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輸的晚清士林
第一次鴉片戰爭后,中西方整體差距愈發明顯,幾條軍艦、數千英軍就讓天朝上國簽訂了城下之盟——《南京條約》?,F實逼著寰內士林必須“睜開眼”,必須“推窗西望”,“追趕”成為必須接受的現實。此前,中國士林一向自我感覺良好,若無西方炮艦怒海而至打上門來,怎么可能揖迎西學?救亡乃晚清打開國門必不可少的驅動力,無論嚴譯論著或林譯小說,直接動力均來自“救亡圖存”這一時代大主題。
1894年甲午之敗,使維新黨人發現洋務運動的局限,僅僅“師夷長技”不行,救亡必先啟蒙,必須將昏昏國民從沉沉愚昧中喚醒,否則會使知識弱化,智力愚昧制約整體能力,無法有效救亡。于是,“啟蒙”成為時代的第二主題。從社會的直接需要上看,固然救亡壓倒啟蒙,但從問題解決的先后序列看,無啟蒙則無救亡。一個對西方現代文明一無所知的人,并不具備救亡的能力。
“中體西用”這一口號表明士林對中西學基本態勢的認定:西方不就是有點硬邦邦的“堅船利炮”嗎?我們東方可是有兩千多年的精神文明,西方之學只能拿來一用,不可能也毋須以“用”為“體”。晚清士林認為西說功利鄙賤,無遮無掩,豈可等同我風流蘊藉的漢學?只須讀讀多爾袞致史可法的勸降書,握劍文字還那么謙恭有禮,難道不比你們直來直去的西學有蘊藏、更高明么?其實,恥談功利,正是我傳統文化一大弱點,致使各種支柱性觀念盤旋空中,不少道德標準脫離人性和現實——高標準嚴要求的“二十四孝”便是如此。
19世紀70—80年代的洋務運動,中國留學生到歐美拼命學習造船造炮(北洋水師將領大多留德),而日本雖習理工、經濟,亦學習人文、法律。德相俾斯麥擲言:“日本漸興,中國漸弱?!保?00年12月12日《文匯報》)有思想史家指出:中國現代思想史的第一階段——戊戌時期,幾乎無任何指導性哲學理論,只有個人和社會兩個層面上的零散觀察與比較。西方以實力與富足啟發教育了康梁一代士子,康有為對儒學的修正、嚴復對赫胥黎《天演論》的譯介,為改革提供哲學基礎,從而將改革推向第二階段——辛亥革命。這種中國化(即折衷化)的改革哲學,在相當長時期內具有強大吸引力,形成了以胡適、陳獨秀為代表的第二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
晚清士林以“中體西用”收官,表明晚清、民初數代士林并未徹底謙虛。民初第二代士林(即辛亥一代)因大多留洋(至少留日),則摒棄“中體西用”,認定既要學“用”,更要學“體”,作為代表性成果,便是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其社會改造方案十分徹底。然而,此時一戰爆發,改變了中國向西方學習的方向。如果說戰爭爆發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對中國來說,這是“偶然”改變了“必然”,使中國走出原本不可能的歷史軌跡。一戰后,西方維多利亞時代的良好感覺不再,價值自信發生動搖,科學萬能、理性至上等價值理念崩塌,西方知識分子對近代文明的正確性產生質疑,涌起一股“另找藥方”的思潮。
1919年,一位美國記者對游歐的梁啟超說:“唉!可憐!西洋文明已經破產了……我回去就關起大門老等,等你們把中國文明輸進來救拔我們?!绷簡⒊犃撕苁苡茫骸拔页醭趼犚娺@種話,還當他是有心奚落我。后來到處聽慣了,才知道他們許多先覺之士,著實懷抱無限憂危,總覺得他們那些物質文明,是制造社會險象的種子,倒不如這世外桃源的中國,還有辦法。這就是歐洲多數人心理的一斑了。”梁啟超看到一戰后歐洲的破敗,認定“我們可愛的青年??!立正!開步走!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哀哀欲絕地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梁啟超游記》,東方出版社2006年版)他認為中國是未受污染的世外桃源,中華精神文明可拯救物質文明破產的西方。梁啟超的“開步走”當然來自“不服輸”心理,如果東方學說能夠拯救只有物質文明的西方,豈非中國之大驕傲?
但這種“不服輸”也是20世紀中國士林不斷左翼化的價值幽靈。雖說利弊雙刃,“不服輸”心理也有一些正面效應,但從整體戰略態勢上,“不服輸”遲滯了我們學習西方先進經驗的腳步。這一態勢直至改革開放后才漸漸扭轉。
追趕下的急躁
王富仁先生將中國現代化文化發展序列判認為“逆向性”:物質文化追求(洋務運動)——制度文化追求(維新運動)——精神文化追求(五四運動)。西方則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再到科技大發展,符合社會內部運動需求的“順向性”:先從精神追求出發,到達制度文化,最后再追求物質文化。王富仁認為中國近現代文化缺乏內部動力機制,過分依賴外部動力機制。(《在東西古今的碰撞中》,中國城市經濟社會出版社1989年版)
正因為我國現代化是在西方近代文明的各種刺激下起步——希望在最短時間內從農業文明跨入工業文明,利用別人的經驗跳過失敗直接摘取果實,意圖固好,卻違反歷史常識。“追趕”之下,總會帶有一股躁動情緒,認為漸進式變革“一萬年太久”,以致不屑一顧的以徹底宏觀改造、重起爐灶為目的。
戊戌前,王照勸康有為先辦教育培養人才,然后再搞變法,康有為回答局勢嚴重,來不及了。1904年3月1日,劉師培以“激烈派第一人”自命,在《中國白話報》上撰文《論激烈的好處》,呼吁摒棄溫和的改良,走向激烈的變革。1905年,主張漸進的維新派與主張突變的激進派爆發東京大論戰,激進派大獲全勝——得到絕大多數青年士子認同。這場論戰決定了中國百年歷史走向,已埋下最初的伏筆??盗褐鲝埐灰獙W法國革命,看到暴力變革的負弊,但沒人聽,甚至引不起注意。
1905年,嚴復與孫中山會晤于英倫,談及是否走革命道路,嚴復說:“中國民品之劣、民性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將見于乙,泯于丙者,將發于丁。為今之計,唯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孫中山回答:“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君為思想家,鄙人乃執行家也?!睂O中山認為嚴復緩不濟急。青年蔡元培也十分激進,紹興中西學堂當校長時,某次宴會推杯而起,高聲批評康梁維新不徹底,揎臂大呼:“除非你推翻滿清,任何改革都不可能!”
辛亥革命后,青年顧頡剛加入中國社會黨,多年后回憶:“我們這一輩人在這時候太敢作奢侈的希望了,恨不能把整個的世界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徹底的重新造過,種族革命之后既連著政治革命,政治革命之后當然要連著社會革命,從此直可以到無政府無家庭無金錢的境界了?!保ā稓v劫終教志不灰——我的父親顧頡剛》,華東師大出版社1997年版)張國燾晚年也說:“一般青年的思想是在從一點一滴的社會革新,走向更急進的政治改革方向去。”(《我的回憶》,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
只有經歷了政治革命,方能認清從根基處變革的重要性。于右任回顧創辦上海大學:“思以兵救國,實志士仕人不得已而為之;以學救人,效雖遲而功則遠?!币越袢昭酃猓锩覍嵲谟悬c急于求成,治標不治本。1905年,日本取得日俄戰爭的勝利,革命家秋瑾居然為之鼓舞,只有思想家魯迅看出了同學們一片歡呼中的不祥之兆。直至1990年代,中國士林才有人認識到:“現在看來,(康梁)是有道理的?!?/p>
大革命時期,汪精衛呼吁:“革命的往左來,不革命的滾出去!”汪氏口號一時成為國民黨各級黨部的門聯。1923年,武昌高師附小教師陳潭秋向學生伍修權啟蒙:“什么‘教育救國’、‘工業救國’都是沒有用處的,只有徹底改變社會制度,才是消除社會弊端的根本出路。”否定具體的點滴改良,宏大改革也無法真正完成,因為宏觀畢竟由微觀組成。
17世紀法國法學家讓·多馬曾言:慣例乃是自然法的一部分。長期形成的自然之物總是博弈之果,社會制度亦然。無視客觀制約因素,理想代替現實,缺乏經驗支撐,道德完美主義,其實比“守著前人過日子”更可怕,極易闖大禍。真正理想的社會改革當然應以最小代價為前提,且變革的必要性必須為其后的社會效率所證明,即必須得到利益的支撐,能為大多數人帶來“看得見的利益”。那種以未來效率為論據的論證方法,事實證明萬不可取。因為,這種論證方式無視和犧牲一代人的利益。
所有極左思潮的共同特征就是否定一切傳統、揚棄所有經驗,“覺從前種種,皆是錯誤,皆是罪惡”。維新改良派發動的波瀾壯闊的排荀運動,十余年間對兩千余年的中國學術,從漢代的古今經學到宋明理學,直到清代的義理學、考據學、詞章學,無不加以抨擊,為后來“全盤否定”的激進思潮提供了社會土壤。
20年前的社會先驅,20年后已淪為落伍者。1930年初,胡適此時的聲音已是嗡嗡蚊鳴,沒有多少青年要聽了。李慎之說當時進步青年“是不大看得起胡適的,認為他戰斗性太差,我們景仰的是戰斗性最強的魯迅”。這一撥進步青年意識不到自己的這一“進步”,這一遠胡適而親魯迅,正是別溫和而親暴力的價值風向標。
先生太多
“追趕型”的文化特征之一為先生多,“五四”涌入諸多西方新說,一張張陌生的“外來妹”面孔,一時不知挑選哪一張圖紙。沒有先生不行,無人領著走;可先生太多也麻煩,不知挑選哪一位?!拔逅摹睍r,有過一場“主義”之爭,即哪家文化、哪一“主義”最先進最完美?老盤算著如何兩點成一線地走最佳捷徑,如此這般,前一目標尚未達到,前一“主義”尚未理解消化,又趨奔后一目標、另一“主義”,不斷拋棄已獲之物。理論的迷惑與“主義”的搖擺便成為一個世紀的通弊。
身處新舊之交,晚清、辛亥、“五四”這幾代知識分子的思想特點表現為迷惘彷徨、進退失據。他們常常為新主義、新主張激動陶醉,但又很快對提倡不久的新主義、新主張感到失望,轉身捧抬更新的主義、更時髦的主張。他們總希望占據時代大潮的浪尖,又常常發現滑落下來。于是,不由自主地企盼下一個更新的主義或更新的主張,以便使自己與大眾再次激動起來。梁啟超之所以有“流質易變”之名,亦因這個時代“進步太快”。梁啟超說:“吾數年來之思想,已不知變化流轉幾許次”,“保守性與進取性常交戰于胸中”。(《飲冰室合集》(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然而,社會改造不比其他,不可隨意試錯——這張圖紙不行再換另一張。社會改革必須安全第一,所選圖紙既要新更要美,自應挑選已經實踐證明的那一張,既免繳人家的學費,白用人家經驗,又可獲得人家的成果。更何況,這張圖紙若還需經過一場大革命才能獲得推行權,就更應謹之又謹,慎之再慎。
對傳統的再認識
史家有言:日光之下無新事——過去發生的事,今后還要發生;現在發生的事,過去也都發生過。歷史的意義就在它連著我們今天的根,并預示未來。貌似平常的現象背后其實蹲伏著歷史的艱深與復雜。文化既是人類文明的最高結晶,也是形成各項制度與法律道德的意識形態土壤,為各種社會活動(包括變革)提供價值支撐與發展路向。同時,文化也是凝聚傳統的主軸。應該說,傳統本身就來自實踐的經驗累積,只能繼承不能揚棄,更不能打倒。因為,一打倒就會闖禍。20世紀的國史已證明這一點。有句名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民族特色以獨而靚,怎么可以一腳自踢我五千年最沉甸甸的積累呢?
傳統的價值不僅是過去經驗的沉淀,更可防止走偏路、走斜道。陳獨秀有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之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笔紫惹怂蓺v史理性的閘門,拋棄傳統這桿標尺,以“新”免檢,以自己為必是,且不容他人匡正,以這種絕然之態從事失誤率甚高的革命,本身就十分危險。及至“文革”,竟認為“五四”也舊了,一切中外價值標準都成了批判對象,只有剛剛建立起來或還沒建立起來的新式價值才值得肯定。革命至如此絕地,從文化角度,失去傳統的攔濾作用,自是必須查找檢討的原因之一。
1902年,康有為撰就《大同書》(1913年陸續發表于《不忍雜志》),算得上是一次突破傳統的“思想大躍進”,提出破除國界、毀滅家族、取消私產,甚至男女同棲不得逾年、到期易人……如此這般,進入大同。康有為以理想為據,否定了現存社會的一切合理性。康有為認定那些人類集體經驗的產物,都是不完美的,應該用沒有任何缺點的理性取而代之。他還斷定黑人為劣等種族,建議用黑白雜婚,花700—1000年不斷稀釋黑人膚色,最終化黑人為白人。不考慮現實制約,提出完美化設想,實在太可怕。然而,理想主義以批判現實開道,較之為現實辯護的保守主義,更容易賺取愚眾歡呼。
五四時期,魯迅提倡不看中國書、吳稚暉呼吁將線裝書擲入茅廁:“中國文字,遲早必廢?!卞X玄同曰:“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惟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高閣之一法?!?922年蔣夢麟在法國里昂中法大學發表演講,鼓勵學生讀一些中國書,校長戴季陶急忙上臺“糾錯”,說蔣夢麟的話是亡國之談——一戰以后,沒有坦克大炮,何以立國?那些古老的書可以救國么?望你們快把那些線裝書統統丟到茅廁里去。當然,傳統中有一些糟粕,需要刪削清洗,但倒洗澡水(糟粕)倒掉孩子(主體),整體否定傳統的現實價值,偏乎?這種偏激思想的形成,當然是“追趕型”文化的附瘤。
說到底,還是文化素養不夠。李慎之晚年檢點青年時代:“根本的原因就是文化太低、知識不足,不能把學問的新知識放在整個人類發展的歷史背景中來認識……六十年后回頭看,我們這些進步青年其實什么都不懂,既不懂什么叫民主,也不懂什么叫共產主義?!崩钌髦搜嗑┙洕蹈卟派捱^六學分的政治學,啃過王世杰、錢端升的《比較政府》、戴雪的《英憲精義》。對一個自己都還不清楚的“主義”,就以新免檢,不容他人討論匡正,走出歷史的大彎折也就不可避免了。1980年4月12日,鄧小平說:“什么叫社會主義這個問題也要解放思想,經濟長期處于停滯狀態總不能叫社會主義,人民生活長期停止在很低的水平總不能叫社會主義?!保ā多囆∑侥曜V》1975—1997(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鄧小平的這一思想解放是國之大幸,也是鄧小平能夠領導改革開放最重要的認識基礎。這一認識得自于長期社會實踐。如果能用傳統文化及時驗別“主義”,雖說也會支付一點代價,但決不會支付“大躍進”、“文革”這樣巨大的代價。
余英時先生剖析:“中國思想的激進化顯然是走得太遠了,文化上的保守力量幾乎絲毫沒有發生制衡作用。中國的思想主流要求我們徹底和傳統決裂。因此我們對于文化傳統只是一味地‘批判’,而極少‘同情的了解’。甚至把傳統當做一種客觀對象加以冷靜的研究,我們也沒有真正做到。這是西方‘為知識而知識’的科學精神,但卻始終與中國知識分子無緣。中國人文傳統的研究到今天已衰落到驚人的地步?!保ā跺X穆與中國文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版)
(選自《同舟共進》201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