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平子
1939年9月15日清晨,從重慶北溫泉駛往嘉陵江北岸的民生輪停靠在牛角沱碼頭。從輪船走下的乘客們紛紛改乘擺渡小船,甫離岸邊,忽然風浪大作,將船掀翻。乘客紛紛落水,所帶物品隨波四散漂流,幸虧近岸水淺,未遭滅頂之災。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奮力將落入水中的皮包撈起,顧不得渾身盡濕,踉蹌返回上清寺寓所,趕快將包中的物什掏出攤在桌子上,看著那冊封面上題有《漢唐間西域樂舞百戲東漸史》的朱欄宣紙稿本已被江水浸淫漫漶,好在紙上工整墨書筆跡依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昏然倒床。
當晚聞訊趕來探視的有兩位先生:一位是著名音樂家兼篆刻家楊仲子,另一位是文字學家兼書法家胡小石。伴著一周的陰霾天氣,主人公終于從驚嚇余悸和受涼傷風的病癥中漸漸恢復過來,將受損的文稿重新清錄。三天之后,一冊厚達220頁的書稿經過重新裝訂,又復重現,插圖一百余頁未能列入,僅附目錄而已。
事發一個月前,作者曾致函考古學家、詩人陳夢家,講述從事此項研究項目的進展情況:
弟樂舞論文寫成三卷二十二章,計音樂一卷,舞蹈一卷,百戲一卷,版圖百余幅,大率唐以前圖像及實物照片。弟重在紀元前二世紀至八世紀期間之研究。王靜安氏著宋元戲曲史,重在唐以后,日友青木正兒著中國戲曲史,重在明清,弟思補寫上代卷,故先撰中國原始音樂與舞蹈一稿,繼成此編。惟力有未逮,且參考圖籍亦缺耳。
一年之后,作者接到中英庚款董事會函告,上半年所送《漢唐之間西域樂舞百戲史稿》成績評列甲等,將繼續協助一年。這之后,與此相關的專題論文不斷發表在學術雜志及報紙的學術專欄上,直到1945年春,一本署名常任俠著、馬衡題簽的《漢唐之間西域樂舞百戲東漸史略》書稿,由重慶說文社排印。在書稿清樣首頁上有這樣一段題詞:
此稿草創于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在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大學院時,曾受鹽谷(Shihoya)教授之推薦,于上野(Uheno)帝國學士院漢學會年會中報告。二十八年后獲蒙中英庚款之協助,更加改寫。并承故宮博物院長馬衡教授題簽,說文社代為刊印。
謹獻于七十七歲的慈母座前。
三十四年著者
是書稿凡上中下三編:漢唐間西域音樂之東漸;漢唐間西域舞蹈之東漸;漢唐間西域百戲之東漸。中編四節為:一、漢唐間之舞蹈;二、西北與西南諸國輸入之舞蹈;三、唐代之健舞與軟舞;四、唐代傳入日本之樂舞。可惜的是,由于戰時缺乏紙張,戰后百廢待興,此類學術著作無人問津,加之作者應邀前往印度國際大學講學,沒能如期出版,凝結著作者十年心血的研究成果就這樣被塵封起來。
常任俠(1904-1996),原名家選,字季青,安徽省潁上縣人。自幼喜好戲曲藝術,1922年入南京美專時,正值中國早期話劇在南京衰而未亡、現代話劇新而未興之際,在洪深、侯曜等倡導者的影響下,開始嘗試校園戲劇演出活動。1928年考入國立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后,師從戲曲大師吳梅,開始從事戲曲創作,并擔任學校戲劇社團負責人,投身話劇演出活動,結識了謝壽康、余上沅、陽翰笙、馬彥祥、曹禺等一批為推動中國現代話劇運動而努力的同志。他不僅參與唐槐秋、田漢等人編劇或執導的《未完成之杰作》《復活》《盧溝橋》等戲劇演出,亦為1935年在南京成立之“中國舞臺協會”發起人之一。1931年,常自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畢業,受到教育系孟憲成的垂青和推薦,留任該校實驗學校高中部主任。1935年春,又受導師胡光煒(小石)鼓勵,前往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大學院進修,先后得到原田淑人、岸邊成雄、田邊尚雄、鹽谷節山等諸學者的協助,進一步厘清了中國古代文化與西域交流的關系,以及中日兩國古代文化交流的歷史。以后研究領域逐步拓展,專力研究東方古代音樂、舞蹈及演劇史,立意繼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日本青木正兒著《中國戲曲史》之后,填補原始至漢唐間中國樂舞百戲發展史。
恒念西人著述,獨詳歐洲,對于東方演劇舞蹈,多不具悉,此則非吾人從事努力不可。中國官私冊籍,俠曩曾加研討。自渡東瀛,對于唐代樂舞,更獲觀其遺舞遺曲,并集中亞印度有關方面材料,綜合觀察,互相推證,東方系統,漸得條貫,著為論文,送呈帝大大學院。十月卅一日,并應上野帝國學士院學術演講會之招,公開演講唐代樂舞之西來與東漸一題。當時大使館及留學監督處均派代表到會,認為國人在此演講者尚系創舉也。近兩月來專事參觀各博物院、美術陳列館、戲劇博物館等,并各私家及專門家藏書藏品。上月游西京奈良,觀其雕塑建筑,皆準唐制,吾盛唐文化傳之東瀛不啻留一縮影也。
這是常歸國前夕寫給謝壽康的信。作者如是自道治學心得,從中可以體會出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以及鮮明的民族意識。從常任俠后來的研究領域和成果來考察,這種自覺承擔社會改革意識,具有學科開拓性的意義。
抗戰爆發后,常任俠暫別教職,毅然加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六處,與郭沫若、田漢、洪深等人從事抗敵宣傳活動。1939年1月,經胡光煒介紹任中英庚款董事會協助藝術考古研究員,繼續從事他未竟的漢唐間西域樂舞百戲東漸史的研究課題。這樣的選擇,是影響作者一生至關重要的時刻,在日后數十年的時間里,他的主要研究課題即在西域文化東漸及海上絲綢之路文化交流上,撰寫發表了大量相關的學術論著,最終成為這一研究領域的奠基者。著名畫家、美術史論家傅抱石對此評價,將“一二千年來茫無由緒之百戲問題,挈其綱領,成立相當明晰之鄞郭,在我國學術史上其可珍視”。
新中國成立前夕,常任俠應召從印度輾轉香港、天津踏入北京,參加新政權的建設。他以飽滿的政治熱情贊美新的時代,撰寫發表有關中外文化交流和中國古典藝術的研究著述,其中也包括運用新的觀點和史料對中國舞蹈史論作進一步深入研究,曾應中國舞蹈家協會邀請作《原始社會的舞蹈》之報告。1962年9月,應幾家出版機構的邀約,常任俠將有關中國舞蹈史的研究文章加以整理編輯,準備出版。一年之后,完成《中國舞蹈史話》初稿。在每一時代,又選擇較有代表性的舞蹈,專文敘述,著重在民間的舞藝發展。書稿成而時局變,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襲擾著學術研究的深入發展,出版復又擱淺。
“文革”中,常任俠隨中央美術學院下放河北農村接受鍛煉,荷鋤隴畝,未忘著述,尤為對舊著《漢唐之間西域樂舞百戲東漸史略》不能釋懷,考慮到當初是用文言撰寫,不適于當今讀者,且有關絲路的出土文物新材料陸續發現,修訂著不少幾十年前國際上所公布的材料和論點,因此改易舊稿,重新撰寫。于是,在“日行五十里,夜寫一千言”的境況下,昏燈草舍,走筆夜書,憑借著對學術追求的信念和頑強毅力,終于完成《絲綢之路與西域文化藝術》一書,并于1981年4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較之初稿,書中充分吸收國內外學術界的研究成果,融入多年來所獲得的從事中外藝術交流史研究所必需的實地(田野)考察知識,領悟文獻材料所呈現出的特殊價值,以歷史學家特有的嚴謹態度和敏銳的思辨力,借助流暢典雅之文筆,為學術界貢獻出一份珍貴的有關中國古代文化交流史的力作。

《中國舞蹈史話》,常任俠著,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與此同時,有關中國古代舞蹈藝術的新篇章也伴之而生:《舞蹈》1978年第3期發表《從彩陶盆上的原始樂舞談起》,《南亞研究》1979年1輯發表《北朝的撥頭舞探源》。1983年10月,常任俠編著《中國舞蹈史話》一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24篇文章相對獨立又成系統,從原始古代到近代,每一時代專文重點介紹具有代表性的舞蹈,著重民間的舞蹈藝術的發展,究源竟委,據實求證。作者在《前言》指明寫作動機在于:“中國舞蹈的歷史頗為悠久,但過去尚無專書,加以系統的敘述。承研究此藝的同志督促,勉勵寫此短冊,篳路藍縷,未免荒疏。希望拋磚引玉,能有更好的此類著作出現,以補我的缺失。”其中也談到了該書與《漢唐之間西域樂舞百戲東漸史略》之間的關系。至于這本書著重論述在民間的舞藝發展,而忽略宮廷創作的郊祀宴饗諸樂舞,認為“以其徒備封建統治者的歌功頌德,耀武揚威,多略而不錄”。顯然有著作者一貫主張的“鄉土的也是最有世界價值的”以及“人民創造歷史”的主觀認知,也是成書時代的真實寫照。
常任俠終身以“待人宜寬,律己宜嚴,勤能補拙,儉以養廉”為座右銘,性格正直耿介,溫和樸質,淡泊名利,筆耕不輟,其成果出版有《民俗藝術考古論集》《中國古典藝術》《中印藝術姻緣》《東方藝術叢談》《印度與東南亞美術發展史》《海上絲綢之路與文化交流》《常任俠藝術考古論文選集》《常任俠文集》等。從最初研究戲曲藝術到《絲綢之路與西域文化藝術》一書的出版,整整跨越了半個世紀之久;從《中國舞蹈史話》最初成稿的1963年到最后出版的1983年來算,其間整整經過了20年;這樣的嘔心瀝血之結晶,足以堪稱是作者乃至學術界的拓荒之作、扛鼎之作。這本書最初的寫作動機,作者曾在1962年8月26日的日記中有所披露:“近日需要知識性小文,為青年補充常識。但凡有益,便非浪費筆墨。”這一天,《人民日報》發表了常任俠《秦漢時代的舞蹈》一文。如此看來,早在50年前,作者就有意自覺承擔著文化普及性的社會責任,八十忘其老,在《生日述懷》七律有言:“著述豈為升斗計,育才翻忘鬢毛蒼。無功報國空伏櫪,欲藉魯戈揮夕陽。”真可謂忘身報國,志在千里。直到1984年間,《百科知識》還在連載他的《中國古代音樂舞蹈研究散記》。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書稱得上是部名符其實的“大家寫給大家看的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