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在不同時期的自我角色定位,大致有三:圣賢、豪杰、革命領袖。蔣介石的閱讀取向,基本上是圍繞這三個自我定位的角色進行的:要做圣賢,故重視進德修身;要做豪杰,故關注兵略政術;要做革命領袖,故對各國革命史有持久的興趣。與三大角色關系不大的知識性、消遣性、趣味性的書籍,甚少旁騖。
蔣介石好看古書,讀古文,1932年9月15日的日記中規定自己“每日早晨必看古書一篇”。
蔣閱讀中國古籍,經書是其首選,基本上在儒家經典之四書五經的范圍內。蔣介石邊讀邊反省自勉,甚至直接用作戒懼自己“曝戾”個性的藥方。
1905年科舉廢除后,蔣先入保定軍官學堂,繼入東京振武學校學習軍事。民國初年,又一度遁跡東京。據蔣的年譜記載,在日本留學和流亡期間,除與軍事相關的教材外,主要閱讀王陽明、曾國藩、胡林翼三人的文集。
1904年,17歲的蔣介石首次讀曾國藩的文集,1913年和1915年兩次復讀。此后,又多次閱讀曾國藩的日記、家書、書牘、雜著以及治兵語錄等。他讀曾國藩的書,著眼處亦在立志養氣、立品修行方面,處處以曾國藩為道德楷模。
除了修身進德,蔣閱讀中國古籍的另一個重要的實用目的,是要從中探尋軍事謀略與政治治術。相對而言,蔣閱讀軍政謀略與治術方面的書籍,主要集中在20世紀30年代前半期。這個時期,蔣面臨地方實力派的嚴重挑戰,國民黨內派系斗爭十分激烈,自身權位尚未穩固,急需從古代政治家和思想家的典籍中尋找治國平天下的秘方。
《孫子》一書是蔣閱讀次數最多的古籍之一。蔣讀《孫子》強調學以致用,從中汲取軍事謀略與治兵之術。在中國古代諸子百家中,蔣對《管子》和《韓非子》也十分推崇,認為《管子》一書“乃窮古今政治學之精理”。1939年,蔣介石指定“干部應讀書籍”時,將《管子》列為首選。蔣閱讀《韓非子》的時間是1936年西安事變前夕,對該書的讀后感是:“此書實政治哲學之精者,為首領者更應詳究。”
與《韓非子》同時閱讀的還有《墨子》。1936年西安事變被軟禁期間,蔣自稱“閱《墨子》自遣”。但日記中沒有留下閱讀《墨子》一書的感想。當時張學良看到蔣介石在讀《韓非子》和《墨子》,直言蔣的思想太古太舊。
在中國古代政治家中,蔣對王安石和張居正情有獨鐘。蔣介石讀王安石的文集,敬佩其變法的勇氣,認為中國要轉弱為強,也必須推出新制度。對于張居正,蔣十分推崇其“治術”,并認為自己的氣節、才情與機遇,與張居正十分相似。1936年2月,蔣介石要求政府各部長都要讀《張居正評傳》。3年之后,又將王安石和張居正的傳記和文集指定為國民黨干部的“應讀書籍”。
蔣讀古籍,大多是常年反復閱讀,沒有明顯的階段性,而看新書則不同,不同時期有不同的興趣,而且很少重復閱讀。
1919年新文化運動隨“五四”愛國運動而聲勢日漲,已是33歲的蔣介石也多少有所濡染。當時中國知識界以辦雜志、看雜志為時髦,蔣介石也一邊“閱《新潮》《新青年》《東方雜志》,揣摩風氣”,一邊讀《新村記》《易卜生記》《俄國革命記》等書。五四時期看過這些書刊,至少不算落伍。
1920年1月1日,蔣在日記中預定全年的學課,除習俄語、英語外,“研究新思潮”亦列入其計劃。查1920—1923年間蔣所閱讀的書目,內有《杜威講演集》《馬克思經濟學說》《馬克思學說概要》《共產黨宣言》《馬克思傳》《德國社會民主黨史》等書。
五四時期,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學說風行中國。在這樣一種時代大潮中,蔣介石對馬克思的學說也產生了閱讀興趣。1923年孫中山派蔣介石赴蘇俄考察。其間,蔣比較集中地閱讀了數本介紹馬克思學說及其生平的書籍。日記中生動地記載了蔣介石在旅俄期間閱讀馬克思書籍的情形:開始覺得深奧難懂,多次閱讀后,興趣漸濃,以至于“樂不掩卷”。這大概是蔣介石一生接觸馬克思學說并對之產生濃厚興趣的唯一一次。
在蔣介石閱讀史上,另一引人注目之處,是對各國革命史及與革命有關的書籍,懷有濃厚的閱讀興趣。時間大約從1925年一直持續到1935年前后。蔣先后看過《俄國革命史》《法國革命史》《土耳其革命史》《俄國共產黨史》《俄國共產黨之建設》《列寧叢書》《革命心理》《變亂與革命技術》等書,尤其是《俄國革命史》和《法國革命史》兩書,1926、1929、1931年多次閱讀。
蔣介石為什么會對各國革命史及與革命有關的書籍懷有濃厚的閱讀興趣?
1927年后,共產黨認為蔣介石“叛變”了革命,而國民黨仍自視為革命黨,蔣介石亦自視為革命領袖。他反復閱讀各國革命史,并非認同各國革命的意識形態,而是力圖汲取各國革命成敗的經驗教訓,借鑒各國革命的方法與技術。1927年9月,蔣介石第一次下野后,計劃出洋考察一年。他擬定的計劃中,其中一項是要去土耳其“學革命”。當然,他的這一計劃最終沒有實現。
蔣介石有時也會為了某一具體目標和計劃而閱讀。1932年蔣介石的閱讀經歷,即鮮明地表現出這一特征。
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給蔣介石以沉重打擊。1932年2月19日,蔣介石閱讀《日本侵略中國計劃》后寫道:“開卷有益,乃知吾人前日對外交之忽略而致有今日之失敗,悔無及矣,以后應每日抽暇看書一小時,而且對外交尤應注意也。”兩天之后,他又看到《日本侵略滿蒙計劃》,“益覺本身知識之淺,誤國自誤之罪也”。
是年初夏,他請地質學家翁文灝講中國煤鐵礦業的分布,其中談到東三省的煤鐵礦業占全國總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尤其是中國鐵礦百分之八十以上為日本占有。蔣介石聽后“驚駭莫名”,在日記中寫道:“東北煤鐵如此豐富,倭寇安得不欲強占。中正夢之今日始醒,甚恨研究之晚,而對內對外之政策錯誤也。”
作為一個國家最高領導人,對敵國侵略計劃及國家基本資源的分布情況,竟如此茫然無知,確令人驚駭,這顯然與其長期的閱讀取向與知識結構的偏頗大有關系。
1932年2月29日,蔣介石建立特務組織“力行社”。該組織是蔣推崇俾斯麥的鐵血主義的產物,意在以法西斯手段震懾國內的反對派。3月3日,蔣介石開始看《俾斯麥傳》。4月20日日記載:“看《俾斯麥傳》,深有慨也,故批曰:病弱之國,唯‘鐵與血,危與死’四字,乃能解決一切也,尤以利用危機以求成功為政治家唯一特能也。”
作為特務組織,收集情報的工作十分重要。為此,他專門找來一本《各國情報活動之內幕》閱讀,“閱之手難釋卷,甚恨看之不早也”。
1938年12月5日,蔣介石開始看《黑格爾辯證法》,隨后還將該書指定為“干部應讀書籍”之一。為什么突然對黑格爾的辯證法感興趣?在12月7日的日記中,蔣介石給出了答案:“革命斗爭而不知辯證法方法論,如何能不失敗呢。”原來還是為了“斗爭”的實際需要。
蔣介石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閱讀興趣,前后持續了將近三年的時間。然而,1941年以后,情況又有所變化。1941年7月3日日記稱:“黑格爾矛盾學說,與中國陰陽消漲學說對比,乃知中國哲學為可貴也。”最終仍回歸到中國傳統哲學。
(選自《天下得失:蔣介石的人生》/汪朝光 王奇生 金以林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