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爹是我外公,被鄰里尊為云爹。早年讀過私塾,念過古書,所以在范家屋場被稱為“博學家”,如有異相或不明世事者,莫不問云爹求證,即使云爹偶爾含混不清,不知所云,也因問過云爹,心即大安也。
云爹本一教書先生,古書熟背如流,總是讓我們小輩聽不懂。其搖頭晃腦,如入無人之境,如孔夫子蹲茅廁,其悠遠狀、幸福狀,眼睛微閉,自得其樂也。
在大躍進等政治運動中,云爹不被批判算是給足面子,勞動改造就免不了。云爹修水利、使牛種田、擔糞栽菜,樣樣都不如念書那般舒坦。他眼睛視力又極差,潑菜經常把糞水潑到溝渠里,摔個鼻青臉腫回來也是常事。
大辦食堂的時候,餓死不少人。云爹餓得要死,半夜三更起來偷上學的大女兒節省下來的份子糧煮稀粥喝。其實也就是一小把米而已,但也是極為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媽媽說,云爹輪流叫孩子們分享,不敢高聲語,恐驚了四鄰。我三姨瞌睡重,老叫不醒,我媽媽警醒一些,就多喝過兩次粥。那粥可以當鏡子照,無外乎有點米的意思在里頭。她時常要提起那昏暗油燈下,云爹湊過來貪婪而又幸福的嘴臉,在床邊輕聲喚:萱伢子……萱伢子
一次,云爹在山上做事時丟了兩塊錢。這可是要命的事情!豬肉才七毛五分錢一斤,還是過年才能吃得到的。
云爹近視眼怎么找得見?他心急如焚但又不敢求人幫忙去找,那不是肉包子打狗么?就是揀到一分錢,也是可以歡天喜地的。他只好把懷疑丟錢的所在地(估計是竹林里)的落葉、碎枝一股腑扒進筐里,分幾次背了回來,倒在灶腳里殲始燒。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燒水干什么。把一鍋水燒干了,又滿上接著燒。他用手一把把將柴火摸索過,竟然將兩塊錢奇跡般“燒”了出來!
我們不去范家屋場的時候,就盼望云爹來。云爹來了,有蒸蛋吃。平素桌上就一碗少油的白菜。愛吃不吃的,餐餐如是。飯能吃飽就了不起了。那時候來往沒手機沒電話,全靠碰運氣,至多搭順路口信。難怪古人很多寫詩敘說尋友不遇的憾事。古代交通更不發達,動身走親訪友,真是一件興師動眾的事情,說是風塵仆仆,倒一點也不假。云爹住的范家屋場離我家不到六里路,來去方便得很。但云爹還是很少能來,我們這些外孫子,頸子都拉長了,不時還溜出去打望放哨。
云爹來,我媽才會臨時去蒸個雞蛋,而我們相應會分得一調羹。我搞不清媽媽為何這樣愛蒸蛋待客,后來才明白,蒸蛋可以摻石灰加水,分量自然多來兮。云爹吃罷飯后,總是會掏出一個“化學”塑料袋,也就是他的錢袋。是那種很低劣的材料做的,半透明,被云爹的貼身口袋和手還有汗漬磨蹭得毛毛黑,卻愛如至寶。一般疊了又疊的,分好幾層才能展開,也才能看到里面的幾張毛票和“銀角子”硬幣。他總是好不容易掏出一個來,在亮光下照看,瞇縫眼睛貼得很近很近,幾乎就要把硬幣塞眼里去。我們在一旁早就看個一清二楚,大聲叫嚷:是貳分!是貳分!他還是當沒聽見,要自己確認了才分給我們,一人一個,有時是均分,有時是老大得伍分,老二和老三得貳分。這個可得看他錢袋的豐厚程度和心情。
云爹眼睛不好,又愛去屋場人家串門。他落魄的時期,有不賢惠的婆娘,不樂意給他篩茶。即使給杯姜鹽茶,也是虛應物事,欺他看不清白,只篩二三粒豆子芝麻在茶水里打漂。其實云爹心里清白得很,只是裝不知道,不計較罷了。
外婆身體不好,癱瘓在床,一直就是云爹照顧,把屎把尿,操勞服侍。好在大女兒大學畢業漸漸發達,有些收入寄回。云爹手中稍稍寬裕。幫云爹做事打接應的不少,大人小孩都有。云爹前云爹后叫得親熱。云爹也知道托買什么或幫襯做點什么,都少不了要被訛些好處,他也裝打糊涂算盤。
云爹開始有閑心逸致看報紙談國事。把大女兒從北京寄來的陳年的《參考消息》拿來看。躺椅上的云爹就被報紙遮蓋。粗一看看報的云爹。還以為他用報紙遮蔭在蒙頭睡覺呢!此時云爹周圍總是不缺聽眾。云爹也一一篩茶放豆子不差禮數,從巴基斯坦到廖承志致蔣經國先生書,莫不吐沫亂飛,燕驚雞嚇,雖然是已經發生的故事,但在偏遠的山村還是能讓鄉民們熱血再沸騰一次的,盡管這沸騰與國家無礙,只能做睡不落覺的談資。
我們小時候都被媽媽趕鴨子樣往山里趕。可能是女兒們看云爹那還有點燈油可熬吧?云爹笑臉相迎,也不說啥就燒菜煮飯,吃的時候總有咸魚、腐乳、豆豉幾樣。我還以為是云爹愛吃,后來講給大姨媽聽,她笑說,哪里是云爹愛吃,你們這些外孫都趕天來吃白食,不拿點咸的下飯菜如何打發你們這些消食馬桶呢?
每天睡起來,我們就得搞勞動做衛生,掃地、灌開水、去山塘里用草木灰洗茶碗,收拾摞齊后,便可約了同齡的孩子漫山遍野耍去了。
外婆死了以后,云爹才得“解放”,但這個家也就散了。云爹一松懈下來也就開始真正變老。他離開了范家屋場。開始寄居生活。在兒子、女兒家常住。他喜歡吃長沙的包子,喜歡吃墨魚燉肉,覺得世界的美味莫過于墨魚燉肉了。我想他喜歡炆得稀爛的食物,主要是因為牙口不好。
從北京女兒那回來沒多久,云爹執意要回范家屋場住。我們用舊不要的東西,在他眼里都是好的。他嫌少不怕多,一副準備再活他個五百年的樣子。他回屋場后一直不消停,添置吃的物事,我們喜歡的壇子菜,他做了好些。還托人去買了一車藕煤,準備我們回去給他祝壽。不料,在生日即將到來的前天,就發絞腸痧病死在床上。從發病到死亡也就折騰了一個晚上。其實他這病要是在城里發出來,能及時救治。肯定不會死人的。但他偏要回山里去慶生,這也許是宿命使然。
難怪鄉里人說:辦生日,男怕進,女怕滿。死之前他到處游歷居住,算是收腳板印。但他再沒去過青州(年輕時候的云爹去販過布),估計腳板印也沒收全。人生總是充滿遺憾的。云爹死前曾對我發感慨,一直想把他苦難的一生寫下來,給后人看的。但一直沒有成文。我記得云爹說他青年時期,個高且瘦,在國民黨一印染廠作會計,解放前受令將帳冊毀于爛泥塘里。云爹等幾個十將于深夜在泥塘里忙活,手腳并用,作抓泥鰍狀。估計,那個月黑風高夜晚,他們幾個在驚險刺激的泥塘大戰之余,肯定也盤了不少泥鰍鱔魚吧?半夜也許還炒幾個葷腥,再飲點白酒下肚作樂。
云爹只在生前就筑好的墓碑上刻下自己擬的一副對子:青山有幸埋遺骨,朔氣來臨連理枝(他和我外婆合葬的)。云爹的房子讓鄰居做了雜草屋。后院的兩棵桔子樹一直郁郁蔥蔥,長勢喜人。我們幾個外孫莫不對這兩棵桔子樹充滿了感情。那時候,桔子剛成形,還沒有分瓣,就被哥幾個偷偷摘來,用鍘豬草的鍘刀剖開吃,那個酸澀要命得很。我想我到現在都怕吃酸,估計就是小時候偷桔子毛倒了牙。
兩棵桔子樹應該還在,早幾年前我還去看過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