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過雞足山的香竹筍和冬瓜蜜餞。那是五十年代初,春節,父親去朝山拜佛時買的。
雞足山多產香筍竹。1942年仲春,徐悲鴻旅游雞足山,就曾作過一幅《雄雞竹石圖》的水墨畫。那時,雞足山從山麓到山腰的一個個寺院庵堂的周圍,都長著成片的香筍竹林。竹筍是加工了的干筍片,是雞足山山麓沙址的白族農民每年夏秋雨季上山采下加工的。吃時用熱水泡一泡,切成筍絲,和臘肉一塊兒煮。筍絲脆香,脆香中透出一股山竹的青味,很有嚼頭。冬瓜蜜餞則是山中僧尼用巖蜂上好的冬蜜制成的,瑩白,剔透如玉,食之無渣,甜而不膩。用時下的話來說,它就該是蜜餞中的精品了。
這就是佛教圣地雞足山給我小時候留下的印象。
是的。至今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那么好的香竹筍和冬瓜蜜餞了。現時賓館餐廳或婚喪嫁娶的筵席上待客的那些竹筍,都是從潞西、思茅一帶販來的:商場食品店里買到的那些冬瓜蜜餞,包裝精美,卻多是白砂糖浸漬的,說是蜜餞,徒有其名罷了。據一位熟悉雞足山掌故的歷史教師講,1924年,雞足山香竹筍曾被云南省勸業會事務處評為優等獎。其鮮筍尤佳,肉質潔白,細嫩可口,清香微甜。那時,雞足山蜜餞除了冬瓜蜜餞外,還有柑橘蜜餞、香櫞蜜餞、橄欖蜜餞及天門冬蜜餞好多種。最為精美的是姜花蜜餞。
雞足山秀色可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中國古代文人歷來追求這種對自然山水審美的精神享受。對具有現代觀念更著意于實惠的今人來說,旅游雞足山,就不僅可以在視覺審美上大飽眼福,而且在味覺審美上也可以獲得豐富的物質享受,大飽口福了。
說到雞足山的美食山珍野蔌,當推冷菌為最。冷菌系雞足山特產,乃菌中之珍品,歷來是款待貴賓的一道名菜,或作規格較高的饋贈禮品,平常不易吃到。我第一次吃到雞足山冷菌,卻是在一老同學家里,老同學邀我喝酒敘舊,自家做了一個汽鍋雞,里頭就放了一大把雞足山冷菌作作料。老同學混跡于社會,多年經商,人卻不俗,交游廣,且喜讀書,與雞足山幾位僧人亦多有往還,冷菌即為僧人所贈。
席間。粗一看,冷菌形狀大小與香菌無異,亦是傘狀菌蓋,亦有菌褶、菌柄。老同學告訴我,它其實與香菌大不同。香菌產于夏季,跟木耳一樣,生長在枯朽的栲、櫟樹干上;冷菌則產于秋季,生長在腐殖質土里,在雞足山海拔2000至3000米的低溫潮濕的叢林中,故名冷菌。產量不多,所以稀罕名貴。而且,不論其是新鮮的還是曬干的,不論蒸、煮、燉、炒,肉質皆脆而不爛。據化驗,它含有較多的抗癌物質蘑菇多糖。我夾了幾箸,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果然嫩脆,味道比香菌濃厚,韻致格外高遠。
夏秋間旅游雞足山,極便宜又容易吃到的山珍就是雞圸。
有一年盛夏,一天下午,我們來到雞足山山門前的沙址街時,山雨驟至,慌忙在路旁一家小飯店里避雨。一傈僳族漢子背著一籃剛采下的雞圸走進店來,店主買下了。我們隨即要了兩道新鮮菜,炒雞圸和雞圸氽湯,等著就餐下飯。店主是位白族農民,一面做菜,一面跟我們吹:“炒雞圸要有好佐料,嫩蔥、青辣椒、陳火腿。”果然不錯,他炒雞擬時,滿店噴香,大家的鼻子就先打了一臺牙祭。待到一大盤炒雞圸端上桌來,只見白的雞土扶、白的蔥頭,配以鮮紅的火腿片、翠綠的青辣椒,還有金黃的姜絲,色香味俱佳。那一缽雞圸氽湯,喝一口在嘴里,竟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世界上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清代詩人趙翼第一次吃到雞圸時驚嘆道:“鮮于錦雉膏,腴于錦雀腹。只有嬰兒膚比嫩,轉覺婦子乳猶俗。”詩人只是憑他的直觀直覺把它比這比那了一番,其實也難以言表。趙翼是江蘇武進人,江蘇不產雞圸,他的驚嘆不無道理。
我們一再贊賞店主的烹調廚藝,店主轉身又從一個陶罐里掏出一盤油淋淋的金黃色的雞圸絲來。這是當地白族村民自家制作自家食用的油炸土罐頭食品,不含防腐劑,卻是經年不壞的,其味與鮮雞圸無異,只是韻味綿長,在嘴里愈嚼愈香。店主解釋說:“這也得要雞足山特產的香花椒和賓川特產的花生油作佐料的才好。”據《云南通志》記載,明熹宗特別喜食雞土扶,云南每年派員飛騎上貢的雞土從,連皇后張氏都不能跟他分享。云南至京城的古驛道,由昆明經貴陽、常德、南陽、石家莊,到北京,行程三千多里,驛馬跋山涉水日夜兼程飛奔,約需四五十天。新鮮雞圸采來如不加工,兩三天即腐敗不能食用。那時云南上貢朝廷的雞圸,當是這樣加工了的油雞土從吧。這種美食,難怪連皇帝爺也喜歡食用呢。
雞足山天生麗質。美景美食,相得益彰。
1995年4月,80余位來自全國各地的老、中、青年詩人,聚會雞足山,研討散文詩的創作。我有幸躬逢盛會。在祝圣寺香會街一飯店里,雞足山民俗文化學社宴請詩人們,用雞足山的山珍野蔌。
筵席上,薈萃了雞足山的冷菌、雞圸、香菇、金耳、香椿、香樟頭、樹花、金雀花、青蛙皮、黃精、荷包豆、板栗和蕨菜,或烀,或燉,或燴,或油炸,或爆炒,或氽湯,或涼拌,七盤八碟,五顏六色,濃郁的鄉土風味,積淀深厚的民俗文化的底蘊,一席山珍野蔌,就是東道主獻給散文詩筆會的一章散文詩,構思新穎,詩意蔥蘢。品嘗雞足山這陌生而又美麗的滋味,令詩人們“口”目一新。
山林本來就是人類早期的家,只是我們離開它已經很久很久了,我們已經無法再回去,只有在旅游時,我們才一次又一次地走近它,借它幽靜清涼的一隅,暫時逃避一下自己慣常的千篇一律而又紛繁擾攘的生活。當我們品嘗它的那些尚未被現代文明“包裝”的山珍野蔌時,就總有一種回歸自然,也就是回家的親切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