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的錯進化

三和君

人與動物如何不同，向來是一個非常有爭議的話題，有一個標準，就是人是唯一能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雖然這個說法受到黑猩猩和烏鴉的嚴厲挑戰，卻是所有標準里最能被人接受的。而制造工具，就離不開材料—或者我們可以不負責任地推斷，人類的歷史，就是材料使用的歷史；所謂人類的進步，就是更好的材料被開發？

可以再細究下去，什么是“人類的進步”？又是什么推動我們要使用工具？在我看來，所謂人類文明的最大推動力可以歸納為“好逸惡勞”和“虛榮心”—我們不僅希望吃得好、活得好，還要自己比別人好，后者尤其重要，因為在這個哀痛多于幸福的人生里，如果無從比較，我們簡直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而比較的結果，就誕生了神官、首領、祭祀、宗教、政治和社會制度—說來可笑，現代人考證宗教和社會等級的誕生，是靠比較古人陪葬的奢華程度。身上多帶了幾個貝殼，一個玉璧、黃金鐲子、象牙墜子，就一定比那些只有瓦罐陶盆的高貴。

各種鳥的羽毛、貝殼、象牙、玳瑁、龜甲、犀角、珍珠、玉石、寶石……最先使用的是首領、祭司，然后是貴族和神官，然后再慢慢擴散到他們的妻子兒女和下級官吏—在我們沒有勞斯萊斯和二十一響禮炮之前，這些珠寶首飾就是我們用來區別貴賤的最好也是最明顯的工具—19世紀的印度土王穿得如同會走路的珠寶架子，這深深地冒犯了我們的小資產階級審美觀；可是在當時看來，這就是冒著神光的象神迦尼薩，手指里能漏下來讓下等小民吃飽喝足的富貴和榮華。而這些奢侈品材料的所有的特點就是“稀少”—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然后這些“稀少”決定了它的“美麗”。我們的“審美”是后天獲得，而不是先天遺傳的，我們的勢利眼能夠透過一切現象看到本質—它的稀少、昂貴和可以變現的價格。這點可以從無數曾經的瑰寶、現在的地攤貨的流行可以看出來。誰還在乎瑪瑙呢？那是石頭記一塊錢一塊的打折貨；岫玉？滿大街不青不白的白菜和用來騙人的假翡翠；珍珠？每一顆你不刮一下都不放心里面是不是塑料……

用來凌駕于他人之上的奢侈品，最大的特點就是稀少。一旦可以大量生產，價值和審美評價就會劇跌。那些雖然量少卻很容易被其他物質替代的東西，我們可以用自欺欺人和“腦補”來鞏固它的地位、價值和虛榮。這類東西最明顯的例子莫過于玉石：當我們學習如何用各種方式來判斷玉石真假的時候，其實已經很明確地證明了在我們的“審美”上，真玉和假玉已經毫無區別，而有區別的地方……你有一只可以放大到2000倍的眼睛嗎？

象牙也是如此。

象牙的使用史跟人類的進化史一樣古老。在原始人千辛萬苦獵到大象之后，沒有理由放棄那根大牙—別說那根大牙，就是渾身的骨殖也是一樣。藍田人、北京人的遺址里，各種動物的骨骼都堆積在居住地，一部分留為制作各種器具的原材料，一部分純粹就是炫耀和“意淫”。相比于其他開發于前文明時代的材料如玉石、青金石和貝殼，象牙的優勢在于它的巨大和純白，使其能夠制作更多、更復雜的器具，而它本身又是力量和能力的象征。所以象牙的使用一直到上世紀初都沒有一絲衰竭—直到樹脂類和橡膠類材料出現為止。

確實，在聚合材料出現之前，象牙作為一種材料是無可取代的。它的輕（密度只有1.85g/cm3，鐵是7.8585g/cm3）、不硬（硬度只有2.5）、致密、韌和白，使得它迥異于金屬和木頭，方便用來制造各種小的生活用品和裝飾品。在歐洲人殖民非洲之后，大量的象牙流入歐洲和亞洲，被制作成各種奢侈品和小器具之后，被全世界的貴族和新興資產階級所消費。在亞洲的象牙加工地日本、中國和印度，象牙主要被制作成各種東亞風格的小擺件和小器具；在歐洲本地，人們更注重日常用品的加工，如各種器具的柄和把手、鋼琴鍵，以及家具的表面修飾。在眾多的歐洲與非洲的貿易里，象牙、香料、奴隸和橡膠一直是重中之重。這種掠奪性的貿易隨著殖民程度的加深而越發嚴重。在比利時國王LeopoldII（統治時間1865-1909）占領非洲中部的剛果河流域的時候，他的象牙貿易把附近的大象都消滅干凈了—在此前1000年，北非的大象已經被各種獵人消滅得差不多了。

樹脂和橡膠的發明確實拯救了無數動物的生命，它有著一切超越象牙的優點，而唯一的缺點是“不天然”。在上世紀，工業社會狂飆前進的時候，大眾還有自信駕馭種種新材料和新發明，可是到了現代，經濟危機把我們的膽量都壓碎了—在唾棄現代金融制度的同時，有些人連現代科技也想隨之拋棄，他們只想回到過去，回到沒有那么多變動而讓他覺得“安全”的時代—我不確信他們真的想回到沒有現代醫療，即使有所謂的“神醫”，平均壽命也不超過40歲的時候；我也不確信他們真的愿意住在柴灶蓬屋，只用粗布麻衣。這些人分辨不出象牙和壓模樹脂，但是能分辨出“歷史的哀愁”和“工業化的冰冷和俗氣”。他們最擅長的是緬懷，以浪費其他動物的生命為代價，摸搓著半真不假的各色牙雕，以“皇后娘娘能多吃幾個柿餅”的想象力琢磨過去帝王的奢華和腐朽，仿佛是自己已經清穿、明穿、宋穿、唐穿、維多利亞穿，附身在某貝勒、親王、格格、公主、侯爵、皇帝身上，做一個胡天胡地的大夢，而忘記自己暴跌的股票、三十年的房貸，等著上市重點的公子小姐，和老板同事的丑惡嘴臉……

在這個人的虛榮心格外膨脹，膨脹到只剩下赤裸裸的自私和無知的時代，自然還會有人繼續屠殺大象和使用象牙；如果再算上不能輸給日本人的民族自尊心（上世紀晚期，日本曾經是最大的象牙消費國），中國的象牙消費當然會繼續攀升到世界第一—以毀滅環境為代價的中國崛起，會讓某些人感到興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