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冰心

讀了卓如的《冰心全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版），了解到世紀老人冰心的近百年人生，我首先想到的是鮮花，以1949年為界，如果說此前的冰心是父母親人、師長同學(xué)與廣大讀者所呵護的鮮艷的花朵，那么此后的她則成為美麗的花瓶裝點著新社會。將冰心稱為時代的“花瓶”，我心里感到忐忑不安，因為在許多人心目中，冰心德高望重，借用現(xiàn)代常見的一句話，她“德藝雙馨”。我如此冒昧地用了“花瓶”這個詞，似乎對她老人家有些不恭，但是我根據(jù)自己的閱讀，不能不對她1949年后的人生作出這樣的判斷。

鮮花青年

冰心雖然出生于積貧積弱的晚清時代，成長于軍閥混戰(zhàn)和社會動蕩的戰(zhàn)爭歲月里，但是她的人生卻比較平坦，沒有經(jīng)受過重大的人生挫折，也沒有經(jīng)受苦難的磨練，一路順風順水，一路伴有美麗的鮮花，幾乎都生活在童話般美麗的世界中。冰心出身的家庭雖然說不上是鐘鳴鼎食之家，卻也是名門望族，她的父親謝葆璋是中國早期的海軍軍官，在北洋水師中任“海圻”艦副艦長。擔任這樣的職務(wù)，他就可以將家屬帶在身邊，因而幼小的冰心自1周歲時（1901年）就已經(jīng)跟母親來到上海與父親相聚。后來，謝葆璋雖然不時隨軍調(diào)動，但是年幼的冰心和母親卻可以跟隨在父親的身邊。所以，少年的冰心與大海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夏天的黃昏時分，父親時常帶著母親和小冰心坐馬車到黃浦灘去兜風，此時此刻，一家三口真是其樂也融融。冰心的父親雖是軍人，卻是一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在家里砌花壇養(yǎng)花，在院子里樹起秋千架，為幼小的冰心創(chuàng)造出良好的生活環(huán)境。他還經(jīng)常帶小冰心到他軍艦上去玩耍，帶她到海邊去觀看自然美景，有時還帶她和她的母親到張裕釀酒公司的葡萄園去參觀。父親帶著她到處跑，既讓她親近了自然，又增長了她的見識，還激發(fā)起她豐富的天真爛漫的想像。快樂成了她早年人生的主色調(diào)。冰心的母親不僅十分慈愛，而且很有教養(yǎng)，讓冰心時刻感受到偉大的母愛。

冰心是非常幸運的，她雖然出身于軍人家庭，但是她并沒有見到戰(zhàn)爭的血腥場面；她雖然出生于民族災(zāi)難深重之時，但是她并沒有見到普通民眾悲慘的生活和不幸的遭遇。她早年所見到的都是人世間美好的情景和詩情畫意的景象，她所遇到的都是心地善良的友善之人。她在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老師那里，她是天資聰穎、勤奮好學(xué)的好學(xué)生，她的舅舅也很寵愛她，一有時間就給她講故事，教她下圍棋，帶她逛書店和市場，給她買書；當她來到她父親的軍艦上時，她成了“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卓如：《冰心全傳》（上），第25頁）的焦點。幾乎可以這樣說，早年的冰心是在溫室里長大的人見人愛的美麗的花朵。她不僅生活在溫馨甜美的家庭里，沒有受到外界風雨的侵襲，沒有遭遇到世態(tài)炎涼、爾虞我詐和彼此傾軋，而且在比較自由的環(huán)境中舒展自己的個性，接受良好的教育。無論她到了哪里，她都得到友愛和關(guān)照。即使她來到大自然中，她所見到的都是大自然溫順美麗的一面，沒有見到過大自然暴戾兇狠的猙獰面目。所以，我們不得不佩服冰心的人生運氣實在是好。后來，冰心到美國留學(xué)，得力于燕京大學(xué)師長們的推薦。在美國留學(xué)期間，冰心有一段時間患了病，她被安排到風景秀麗的青山沙穰療養(yǎng)院治病療養(yǎng)，享受到大自然的詩情畫意。療養(yǎng)讓冰心更親近自然，得到了自然的美妙和樂趣，似乎她的生病都生出了浪漫和詩意。當年魯迅、聞一多、郁達夫等人在外留學(xué)，深切地感受到嚴重的種族歧視和作為弱國子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悲涼，冰心并沒有這種體驗，她在留學(xué)期間基本上處處得到美國朋友的精心的治療和周到的照顧，生活相當溫馨幸福，似神仙，如童話，著實令人羨慕。就在她獲得威爾斯利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的前夕，冰心收到了母校燕京大學(xué)給她匯來的回國路費，她被母校聘任為教師，根本沒有郁達夫等人留學(xué)回國后找工作的艱辛，一切都顯得十分順利。

華麗轉(zhuǎn)身

冰心的人生輝煌主要在上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她早在五四時期登上文壇，以清新的筆觸創(chuàng)作了許多“問題小說”，表達她的“愛”的哲學(xué)，深受廣大讀者的歡迎，贏得了許多學(xué)者的好評。后來她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到了兒童文學(xué)上來，其作品深受孩子們的喜愛。與此同時，她給人們的印象是心地善良，心胸開闊，思想純真，充滿博愛。因而，她在人們心目中就是一位非常慈祥的母親。其實，冰心并不天真幼稚，為人處事非常老練，對于世道人情都非常清楚，因而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她就有了漂亮而隱秘的轉(zhuǎn)身。早在抗戰(zhàn)時期，第一夫人宋美齡以威爾斯利大學(xué)校友的身份試圖將冰心拉到自己的一邊，然而遭到了委婉的謝絕。1940年代前期，冰心以“社會賢達”的身份被納入國民參政會女參政員的行列，但是她對這個參政會也表現(xiàn)得十分冷淡。不過，到了40年代后期，共產(chǎn)黨與她接觸時，她的態(tài)度明顯地積極起來。新中國建立后，當中共秘密聯(lián)系她和丈夫吳文藻并安排他們秘密回大陸時，身為國民政府駐日代表的他們不僅非常興奮和激動，而且積極配合，成功擺脫國民黨當局的控制，經(jīng)香港秘密回到北京。

冰心攜丈夫一投入到中共的懷抱，就受到了有關(guān)方面的熱烈歡迎。當時的情景就與丁玲抵達陜北時差不多。這當然令冰心非常感動，于是她在“激動、興奮”中“以至情迸發(fā)出”了熱烈的詩句：“這是我朝思暮想的第一面五星紅旗！/從黑暗走向光明，/我感到眼花繚亂！”（卓如：《冰心全傳》（下），第3頁）激動與興奮中的冰心并沒有忘乎所以，她很清楚現(xiàn)在進入了新的社會，自己應(yīng)該如何適應(yīng)。她首先“卸下‘舊時裝’，穿上雙排扣子的列寧服”，她的丈夫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但是很快也心領(lǐng)神會，“穿上了干部服”，（卓如：《冰心全傳》（下），第4頁），接下來，他們“埋頭讀書”，吳文藻“系統(tǒng)地閱讀了馬列主義理論”，冰心“廣泛閱讀文藝理論和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蘇聯(lián)的文學(xué)作品，在延安工作和生活的作家創(chuàng)作的反映根據(jù)地、解放區(qū)生活與斗爭的小說、散文等”。（卓如：《冰心全傳》（下），第5—6頁）當時，許多作家都在思想上轉(zhuǎn)不過彎子，倍感苦悶，心地彷徨，情緒因抑郁而低落，而冰心夫婦雖然曾經(jīng)都留學(xué)美國多年，但是轉(zhuǎn)變得相當順利，順利得令人難以想像。當冰心見到了周恩來的時候，她的表現(xiàn)也就非同一般。周恩來就他們的工作安排征求他們的意見，他們夫婦“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回答”：“聽從黨的安排。”這個回答多么精妙！當年丁玲來到陜北時也遇到類似的問題，她則表示要當紅軍。她的回答雖然不能說有什么不對，但是遠遠沒有此時冰心的回答那么高明。在冰心夫婦這里，他們所考慮的已經(jīng)不是個人的意愿和志向，而是對組織和領(lǐng)導(dǎo)的絕對順服和聽從，而這可以說正中組織和領(lǐng)導(dǎo)的下懷，或者說他們的回答正是組織和領(lǐng)導(dǎo)所需要的。1953年，在第二次文代會上，冰心的表現(xiàn)更是突出，她懷著激動和興奮的心情在大會上發(fā)表講話，先稱贊新中國成立后祖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接著表態(tài)：“要永遠和我們整齊的文藝隊伍在一起，為祖國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成長壯大而奮斗。”（卓如：《冰心全傳》（下），第13—14頁）此時的冰心正如一只領(lǐng)頭羊，以自己的巨大影響將作家們領(lǐng)上當局所設(shè)定的軌道。

花樣年華

冰心的良好表現(xiàn)，給她帶來了接二連三的好運。就在文藝大批判一浪高過一浪之際，就在許多作家、學(xué)者受到政治批判和迫害之際，冰心的運氣卻特別好，那些文藝大批判運動與她似乎毫不相干，她也就沒有其他人的那些煩惱和痛苦，非常輕松自在，而且還被選定為作家代表多次出國參觀、訪問和交流。當那些在1949年后沒有實現(xiàn)轉(zhuǎn)身的作家、藝術(shù)家遭受精神圍剿并被遣送勞動改造的時候，冰心真可謂春風得意，“被卷入沸騰的友情的熱海，耳邊是波浪起伏不斷的歡呼，面前是無數(shù)雙熱情的手，把大大小小、芬香五色的花環(huán)向著她套來，直套到她的眼睛被遮住了，……還有一束一束的花朵向她手中遞來，一把一把的花瓣向著她灑來。……在冰心的半個世紀歷程中，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璀璨的場面。”（卓如：《冰心全傳》（下），第21頁）處于鮮花叢中的冰心在一次又一次外事活動中雖然見到了許許多多外國作家，但是他們很少就創(chuàng)作展開深入的交流和切磋，就文學(xué)問題進行深入的探討，主要是談友誼，談和平，談反帝。由此可見，此時的冰心雖然頂著作家的旗號，實際上應(yīng)該是國家的外交使者，由于她的作家身份，她的外交活動給戴上了民間的裝飾，她起到了一般政治家和外交家所起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她很懂得在各種場合如何應(yīng)付，該講什么，不該講什么，什么時候講，在什么人面前講。當日本作家和英國作家批評自己國家的政府和社會制度，流露出對現(xiàn)實不滿之時，她不失時機地宣傳中國社會的繁榮、制度的優(yōu)越和人民的幸福。正是她在一次次出國訪問中做了非常出色的宣傳員，所以她深受當局的賞識，因而她的外事活動越來越多，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從這個國家到那個國家，懷抱鮮花、出席宴會、發(fā)表演講、造訪古跡、游覽名勝、會見名流以及接受歡迎，好不熱鬧，令人陶醉，冰心以自己的過人心智獲得了人生最大的榮耀。

出訪中如此，在國內(nèi)更是如此。冰心也很清楚自己的職責和使命。她的出色表現(xiàn)給她帶來巨大榮耀的同時，也給她帶來了人大代表等職務(wù)，憑著這些職務(wù)，她可以經(jīng)常到全國各地走一走，看一看。當她來到基層時，她受到的都是人們的熱烈追捧。面對人們的敬重和仰慕，冰心當然要講幾句皆大歡喜的話，讓所有人都高興高興，然而就在她與在場的那些人暢懷大笑的時候，就在人們賞識她話語的機警睿智之時，我們的國家正悄悄地滑向災(zāi)難，悲劇的陰霾正向我們的民族撲來，然而大家的感覺都很好，身為作家的冰心感覺也很不錯，她到處宣傳“做一個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人的幸福和驕傲”。既然她感到特別的幸福，自然就有各路記者紛紛上門采訪，眾多編輯接連向她約稿，冰心當然來者不拒，借助大大小小的媒體，不斷地擴散她的幸福感，并且由己及人推論別人的幸福，特別是孩子。她對記者說：“我們的孩子從一誕生就是幸福的。他們將隨著祖國的成長而成長。……他們的光輝燦爛的生活給作家提供了最好的題材。”（卓如：《冰心全傳》（下），第37頁）事實上，且不說當時還有許多兒童生活于貧困之中，不能受到正常的教育，更有大量的兒童因為家庭出身成為社會的棄兒，無辜受到歧視和迫害，冰心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顯然，作為花瓶的她只能這么說，她不可能也想不到替那些根本得不到幸福的人奔走呼告。而且我們應(yīng)該看到，一個人如果沉溺于幸福之中，那么他的頭腦就容易變得簡單而且失去思想。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沉溺于幸福就意味著寫作的衰退乃至死亡。

遭遇挫折

然而，好景不長，冰心的花瓶人生也遇到了挫折。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隨著反右運動的展開，首先是她的丈夫吳文藻因言論不慎被打成“右派”，吳文藻的高足費孝通、林躍華、趙承信等被扣上了“右派”帽子，接著她的兒子吳平不幸也被劃到了“右派”的行列，她的三弟謝為楫因為提了幾條意見竟然也淪為“右派”，就連她自己如果不是周恩來“出面干預(yù)”（卓如：《冰心全傳》（下），第74頁），恐怕也逃脫不了被整成“右派”的厄運。那畢竟是一個非理性的年代，盡管冰心為那個時代的中國撐起了不小的面子，為新中國的臉面增添了許多光彩，但是她依然免不了遇到這樣的麻煩，老舍不也是如此嗎？他因創(chuàng)作話劇《龍須溝》而獲得了“人民藝術(shù)家”的光榮稱號，但是到了“文革”時期，他不也照樣受到批斗和迫害，最終落得自沉太平湖的悲劇結(jié)局嗎？冰心好在一直以平和心態(tài)面對反右運動，沒有發(fā)表任何“不當”言論，也沒有為丈夫、兒子和弟弟申辯，只是“勸慰”（卓如：《冰心全傳》（下），第76頁）他們。冰心在運動中的表現(xiàn)終于得到了周恩來的肯定，因而她得到了周恩來及時的安慰。有了周恩來的安慰，她“那顆在狂風巨浪中飄蕩的心舟有了依傍”。（卓如：《冰心全傳》（下），第76頁）

經(jīng)過這一番小小的挫折，冰心變得更加老練了。大躍進運動剛剛興起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更加積極主動，立馬揮毫撰寫了《春風得意馬蹄疾》、《我們這里沒有冬天》等文章，為那個狂熱的時代大唱贊歌。這么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和悲劇，她的家庭所遭受的沖擊似乎都煙消云散，中國的一切問題似乎都得到了順利的解決，進而進入到皆大歡喜的時代。

其實，越是皆大歡喜的年代，越是容易出問題；越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越有可能開始步入悲劇的境地。冰心滿以為中國從此進入了幸福的天堂，誰曾想到幾年之后攪得中國天翻地覆的“文革”時代到來了。這一次運動遠比當年的反右更加暴烈和殘酷。數(shù)年前的反右運動中，冰心的家人雖然不幸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受到一些沖擊，但是并沒有傷筋動骨，而她本人雖說一時頗感痛苦，但是基本上沒什么事。可是到了這次，情況嚴重多了，她的丈夫吳文藻落入了被“橫掃”的行列，被迫勞動改造，她自己則先是遭到抄家和批斗，后來以差不多70歲高齡之身被發(fā)落到條件十分艱苦的湖北咸寧的向陽湖干校，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對于這樣的災(zāi)難，冰心早已學(xué)會了小心翼翼地生存，并且不失時機地唱起了頌歌。她在五七干校里摘棉花時仍然豪情滿懷，寫下了激情澎湃的寶塔詩（參見卓如：《冰心全傳》（下），第202、204頁）。從她的寶塔詩來看，她和她的那些難友們似乎都是“個個心里樂哈哈”。冰心的這些詩作，看似表達出樂觀主義精神，實際上與臧克家的《憶向陽》中的詩作一樣，仿佛十分真誠，實質(zhì)上掩蓋了一個時代的災(zāi)難，為一個悲劇性的時代涂抹金粉。也許可以這么說，老練的冰心早已將自己融入到她所生活的這個社會，她早已習慣了作為“花瓶”存在的思維方式和生存方式。所以，她在五七干校里雖然經(jīng)受了一定的磨難，但是她對那個瘋狂的時代并沒有清醒的認識，內(nèi)心深處仍然“默默地對自己立下了誓愿：我將永遠珍惜在‘干校’所取得的寶貴經(jīng)驗，我將永遠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活到老，學(xué)到老，干到老，在自己的崗位上，全心全意地為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服務(wù)”。（卓如：《冰心全傳》（下），第207頁）她的這種表態(tài)為當局提供了可供學(xué)習的榜樣的材料——足以證明知識分子接受勞動改造的必要性和正確性。既然內(nèi)心都是這么想的，更何況在公開場合的表態(tài)呢？那當然是按照官方的意思說些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花瓶”話語。當她從干校回到北京，擺脫了苦難的時候，她又立即興奮和激動起來，將苦難的現(xiàn)實忘記得干干凈凈，她似乎沒有被下放勞動的經(jīng)歷，她的許多同事和朋友似乎也沒有遭受過苦難，我們民族似乎不曾遭到“文革”的浩劫！興奮與激動之中，冰心寫下了《因為我們還年輕》一詩。坦率地講，她的這首應(yīng)景之詩顯然無法與她當年《繁星》、《春水》中的詩作相比，其中概念取代了形象，謊言代替了真誠。她在這首詩中聲稱：“我年輕的時候沒有年輕過！/那時，圍繞著我的是：/連天的帝國主義的烽火，/遍地的封建主義的妖魔，/白骨堆成山，血淚流成河……”事實上，冰心在1949年以前的生活基本上是在鮮花叢中，她在美國留學(xué)生病，被送到風景勝地療養(yǎng)，過的是神仙似的日子，哪里遭受過什么帝國主義的烽火，她什么時候看到過“白骨堆成山，血淚流成河”的社會慘象！其實，冰心的話語和詩作是否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表達的政治態(tài)度。中央民族學(xué)院革委會主任李力給冰心下過這樣的結(jié)論：“謝冰心政治上是完全可靠的，她為黨做了工作，她是經(jīng)過考驗的，像她這樣的人出去，比我們這樣的人出去影響要好得多！”（卓如：《冰心全傳》（下），第221頁）而她這種政治態(tài)度給她帶來的是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好處。瞧，她從干校回到北京后居所的陳設(shè)：“在客廳里，記者看到南墻上掛著毛主席像，東墻是一幅國畫《三灣之春》，西南立著三個書櫥，里面擺著《列寧全集》、《毛澤東選集》、《魯迅全集》和許多書報雜志。書櫥前放著一臺國產(chǎn)電視機。”（卓如：《冰心全傳》（下），第217頁）記者這次采訪冰心是在1972年，當時的中國還處于“文革”之中，冰心家的陳設(shè)首先突出了政治；其次，條件相當不錯，按照當時的生活水準來看，已經(jīng)算是夠豪華的了。而這豪華顯然是她政治態(tài)度合格而得到的回報。

功德圓滿

粉碎“四人幫”之后，冰心進入了新的“花瓶”人生時期，她根據(jù)形勢對給中國人民帶來巨大災(zāi)難的十年“文革”進行了批判和譴責，更為當局每一個舉動，每一項決策而歡欣鼓舞。她雖然到了80歲的高齡，但是仍然非常活躍，不斷發(fā)表文章，發(fā)表講話，接受采訪，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tài)度。如果拿此時的她與巴金相比，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比冰心僅僅小4歲的巴金不僅敢于講真話，勇于解剖過去的自己，為自己的過失表示道歉和懺悔，而且對反右運動、大躍進和“文革”進行了深入的反思；相比之下，冰心雖然也在痛斥“四人幫”和“極左”路線，但是她的言論更多的是官腔官調(diào)，說的是四平八穩(wěn)的官話。比如她的《滿目青山夕照明》，她在1978年元旦發(fā)表的《新年賀詞》、她在《毛主席給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發(fā)表座談會上的講話、她在討論葉劍英作的《關(guān)于修改憲法的報告》時的談話、她在1979年向臺灣同胞發(fā)表的廣播講話、她為紀念五四運動60周年而撰寫的《回憶“五四”》、她在會見兒童電影《四個小伙伴》的主要演員時的談話、她在接受記者陳存誠采訪時的談話、她給中國女排隊員的信、她為《語文報》的題詞、她為教師節(jié)寫的《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她的《悼丁玲》、她在1986年春節(jié)會見香港出版社代表團時的談話、她與茅盾“農(nóng)村三部曲”的電視劇編導(dǎo)的談話……讀了冰心的這些文字，我們不僅讀不出她的個性，而且覺得與報刊上的社論和官員的講話沒什么兩樣。就是她在最具個人性質(zhì)的紀念散文《我的老伴——吳文藻》中，她也忘不了引用《紅旗》上的文章中一段話作結(jié)尾。如果說冰心晚年的寫作還有什么值得肯定的話，大概要算她在80年代后期所寫的《萬般皆上品——一個副教授的獨白》、《落價》、《干涉》、《我嗚咽著重新看完“國殤”》等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冰心總算與六七十年前的五四精神接上了聯(lián)系，敢于思考當前中國社會存在的某些重要問題，盡管這些思考并不十分深刻，但是以她的身份和巨大的影響力，這些作品還是具有一定意義的。盡管如此，她的花瓶人生的性質(zhì)并沒有改變，因為她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出發(fā)點還是“補天”。

進入90年代，冰心走到了她生命的最后階段，她不僅年歲很高，因而被人尊為祖母，而且由于她做了很好的“花瓶”，官方也對她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給她以很大的榮耀，因而她更是生活在鮮花的包圍之中。一時間，她的寓所賓客如云，高朋滿座，各方人士出于各種動機和目的，如同朝圣一般來到她的身邊。1995年，她95華誕之日，前來祝壽的人紛至沓來。她所住的北京醫(yī)院305房間放滿了祝壽的鮮花和花籃，就連最高領(lǐng)導(dǎo)人都派人來看望她，向她表示問候。面對著如云的鮮花，冰心情不自禁地說：“今天我真高興……”（卓如：《冰心全傳》（下），第441頁）是啊，她怎么能不心花怒放呢？她的人生功德圓滿，各個方面皆大歡喜。不知不覺中她早已化為一個神話，為世人所矚目和仰慕。

縱觀冰心的一生，她就是一盆花，粉飾著一個時代，裝點著一個政權(quán)。我們無法探知成長于自由與民主環(huán)境的冰心是如何心甘情愿做了“花瓶”的，我們也無法搞清楚她在這變化過程中是主動還是被動，抑或兩者兼之，我們也無法了解她在這過程中的微妙心理變化。但是，我們不必苛求于她老人家，她雖然成了掩蓋一個時代悲劇和災(zāi)難的鮮花，但是值得肯定的是，從卓如所寫的傳記中，我們了解到她在近百年的人生中畢竟沒有害過人、作過惡，就是在反右斗爭和“文革”當中，她也沒有充當別人的精神打手去落井下石、圍剿他人，她是一個溫和的人，或許是她所倡導(dǎo)的“愛的哲學(xué)”在發(fā)揮作用吧！而這可以算是她人生的重要亮色吧！

（選自《歷史的誤會》/孫德喜 著/青島出版社/201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