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蔣介石半夜出門時不慎跌了一跤。
他是在得知吳化文嘩變投敵,濟南即將陷落的噩耗之后欲趕往國防部時不幸一腳踩虛了,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這一跌把侍衛和副官全都嚇傻了。
他畢竟已是六十多歲,跌倒后很難自己爬起來。等到嚇白了臉的侍衛們七手八腳把他抬進屋子,蔣介石緊閉雙眼面無血色,幾乎沒有聲氣。
夫人宋美齡聞訊趕來,此時美國醫生已經為蔣介石檢查過了,醫生告訴夫人,蔣先生所幸只是受了驚嚇,擦破些外傷,身體并無大礙。
這一晚,夫人徹夜守候在先生身邊。
蔣介石臉色蠟黃,他緊閉雙眼,瘦骨嶙峋的身體幾乎沒有動靜,乍一看更像一具沒有生氣的僵尸。夫人已經從侍衛副官口中得知濟南即將失守的不幸消息,她當然知道這樣的敗報會給蔣介石帶來怎樣的打擊,所以她把侍衛副官全都趕出屋子,不許任何人進來,只留下自己陪伴先生,兩人靜靜地廝守。
夫人柔軟的雙手始終輕輕地撫摸丈夫冰冷的手背,也許是女人的溫存漸漸融化了男人心中淤塞的冰塊,先生身體終于動了動,從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垂死動物那樣低沉和壓抑不住的嗚咽來。夫人嚇了一跳,她赫然看見這個死氣沉沉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已經滿臉淚光,洶涌的淚珠像泉水一樣不斷沖開他緊閉的眼瞼,在他蒼老瘦削和皺紋密布的臉頰上恣意縱橫。
夫人嚇壞了,在他們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歲月中,即使像抗日戰爭那樣艱難困苦和危機重重的歲月里,她也從未看見蔣介石掉過一滴眼淚。一如她丈夫那樣意志堅強鐵石心腸的國家領袖,除了高高在上令人生畏外,一般部下連他哪怕最微小的喜怒哀樂都很難窺見。但是現在這個君臨天下的鐵腕獨裁者竟然哭了,他哭得是那樣悲愴壓抑,那樣肝腸寸斷痛不欲生,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好像一個受盡委屈無處傾訴的孩子一樣。
夫人趕緊安慰他說,達令達令,是不是哪里疼啊?我去叫醫生來看看。
先生搖頭,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僵直的手臂,指著自己的心口。
夫人頓時大慟。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眼前這個與她朝夕相處的男人哪里是身體疼痛,明明是那顆心受了重創,正在滴血哀號呢!
其實無論統治者還是平民,將軍還是士兵,所謂的鐵血男人是不存在的,一旦奮斗失敗就回歸人性,一切軟弱、痛苦、卑怯乃至人性弱點統統顯露無遺,一如那個躺在馬槽里的赤裸嬰兒。從宗教的角度看,軟弱不是墮落,是重生。人之為人,食色性也,萬世皆然。
這一夜蔣介石并未痛定思痛恢復理智,因為他并未徹底喪失權力,此時距離他被趕到海峽對面那個孤島上去還有一年多時間,所以他的大徹大悟浴火重生尚待時日。他只不過初步用眼淚消解內心怒火,暫時撫平心中傷口罷了。
天亮之后,陳布雷進來小聲報告,濟南已經陷落,王耀武下落不明。此時蔣介石已經穿好衣衫,他對這個嚴重局面已有思想準備。很快侍衛報告,國防部長、總參謀長以及各方大員都在外面等候求見。夫人看見,一旦權力機器開始運轉,統治者丈夫的本來面目立刻恢復了,他的目光中透露出殺氣騰騰的威嚴之氣,與昨天夜里那個軟弱和哭泣的男人判若兩人。
這一天國防部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如何應對濟南失守之后的嚴重局面。何應欽、白崇禧、顧祝同都提出來,華北戰區傅作義部六十萬軍隊已經被切斷陸上通道,變成一塊孤島,不如將其主力從海上撤走,撤到南方以增強淮海作戰和長江防御的力量。
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認為如果將傅作義大軍撤走,實力雖能得到保存,但是整個華北包括北平、天津、張家口、保定、唐山等于自動放棄。此時錦州方向已經開始遭到共軍進攻,放棄華北必然放棄東北,相當于放棄半個中國,將來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劃江而治。
雙方爭執不下,都把目光投向最高統帥。但是蔣介石一直繃緊臉沒有出聲,他心中同樣舉棋不定難以決斷,心情十分惱怒。他似乎看到那個操著湖南口音的老對手毛澤東正在嘲弄他,有意把一個兩難選擇擺在他的面前,然后對他說:從前你給我出了許多難題,但是都沒能難住我,現在該我出題了。要是你回答不上或者答案錯誤,那就對不起,請你下臺去吧。
現在日子難過的不是毛澤東,而是輪到了蔣介石。
蔣介石當場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他吩咐陳布雷:馬上準備飛機,我要去北平跟傅宜生談談。
二
傅作義,字宜生,河北人,原為晉軍閻錫山舊部,后來脫離晉軍歸屬蔣介石。抗戰勝利后被任命為華北戰區總司令兼綏靖公署主任,陸軍二級上將,相當于清朝一品大員,號令河北、綏遠、熱河等華北諸省,成為非中央系地方軍閥中破例獲重用的極少數高級將領之一。
傅作義所以獲得蔣介石青睞,據說一個原因就是蔣介石認為他是一個難得之“士”,而非那些三妻四妾有奶便是娘的土匪軍閥。在中國古代,“士”是對那些有地位有學識,兼有操守美德的讀書人的雅稱,也就是一種做人的境界。如果你不是眾望所歸的飽學之士,沒有眾口一詞的美名,無論你權力再大,人馬再多,你最多只是個山大王。蔣介石一生崇尚儒學,推崇王陽明、曾國藩,曾經有人問他,如今西學東漸人心不古,如何才能保持“士”的操守?蔣介石回答:你們去問問傅宜生,他就是一個答案。
傅作義雖然從軍出身,但是他的身上少有粗野和匪氣霸氣,相反知書達理溫文爾雅,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喜歡與學者藝術家社會名流交往,體恤部下作風開明,是非分明忠貞愛國,是那種符合傳統美德和具有古典風范的現代“儒將”。即使在那個戰亂頻仍和民不聊生的黑暗年代,他的為官和為人仍然廣受好評,連最挑剔的新聞界也對他時有贊揚。這樣的人,如果生在太平盛世會成為口碑相傳的清官,抵御外侮則會像岳武穆那樣忠貞節烈青史留名,不幸的是,他偏偏生于一個軍閥割據風雨飄搖的亂世,他注定身不由己很難獨善其身。
當北平香山的楓葉漸漸開始點染出淡淡的霜紅色時,濟南失守的消息傳來,一石激起千重浪,在戰區高層引起巨大震動。幾乎與此同時,南京方面也傳出可能放棄華北的風聲,令傅作義感到不寒而栗,一股冷氣從腳底一直涼到后背上。他明白華北處境已經岌岌可危,共軍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自己,何去何從舉棋難定。如果南京決定放棄華北,這是他這個華北“剿總”司令不愿意面對的現實,因為他的隊伍主要還是原西北軍老班底,官兵都是河北、綏遠人,不要說官兵不愿意離開家鄉,就連他這個總司令也故土難離。更重要的是,家鄉是他們的根基,一旦南撤,他們將沒有落腳之地,這些隊伍很快就會被拆得七零八落,他最終只會落到個光桿司令的下場。將軍手下沒有軍隊,你就比老百姓還不如。
他召集幕僚緊急開會商討對策。
幕僚提供了上、中、下三種策略供總司令選擇:其一,固守華北,堅守北平、天津、張家口、唐山等大中城市與共軍對峙,此為上策。其二,西退綏遠、內蒙,與山西的閻錫山背靠背作戰,此乃中策。其三,實在迫不得已才考慮南撤,到南方去寄人籬下任人宰割,這是下策,也是最壞的結局。
傅作義沉吟不語。三條路其實都不好走,但是相比之下,固守華北還是有利一些,可以以不變應萬變。看來他只能以靜制動隨機應變,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在思前想后,副官趕來報告說:蔣總統專機已經飛臨北平機場。
傅作義大吃一驚,連忙整裝趕往機場迎接。蔣介石一下飛機劈頭便問:宜生兄,你認為華北應當如何應對?
傅作義小心回答:保持現狀吧,看看形勢發展再說。
蔣介石咄咄逼人地說:如果我命令你馬上放棄華北,撤退到中原和江南地區,你以為如何?
此時錦州上空已經戰云密布,遼沈戰役一觸即發,傅作義立即正色道:如果大總統下令全面放棄華北,我等軍人當無條件服從命令,一分鐘也不延遲。但是以職愚見,東北方向大戰在即,華北與東北唇齒相依,如何動作應該視東北戰局發展而定。如果我華北率先一撤,東北不就等于釜底抽薪了嗎?
此時蔣介石還在猶豫不決,尚未下定決心從華北撤退,此話只是試探傅作義的態度。蔣介石畢竟是政治家,他賞識傅作義人品,但是并不等于放心他手中的權力,尤其是傅作義手中的六十萬大軍。傅作義至此已經試探出蔣介石并未最后下定南撤決心,立刻旁敲側擊地乘勝追擊,用東北戰場大做文章,力促蔣介石從海、陸兩路大舉增援錦州,而華北戰區則負責抽調部隊執行陸路解圍的任務。
由于蔣介石對東北戰場還抱有幻想,不愿輕易放棄東北和華北,所以經過再三考慮,終于同意傅作義的建議,批準華北戰區抽調部隊從山海關、綏遠增援錦州的戰斗部署。隨后他立即登上飛機馬不停蹄地飛往沈陽,去親自布置衛立煌與林彪共軍的生死決戰。
直到蔣介石的專機升空而去,隆隆的馬達聲漸漸消失在云端深處,傅作義才抹去額頭上滲出來的汗珠。他抬頭望望懸掛在天空依然熱力不減的太陽,心想都秋天了,天氣還這么反常,這么燥熱。俗話說秋燥冬寒,看來今年注定是個難熬的寒冬啊。
三
秋高氣爽,滹沱河畔的田野麥浪翻滾,到處一片豐收的繁忙景象。
這是經歷了土地改革暴風驟雨洗禮的解放區人民迎來的第一個屬于自己的豐收年,也是戰火推進到國統區之后冀中老百姓第一次過上了沒有槍炮轟鳴的安寧生活。成為土地主人的農民群眾積極性空前高漲干勁倍增,田間地頭到處都是收割莊稼和耕耘土地的熱烈景象。
毛澤東信步走出駐地。
同半年前轉戰陜北時相比,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共產黨領袖明顯變得健康了,臉色紅潤不少,原先那種奔波、憔悴、焦慮和殫精竭慮的神情消失了,代之以一種神采奕奕和氣定神閑的精神面貌。毛澤東雖然久居陜北,但是那里是黃土高原,農耕技術粗放落后。冀中平原則不一樣。這里是中國北方最富饒和農耕文化最發達的地區之一,盛產小麥、大豆、高粱和小米,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與貧窮干旱的陜北解放區不可同日而語。
出身農家的毛澤東對北方農事頗為好奇,他看見一個老農牽著毛驢正在耕地,小巧尖利的犁耙像一把閃亮的梳子細致地給大地梳妝。收割后的麥樁被整齊地翻起來,于是黑油油的泥土就在陽光下泛出暗淡的亮光,空氣中彌漫起一種新鮮泥層濃烈而苦澀的清香氣味來。
老農看見有陌生長官過來就停下耕作,毛澤東遞給老農一根香煙,兩人蹲在地頭拉家常。毛澤東對小毛驢很好奇,他的湖南家鄉只有水牛和黃牛,這樣矮小溫順并且能干農活的動物許多南方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老農自豪地說:小毛驢是俺們的主要牲口,別看它個子小,本事可大啦。耕地,拉車,推磨,馱物,騎行,幾乎無所不能,驢肉還是上等的美味佳肴,北方農村家家戶戶過年辦喜事都離不開驢肉。
毛澤東開始問起老農家里的情況,老農一一相告:家里有七口人,除了自己和老伴,三個兒子都在部隊上,還沒有娶媳婦。大兒子捎信來說已經當上副連長。有兩個女兒,一個還在區小上學,另一個在縣里婦救會當聯絡員。
毛澤東滿懷敬意地說:老哥,謝謝你,你可是革命的功臣啊。
老農受到表揚,美滋滋地說:哪里哪里,其實村里家家都差不多。俺農民有了土地,心里就踏實了,俺在后方種地,讓孩子們好好干吧。
告別老農,毛澤東深有感觸地說:得民心者得天下,我看國共戰爭的勝敗早有定論,這個結論就寫在老百姓心里。
一行人登上滹沱河堤岸,秋天的滹沱河波光潾潾水勢平穩,全沒有夏季漲水的狂野和肆虐。岸邊,有一個白發老漁翁坐在柳樹下悠閑垂釣,毛澤東停下腳步,立于樹下觀看,警衛員和秘書也都好奇地探頭探腦。也許是岸邊人多動靜大了,水面那串浮漂好半天紋絲不動,好像魚兒全都嚇跑了。老漁翁有些懊惱,起身要收拾魚桿魚竿走人,毛澤東好言相勸說:老人家,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嘛。
漁翁聞言,果然靜下心來重新釣魚。
不到片刻時間,浮漂有了動靜,老漁翁一拽魚桿魚竿,竟然釣起一尾足有兩三斤重的大紅鯉,連毛澤東也不禁為他鼓起掌來。漁翁驚訝地說:滹沱河紅鯉為冀中一絕,歷代都被列為朝廷貢品,平時實不多見。
毛澤東風趣道:紅色是革命顏色,我看這條紅魚是在向革命致敬嘛。
正說著話,一輛吉普車趕來接主席返回駐地。漁翁恍然大悟說,難怪紅鯉現身躍龍門,原來今日真的有貴人相助啊!
四
周恩來等人已在西柏坡駐地等候多時。
有關方面報告,由于濟南解放,華北形勢發生重大變化,蔣介石于近日飛往北平視察。情報表明,國民黨方面已有放棄華北,將傅作義集團調往淮海和江南作戰的打算。
毛澤東嘴里吸著香煙,眼睛緊緊盯著地圖。他吸煙用力很猛,特別是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一口深吸幾乎能將整支香煙吸短三分之一。他呼出一口煙霧,搖搖頭告訴周恩來說,傅作義暫時還不會動,因為蔣介石要放棄華北的話,就等于把半個中國都交出來了,他不會心甘情愿的。再說東北衛立煌集團還在頑固堅持,太原閻錫山也在死守,平津傅作義是連接他們的紐帶,所以蔣介石決不會首先放棄華北。
有人向主席建議:先打華北傅作義豈不更好?這樣的話,山西和東北就陷入徹底孤立,有利于我軍各個擊破。
毛澤東重新點燃一支香煙,他從容地掃視地圖說:如果僅從局部來講,這樣也不失為一種選擇。問題是從全局來考慮,這個全局不僅僅是華北,或者東北和山西,也不僅僅是黃河以北的半個中國,而是包括海南島、臺灣島在內的整個中國,仗就不能這樣打了。解決東北的時機已經成熟,所以要堅決攻占錦州,徹底解放整個東北。太原已經是座孤城,傅作義雖然是閻錫山舊部,但是早已不在一條船上,彼此戒備畫地為牢,可以判斷傅作義決不會冒險出兵相救。我認為可以堅決拿下太原,這樣對華北之敵也具有敲山震虎的警告作用。
有個作戰參謀忍不住插嘴說:主席說得很對,如果東北、山西都解放了,傅作義集團四面楚歌,肯定會主動放棄平、津、唐和綏遠,我軍不費一槍一彈就和平解放整個華北,豈不最好?
毛澤東搖搖頭說:我來考考你們,目前我們最擔心發生的應該是什么?換個位置思考,敵人怎樣做才對我們最不利?
大家眾說紛紜各抒己見。
毛澤東沒有說話,他微笑著看看周恩來,用眼光征詢他的意見。
作為副手的周恩來心有靈犀,他本身就是杰出的軍事戰略家,已從毛澤東剛才一番話中領會了醞釀在領袖胸中的博大思路和戰略想像。他點點頭說:依我看,總參謀部制定制訂戰略計劃的著眼點,必須從怎樣對解放全國中而不僅僅是局部最有利出發。
有人問:和平解放華北,然后乘勝追擊解放全中國,這樣的勝利難道不是對全局最有利嗎?
毛澤東扔掉煙頭大聲說:說得好!華北一定要爭取和平解放,北平是六朝古都,是全中國人民的寶貴財富,一定要盡量避免毀于戰火。但是你只說對了一半,傅作義集團決不能離開華北,要想辦法麻痹他們,給他們制造障礙,而不是刺激他們。要積極地做工作,必要時不惜代價也要堅決攔住他們,拖住他們的腳步。因為如果讓敵人六十萬大軍順利撤退到淮海地區和長江以南,將會給我軍決戰淮海和渡江作戰增加很大困難,甚至可能大大延緩解放全中國的進程。
毛澤東一錘定音,至此決定中國命運的三大戰役終于顯露雛形。已經打響的遼沈戰役正在緊鑼密鼓地包圍錦州關門打狗;醞釀中的淮海戰役還在調兵遣將和積極準備;想像中的平津戰役運籌帷幄未雨綢繆。拿毛澤東的話形象地說,就是東北咬在嘴里,淮海抓在手里,平津看在眼里,三大戰役的藍圖雖然有所區別卻又有機地形成一個戰略整體,同時存在于毛澤東頭腦之中。
接下來他們研究了如何對傅作義及其部下開展策反工作。“戰之為戰,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攻心戰從來都是共產黨的拿手好戲。后來發生的平津戰役再次證明,國民黨的失敗絕不僅僅只是在戰場上。
這時,一個通訊參謀快步送來山西前線緊急電報。周恩來閱后沉痛地告訴毛澤東,先前派去勸降閻錫山的特殊使者,一位曾經做過閻錫山老師的八十多歲的老先生竟然被自己的學生殺害了。毛澤東很憤怒,他大聲譴責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是自己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尊師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他閻錫山連這點起碼的人倫道德都沒有嗎?只能說明閻錫山不僅喪心病狂反動透頂,而且人性淪喪禽獸不如!
勸降閻錫山的失敗使得黨中央更加警惕對傅作義的策反工作,周恩來指示中央敵工部和北平地下黨“穩妥、積極地全面展開對傅部的策反,但是必須充分估計敵人的反動性和斗爭的殘酷性”。
于是一張無形的大網織起來,從四面八方罩向北平,牢牢罩住已成驚弓之鳥的傅作義。
五
當漫山遍野的香山紅葉終于染紅了大半座北平城的時候,東北戰場傳來一個于國民政府而言石破天驚的噩耗:錦州失守,守軍范漢杰部被全殲,這就意味著東北通往華北的大門被緊緊關上了。
蔣介石乘坐的“美齡號”專機再次緊急降落在北平南苑機場。蔣介石率領陳布雷等人魚貫走下飛機,與半個多月前總統蒞臨不同的是,飛機上多了一個身穿美式軍裝風流倜儻的年輕人,他就是蔣介石次子蔣緯國。
由于東北戰局出現重大變故,蔣介石被迫取消會見到訪外國元首的安排連夜飛往北平。東北戰場的失敗來得如此之快,無論各路援軍怎樣猛烈進攻始終未能突破共軍阻擊陣地,戰略重地錦州城僅僅堅持了三十一個小時就告失守,這個結果甚至連蔣介石自己也難以置信。什么叫做“兵敗如山倒”?此時已不需要注腳,戰爭的天平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倒向國民黨的敵人一方,東北失敗已成定局。
幾乎與此同時,淮海方向的陳、粟共軍也開始大規模向南運動,種種跡象表明,一場更大規模的戰略決戰迫在眉睫。南京國防部緊急啟動應對方案,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放棄華北,將傅作義六十萬大軍分批南撤,以確保華中作戰的優勢和鞏固長江防線。
本來統帥部制定戰略,直接下達命令即可,問題是傅作義麾下多數并不是中央軍,而是他賴以起家的察綏軍,也就是所謂“聽管不聽調”的西北地方部隊。所以蔣介石只好親自出馬,趕來北平逼迫傅作義下令撤退。
蔣介石年輕時候闖蕩過上海灘,自有一套對付黑白兩道的高招,他見到傅作義劈頭一句話就是:宜生,我帶來一個人,做你的人質。
傅作義懵了,他問:人質?誰?
蔣介石指著身后的蔣緯國:我的兒子,他就留在你這里當人質,你該執行我的命令了吧?
傅作義頓時感到大事不好。
至高無上的國民政府大總統竟然屈尊把親生兒子帶來北平,抵押給自己做人質,以此換取執行命令的保證,由此可見蔣介石是下了決心要堵住傅作義的嘴,把他的軍隊調出華北。
然而傅作義也是鐵了心決不挪窩離開華北的,蔣介石到來之前他已經多次召集幕僚高參開會研究形勢,當然他不知道,在他的親信副官和幕僚中潛伏有多位中共地下黨員,他們已經得到秘密指示要將傅部盡量留在華北。經過幕僚高參出謀劃策,傅作義已經決定固守華北與蔣介石分道揚鑣。為了對付蔣介石的南撤命令,幕僚還替他設計了幾套“軟頂硬磨”的辦法,總之就是拖延時間遲遲不付諸行動,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但是誰也沒有預料蔣介石來了這么一手,他把二公子蔣緯國帶來做“人質”,如果傅作義還不答應馬上下令南撤,豈不是有造反之嫌了嗎?傅作義背上出了汗,他一面打著哈哈應酬,將蔣介石一行安排下榻,一面趕緊找人來連夜研究對策。
蔣介石可謂來者不善,如果沒有十分站得住腳的借口和理由,那么誰也無法抗拒南撤命令。可是“站得住腳的理由”在哪里呢?還有什么比東北陷落和淮海即將爆發決戰更重大,更有說服力,更能讓蔣介石同意傅作義暫緩南撤,繼續留守華北呢?親信幕僚個個搜索枯腸愁眉不展,連一向足智多謀的高參們也低頭蹙眉無計可施。傅作義不由得仰天長嘆:看來這個背井離鄉的劫難是逃不過了。各位回去趕緊收拾東西安置家屬,一旦南撤各人就好自為之吧。
這時一個原先曾在北洋軍閥吳佩孚手下做過參軍的李高參,平時人稱“李公”的老者開口勸阻說:且慢,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傅作義連聲說:李公趕快說來聽聽。
李公不緊不慢地說:記得兩個多月前,華北剿總司令部有個收復石家莊,偷襲西柏坡的作戰計劃,后來沒有實行就擱置了。依我愚見,這倒是一篇我們可以拿來大作特作的文章啊。
傅作義腦子一亮,大喜過望。
是啊,“兵不厭詐”,詐就是計謀,對待敵人和頂頭上司同樣管用。偷襲西柏坡,以戰易戰,既是權宜之計,也是對付南撤以攻為守的對策。如今蔣介石最擔心的莫過于即將在淮海上演的大決戰,他像個輸紅眼的賭徒,恨不得弄個絕殺暗器一招制勝,要是美國人賣給他原子彈,恐怕他也不會拒絕鋌而走險。如果傅作義向他諫言,以華北十萬大軍從共軍背后開辟戰場,偷襲毛澤東老巢西柏坡,出其不意地直搗黃龍,從側面牽制淮海戰場,蔣介石難道會不動心么?這不是拖延南撤的最好理由嗎?此戰如勝,華北不也是可以得以自保嗎?
至此,傅作義才感到心中稍微有了底。
六
一連幾天,傅作義殷勤地陪同蔣氏父子一行視察華北戰區的機械化快速部隊,在南苑機場檢閱了野戰部隊的分列式,召集高級軍官訓話等等,但是絕口不提南撤的事情。直到蔣介石終于忍不住詢問何時開始南撤時,他才婉轉地向蔣介石請示說,不久前華北剿總司令部制定制訂了一個偷襲西柏坡的“霹靂作戰計劃”,他正在考慮是否放棄,轉而執行總統南撤命令。
蔣介石果然被吸引住了,要他談談具體內容。
傅作義指著地圖解釋:毛澤東老巢西柏坡距離我軍保定前線僅有百余里路。根據情報,目前共軍主力都遠在山西、綏遠和中原地區,石家莊和西柏坡僅有一些地方部隊和警衛團駐守,總兵力不過萬余人。如果我派遣機械化快速兵團等主力十萬大軍,再聯合山西方面的閻長官出其不意閃電一擊,兩天之內必定直搗西柏坡,收復石家莊,一舉圍殲共黨首腦機關。共黨一旦群龍無首必定軍心大亂不戰自潰,我軍當可趁勢扭轉局勢,這就是所謂“黑虎掏心”、“一劍封喉”的絕殺之術,乃“霹靂作戰計劃”之要義。
蔣介石眼睛盯著地圖,臉色冷峻像一塊沒有溫度的鐵板,沒有人知道這個詭計多端的統治者心里作何盤算。倒是蔣緯國搶先開口了,這個年輕人曾在德國學習過裝甲兵,又在美國學習飛行,對于“閃擊戰”情有獨鐘。他興奮地說:我看這是個好主意,有時候一著妙招可以扭轉整個戰局,一九三九年德軍閃擊……
父親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年輕人自知冒失,立刻噤了聲。蔣介石語氣淡淡地說:宜生哪,你天天帶我視察你的軍隊,恐怕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吧?你是不是不想南撤,拿這個計劃來搪塞我?
傅作義心中一驚,臉上強作鎮定地回答:戰與不戰,由總統決定。如今眼看東北陷于敵手已是遲早的事情,華北戰略位置便尤顯重要,對東北方向是防火墻,對淮海方向是兩面夾攻。我認為只有主動出擊給予共匪致命一擊,才能挫敗共匪氣焰穩定局勢。
本來蔣介石對于主動放棄華北一直心有不甘,心情矛盾猶豫不決,但是架不住國防部的堅持才勉強同意,痛下決心舍卒保車,命令放棄華北南撤。沒想到傅作義倒搶先提出擒賊先擒王的“霹靂作戰計劃”,十萬大軍偷襲兵力空虛的西柏坡,一舉摧毀共黨老巢,從而收到令共黨不戰自亂的奇效,正好解開壓在心頭的癥結,這簡直就是投其所好,怎能不令蔣介石怦然心動?退一步說,即使此戰無法完全達成戰果,也能從背后大大牽制共軍,緩解淮海戰場的壓力。
統治者性格中的優柔寡斷和患得患失發生了作用,“性格即命運”,這不僅是一道文學命題,更是一個貫穿古今的哲學通理。試想如果蔣介石毫不動搖地堅持放棄華北,命令傅作義六十萬大軍立即南撤,那么淮海戰場上國共兩軍的比例將變為一百四十萬對五十五萬,后面的結果會怎樣還難以預料,而中國解放的歷史進程會不會推遲,甚至國共會不會出現隔江對峙的局面還不得而知。
這是自國共開戰以來,蔣介石一再犯下的許多重大戰略性錯誤之一,他當場改變主意同意傅作義暫緩南撤,批準十萬大軍偷襲西柏坡的“霹靂作戰計劃”,并決定親自坐鎮北平督戰,增調飛機、坦克和中央軍擔任主力。他對此戰寄予厚望,巴不得奇跡出現,一戰而扭轉戰局。
但是就在他們召開軍事會議布置作戰計劃的時候,幕僚長陳布雷接到一個緊急電話,原來是蔣夫人宋美齡從上海打來的。
蔣介石聽完電話臉色大變,看得出他很生氣,甚至有些情緒失控,陳布雷試圖勸阻他,但是沒有作用。蔣介石甚至等不及會議結束就匆匆離開會場直奔機場,弄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后來人們才知道,原來是大公子蔣經國在上海搞經濟改革“打老虎”打出亂子,打到了宋美齡的親侄子,宋靄齡孔祥熙夫婦的兒子孔令侃頭上。宋美齡親自去找蔣經國說情,不料大公子鐵面無私根本不買賬,搞得兩人劍拔弩張勢如水火,宋美齡祭出最后一道殺手锏就是直接向蔣介石告御狀,于是蔣介石勃然大怒,中斷會議連忙趕往上海救火去了。
傅作義只好哭笑不得,連普通人做事都知道要講個輕重緩急,天下大事,生死存亡,還有什么比偷襲西柏坡這樣重大的軍事行動更緊迫和重要的呢?蔣總統卻不顧公事私事孰重孰輕,像個暈頭轉向的消防隊長般四處滅火,說明他已經失去理智方寸大亂。蔣介石的猝然離去如同釜底抽薪,不僅抽掉了傅作義本來就不大充足的信心,而且那些許諾增援的飛機、坦克和中央軍也都隨之離去不見蹤影,因為如果沒有蔣總統親自下命令,南京國防部是決不會調給華北一兵一卒的,這就給尚未開始執行的“霹靂作戰”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美齡號”專機從南苑機場騰空而起,載著舊中國最后一任統治者離開北平古城向著十里洋場的上海飛去。這是蔣介石統治生涯中的最后一次北平之行,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他同古老的封建王朝最后一次告別。蔣介石趕到上海的結果是徹底中止了這場旨在“關注民生”卻不得不觸動統治者利益的經濟改革,蔣經國試圖挽救蔣家王朝覆滅命運的雄心壯志轟然破滅,“打老虎”行動無疾而終。
事實表明,任何一個取得政權的執政黨,如果腐敗、專制、混亂、內斗如國民黨,那么一定無法逃脫被扔進歷史垃圾堆的下場。于是我們看見,中國歷史的列車已經朝著天安門城樓上那個“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莊嚴時刻徐徐駛來。
七
北平城里的傅作義調兵遣將,開始執行“霹靂作戰計劃”。
由于老蔣把二公子蔣緯國留在北平,不消說這是監督傅作義作戰的,令傅作義不敢怠慢。好在蔣緯國只是個紈绔子弟,他留學德國、美國,在西方享受了皇室子弟的待遇,熱衷于各種揮金如土的社交生活和私人舞會。通常他的朋友很多,而且不問政治觀點,因此許多國民黨政府高官、富商大亨、黃埔將領和地方軍閥紛紛通過巴結他去打開通往中國權力高層的門路,因此連一些著名的紅色間諜,比如熊向暉、閻寶航等人都是蔣二公子往來密切的私人朋友。傅作義暗自慶幸,要是老蔣派來的是大公子蔣經國,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蔣大公子精明強干辦事認真,是個實干家而不是享樂派,對政治、經濟和軍事都有深入研究,也有一定的實戰經驗,曾經多次作為蔣介石的私人代表同蘇聯前蘇聯人和美國人談判,誰要是想糊弄他就等于自找苦頭,相信這也是老蔣后來為何選擇蔣經國而不是蔣緯國接班的原因。
傅作義并不想傾巢出動與共產黨決戰,這是因為他十分了解他的共產黨對手,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將軍的緣故。同陜北戰場鏖戰的兩個冤家對頭胡宗南與彭德懷一樣,傅作義與聶榮臻也是多年的老對手,抗戰時期是共同對敵的友軍,內戰爆發是你死我活的敵人。聶榮臻手下戰將云集,晉察冀野戰軍戰力強悍,毛澤東首腦機關之所以敢在傅作義眼皮子底下的西柏坡安營扎寨,距離他的保定第九十四軍僅有咫尺之遙,說明聶榮臻對傅作義相當熟悉,并沒有把他的威脅放在眼里。傅作義華北大軍雖然號稱數十萬,但是畢竟與戰斗力強大的中央軍相去甚遠,要是北平城內換了邱清泉兵團或者胡璉兵團,聶榮臻還能夠無所顧忌,毛澤東和中央機關還能夠高枕無憂么?
其實傅作義軍隊也并非戰斗力不強,這支軍隊曾經在抗戰時期的華北、山西戰場均有過出色表現,取得過懷柔大捷、百靈廟大捷、長城抗戰、歸綏抗戰以及山西晉北、察哈爾、綏遠抗戰的輝煌戰績,傅作義因此成為抗戰名將,抗戰勝利后又接收了大批美、日武器裝備,火力大為增強,但是在與共軍的作戰中卻屢屢落敗鮮有勝績,連華北大城市石家莊都讓共軍占領了。連傅作義對此也備感困惑:為何自己訓練有素的正規軍就是打不贏穿草鞋吃粗糧的共軍?為何武器簡陋的共軍反倒士氣高漲而政府軍官兵卻越來越厭戰,軍心渙散像一群烏合之眾?
現在他要指揮這支軍隊進行一場決定性的“霹靂作戰”,既是拯救黨國命運也是自我挽救,一戰而扭轉戰局,不可謂責任不重大。傅作義在軍事會議上為他的將領們鼓氣說:石家莊和西柏坡的共軍只是一些警衛部隊,總共還不到一萬人,所以大家必須堅定信心齊心協力,畢一役而勝之,務必一戰殲滅共軍首腦機關。
會議作出周密部署,以保定第九十四軍為主力,集中北平附近的騎四師、整編騎十二旅、暫三十二師等,共計六萬余人組成快速突擊兵團,另有空軍十多架飛機擔任空中掩護,地面第三十五、第十六兩個軍作策應,號稱十二萬大軍。“兵貴神速”,先頭部隊分乘汽車四百輛,攜炸藥百余噸,兵分兩路向西柏坡發起“閃電式”進攻。為保持進攻的突然性,各參戰部隊都進行了嚴格保密,對外放出風聲說舉行軍事演練,所有人員裝備調動都在夜間進行。一時間華北大地鐵流滾滾戰馬嘶鳴,夜幕掩護下一隊隊汽車風馳電掣駛出北平,一列列軍列向南開進,大炮脫下炮衣,坦克昂起炮口,大軍晝夜潛行殺機四伏,但是廣大參戰官兵直到進入突擊陣地之前還蒙在鼓里,對任務一無所知,說明保密工作卓有成效。
然而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尤其是在地下黨組織最為活躍的北平城內,無數雙打入敵人內部的“千里眼”和“順風耳”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傅作義的一舉一動。戒備森嚴的華北軍事會議結束不到二十四個小時,西柏坡就拉響敵人進攻的戰斗警報。
八
最早一份絕密情報送達周恩來手中時,西柏坡村的打麥場上正在隆重放映蘇聯前蘇聯紅色電影《列寧在十月》。
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解放區都是偏僻農村,沒有電,不通公路,十里八村的鄉親們逢年過節看上一回縣劇團演出的京都大鼓或者河北梆子就算是件難得盛事,就連絕大多數農村參軍的中央機關干部和警衛團官兵也沒有看過電影,不識電影為何物,因此放電影對他們來說不僅算得上開天辟地的大事,更是一種現代文明的洗禮。
電影放映不久,一位值班參謀找到場內的周恩來,小聲附耳低語。當時中央領導都在看電影,位置是打麥場中央,于是周恩來沒有驚動興致勃勃的毛澤東,悄悄起身離開放映場。已經等候在場外的吉普車載上周副主席,一溜煙地駛向軍委作戰部。
傅作義十萬大軍陰謀偷襲西柏坡,企圖一舉摧毀我中央領導機關,這是北平地下黨率先向黨中央發出的警報。不久軍事情報部門也收到同樣情報,證實傅作義偷襲西柏坡的“霹靂作戰計劃”已經全面啟動,先頭部隊已經從保定出發。隨后還有民革民聯等外圍進步組織也紛紛從各自渠道發來情報,證實傅作義正在實施一場大規模偷襲行動。周恩來眉頭緊鎖,紛至沓來的情報其準確性已經毋庸置疑,說明敵人不僅動手了,而且已經嚴重威脅黨中央的安全。
傅作義的情報也沒有錯,此時華北解放區兵力十分空虛,主力部隊都集中在山西、綏遠和承德以遠,西柏坡外圍和石家莊僅有七縱三個旅,即使距離最近的第二兵團三縱也在兩百多公里外的涿鹿一帶,趕回來救援至少需要三天時間。但是周恩來沒有慌張,他馬上與聶榮臻通了電話,命令華北軍區集中所有部隊包括地方民兵,立即行動起來投入保衛西柏坡的戰斗。然后他吩咐值班參謀,不要驚動任何人,等到電影散場以后,再把主席、朱老總接到軍委來。
電影散場了,毛澤東的思緒顯然還停留在電影末尾起義隊伍攻占冬宮的激動人心的勝利結局里,“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為中國送來馬克思列寧主義”,此話千真萬確。十月革命的勝利道路成為中國共產黨人奮勇前進的方向,但是蘇聯前蘇聯布爾什維克“革命率先在一座或者幾座城市取得勝利”的理論模式又被中國革命的實踐反復證明是行不通的,不符合中國國情,因此才有了“農村包圍城市”的中國式革命道路,有了土地改革和統一戰線,有了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基礎。此刻毛澤東思緒澎湃,毫無疑問,中國革命也將有自己“攻克冬宮”的勝利一幕,而且為期不遠,相信毛澤東已經有了深思熟慮的目標,那就是平漢鐵路的北端終點,中國北方最偉大的千年古都——北平。
敵情很快把毛澤東拉回嚴酷的現實中來。
當他看完那些電報后,表情稍稍有些驚訝。傅作義軍隊大舉偷襲西柏坡,這個孤注一擲的軍事行動在毛澤東看來簡直有些幼稚,有些荒唐,有些邏輯混亂和垂死掙扎,跟玩火自焚差不多。傅作義眼看自身難保,他怎么敢主動出來挑釁呢?現在是什么形勢——東北大局已定,淮海占據上風,華北四面楚歌,他難道不怕林彪大軍出關來抄了后路嗎?其實傅作義并非沒有機會,他的這個軍事行動如果放在幾個月前,也就是黨中央剛剛轉移到西柏坡時是很有威脅性的,但是那時候他這個華北剿總司令做什么去了呢?睡大覺嗎?
毛澤東語氣淡淡地說:我并不擔心他來進攻,我倒是擔心他逃跑呢。
話雖這么說,畢竟傅作義十萬大軍來勢洶洶,西柏坡駐地防守空虛,周恩來是個細心和嚴謹的人,他匯報了自己的應戰計劃和中央機關的撤退方案。毛澤東一錘定音:既然傅作義要來搗亂,那么解決平津的事情就得要提前嘍。本來東野打完遼沈戰役應該休整一段時間,現在敵人不給他們時間休整,所以他們只好發揚連續作戰的作風,再接再厲,提前入關解決平津之敵。
會議開到次日凌晨,部署妥當諸多問題之后,毛澤東興致勃勃地說,三國時候孔明唱了一出空城計,嚇退司馬懿十萬大軍。今天共產黨也要來唱一唱空城計,可惜不能在城頭上唱,要改在報紙和電臺上,唱給傅作義和蔣介石聽聽。
此時的共產黨已經不是一棵小樹,而是長成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毛澤東早已不是那個在第五次反“圍剿”中被剝奪發言權、頭發老長只能躺在擔架上長征的政治局委員,也不是那個被胡宗南軍隊沒日沒夜地追趕,一天只能吃一頓黑豆飯的“李得勝”。如今他正在走向事業的巔峰,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一個小小的傅作義豈能撼動參天大樹?
毛澤東回到駐地,連夜為新華社寫下兩篇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電訊文稿,題目分別是《華北各首長號召保石路沿線人民準備迎擊蔣傅軍進擾》和《評蔣傅軍夢想偷襲石家莊》。共產黨領袖在向華北解放區軍民公開下達防守作戰命令的同時,他幾乎以一種藐視的口吻逐一點出了來犯之敵的“死穴”:進攻兵力如何部署、武器如何配置、各路敵軍的番號、編制、人數,進攻的時間、路線、地點等等,甚至還替敵人指出他們身后留下的防守漏洞和薄弱環節;北平防守空虛,城里只有一支青年軍第二○八師,一旦解放軍趁機攻城他們將無兵可守,如此等等。
接著他筆鋒一轉縱論天下說:蔣介石最近兩個星期已經親手送掉了東北范漢杰、鄭洞國、廖耀湘三支大軍,但他還不死心,還要弄一點花樣去刺激已經離散的軍心和人心,但是整個北方戰線,整個傅作義系統,大概不出幾個月就要完蛋。
最后他忍不住大加奚落道:你們通州也空了,平綏東段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個兵,卻還在那里做石家莊的美夢!
毛澤東對自己布下的“空城計”相當滿意。
古人云:“不戰而屈人之兵,乃上善之兵也。”毛澤東首創“兩桿子”即槍桿子和筆桿子理論,他認為筆桿子不僅是武器,而且有時比槍桿子更具殺傷力,因為筆桿子殺傷的是敵人的精神和斗志。新華社廣播連續播出幾天后,情報部門傳來消息,敵人大軍果然如驚弓之鳥,所謂大舉進攻只是做做樣子,未能越過地方部隊和民兵據守的唐河陣地一步。后來毛澤東打電話告訴一位民主人士,笑稱新華電臺口播新聞已經起效,傅軍上下一片驚慌,進攻決心大為動搖……諸葛丞相胸中自有雄兵百萬,所以三千弱兵也能嚇退司馬懿十萬大軍。
然而無論遠在南京的蔣介石還是北平城里的傅作義都沒有想到,正是這次有驚無險的偷襲行動反倒促使毛澤東下定決心,提前動手解決傅作義集團,將解放北平和華北地區的戰略行動提上議事日程。
九
傅作義聽完新華社廣播不禁仰天長嘆,癱坐在椅子上。
新華社文章的威力勝過重磅炸彈,震得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偷襲西柏坡原本打的偷襲,要靠神不知鬼不覺,閃電一擊摧毀共黨首腦機關,迫使共軍主力回撤救援。不料進攻尚未開始就被對方摸清底細,還在廣播里一一公開嘲弄,真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矣”,令人難免心驚膽戰倍感絕望。這種情形,就像小偷原本準備偷東西,不料燈光大亮,把他們照得原形畢露。
毛澤東如此迅速地掌握他的絕密作戰計劃,說明他的長官部已經滲入“匪諜”,說不定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置于共黨的嚴密監視之下呢。于是傅長官把自己關在官邸里獨自悶了三天,當他重返司令部之后,總司令下達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軍隊火速撤回保定,十萬大軍偷襲西柏坡的“霹靂作戰計劃”以失敗草草收場。
此后傅作義除了自己和極個別親信外,對大多數部下都不敢信任。泄密歷來為兵家大忌,要是放在抗戰前的五次大“圍剿”或者內戰剛開始之時,他將毫不猶豫地下令進行大規模內部甄別,直至把披著國軍外衣的“匪諜”分子清洗干凈。不幸的是,歷史的車輪已經來到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八年歲末,國民黨統治風雨飄搖大勢已去,傅作義集團前途未卜自身難保,他不僅無暇騰出手來進行內部清洗,就連他的幾十萬大軍何去何從也要打個大大的問號。
轉眼間香山紅葉已經零落成泥美景不再,空氣中彌漫起嚴冬將至的蕭瑟氣息,這時候一個驚人消息再度如雷轟頂令他呆若木雞:東北共軍提前出關,已經堵死傅作義集團南撤的唯一通道——出海口塘沽和天津。
北平、南京報紙一片驚呼,“東北虎”下山了!
最后的絞索已經牢牢地套在傅作義脖子上。
(選自《大轉折》/鄧賢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