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晨

“實在沒有什么可隱瞞的,能說的我們已經反復都說過了。”上海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副主任盧洪洲已連續數天遭到媒體的輪番轟炸。“我們一切都是按程序走的。”
盧洪洲的憤懣是可以理解的。不過20天,他和他領導的團隊發現了一種新型流感病毒,在科學研究領域,這個速度本應被廣為贊譽,“可以做一對比的是2009年在美洲發生的甲流,2月在墨西哥發生,3月傳到美國,美國科學家直到5月中旬才給出確定的診斷。”
盧洪洲確診的,是世界上第一例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患者李某,于2月19日出現發熱癥狀,最終于3月4日去世,終年87歲。這一案例因父子三人均感染肺炎,兩人去世而非常突出。3月初,網絡上便有流傳:一家四口突然發病、醫院未上報及第五例病例出現……
3月7日,上海市衛生局官方微博曾對此辟謠:“經流行病學調查和實驗室檢測,已排除非典、人禽流感、新型冠狀病毒和甲流感等傳染病。”
上海市疾控中心主任吳凡在4月2日的新聞發布會上的解釋,或許可以作為當初這段辟謠的注解:“這(H7N9)不是我們所知道的H5N1人感染高致病性病例,因為這之前在人當中有病例報道的是H5N1。”
然而,在這次新聞發布會之前,公眾對于H5N1和H7N9有什么區別毫無了解,大家只會習慣性地把它們都稱為“禽流感”。
事實上,在李姓老人住院后一個星期,2月26日,盧洪洲便參與了對李某的會診。當時病人的情況已至晚期,院方雖按照甲流的治療方法對其使用了達菲等藥物,但效果不佳。盧洪洲于是提出:會不會是一種新病毒?
在當時,這只是一種懷疑,尚無法確定,但沒等到實驗檢測出結果,老人便病逝了。
“從病毒的排查到確定的過程非常復雜,在不知道是什么病毒的情況下,還要找PCR的引物進行摸索。”盧洪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PCR是分子生物學中聚合酶鏈式反應(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的簡稱,用于放大特定的DNA片段,以便確定其基因組成。
就在實驗室緊張檢測的同時,同一家醫院又住進了另一位病人。后來,這位成為上海第二例感染H7N9禽流感病毒的吳某,于3月10日病世。
研究人員先后排除了季節性流感的H1N1和H3N2、俗稱豬流感的甲型H1N1流感,H5N1高致病性禽流感、SARS和新型冠狀病毒的可能性,3月21日,在上海的P3實驗室,基本確定這種病毒為H7N9,為世界上首次在人體中發現。
根據規定,上海衛生部門無權宣布新流感病毒的發現,而需將標本交由中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實驗室復核。3月22日,上海將這一發現和標本上報至中國疾控中心。之后,便是等待。
根據上海的已知兩例病例,盧洪洲將H7N9禽流感患者的基本特征初步歸納為:早期為普通流感癥狀,咳嗽、發燒、血小板偏低,唯一有所區別的是少痰,通常發燒5至7天后,轉化成肺炎,病程加速,有的會在24至48小時之內出現呼吸衰竭。
3月31日,李某病逝后22天,中國疾控中心正式對外宣布:上海與安徽兩地共3例人感染H7N9型禽流感,其中兩例死亡。
“這等于是扣動了上海三級響應的扳機。”上海市疾控中心公共衛生應急處置與傳染病管理辦公室主任吳寰宇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各地的響應要根據各自的應急預案決定,并不完全相同。上海的三級響應中,有發現新的禽流感亞型病毒這一條。”
4月2日下午,上海市政府召開新聞發布會,宣布啟動這一響應。同時,對確診新病例的權限,也從北京下放到了上海,除了最初的兩例,包括疑似病例的排除,均為上海獨立確診、宣布。
上海的流感監控網絡,由130家開設發熱門診的二級以上醫療機構、43家流感檢測哨點醫院,和18家國家級流感網絡實驗室組成。哨點醫院會對符合定義的病例進行病例登記和標本采樣,然后送網絡實驗室。后者在全市17個區縣均已覆蓋,他們將對標本進行已知流感病毒的篩查。如無法確認,將送上海市疾控中心的實驗室進行再次檢測。
正是根據以上程序,篩查出了年紀最小的病例李某,年僅4歲。他于3月31日發燒,4月1日前往上海市第六醫院金山分院就診,之后離開。金山分院恰好就是一家哨點醫院,院方將該病例上報,并對留下的樣本進行實驗室分析,一天后,即判定為H7N9禽流感病毒核酸陽性。院方重新找到這名兒童,將其隔離治療。
“其實這時候孩子已經處在康復階段。但出于慎重考慮,仍將其隔離治療。”疾控中心主任吳凡在4月5日新聞發布會上說。4月8日,疾控中心宣布該兒童已康復。
事實上,當一種病毒從未知變成已知,對比標本和確診病例的速度便會大大加快。盧洪洲介紹說,目前只需一天時間,即可確診。
這也是為什么從3月31日起,華東四省市發布H7N9流感患者的人數持續上升的原因。一位不愿具名的流行病學專家認為,甚至不排除一種可能:“H7N9感染人也許以前也出現過,但是被歸類在不明原因的肺炎中,淹沒掉了。”他認為,此次長三角率先發現了病毒,恰是當地公共衛生體系有效的表現。
4月3日,中共上海市委書記韓正為此召開了專家咨詢會,復旦大學公管學院院長姜慶五作為專家之一參與了會議。據他回憶,上海市政府表態一定要對此次流感事件予以高度重視,多位專家在會上表達了自己的意見和建議。姜慶五的建議是:在傳染源尚未確定時,應盡量避免人禽接觸,同時改善活禽宰殺、銷售和運輸的條件。
4月5日,上海市政府關閉了上海的所有活禽交易。
不過,多位專家都承認,目前上海已知的例感染H7N9禽流感病人中,除部分與雞鴨販運、家禽養殖相關,仍有相當部分無法確定和禽類的聯系。因為流行病學調查只能以詢問為主,回溯病人發病前7天的生活經歷,這種主觀的回憶必然有科學上的缺陷,尤其是死亡病例只能詢問其家人,這就使其生活全貌無法得到充分還原。很可能,這些病例與禽類之間的直接聯系將永遠無法建立。
“流行病學某種意義上像破案,每一個病人就是一條線索。但是目前線索還實在太少,因此還無法確定病毒的來源。”吳寰宇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上海疾控中心表示,在發現病毒后,他們目前所能做的主要工作是加強監測,提高反應能力,向醫護人員普及和強調識別H7N9患者癥狀的知識,以便早識別,早治療。根據目前的經驗,治療甲型流感的藥物達菲,在治療H7N9病毒早期患者同樣有效。
4月5日,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和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已被確定為上海市針對人感染H7N9禽流感的定點醫院。除了因重癥已進入其他醫院ICU的老年病人之外,其他病例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都將轉入此兩處。目前,上海市疾控中心已將針對H7N9的治療方案等技術文件下發到各區縣醫院,同時組織對下級醫護人員的培訓。
事實上,基層醫療機構警惕意識不高,也是造成早期幾起病例反復就診、遲遲無法確診、最終死亡的原因之一。比如,公布名單中較為年輕的儲姓男子,出現癥狀后,先去了私人無證診所,治療無效,一個星期之后肺炎癥狀爆發,送入同濟醫院,不到3個小時即過世。因此,上海疾控中心主任吳凡強調:“有病要早治,并去正規的醫療機構就診。”
盧洪洲則補充說:“我們主張早診斷早治療,但這對于老百姓比較難,因為剛起病時和普通感冒沒有什么區別。”他只能提醒“發熱以后要及早到醫院去”。
所幸,根據流感流行的一般規律,4月底之后上海將逐漸進入夏天,氣溫的升高會降低流感病毒的活躍程度,如這一規律對H7N9禽流感也成立,則此次疫情距離結束并不太遠。
截至記者發稿時為止,上海共有13人確定感染H7N9型禽流感,其中5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