概況。他曾化名“BigBrother”(大哥)在英文的《直言評論》發表TheGuerrilla’s PartintheWar,又將之譯成中文,以筆名“逸名”刊在《自由譚》,題名為《關于游擊隊的論辯》,說到各黨派各支游擊隊的力量和作用,提及游擊隊與正規軍并肩抗戰,也指出有漢奸冒充游擊隊。他還創作了一首詩歌《游擊歌》,是集合了他聽來的民間傳說,以方言、民間諺語描寫敵后游擊隊的活動。
游擊歌
時季一變陣圖改,
軍裝全換老布衫;
讓他們空放炮彈空歡喜,
鉆進了一個空城像口新棺材。
英雄好漢拿出手段來,
冤家當作爺看待,
他要酒來我給他大花雕;
他要菜來我給他蝦仁炒蛋。
一貪快活就怕死,
長官命令不肯依;
看他們你推我讓上前線,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熟門熟路割青草,
看見一個斬一刀;
我們走一步矮子要跳兩跳,
四處埋伏不要想逃。
冤家著迷著到底,
飛艇不肯上天飛;
叫他們進攻他們偏退兵;
叫他們開炮他們放急屁。
一聲喊殺齊反攻,
鋤頭鐵鏟全發動:
又像暴雨,又像狂風。
幾十年侮辱今天翻本,
幾十年羞恥今天洗凈:
從前罵我的今天我剝他的皮,
從前把我的今天我抽他的筋。
看他們從前吹牛不要臉,
今朝啞子吃黃連;
從前殺人不怕血腥氣,
今朝自己做肉片;
從前放火真開心,
今朝尸首沒有墳;
從前強奸真開心,
今朝他們的國里只剩女人。
眼目晶亮天老老,
真叫一報還一報:
但看某月某日某時辰,
連本搭利不能少!
他知道,抗戰是軍民齊上陣的,是全民族的,是國共合作抗日,所以,寫戰史必須全面地寫:
我國歷朝史書的體制,在世界歷史文獻中,能完整無缺,蔚為奇觀,真是我民族文化最可自傲的一件事。然而“周雖舊邦,其命唯新”。我們不但要據往以知來,抑且要稽今以述古。二十五史之對于我們,撇開它永恒的文學價值不談,只是史料,只是死的史。撇——近代史呢?近代史的重心是中外交涉史。……國內一些史家,僅是羅列,直抄,不得謂之史;倒是幾個外國史家,如毛斯H.B.morse、告帝藹Gordier切切實實做,寫了巨著。他們很少用中國史料,因為不足憑信。使我們多慚愧!中國最詳細的地圖,是外人測繪的;最偉大的礦產,是外人估定的;最珍貴的古藏,是外人發現的。在華日寇的孽績,現在也差不多在靠盟友在調查了;難道我們的戰史,也要待外人來寫定嗎?
戰史誰來寫,怎么寫?他以為:“吾人當能記憶這回事。縱已忘卻,猶可訪諸父老口中,但吾人如何能忘卻,又如何能忘卻得了?況且,‘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有血有肉的人,寫血與肉的史實,是用不著躊躇的。”“有沒有讀者,全看你能不能客觀,能不能把握著個‘正’。”
這是在1946年。六十多年之后,人們方才開始客觀地評述這一場慘烈的戰爭。
著急地提醒當局組織力量編纂戰史,邵洵美好像懷有歷史的責任感,一種史學家的責任。抗戰勝利之后,他重新抓起出版事業,集資開辦時代書局,幽默雜志《論語》半月刊復刊。他重新出版“論語叢書”。時代書局1947年出版了兩本記載重要抗戰史實的書籍:孫克剛、何鐵華著《緬甸蕩寇志》,何鐵華、孫克剛編《印緬遠征畫史》(孫克剛是孫立人的堂侄,隨孫立人部隊入緬)。這兩本書不知道如今有沒有引起讀者和史家的注意,是不是還沉睡在上海圖書館的藏書樓呢?

《緬甸蕩寇志》,孫克剛著,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