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流

張爽，本名付文順，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作品見于《上海文學》《清明》等刊。

鸚鵡死了，貓還活著。

老人也活著，獨守著偌大的一個院落。那里曾熱鬧了半個多世紀，而今終歸平靜。老人已經很老了，亂蓬蓬的頭發和胡須在頭上臉上縱橫茁壯地生長，襯得核桃般多皺的臉越發顯得瘦小。老人坐在門檻上，望著院中那棵高大的榆樹，嘴唇嚅動著，像在回味咀嚼著什么。門檻下，老人的雙腿間蜷著一只黑貓，顏色早就沒了先前的那種光亮，全身上下滿是灰塵和草屑，像剛和哪只發情的母貓擁抱翻滾相親相愛過一樣。貓閉著眼睛曬太陽。陽光很溫暖。老人那件厚厚的灰色布衣敞開著，布衣外面有一層層環狀的白色鹽斑。有幾只圓圓滾滾的虱子在前襟處快活地爬來爬去。沒有風，老榆樹靜靜地站著。那粗而皴裂的樹干，厚重匝地的綠色濃蔭，展示著它所經歷過的半個多世紀的滄桑和炎涼。這棵榆樹整整陪伴了老人的一生。老人似乎早與榆樹達成了一種與生俱來的默契。自從他的老伴兒在眾兒孫的哭叫聲中幸福地死去，自從兒孫們走出這個院子不再回來，自從那一對活潑快樂的鸚鵡被貓美餐之后，老人就這樣開始了與老榆樹長期的交流。老人遙遠的記憶里那個穿著紅肚兜的男孩重又坐在門檻上望著年輕的榆樹傻笑，紅肚兜下那小小的物件在暖陽的撩撥下如一根小棍一樣直立起來，于陽光下燦然劃出一條弧線。晶亮的水珠濺落在榆樹前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發出無所顧忌的輕微的聲響。

“那鸚鵡……”老人嚅動著的嘴唇顫抖著啟開了。黯淡無光的眸子也有了一絲光亮。他看到那個用鐵絲圍成的十分精致的鸚鵡籠子。籠子還在榆樹上一動不動地懸掛著。籠子里面有一個木板制成的里外兩間的小房子，小房子被刷成天藍色。那天藍色的小房子里曾住著一對年輕的快活的精靈。

那時候老人的二女兒還沒出嫁，老伴兒每天都穿著纖塵不染的衣衫利索地挪動著小腳站在院中“咕咕咕”地叫雞喂雞；那時他的兒子們誰也不肯離開這座院子。在某個夏日的夕陽晚照中老人扛著鋤頭歸來，看到大榆樹下滿是乘涼的兒孫，他笑了。還沒等放下鋤頭，孫子們就開始向他開了“火”：

——爺爺，你看那是什么？

——鸚鵡！爺爺。我二姑父從城里帶來的。

——那鸚鵡會說話呢！

于是，老人看到了布滿笑意的孫子們天真的臉；兒子們都恭敬地站著向他打招呼，早就有人把他肩上的鋤頭接了過去；老伴兒笑盈盈地走近他，撣了撣他肩上的塵土。

——他爹，上屋歇去吧。

——大全覺著我就要走了，給您帶了對鸚鵡來，怕您二老閑時寂寞。

二女兒遞過他的煙袋，話語甜甜的。

進屋后，老人掏了一鍋煙，二姑爺大全忙上前點燃了。大全是城里人，不茍言笑，讀書不多，卻極富教養，不比山里的小伙兒有事沒事都愛詐唬。二女兒是全家三個姐妹中最漂亮的，且有一手令鄉人妒羨的好活計，會理發，懂四時農活，還會納各種花色的鞋墊，自訂了城里的親事，每次從城里回來都要帶一些讓鄉人感到新鮮的或莫名其妙的東西。老人那時是幸福的，頭和下巴永遠是光光的，衣服永遠漿洗得干干凈凈，聲音有力，帶著銅鐘般的渾厚。

老人悠悠地吸著煙，看著大兒子手中提著的籠子里蹦跳著的一對稀罕物。鸚鵡也停止了動作，用那小小的如高粱粒般的極精神的眼睛看著老人。老人挺喜歡，晚上不免多喝了兩盅。乘涼時，鸚鵡籠子掛在榆樹上，一家大小細細地看，然后逗弄，然后說出一些話讓鸚鵡學，鸚鵡讓大家有些失望，但大家都沒灰心。老人坐在竹椅里。老伴兒坐在旁邊的矮凳上，搖著大大的蒲扇，替老人驅趕著周圍蚊蟲。

太陽很快地落下去了，只剩下一片天空深邃地藍著。接著出現的是星星，再接著是月亮。時間在兩種交替輝映的光與影中消失。老人在消逝的時光中看到了兩點比星星還要亮的綠瑩瑩的光。貓！是那只備受家人寵愛的，渾身上下漆黑得沒有一根雜毛的貓，它正用充滿了仇視和嫉妒的眼神看著月下籠中的靜靜的鸚鵡。老人的心忽地就顫了一下……

“那……鸚鵡。”老人望著樹上的籠子，眼睛里那灼灼的亮光倏忽間消逝了，如兩塊銹蝕的鑄鐵。老人低下頭來看腳下的貓。貓懶懶地伸了個腰，仿佛知道老人在看它似的，回頭“喵嗚”叫了一聲，叫得依然很親昵，就像當初沖老人叫的一樣，充滿了讓人溫情撫摸的暗示。老人伸出他那松樹皮般黝黑、皴裂的大手。手上青筋暴露，突突的，像剛剛爬上去又被拉拽長了的蚯蚓。“蚯蚓”掙扎著動了動，手指便觸著了貓那瘦瘦的脊背。貓就懂事地把頭伸向老人的腿邊來回地蹭。很親昵。老人有好長時間沒看到這只貓了，貓也有好長時間沒回到這座院子里來了。老人很奇怪這只貓到現在還活著。二女兒出嫁后，老伴兒離世后，兒孫們相繼離開后，貓也離開了……老人的手指哆哆嗦嗦的。兩顆碩大、渾濁的淚從干枯、深陷的眼中緩緩而出，剛出來便凝固在臉上，儼然兩個句號。老人很久沒有流過淚了。老伴死時兒孫的哭聲震落了老榆樹上的許多葉子。可他沒掉過一顆淚，甚至是微笑著看老伴一點點走向黃泉路的。

老人的記憶時常疊印在老伴兒生前的一只妝奩匣子上。那匣子古色古香，上面雕有“龍鳳呈祥”的吉祥圖案，匣子上有一把如意鎖，卻從沒見老伴兒打開過。沒打開過的匣子和老伴兒成了全家人永遠解釋不清的一個謎。即使匣子最后打開，老伴兒含笑而去，這個謎也沒誰能破譯得出。留給家人的只是一種神秘的暗示和失望。老人對那匣子里面究竟裝了些什么也一無所知。老伴兒活著的時候只是告訴他，那是她姥姥給她娘用南方上等楠木做成的，到她出嫁時，這匣子便成了她的嫁妝一起帶過來了。老人記得那妝奩匣子常放在一個古樸的大方桌上，旁邊是兩個白底藍花的大凈瓶。老伴兒不許任何人動它，因此也就沒有什么人動過它。那匣子一開始就籠罩了一層神秘氣氛，成為兒女們心目中最最神圣的物件兒，同時成為一家人議論的焦點：

我看那匣子里沒準有無數和杜十娘的百寶箱一樣的珠寶；我看那里面一定是鉆石戒指鉆石項鏈和鉆石耳環什么的；姥姥家開過首飾店，聽說當年相當紅火，說不準兒是一件價值連城的翡翠塔白玉簪之類的定情物呢；聽人說姥爺當年也是一情種，喜歡暖玉溫香金屋納嬌，何況姥姥年輕時那么一個漂亮人物，我看呀……

老人信，也不信。結婚四十多年，老伴兒從未告訴過他里面有啥，他也從來不問那里面有啥。有一次，他像做賊一樣拿起那匣子，又慌得叫人發現了似的放了下來，臉上的紅暈過好久才消失。匣子很輕。二女兒出嫁時，曾想要這妝奩匣子，但被老伴兒拒絕了。二女兒背后也求老人。老人也直搖頭。他覺得只有老伴兒才有權決定這妝奩匣子的歸屬。這才是天經地義的。老人曾以為這妝奩匣子會給老實巴交的三女兒，但老伴兒也沒給。三女兒嫁得很遠，據說那里很窮，可三女兒愿意。三女兒騎著一頭美麗的小毛驢被一個同樣騎著小毛驢的英俊后生在一片悠揚的嗩吶聲中接出了山。老人記得那天的日出日落分外輝煌。

那株蒼老的榆樹忽然搖動起來，盡管沒有一絲風。樹上的葉子無聲地響著。老人知道，那是榆樹又在和他說話了。貓意識到如果再親近這老主人，它會因為不忍離去而餓死，它的眼睛瞇成一條線搜尋著這對于它已經陌生的每一個角落，看是否有可以充饑的東西，哪怕一點點。然而讓它沮喪的是什么也沒有發現。它無比懊喪地低下頭“喵嗚”一聲，轉身看了眼老人。老人正癡望著榆樹上的鸚鵡籠子。貓無精打采地看了看那籠子，那籠子已經激不起它任何的興趣。老人望了望籠子，又看了看那只懶懶的貓，老人發現那貓已經很老了，就連它的叫聲也變得老氣橫秋。它怎么還活著呢？怎么還像自己一樣活著呢？老人挺納悶。老人喃喃著，任那白白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瀉了一身、一地，瀉了滿滿的一個院落。

“貓嘿……那鸚鵡……嘿。”

老人分明樂了呢！

那對鸚鵡很快博得了全家人的青睞。每天早晨，老人扛起鋤頭下地的時候，那對鸚鵡便用婉轉的歌喉于黎明的薄霧中唱開了。整棵大榆樹便熱鬧開了，整個院子也熱鬧開了。先是老伴兒起來打開雞籠，捧了金燦燦的玉米“咕咕咕”地喂雞；接著二女兒起來，梳洗完便開始整理自己的嫁妝；這時三女兒背著一捆草高挽著褲腿回來了，媳婦們也相繼起床開始抱柴燒火擔水做飯，孫子們起來后在大榆樹下嘩嘩地撒完尿，就站在樹底下，仰著頭用尖尖的哨兒和鸚鵡逗趣；被冷落了的貓無可奈何地蹲在窗臺上，瞪了一雙黑黑的圓眼睛，一動不動。

老人知道那鸚鵡是城里人的愛物兒，只有城里人會侍弄它們，并教會它們怎樣模仿人的發音以博得家人歡心。有一天，他看著那對歡快歌唱著的年輕鸚鵡，突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太過了。它們樂得太過了……

終于有那么一天，貓以極迅捷的速度爬上了那棵榆樹跳到了鸚鵡籠子上。籠子劇烈地晃蕩起來。那對可憐的鸚鵡早已驚慌失措，它們在狹小的空間里四處沖撞，想沖出這人造的樊籠，擺脫即將到來的災難。它們根本不知道貓想干什么，只看到它黑亮的毛、尖利的爪和圓圓的眼。那眼里是被嫉妒澆烈的復仇的火焰，有吞掉一切的強烈渴望和被亢奮燒焦了的兩塊圓圓的黑色恐怖的天空。有一只不再飛了，被貓爪摁住，五顏六色的羽毛花瓣般從榆樹上飄然而落，不一會兒，背部就殷殷地滲出了血。當家里發現的時候，貓早已逃之夭夭。那只鸚鵡氣息奄奄，柔弱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另一只正全身哆嗦著立在藍屋頂上，它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嚇傻了。

鸚鵡死了，是那只雄性的。

老人親眼看見幾個孫子在山坡上挖了個四四方方極精致的坑，里面墊了些嫩嫩的青草，把那只鸚鵡用紅布包起來埋掉了。山坡上便多了個小小的土包，倒像個小小的墳塋。讀過好些書的三兒子甚至說應該立個小石碑，刻上“鸚鵡之冢”寫點誄文什么的。兒孫們一致同意，齊夸還是念過大學的秀才老三想得周全。

老人再也沒聽到過鸚鵡的歡快叫聲，整座院落便立刻寂寞不少清冷不少，老榆樹投下的陰影也顯得更加濃重了。兒孫們拼命去逗弄另一只，另一只卻剩了副呆楞楞的木訥表情，再沒張嘴叫過。一天早晨，老人起床很晚。老人聽到那孑然不語的鸚鵡忽然叫了一聲。老人出來后甚至看到那鸚鵡那最后的鸚鵡發出美妙絕倫的叫聲后沖他嫣然一笑后才決然仆倒。很長時間以后老人想到老伴兒臨終時的笑容竟與鸚鵡一笑有某種神似之處，老人開始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包圍了，一種宿命感襲擊了老人衰老的神經。噢鸚鵡鸚鵡鸚鵡……

鸚鵡籠子空了。山坡上又多了一個小小墳包。

貓也自然責挨了一頓痛打。可這回貓分明是冤枉的，那最后一只鸚鵡其實是在孤獨中自絕而亡的。

有一天，老人經過那埋了鸚鵡尸體的山坡地時，發現墳包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兩個土坑，坑邊是被血土臟了的羽毛。這里剛剛發生過一場慘絕人寰的空前劫難。老人埋怨兒孫們的疏忽，自己又把那羽毛重新挖了一個坑，埋了。

這是夏天的中午，天空棉狀的游云遮住了日頭，投給老人和他的院落一片巨大的陰影。貓早已在老人腳旁打起了呼嚕。老人坐在門檻上，一動不動。他就這樣和老榆樹默默而深情地交流了一個上午。誰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也絕不會有第二個人來聽——所有的人都搬走了，搬出了這深深的山溝，到外面去了。外面有廣闊平整的土地，有煙囪林立的工廠。老人還住在這里，雖然老伴兒死后，整個家便應了“樹倒猢猻散”的讖語。老人最后才知道支持這個家的是老伴兒而不是自己，他在那一刻開始蒼老。三女兒曾回來一次，想把他接走，老人嫌那地方遠，不愿去。老人一生幾乎從未想過要走出這山溝！

老榆樹并沒有陷入孤獨之中，雖然院子里沒了鸚鵡的叫聲和孩子們的笑臉，畢竟還有一個老人在和它無時不在無所不談地交流著呢。鸚鵡籠子依舊掛在榆樹上，空空的。老人望著榆樹上的鸚鵡籠子，眼里又有了亮光，他的嘴再一次嚅動著，喉嚨里也清晰地發出了聲：

“空了……什么都沒有……”

“空的！什么都沒有！”

從學校匆匆趕回的老三奉母命虔誠地打開那個妝奩匣子，受了愚弄般，首先嚷了起來。繼爾，眼里又忽地迸出了淚。二女兒一把搶過去，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不顧自己懷有身孕，舉起妝奩匣子就要摔，被老人喝了一聲后，那手便在半空中驀然停下，定格一般。然后放在床前，叫了一聲“媽——”，跑了出去。老人看著老伴兒；老伴兒看著老人，粲然神秘一笑，便幸福地閉了眼，溘然長逝了，屋里響起了兒女們撕心裂肺的嚎哭聲。那個被人用想象填滿的妝奩匣子原來是空的，里面除卻一塊業已陳舊的紅綢布之外，再也沒有什么了。

老人咧嘴笑了。

鸚鵡籠子還在榆樹上懸空吊著，里面除了那天藍色的小房便什么都沒有了，就連兒孫們在山坡上精心營造的“鸚鵡之冢”也早已蕩然無存。高大的榆樹。濃密的葉子。榆錢兒早在晚春便蕩落了。貓晃晃蕩蕩起來，繞過老人進屋去了。老人坐在門檻上，獨守著偌大一個院落和院里偌大的老榆樹。三間正房的空屋里是蜘蛛、老鼠們的天地，老鼠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交歡取樂，潮蟲們可以在屋內隨意亂爬。屋內落滿了灰塵。唯一沒有落上塵土的是那妝奩匣子。老人每天的唯一活動便是和老伴兒生前一樣認真謹慎地擦拭它。貓進屋后看到一群老鼠正在一個角落里追逐取樂，見到它竟然一點兒都不怕，有一只風騷的老鼠甚至嫵媚地一笑。貓有點悲哀，就跳到那一塵不染的妝奩匣子上，因感到極舒服，便愜意地閉了眼。

老人和榆樹的最后談話終止了。老人進了屋，坐在布滿灰塵的炕沿上，他看到蜘蛛們正一如既往地織著網，盡管那網什么都網不到，盡管那網會被老鼠、潮蟲和塵土弄壞，但蜘蛛們依舊織著，像有吐不盡的絲、織不完的網。老人網狀的記憶里布滿了瞬間永恒：紅肚兜兒少年胯下優美的弧線閃過時墨染的濃云已經把整片天空彌滿；鸚鵡啁啾之際雷和閃電滑過老榆樹在院子里鋪陳著恐怖；哦，那是怎樣一個霹靂喲那棵根深蒂固的老榆樹在老人最后的記憶里怦然倒裂；哦，那是怎樣一場傾盆大雨喲鸚鵡在貓的利爪下掙扎著恐懼死去；老人聽到遙遠的泥石流轟轟隆隆的聲響依然無動于衷。老人只是清晰地看到后山墻在瞬間向里傾倒的一幕。貓慘淡凄絕地叫了一聲，跳下了妝奩匣子。老人想象著老榆樹——他的老伙伴，想象著那盤根錯節的老榆樹怎樣把鐵絲圍成的鸚鵡籠子壓扁；想象著轟轟烈烈的泥石流怎樣把堅固的泥墻摧毀，怎樣向這空蕩的屋子涌來，又怎樣把那只貓于頃刻間變得血肉模糊；老人甚至想到老伴兒臨死前的粲然一笑，想到兒女們怎樣嚎哭又怎樣離去而不再回來。老人最后想到那妝奩匣子，嘴唇嚅動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老人感到要發生什么，感到恐怖又感到幸福。他已聽不到任何聲音，世界在那一刻對他而言非常簡單，他最后看到一線白光自遙遙的生命里閃來便什么都看不見了。

一場特大的暴風雨摧毀了整個院落，泥石流以不可阻擋之勢把山里最后一個院落及有關的一切席卷而去，只有老榆樹仍然壓著那個面目全非的鸚鵡籠子。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