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無數座古城。我說的這座是大理古城。
距離那座城門僅有四五百米,街就有點背了。古城的背街是真正的清靜之地,沒有了摩肩接踵也就沒有了人聲嘈雜,滿眼的石樓瓦檐凸顯著古意。我在這樣的街上走走停停,觸摸歷史感受寧靜,無意間倒給自己營造了一份悠閑。
一棵大青樹虬曲崢嶸,碧綠的闊葉顯出水波的樣子,粼粼地調劑出一片清涼。幾個彝族打扮的女子坐在樹下,她們面前擺了幾袋山基土,那是她們背來賣錢的。古城人幾乎家家養蘭,把上好的山基土擺在這樣的街上,想要賣掉肯定不難。幾個女子心里有底,在尚未來人問津之前,就趁著空閑繡花。她們繡花的神情很專注,手指在繡品上蝴蝶似的飛動著,淡定得就像在自己家里。
生活洱海周邊的彝族天生愛美,他們在長長的歲月里不斷地改變著自己。其穿著打扮已不再是黑藍兩色。如今的彝家女子服飾絢爛,紅綠之間配著精美的刺繡,讓人想到艷麗的山茶。本地人對于這份艷麗早就見慣不驚了,就像洱海的湛藍每天都出現在視野,久而久之就成了平常的風景。驚異于那種艷麗的是外地人,他們在那幾個女子面前停了下來,團團地圍著她們問這問那。
問話是極簡單的,而回答卻是很深刻的,多是些“既生于天就不負于天”的哲理。受到這種感染我也就無所謂了,反正也是閑著,干脆就停下來欣賞她們的服飾。我站的地方是一家酒吧門口兒,這地方和那幾個女子隔著適當的距離,但我仍能看清,她們身上果真繡滿了茶花。那些花朵夸張變形,濃淡相宜地搭配著,花瓣上的脈絡十分清晰。另外那些圖案抽象難懂,似乎沉淀著遠久的歷史,給人以深邃的感覺。我弄不清那里面隱含了什么。僅憑一種想象,我感覺那些圖案與日月星辰有關。
美麗的服飾給彝家女子帶來了自信。她們回答問題時注重著禮儀修辭,其神其態竟有些大國君子的風范。對此我倒沒怎么奇怪,我知道古時的南詔建邑大理,演繹那段歷史的人或許就是她們的祖輩。有著那樣的傳承又置身這樣的山水,沾也沾上些靈氣了,回答個把問題又算得了什么?女子們的機智使得游人不敢再問,她們得以安靜下來,一只手又在繡品上靈活地躍動。布料是平常的布料,隨意地搭在袖口,只在要繡的部位飛針走線。線也是普通的線,一綹地掛在胸前,在微風輕輕地飄動。想是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夢愿,一根絲線上下穿梭,彝人特有的圖案就一點點地呈現出來。
酒吧老板是個香港人,看樣子就很精明。他知道這幾個彝家女子在酒吧門口兒刺繡有利于自己,她們的清麗會惹得游人駐足,這也算是酒吧的人氣。老板說這幾個女子本身就是茶花,她們之所以還要刺繡茶花,那是為了不使自己感到孤獨。我覺得這話極有道理,大自然中的花朵都有花期,季節一過期待就是一年。繡出些茶花佩在身上,舉手投足都能看見,這也是一種人與自然的相融。
人往往都是這樣,忽然地悟出了道理,也就忽然地覺出了愚鈍。以往我只知道那些外地人和外國人跑到這里,那是因為他們看中了這里的古意,卻不知這種古意還可以產生于人的內心。歷史的厚重會使民心純良,用純良的心靈去繡制自己的飾物,所繡出的飾物必然就無比地精美。一個老外盯上了一個女子的繡品,他的眼睛里放射著亮光,竟對他同樣是金發碧眼的同伴操起了漢語:“天然的、蒼山的、流動的。”看來這老外真是被打動了,他掏出錢來沖那女子不停地比劃,意思是要買下她的繡品。女子微笑著搖頭,說這東西不興賣,你要是真的喜歡,等我繡完了這幾針就把它送給你。起初那老外還很疑惑。忽然間明白過來,沖著天空“啊”了一聲,一只手在胸前畫了許多的“十”字。此后那女子就加快了速度,紅紅的絲線在陽光里起落,傳遞出霞的溫馨。
女子繡完了最后一針,她側過臉來看看那個老外,然后就將繡品遞了過去。拿到繡品的老外興奮不已,幾聲“謝謝”之后他張開雙臂,執意要與那個女子擁抱一下。這突如其來的禮節使那女子亂了方寸,嘴里連連說著不興這種,卻還是站起來給予了配合。事情就這么一閃而過,就好像那是一次生命的綻放,一旦綻放就有了奇異的美麗。我幾乎是用敬仰的目光望著那個女子,她臉上的潮紅還未退盡,羞澀之中她竟是那么動人。
品味著一份人情的溫暖,再看看這背街上的古意,我忽然就品出了這座古城的另一種滋味兒。可這滋味兒到底又是什么呢?我站那里想了又想,最終確定那是一種幸福。古城人崇尚自然、回到家里能看到千古如是的幽蘭,走出院門攜帶著日月星辰的佩件,他們以這樣的方式換來了幸福的心境。與自然相處不免會生出自然的特性,淡淡焉,靜靜焉,一切都像花開花落,一切都如云卷云舒,淡然從來都是一種境界,生命里少了這樣那樣的約束。其人生的方向反而明晰。
生活在這座古城本身就是幸福,這并不在于蒼山如畫洱海似鏡。而在于人的心靈。那些古跡是可以尋訪和辨認的,經過一翻考證再經過一翻修復,單憑人力就可展現原貌。可再多的古跡也不能構成這座古城的靈魂,構成這座古城靈魂的當是文化,是人在傳承文化時的那份精彩。我很佩服那個老外在表達上的精確,他說那彝家女子的繡品是天然的、蒼山的、流動的,這“流動的”不就是可以帶走的嗎?他果真將那繡品帶走了,他帶走的不僅是一件精美的繡品,更是屬于大理的美麗風情。
在那些外地人和外國人看來,大理的湖光山色和粉墻黛瓦都透著精致,正是這種精致促成了人們情性的柔軟。其實這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柔軟向來都是幸福的姿態,沒有這種姿態就不可能顯出內心的無私和行為的大氣。現在,那幾個外地人也已經走了,枝繁葉茂的大青樹下,就只剩了幾個彝家女子。我抬起頭來朝遠處望望,忽然間便覺察出來,這座石城也處在幸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