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姐夜里蹺的腳,終于。
蹺腳就是死了。
醫生心里有譜的,李姐這些天在捱最后的日子。值夜班的曹醫生被護士叫來后,用手到李姐的鼻孔那里探了探,又翻開李姐的眼皮看了看,便問,家屬呢?王金鳳說我是她的護工。曹醫生便對護士和金鳳說,通知家屬來辦手續吧。
金鳳的小靈通撥通了李姐弟弟李輝的手機。金鳳說,李總,這回……你姐剛剛這下子,走了。搶救了,沒有救過來。你們快點來吧!太平間的要來拉人了,快些。
金鳳差點在電話里對李總說,這回不會讓你白跑一趟了。
李總和他媳婦一刻鐘后就趕到了,比任何時候都快。
快嘍,硬是快嘍!比劁豬的刀還快。金鳳心里犯嘀咕。
李總和他媳婦兩口子哪像死者家屬?金鳳想,起碼干嚎上兩聲嘛!唉,淚星子都沒見閃閃。金鳳不悅,站在一邊不吭氣。
瞧見那女人翻來翻去的,金鳳有點冒火,才義開腔說到李姐遺下的東西有哪些可以收走。那女人乍呼呼地回金鳳,這些晦氣的東西誰往家搬?工師,你不怕、不嫌棄么你拿走……你看可惜了,這么幾大包尿不濕,好生生的還沒拆。
李姐的弟媳婦是肥嘟嘟的一個笑面女人,講話不圓糯中聽就罷了,偏生盡硌人家耳朵,仿佛那尿不濕金風用得上似的。
李姐的25床被護士收拾了,只剩下裸露的墊棉和枕芯,空蕩蕩的。金鳳看著,嗓子眼處突然就有點哽咽,想為李姐哭兩聲。
2
李姐走前一個小時,王金鳳剛剛給她換了一條成人尿不濕紙短褲。
給李姐用這玩意主要不是為兜尿,她的尿幾乎沒有了,兜的是屎。李姐的屎稀得只有一點黃色。這屙屎的事李姐早就不能自己控制了。李姐是胃癌晚期。
七月流火天,病房里很熱,通風不好,病房門都大開著。病房窗子只能梭開巴掌寬的縫,全用插銷卡死了。這幢高達二十層的住院樓蓋好不到兩年,有三個得絕癥的病人跳了下去。
李姐天天嚷著氣不夠喘。
胃腸科在十四層。一個星期前,李姐跟王金鳳發了一通脾氣,然后嚎啕大哭了一場,邊嚎邊罵。一只蚊子叮了李姐臉上三個地方,一口叮在眼皮上,兩口叮在她的嘴唇上。李姐奇癢難耐,手上又掛著針,不好抓撓,眼皮和嘴唇都腫了。王金鳳租住的屋子條件差,蚊子多,大白天回去補覺都會被咬,正好身上就揣著一盒清涼油。王金鳳立馬拿棉簽小心地給李姐涂清涼油止癢,那油又熏得李姐眼睛睜不開,李姐更是哭個不歇,破口大罵:死蚊子,我已經病成個鬼樣了,你咋還專門找著我來叮?別人細皮嫩肉血甜的你不去叮,我連肉都沒有了,打針都拍不出靜脈了,你還死來叮我?!臭蚊子!爛蚊子!我連拍死你趕走你的力氣都沒有,你還來欺我啊……
李姐曉得自己來日無多。她連帶著罵那蚊子,也把金鳳罵了個狗血噴頭:咪喳大的蚊子都來欺負我,要你在這干什么?白拉拉的,給我滾出去!個個都盼著我早死,怕我不曉得?以為我想死皮賴臉地活著?呸,我耐煩活啊……
金鳳當然不會滾的,她從來不興跟病人計較,何況是李姐這樣活著受罪的人。
金鳳每天晚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看護李姐,白天班是胡美英。胡美英是金鳳的老鄉,她們倆在離醫院最近的城中村黃土堆那租了一間房,那房子剛夠支兩張床一張桌子,兩個人都在時勉強能錯開身子,租金每月三百塊錢,一人分擔一半。
金鳳做護工三年了,家里盤地那攤子事通通甩給男人了。這些年,日子是好過些了。可是農村人啊,一年苦到頭,只是哄個嘴巴子不挨餓,家里娃娃要讀書田間地頭要撒化肥,這樣那樣的事總要使到現錢。婚喪嫁娶這些事從前舀瓢米割兩棵菜去湊個數就行了,現在都得掛賬湊份子錢了,手頭沒現錢就啥子都搞不成。
農村人苦,苦就苦在那泥巴地里翻死刨活,連個大伍分幣都刨不出來啊。現在不大見得著伍分硬幣了,可金鳳在給別人哭窮時就偏愛拿這大伍分幣打比方。莫說大伍分幣,就是小小的壹分幣也刨不出來啊。金鳳一數羅起來就皺眉皺臉一副苦巴樣。
金鳳不怕苦不嫌臟,她就光想多掙點現錢。陪護夜班有45元,白班是40元。金鳳主動跟老板要了夜班,就為了多掙五塊錢。兒子小勇今年考上縣城的高中了,九月份開學就得去縣城住讀。那嘩啦啦要數出去的錢就多了。金鳳除了服侍好李姐,病房里別的病人家屬不在時她也會幫著人家,給定個餐買份報什么的,人家就會把看過的報紙什么的都給她。攢上一捆舊報拿去賣,賣得一文是一文。做手術的人怕聞花香,香水百合的味道常會引得人鼻粘膜過敏,噴嚏咳嗽禁不住的話會扯著傷口疼,探望病人的老拎了花籃花束來,香水百合往往是花插的主角。人家前腳走,花籃花束就得撤出病房了,擱走廊上,醫院的人又不讓擺,那花籃花束就只有扔的份了。金鳳瞅空把那些花拿去賣還花店,賤賣得三塊五塊的。反正,數將起來是錢票子就行。
李姐的病情越來越重,金鳳晚上幾乎不得合眼了。下了班拖著腳回到出租屋,金鳳光剩找枕頭的力氣了,一塊錢的豆沙粑粑就著涼水哄哄肚子就又接著睡。累得睡不飽吃不香加上天熱難耐,這兩個月來金鳳掉了四斤肉。無意間金鳳說自己瘦得像個鬼。病床上的李姐狠狠地瞅了她一眼,你是鬼,那我是啥子?我連鬼都不如!李姐說著一把拔了手背上的針頭,她正在輸營養液呢。金鳳按了呼叫器,護士跑來,要給李姐重新打針,她死活不肯,哭吼,你們讓我死!讓我去死!我知道個個都盼著我死!醫生進來看看,叫護士給她來了針杜冷丁。
李姐說的也對,很累很累的時候,又碰著她尋死不得亂發脾氣的時候,金鳳真的會暗暗地盼著李姐早點死。金鳳早死的媽說過一句話,早蹺腳早托生啊,這世苦,下世投個好胎去。李姐生不如死,活著干受這些個罪,換金鳳也會不想活的。
金鳳會盯著李姐那塊只剩皮包骨、現出骷髏形的臉胡思亂想,天公地婆哪,就讓她死吧,對她是解脫,對我也是解脫呀。
幾天前,李姐半夜三更的鬧了一場,監護儀、氧氣瓶、移動X光機都弄來了,她卻又掙扎著活轉過來。那次金鳳打電話給她弟弟,他很快便開車趕到了。醫生搶救了一番說沒事了的時候,他呆了半天,一臉遮掩不住的失望。后來他氣鼓鼓地走了,也沒等李姐醒過來。扔下一句話給金鳳:下次要真正不行了再打電話給我,記住,不要一驚一乍的!
亂了半個鐘頭,李總和他媳婦走了。李姐的東西他們什么都不要。
金鳳先前豎著耳朵聽見那兩口子在說第二天火化李姐的事。本來金鳳想挨他們說說尸體停放太平間以及到火化廠這一整個過程中時興的規矩,最后忍了,懶得說。一對薄情人,親姐姐死了就像是死了只雞,一點不難過的樣子,金鳳不想跟他們多啰嗦。
太平間的輪車來拉李姐時王金鳳就把折疊床收起來了,現在李總兩口子一走,她瞅瞅時間,還有三個來鐘頭天才亮。王金鳳便拉開折疊床重新躺下。回出租屋的床上當然好睡些,可是出醫院大門還得再走一刻鐘的路,深更半夜的,王金鳳有點怕。
突然就沒事了,金鳳盼著黑夜快些過去。她要去趕明天上午11點的那趟慢車。那趟車停靠茶花箐站。金鳳家就在茶花箐村,村子離車站只需走七八分鐘的一截路。回家坐火車便宜,車票16塊錢,坐班車倒是快些,卻要花20塊車票錢。坐班車王金鳳會暈車,坐火車就不會。火車慢點就慢點,反正可以坦坦地回家了。
金風的男人電話來催過幾遍了,說地里的煙都收回來了,收割了的煙葉要趕著烤出來。煙葉烤得好不好色澤均勻不均勻就靠這兩天工夫了。煙地一家挨著一家的,種的都是煙站推廣的同一品種,哪戶人家不是一樣地花力氣,煙葉想賣貴點,等級得評上去才行。煙葉收回來后可是捂不得的,金鳳的男人說他一個人忙得屁不放尿不撒屎憋著。還是烤壞了兩架子。
笨得屙牛屎的男人。金鳳心里窩火她男人,懶得花力氣跟他吵,她只說我要是走得開的話,早就回家了。
金鳳得等著李姐死。她掐著指頭算過,原本想李姐活不過火把節的,偏偏李姐撐得,一撐撐到現在。唉,好了,現在完全脫手了。兩個月前兒子小勇考縣高中時她就想回家一趟的。硬是沒回成。
睡折疊床陪護病人金鳳是不興脫衣褲的,隨時隨地要應病人的使喚。金鳳重新躺下去時被一個硬東西硌了。金鳳摸出硌她的東西來,是李姐的手機。發現李姐不對頭時,金鳳呼了護士醫生,怕人多手雜又亂,把李姐放在枕頭一側的手機拿了裝在自己的褲包里。
要不要打電話給李總說他姐的手機還在她這里呢?
金鳳猶豫起來。李總兩口子把李姐用過的東西全丟下了。那些東西有全套不銹鋼吃飯用的口缸、碗、碟、勺子,穿過的兩件毛衣一個披肩,蓋過但嫌熱收在她那衣柜格里的一床新新的毛毯……包括那幾大包成人尿不濕。
李姐的手機真是講究,時新的大屏幕,可以手寫。功能很多,存有好多種游戲,最好玩的是抽簽算命。
李姐拿手機給金鳳算過命,算命時真的像是人到了廟里求簽一樣。
李姐用筆一點,屏幕上就會出現一個畫面,按提示輸入算命人的生日后,會依次跳出點兩只蠟燭上三炷香的畫面來,做完這些,畫面上跳出一個簽筒來,這時李姐把手機遞給金鳳拿著,叫她閉上眼睛,心誠誠地使勁搖手機。手機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像真的是在搖那簽筒,搖一會,畫面上就“嘣”地掉出一根簽來,上面標示著上簽、中簽、下簽,不同的簽,有不同的解語。同一種簽有幾十種解語,同一個人雖然天天報上的是同樣的生日,但不同日子求簽,那解語也會不同,每一簽都對家宅、健康、運勢、出入、婚姻、求財各項有個說法。李姐精神還好時天天都要求一簽,她也經常讓金鳳求,很好玩。
李姐迷信,求著上簽了,她心情就好,求著不好的簽么便沒精打彩的。李姐告訴金鳳這個手機花了她三千多塊錢呢,手機是她第一次出院后買的。李姐說她以前用的手機也很孬的。李姐還拿過金鳳的小靈通看了看說,我以前用的跟這差不多。
私底下李姐怪醫生給她的手術做失敗了。金鳳了解到的情況是,李姐才來醫院時癌細胞就擴散了,醫院拿她是死馬當作活馬醫。
李姐得了這病,心態不好,對誰都有怨氣。金風最怕李姐緊咬牙巴骨的樣子,她一咬那牙巴骨,看過去那頭臉就真是蒙著一層皮的骷髏腦殼了。李姐的手機里存著些翻拍的照片,都是李姐還沒生病時候的樣子。照片上的李姐蠻漂亮,皮膚又白,眼睛又大,鼻子還挺。可是,再漂亮也沒用,一害上這鬼病人就完全脫形了。
猶豫了好一陣,金鳳決定不打李總的電話了。做出這個決定,金鳳的臉忽地就熱烘烘的,她暗暗為自己開脫起來。反正李總兩口子不缺這么個手機,而且他們還會嫌它是死人用過的東西。
金鳳悄悄地把李姐的手機關了。病房里還有另外兩個人,不能讓她們看見李姐的手機。關了機它起碼就是悄默默的了。
金風想要這個手機,可以算命玩的手機。
3
火車哐啷哐啷地走著。
看一眼車窗外,亂石坎村都還沒過,到茶花箐還得走兩個來小時。
王金鳳百無聊賴地摸出李姐的手機來,開了機。李姐給金鳳算命時這手機拿給她使過,金鳳不笨,她好歹讀過七八年書,她試著試著地點那些小框框,一會兒就基本摸通了。
金風點看了手機里存著的號碼,不超過十個,比她小靈通里存著的號碼還少。有李姐弟弟、弟媳的,兩口子的號碼寫著名字。名字欄寫著“爛雜種”的,金鳳猜那是李姐前夫的號碼。其它號碼還有兩個,一個可能是美容院的號碼,寫著“洗臉推油”,一個可能是發廊的,寫著“做頭”。另外兩個竟然就只剩王金鳳和胡美英的小靈通號碼了。也許李姐買了新手機后還沒忙得及轉存別的號碼。
金鳳拔出手機側面的筆來,在手機上寫起字來。筆在屏幕上輕輕地劃,一家四口的名字“王金鳳”、“周有富”、“周成勇”、“周成芬”排成一串。
金風越寫越快,比筆劃輸字快多了。平時金鳳興跟在廣東打工的芬囡發短信的,發短信是兒子小勇教的。
這火車上都是生人,金鳳坦然地玩著李姐的手機,玩得入迷。
火車哐啷哐啷地走著。
金鳳真是不憨,她點開了李姐手機的拍照功能,拿著李姐的手機對著車窗外的風景狂拍。亂石坎村過了,下一站是麻鴨塘,到茶花箐還有一個多小時。
天亮后,金鳳提著她的折疊床到陪護站找老板請假。老板對護工的管理是松散的,既不給他們開底薪也不給他們買保險。病人家屬跟陪護站要護工,他們按要求配給。病人家屬覺得在陪護站掛名的護工用起來放心些,那些自己找來的野護工不太可靠。跟老板請假一般都會被允許的,反正不干就沒錢,干一天有一天的錢。護工請假后若是再也不回來干了也沒關系,愿來當護工的人嗚嚷嗚嚷地排成串。
金鳳趕的這趟慢車站站停,回到家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李姐留下的東西王金鳳都拿上了,李姐的衣服,多好啊,還新嶄嶄的,尿不濕拿去半價倒了,倒賣得的錢夠金鳳買三張火車票了。
拍風景拍得沒興趣了,金鳳關了機,想閉上眼睛好好沖瞌睡。可就是睡不著,睡不著的原因是掛著腳邊那幾包東西。
李姐留下的就裝了一大紙箱,自己陸續置辦帶回家的又是兩大塑料袋。那紙箱里都是些好東西,那套不銹鋼的吃飯用具亮堂堂的,回家給男人使,他會笑得合不攏嘴;一把陽傘是三折疊的,傘面還繡著花,傘骨好輕,金鳳要留著自己用;兩件毛衣自己穿一件還可以給在廣東打工的小芬囡一件,不過就怕小芬嫌棄呢,小芬不要的話,就都留著自己穿;毛毯么正好給兒子拿去學校用……
只是那塊花綠綠的羊毛披肩咋個使呢?金鳳想義不能自己用,往自己身上披么又要惹村里那些婆娘們說閑話了。
上次金鳳眼睛脹疼,不斷地流眼淚,電視都不能看,怕光。王金鳳抽空跑眼科看了,醫生開給金鳳一些眼藥水,同時叫她最好在太陽曬的時候戴副墨鏡。金鳳花七八十塊錢舍舍得得地買了副太陽鏡,戴著回了家。第二天日頭辣人,王金鳳戴著太陽鏡跟男人下地去薅草。村里那些婆娘包括一些男人看見就嚼舌頭了,說小芬家媽進了城后,變成洋婆娘了。有人還當著金鳳兩口子的面說,啊么,小芬家媽戴著這太陽鏡咋個就像是演電視的大明星呢,我們都不敢認了!金鳳的男人回家來就跟她吵。金鳳扯著嗓門跟他賽吵:那眼鏡防紫外線的,保護眼睛,我瞎了咋個辦?金鳳的男人說:莫跟老子扯朵朵(說謊),裝逼洋,惹毛老子,扯下它來跺成爛粉粉,信不信?
那披肩,給小芬,小芬在的地方天熱,也用不上。當小毯子用吧,不然家里那坨醬渣一樣的男人會把它塞進灶堂里燒掉的,唉,多好的羊毛披肩啊!
金鳳看著車窗外閃過的田園村舍發起呆來。
拿自己的命和李姐比,自己生在高寒山區,打小吃的多是苦蕎面、包谷面做的疙瘩飯,屙的是羊疙瘩屎,命比城里人李姐要苦得多,可李姐的命卻比我王金鳳虧哪!李姐這一生,沒意思,悄默默地就走了,四十歲都沒活到,也沒個人為她哭哭……
火車哐啷哐啷地走著。
一陣“嘎嘎”的叫聲傳來,望車窗外,車過麻鴨塘了。城里人來收購鴨子,幾個鴨倌正下網攆鴨子。
可憐的鴨子,明天就會被烤得全身金黃酥脆流油,掛在櫥窗里賣。金鳳閉上眼,接著想這陣子雜七雜八的事……
李姐半個月前說話還不費力時,突然給金風說起自己的婚姻來。金鳳是懂規矩的,從不興打聽病人的私事。李姐自己說起來,金鳳便聽著。李姐太孤獨了,金鳳想她只是想找點話說說。
“金鳳,我結過婚的,離掉了,有個兒子……他后來又找了個小婆娘。”李姐說著從手機上調出一張照片來,是用手機翻拍照片后存在手機里的,是李姐和前夫帶著兒子在公園里玩的照片。
“我開出租車,一天不著家,顧不了兒子,兒子跟他。”
李姐絮絮叨叨地說,金鳳支愣著耳朵只管聽。
“我和他原本在同一家五星級酒店上班,他電工,我餐廳服務員。生了孩子不幾年,我們的日子就過不成了,我嫌他憨笨,不會來事不會掙錢。吵吵鬧鬧地過了幾年后,離了。離婚后,我從酒店出來,考了個駕照,開起了出租車。先是租人家的車開,開了四五年后終于盤下一輛自己的出租車。為了多拉兩趟多掙點錢,吃飯時間就沒個準,一來二去,我的胃就壞了……也許,兒子還不知道我這個媽病得快死了,唉……”
“李姐,要不,哪天讓李總把你兒子接來。”金鳳插了一句話。
“不要,我這樣子會讓兒子做惡夢的。”李姐搖頭。
李姐只是嘴硬,金鳳看見她背轉身佯裝要睡,其實悄悄地從手機里調出兒子的照片來看,然后閉著眼睛流淚。
李姐的眼淚一淌,金鳳的脖子眼便硬了,心一軟也想哭。
金鳳踅進衛生間把那汪著的淚一揩,出來便坐到床沿上給李姐輕輕地揉起背來。李姐一把身子骨就像秋天里田間地角的篙枝稈稈,風一吹就要斷了。
在醫院干了這些年,金鳳什么事沒見過?陪護的病人在她手上死掉的有四位了,那四位都是些老人家。李姐注定在王金鳳手上離去,可她才三十八歲,只比金鳳大一歲。
李姐掏心窩子,說了自己的私事,金鳳也就給李姐倒了自己的苦水。李姐閉眼聽著。
“農村人結婚早,19歲不到我就生娃娃了。老大是個囡,叫小芬,十九歲了,初中畢業就跟著村子里的人到廣東打工去了。一個月掙一千四五,跟一個湖南人好上了……反正是白養的貨。不會回來了。”
“過年過節會寄點錢回來不?”李姐問。
“那倒是會的,我家小芬說了,要是她弟弟讀書讀得走么,她會供他的。一個姑娘家也巴望不著她啥子。兒子叫小勇,十七歲,讀書還算厲害,我這些年在醫院給人家端屎端尿抽頭扶腳的,就指望著他能上個大學,在城里討媳婦生娃娃,再不用像他爹一樣一輩子像牛屎拱拱(屎克郎)一樣只在泥巴地里牛屎堆上拱來拱去的。拱不出個好日子來。我男人沒本事,只曉得悶著頭在地里種烤煙。”
“怪事,難道種煙不賺錢?”李姐問。
“反正種煙劃不來,刨除地膜、化肥的成本。虧死,還不如不種。但不種不行,上頭不允許你種別的……我把男人約出來干過陪護這活計,這醫院里兩口子都干護工的多了去,可他是個耗子膽,暈血,沒干三天,抬起腳就撤回家去了。”
李姐跟王金鳳是同齡人,金鳳說話曉得察言觀色,會拐彎,脾氣好,李姐便喜歡王金鳳不喜歡胡美英。
李姐對王金鳳說,我不想要胡美英做白天陪護了,我假巴說我只需要夜間陪護,退了她,你全天陪護我,我私下把錢給你補足一百塊。
金風想多掙錢,也知道胡美英早就不想伺候李姐了。想了又想,金鳳沒答應。金鳳得防著胡美英,怕她揭發。病人的錢交到陪護站,老板才可以抽成管理費的。金鳳找了個借口,李姐,我夜里不能睡,白天就只得補覺。
李姐氣呼呼的。
李姐越來越悄聲啞氣的了,有點力氣她就拿著手機寫,像是在寫短信呢,但并不發送出去。
要是發送出去,她會發送給誰呢?她弟弟?前夫?兒子?朋友?好像沒什么朋友來看過李姐,來過的人就只是她弟弟,她弟媳婦,她弟媳的爹媽。金鳳問過胡美英,有沒有在白天碰上過別的人來看望李姐的。胡美英說,只見過她弟弟兩口子。李姐身體好的時候天天開著的士在街上轉。轉到轉不動,回家睡覺,怕也難得有處得好的朋友吧?金鳳想。
手機在最后的日子里成了李姐唯一的依賴。
金風很好奇,她想知道李姐寫啊寫的。倒底寫了些啥子。有一次,李姐寫著寫著就睡著了,王金鳳悄悄地拿過她的手機來,有一封沒寫完的短信,王金鳳幫她保存了。
上面的字王金鳳都認識:你若不對東東好,我會天天來悠著你,悠得你開車出車禍悠得你也得回癌癥玩玩悠得你不得好死。
金鳳一不做二不休,她偷偷地點看了李姐的短信。那收件箱里不是騙子讓打款到某某賬號的短信就是服務信息,包括天氣預報,沒別的。發件箱里倒有無數未發出的短信,全部標著“無號碼”。王金鳳抖著手點看了幾條,幾乎盡是咒人不得好死的短信,咒前夫的,咒李總的,咒弟媳婦的。
咒李總的:李輝,知道你為我墊了不少錢,等我一死,我那輛車你一倒手,可以還上你一大部分的,就算白花你三四萬塊錢吧。你別做出只等我死的樣子來,你讀大學,我每個月供你三百塊的,那時的三百塊起碼是現在的一千塊。狗吃饅頭心有數……
咒她弟媳的:楊霞,我知道你恨我不快點死,你恨我掏我弟的腰包沒完沒了,你恨得牙癢吧!你瞧瞧你那身肥膘,懶得像個白毛豬,走路時那肥胖的屁股嘿哧嘿哧地扇得出風,有我弟弟天天養著你,你光長膘玩吧,所以我就是不早死,我也要讓他養著我。李輝不給我到醫院付錢,哪個付?所以你莫光想著你虧,你是個白虱子寄生蟲,世上也只有我弟弟要你這樣的憨婆娘……
有一條短信,唯一不罵人的,沒具體的姓名,但冒號前有“同行”兩個字,冒號后先罵了兩句出租車行業競爭激烈路又堵的怨氣話,最后幾句是:再忙也要在吃飯時間停下車來,吃上碗熱飯喝上口熱湯別憋著泡尿忍著泡屎。錢永遠都掙不完,命啊就算活到一百歲也才是三萬多天……
火車哐啷哐啷地走著。
穿過一個山肚子,再瞧車窗外,山陡地窄起來,天倒是藍多了。火車再走半小時,就是茶花箐村了。
為打發最后一點時間,金鳳又打開李姐的手機來,調出計算器,金鳳算起賬來。今年家里的烤煙收成預計跟去年差不多,若是今年的烤煙統統只被評為三級品的話,大概可以賣得萬把塊錢,不過這樣就又是白苦一年。光是地膜、化肥、請工的費用,這些本錢就花了萬把塊錢的,白拉拉地干啊,還虧著些。這樣算金鳳當然不甘心,她按自己的愿望,喜興地計算著,若是今年的炯有一半評上了二級品的話,要是有三分之一評上一級品的話……這才略有點賺頭。
那手機被金鳳玩得越來越順手了。
厭煩了寫字、拍照、算賬玩,金鳳調出那求簽的游戲來,挨個把全家人的命算了一把。沒算的了,王金鳳便把李姐的生日輸進去求了一簽。金風在李姐教她玩這游戲時,記住了李姐的生日。
嘿,竟然抽了個上上簽。一滿屏的解語都是好話,說李姐當天宜出行,家宅漸興旺,愛情是將在西南方向遇到真命天子,身體健康,財富是手頭寬余,總體評價達94分。看著算出的李姐命勢,金鳳咯咯地禁不住笑出了聲。
李姐這命算得完全不靈驗。李姐都死硬了,化成灰了。這算的怕是李姐下一世的命了吧?今天宜出行,李姐去陰問的路走得順暢?!哈哈。家宅興旺,李總或許舍舍得得給他姐買了個好墓地?哈哈。愛情,但愿李姐做鬼后找個好老公!哈哈……
求簽算命得誰算命誰搖晃手機,還得心誠沒雜念。這簽是金鳳幫李姐搖出來的,自然不準嘍。
4
火車車輪一路“哐啷哐啷”的單調節奏終于被鋸子一樣的“嘎吱”聲扯斷。火車才停穩當,金鳳便自窗里一眼瞥見她男人周有富在站臺上東張西望。在火車上金鳳拿李姐的手機撥了她男人的本地通。金鳳的小靈通離開昆明就不通了。周有富笨,不會發短信,金鳳發給他短信他會看個大概意思,但回復不來,他只念過兩三年書。金鳳干就拿李姐的手機撥了他一個電話,說東西多,拎不動。
周有富是顛著破單車來的,接過老婆的大包小包,三兩下在車后座上碼好捆牢。男人推車前面走,女人跟著。金鳳還拎著兩包輕飄的紙火香燭,她騰出一支手來,扶著單車后座上捆著的東西,生怕散掉。兩口子一前一后往家走。
路上,周有富數落起老婆來:唉,你個爛婆娘,火把節都不興回來過了!我猜著,快七月半了,你總歸得回來接接祖宗送送祖宗吧?今天才死摸回來!王金鳳,我還以為你心腸著實硬的,連祖宗都不管不顧了……莫不是在城里面騷來騷去的,騷出野男人來了?從前么,隔個把月就興回來一趟
金鳳曉得她回家來,他其實高興得歡呢。金鳳懶得跟他一樣碎嘴,岔開話說,烤煙時不會叫小勇幫著點?我要是能回來早就回來了!人家一蹺腳我不就趕忙回來了?小勇中考完了,假期又沒得作業,你慣著他玩?
周有富說,那個的勒(“的勒”是彝語里狼的叫法)啃的,天天睡大覺,睡飽了就往鎮上的網吧里跑,等他到縣城去住校讀高中么,更是管不住他,怕是要把書讀廢掉,哼!你二哥家的小老二不就是這樣完蛋的?
吃過晚飯,王金鳳說到煙房去。周有富說,老子一個人昨天剛剛整完么,你回來了,怪會躲懶的!
小勇晚飯前一分鐘回家來,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一抹嘴,便伸手要東西。媽,給我買了啥子?
金鳳拿出一個雙肩背書包,大號的。兒子讀高中,課本多了。十塊錢一包的紅河煙,買了兩包,遞給男人。周有富拿了煙笑咪樂呵地抱著水煙筒蹲到墻旮旯處,點上,“叭噠叭噠”地吸起來,平時他也就切點自家產的老煙絲咂咂。
金鳳的二哥從部隊轉業回來后當了個鄉干部,家景好,淘汰了一臺小彩電給妹子家。一家子圍著電視看時,金鳳想起來該給小芬通個電話,便掏出李姐的手機來打。
父子兩個看見那手機都眼睛一亮。
金鳳跟小芬講了幾句掛斷電話,小勇便一把抓過手機去。
媽呀,這手機怕要好幾千塊錢哩!給我買的?!考上縣一中。你答應過要送我一樣大東西的!
金鳳一把從兒子手里搶過手機來不接他的話。
周有富抱著水煙筒手里擼著煙絲。拿眼睛瞅著自己的婆娘,兇巴巴地問,咋個回事?有錢得很嘛!這種手機也是你使得起的?
金鳳斜瞟男人一眼,說,是李姐送給我的!她曉得自己快死了,之前就跟我說,她死后,她的手機歸我。李姐是謝我服侍她盡心盡力的。
說這話的時候金鳳臉上表情倒還自然,心卻嘣嘣地一氣亂跳。捏著那手機,金鳳的手忽然有點打顫顫。手機的主人去陰間了,死前可沒說過手機送金鳳。
小勇盯著那手機不放,又躥過來,從他媽手里奪過手機去仔細把玩起來。
媽,不用給我買新的,把它給我,我就心滿意足了,管它是死人的活人的,我不怕。我到縣城里有事好跟家里聯系。
金鳳板下臉來,不行!小勇,你拿這么個手機對你沒好處。
金鳳講這話的意思是那手機的功能太花哨了,內存游戲太多,小勇不天天玩手機才怪,那還上啥子高中考啥子大學嘛?!
小勇馬起臉來,像匹犟驢,咻咻地喘粗氣,斜乜著他媽。
金風換了口氣,說,小勇,媽給你買個新手機,我說話算數,你個農村子弟,玩這么貴的手機,那不是太招人眼了?會引來麻煩事的。人家眼一紅會來搶你的,我挨你說,城里頭的娃娃都不敢玩這么好的手機,拔毛隊的會來搶!
金鳳說著,又從兒子手里拿過手機來。
周有富一旁乍腔,我用!王金鳳!你以為你在城里板五板六的就配用了?你不過是個給人端屎端尿的鄉下婆娘,別人就不眼紅?你照顧的病人也沒幾個玩這么貴的手機吧?拿來,歸我用!
周有富說著就從老婆手里一把擄過手機去。
男人說得對,王金鳳也不配用這手機,不說別的,胡美英是見過李姐這手機的,即便金鳳扯朵朵說是李姐送給她的也不成,胡美英不嫉妒死才怪。金鳳不想得罪她,再說金鳳使著這樣一個手機,被服侍的病人也會不舒服。城里人一般都會發下善心的,把病人照顧好了,人家常會拿些家里用不著的財物送她,起碼穿得成的舊衣服也會給兩件的。手機使這么高檔的,人家還會送啥子給她?不合適,金鳳也不合用這個手機。
盯著那手機,金鳳別扭起來。
當然,這手機也不能給她男人使!他八成要去顯擺,一顯擺,村里那些借給他們錢的人還不來討債?春天里他們家剛剛搭起一間偏廈給小勇住,院場心捶了水泥地,錢不夠時跟村里幾家掛角親一家湊了點。周有富手里捏這么個高檔貨,人家不把他們看扁才怪!
金鳳把這想法跟男人一講,他喪起臉,不吭氣了,堵氣地把手機往草墩子上一扔,只管“叭噠叭噠”蹩開臉去狠吸那小鋼炮一樣的水煙筒。
金鳳的心被那聲音咂巴得空落落的。
看來這手機只有小芬還合適用。金鳳說。
我姐就在做手機的廠里打工,她的手機不會差!小勇沒好氣地插巴。
小勇還在那鬼火綠呢,這小毛桃看來是打定那手機的主意了。
那手機生來不是他們可以使的。再拿過那手機來,王金鳳的手像是觸著了蕁麻葉,又刺又癢。
為討那父子倆高興高興,金鳳調出手機的算命功能來,給他們算起命來。周有富抽得個上簽,全是吉利話,他聽得高興了,吭了一聲:金鳳,這手機誰都不合使,干脆擺在家里算命用吧,省得翻老黃歷。
5
金鳳回家后的第二天便是陰歷七月十四。茶花箐一帶的風俗是這天要接陰間的先人回家來。每家每戶都要殺雞的,富有的人家還要宰羊,要做滿滿一大桌子菜,一樣一份地端到堂屋的貢案上,給老祖宗獻貢。上香、貢祭過后,那些飯食要拿去潑在祖宗們活著時喜歡在的地方,比如祖宗生前種的那棵梨樹的樹根上或者祖宗生前坐的那犀前的石坎腳上。到了七月十五這天,又得恭恭敬敬地把接回家來的祖宗們一一送走。
打城里帶回來4萬塊錢的冥幣和紙衣服,金鳳給已死的爹媽、公婆每人發派“1萬塊錢”。每人“兩套衣服”,一套冬天穿的棉衣,一套夏天穿的單衣。十五這天天黑后,要把那些錢和衣服燒了,送他們回陰間。這天晚上人們不興出門亂竄,路上都是鬼。
在準備這些事兒的時候金鳳不由得就想起剛死去兩天的新鬼李姐來,可有人給她燒點紙?
李姐的手機一直揣在褲包里,它貼著金鳳的大腿根,不時地硌著她的肉。
后來金鳳就拿出李姐的手機來開始寫短信。
第一條寫給李總,冒充李姐的口氣:弟,姐命苦,明明醫不活的,你還是一次次地給我打錢,仡你那么多,姐過意不去,姐會在那邊保佑你的……
第二條寫給楊霞:妹子,我弟找著你是他這輩子的福氣,爸媽死得早,我們姐弟兩個攏著活命,得這病是我的命,我誰都不怪。我弟就交給你了,你好好地待他,姐謝你了……
第三條寫給李姐前夫:東東爸,我命苦,活著時不能陪你過一生,好在我們還生了兒子東東,我這些年也沒管教過兒子什么,對不起你和兒子。我走后,望你把他好好養大成人,我會保佑你和兒子的。你現在的媳婦,我也要謝她……
金鳳專注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著寫著,脖子眼一硬,淚汪起在眼里。
活人替死人圓事,是做好事善事來著,可是好些字金鳳寫不來,“無緣”的“緣”字寫不來,本來金鳳想說無緣陪你過一生,最后用“不能”替代“無緣”。金鳳感覺意思表達得不夠準確。有緣無緣的,話是會說字是不會寫。這是金鳳有史以來寫得最長的手機短信,寫好一條保存一條。
拿了李姐的手機,金鳳覺得虧欠著她。
金鳳要用那手機為可憐的李姐留下一點親人們的念想,盡管她死前寫給他們的短信全是怨毒的話。
金鳳眼淚巴巴地想,但愿他們在今晚念起李姐來,給她燒點紙。可憐的、孤單單悄默默地就死了的李姐,短命鬼啊……
手機里調出“李輝”“楊霞”“爛雜種”三個號碼后,金鳳一一點了發送。
金鳳還想起李姐寫給“同行”的那條短信來,可手機里再沒別的號碼了,金鳳岔巴巴地想,“同行”可會是李姐喜歡的某個的哥?這是一個謎了。
發過短信,金鳳心安了些。
手機來信提示音響起來的時候,金鳳嚇了一大跳。
李總第一個回信:你是誰?我姐姐兩天前死了。你怎么拿著她的手機?
唉呀,王金鳳慌了神,到灶間舀了瓢涼水喝下。才想出一個應招來。憨死了,應該給他們發短信時加以說明的。
金鳳抖著手寫了一條回復給李總:李總,我是王金鳳,李姐死前兩天挨我說,我照顧她不錯,她死后手機送給我。她給你們早都寫好了信,她交待她走后把信發給你們。她怕死前發給你們,大家都接受不了。嚇著你了,對不起。
第二個回復過來的是李姐前夫的:你和你弟弟聯合起來跟我開這種玩笑是什么意思?你弟弟昨天打電話給我說你死了,讓我到醫院來看你最后一眼。行了,你們姐弟真是莫明其妙,你在哪個科哪張床?我抽空過來一趟,東東我不會帶他來的,希望你理智一點,他還小,我怕他接受不了,我向你保證,我會好好撫養他成人……
金鳳全身都打擺子似地顫抖起來,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手指僵爪著想直接掛電話過去,但又不敢。好不容易才回復他一條:你好!我是李姐的護工,她死后手機給我。李姐叫我在她死后,把那條短信發給你,她怕死前發給你,大家都難受……
接著是楊霞的回復:姐,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呀?昨天我們不是把你好好地送走了?你不要這樣悠著我,姐,求你了!我正在去圓通寺的路上,我給你燒高香去。我會給你買好幾套衣服的,你在那邊需要什么你只管說。姐,你是不放心東東吧,我們決不會不管不顧他的,你就放心去吧。
楊霞是個沒腦瓜子的女人,她竟然想信是死去的李姐來悠她了,她沒在她老公身邊吧?不會動腦筋,像李姐罵的,憨婆娘!金鳳沒理她。
過了一會,又有短信提示音響起來。金鳳緊張地點開看,是李姐前夫發來的,只兩個字——謝謝。
金鳳看著那短信發起愣來,他是謝我呢還是謝李姐?
李姐的手機終于啞吧了,再也沒有響起來。金鳳呆呆地不知道還能拿那個手機做什么。
6
七月半鬼節一過,金鳳摸出那手機來,想點開算個命,卻點不開了,電池用干了。金鳳這才想起來,手機的充電器忘拿了。那個充電器插在26號病床的床底下,那里有個插線板,李姐死前那天王金鳳給手機充過電,沒有拔那充電器。第二天為了趕火車,一忙亂,忘了。沒充電器,那手機電池沒電也就用不成了。
李姐的手機,天生不該她王金鳳用。
晌午時分,來了場雷陣雨,金鳳她男人先就外出找人吃酒去了。金鳳心事重,雨下歇后,她捏著李姐的手機朝村子外走。
金鳳來到一個魚塘邊。
繞著魚塘轉了一圈又一圈,金鳳硬是沒舍得把李姐的手機扔進魚塘里去。
雨過天晴,頭頂上的太陽火辣辣地烤人,烤得金鳳腦門心死疼,疼得要炸裂開的時候,金鳳決定把那手機賣掉。
金鳳需要現錢,那么好的手機呀。
金鳳回家背上個背簍,騎上家里那輛破單車,去了五里地外的牛街鎮。金鳳的褲包里揣著那個手機。
牛街鎮不大,只有一個手機店。老板看貨后開給金鳳三百塊錢的價。金鳳心不甘,說,老板,還新嶄嶄的,才用了兩三個月啊,可是三千多塊錢買的。老板是個四川人,尖得很,他拿眼睛直盯著金鳳說,這手機充電器都沒有,我不好出手的。
四川人拿王金鳳當賊了。
王金鳳沒再說什么,拿過三百塊錢夾著尾巴一般離開了手機店。
車騎出去一截路,想起應該把那手機的磁卡取出來,反正那卡插進別的手機里還可以打一陣子電話的。窮慣了,可以摳出錢來的地方金鳳都會去摳啊。
王金鳳臉紅著折回手機店。店主正拿李姐的手機玩著,他早把自己的磁卡插進去了。王金鳳說她忘記取出磁卡了。那店主表情怪異地說:又不是你的卡和號,要了做啥子?!那卡扔陰溝里嘍,哪個曉得你還要呢?
前一分鐘取出來的磁卡被小老板自柜臺玻璃上用手指一彈,彈進了門前的陰溝里了,他沒騙她。
四川人又拿盯賊一樣的眼光剜了金鳳一眼。金鳳氣得下巴頦上的皮肉都抽搐哆嗦起來了。金鳳一跺腳,折身出門。
7
吃過晚飯,金鳳當她男人的面遞給兒子一匝錢。
金鳳說,小勇,媽把那個手機賣了,只賣得三百塊錢,媽湊上七百塊,攏攏共共一千塊錢,給你。這是媽給你考上縣一中的獎金,你自個拿去買個手機吧。省下來的錢是你的,媽掙錢不容易……
說這話時,金鳳心里酸巴啦幾的,眼里又汪起淚來,話音明顯地變調。金鳳著實心疼額外多數出去的那七百塊錢,像是有人拿錐子戳了她的心。
茶花箐樣樣都好,空氣好,山也青水也秀,不像城里那么多人那么烏躁那么煩亂,可死守在這里就是掙不到現錢啊。要是可以把李姐的手機直接給小勇用,那七百塊錢就可以省下來的。七百塊錢,得給病人陪夜半個來月才掙得到手,一大筆錢哪!
偏偏,一家子都不合用李姐的手機。
小勇瞧見他媽眼里的淚花炸開來迅速順臉滾落。
聽見婆娘梗脖子眼的聲音,周有富提腳把個草墩子狠踹到門檻邊,從門后取出水煙筒坐下。腰包里摸出個紅河煙的煙盒來。婆娘買回的帶把煙早咂完了,現在那煙盒里塞著白切的煙絲。捻起一團煙絲塞進煙嘴,點上,男人縮在門旮旯里使勁咂吧起來,咂得一屋子煙氣八杠的,才咳著歇下來。
瞄了婆娘一眼,金鳳已安靜下來。她左手拿著一根毛線針,右手的拇指食指叉引著一根毛線在那針上飛快地繞,兩腿問的篾簍里一大團灰色毛線,金鳳在起一件新毛衣的頭,嘴皮子上計著針數。周有富“嗯嗯”地干咳了兩聲后。悶聲悶氣說到:老鳳,我攢了一簍雞蛋,你明天帶走,莫賣噶,自己吃。
金鳳起針頭的手頓住了,又淚眼婆娑的。她瞅一眼自己的男人,哭腔道:
哪個說我要回去?我不走了!你以為我愛去城里待著?!我偏生不走!!
周有富瓜腦殼,愣住了,他不曉得婆娘賭的哪門子餿氣。正五迷三倒地膜拜著魔術師劉謙的小勇把一副撲克洗得唰唰響,他把那副牌忽地抹成一個扇形,興致很高地說,我爹我媽,來來,沒有那個可以抽簽的鬼手機,我照樣可以給你們算命,來,各人抽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