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zhuǎn)載。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冰心兒童圖書獎”等。
文小朵站在槐樹下,看著從小車上下來的鎮(zhèn)里的主任,主任的手里捏著一沓的喪貼,在接近文小朵時哎了一聲,說你是盧家的媳婦吧?文小朵點點頭,忐忑地接過一張,知道是老屯的姑奶不在了。
文小朵又鄭重地看一遍,想象著喪事的場面:老姑奶的兒子在老塘鎮(zhèn)當鎮(zhèn)長,喪事會往隆重辦的。文小朵往大街上瞅瞅,和她一樣手里捏著喪貼的,都是留在村里的嬸子、嫂子們。她倏然想起一個詞兒:娘家人。文小朵,包括丈夫盧秋生的整個家族,這一次要去做一次“娘家人”了。
文小朵對“娘家人”的記事,是從小跟著父母參加家族的喪事開始的。記憶最深的是三奶的喪事:三奶出靈的先天傍晚,村子里響起一長陣的鞭炮聲,管事兒的吆喝,娘家人來了!院子里的腳步雜沓起來,廚子們開始忙活,爐火呼呼地舔著鍋底;靈棚下更加肅穆,男孝子們在三奶的遺像前跪好,肅穆以待;靈棚后的屋子里停著三奶的靈柩,女孝子們守著靈柩,作好了陪孝的準備。管餐具的,在幾間屋子里拉好了桌子:桌子上鋪了白色的塑料薄膜,擺好了水杯、餐具;桌子中間擱了兩瓶杜康酒,灑瓶旁邊是兩盒高出了一個檔次的煙。門口呢,有兩個管事的人守著,等著娘家人進來了往里邊迎;也防止不懂事的孩子跑進去,把鋪好的餐桌再弄得一塌糊涂。三奶的兒子和兒媳慌慌張張地出去迎接。就是那次,文小朵被三奶的兒媳隨手拉了出去。
鞭炮停后,是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三奶的娘家人站成一個長隊,靈前值班的管事長長地吆喝,陪孝了——又吆喝一聲,請奠客了——靈棚前和守在棺柩旁邊的男女孝子們,嗚哩哇啦地哭開了,鋪天蓋地,天地哀鳴。這哭是有講究的,娘家來的女客人要進到屋里,和守孝的女孝子們守著靈柩;男客人則在外邊的靈棚前,排著長隊,有次序地祭奠。身后站滿了來看吊孝的街坊鄰居,眼睛抵不住的,和著吊喪的氣氛楚楚地鼽著鼻子。差不多哭了快一堂課的時間,娘家人被一個個地攙起來。三奶的兒子、兒媳顧不得哭了,紅著眼,酸著鼻子,一條腿跪著,把早剪好的白孝條,縫好的孝帽,恭敬地,一個個遞給娘家人。院子里傳過來叮當?shù)牡勇暎锛胰吮徽埖接貌偷姆孔永铩D锛胰瞬皇瞧匠5目腿耍瑹熅撇硕家裢獾睾靡粋€檔次,男客們每人發(fā)了一盒煙,不吸煙的大男孩也理所當然地接了,轉(zhuǎn)手遞給家里來的大人。男人女人分桌子坐開,在一個屋里吃,念著逝去的三奶的好。文小朵跑到用餐的門前往里瞅,想著:啥時候自己也做一次娘家人啊。
后來經(jīng)歷的多了,知道了娘家人的重要:尤其在紅白喜事上,娘家人是要端一端,裝一裝的!裝:是顯示的意思!就是端一端娘家人的派頭,顯一顯娘家人的威嚴。什么是紅白喜事?當然是從色彩上說的,紅事就是喜事!比如說娶媳婦,閨女出門,添口添丁,明顯是帶著吉慶的;貼的對聯(lián)、用的工具,都是和紅色有關(guān)的。而白事,主要指的就是喪事,貼的對聯(lián)、穿的孝服,都是清一色的白,格外地凝重。
通常的,娘家人有“三裝”:第一裝是閨女出門。娘家人去幾個人,多大的陣勢,很早就開始計議:要雙娶雙送,來娶的人要成雙,去的親家、娘家人、男女送客都是要在二、四、六、八數(shù)上的,這叫好事成雙。怎么坐,什么人陪客也都是很講究的,陪客的人是要講究輩分、講究身份的;說什么話,要有些掂量,常常因為陪客的說錯了話,鬧起事兒的有事例在。這第二裝是外甥的婚禮。出門的閨女熬成婆了,也是要好好地慶賀,要有一個娘家的陣勢。第三裝就是喪事了。一個當年出門的閨女,不但熬成了婆、當了奶奶、祖奶奶,到最后走了,是要好好送一程的,是更要陣勢的。這“送”的事兒,應(yīng)該是最隆重的。
現(xiàn)在的這個姑奶,就是到了這“送”的份兒上。盧家人要好好地“裝”一“裝”了。文小朵嫁到盧家后,還沒有作為娘家人上過誰家的紅白喜事,這一次,文小朵真的要做一次娘家人了;不是文小朵要成為娘家人,是要成為娘家人之一。問題是,姑奶的兒子是個鎮(zhèn)長!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事兒會往大的辦,辦得不同尋常,排排場場的!這種事兒呢,在老塘鎮(zhèn)、在瓦塘南街都有先例:剛剛給老人辦過喪事的苗家,光請嗩吶班就花了一萬多,省劇團的一個名角過來唱了兩段戲拿走了8000塊錢。還有焰火熱鬧了幾個小時,方圓幾里的天空彌漫成了彩色。從接到喪貼的那一天,文小朵已經(jīng)有了一種期望,有一種東西在慫恿自己,說不清楚,也許是對做一次娘家人的向往吧。這樣想著,文小朵的內(nèi)心充滿了憧憬。畢竟,自己要去做娘家人的,老姑奶的喪禮越熱鬧越好。文小朵和丈夫去姑奶家見過一次當時還是副鎮(zhèn)長的表叔,好像是說承包一個果園的事。這個表叔,態(tài)度還是蠻好的。
盧家在瓦塘南街不是大戶,一共不到二十戶人家,滿打滿算,大人小孩兒加起來不過六七十口人,再除下老人小孩兒,能充當娘家人的更少。而且呢,現(xiàn)在能出去干活的人都出去了,待在家里的都是老人和女人。種到地里的麥苗長高了,勞力們已經(jīng)在天南海北打了一個月出頭的工。丈夫盧秋生到了天津,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地對她說見到了地理課本上的海河,說咱們家的衛(wèi)河入的就是海河,說你不知道海河有多好,有多壯觀,怪不得咱家的衛(wèi)河急慌慌地往海河里流。天津的夜景可好了,五光十色,第一次從天津下車就被天津站的夜景迷住了。你知道我們遇到了什么奇觀,那座大橋能弓起來,海河里過高船,橋被操縱著往上鼓,船過去了橋又平平地落下來,看不出一點痕跡,簡直像魔術(shù),不得了啊。秋生在電話里感慨,說他還去看了租界,當年外國人在天津建的老房子,都是精致的小院,將來有機會讓你文小朵也過來開開眼界。文小朵先是聽迷了,不住地唏噓。后來恍然大悟,說,盧秋生,你到底出去干什么?是打工掙錢,還是觀光旅游呀?盧秋生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文小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地理和歷史,我到一個地方先要了解觀光一下這個城市,這叫磨刀不誤砍柴工,掙錢觀光兩不誤!我不在這里打工,專門花錢坐車過來旅游,咱舍得嗎?咱辛辛苦苦掙幾個錢你不心疼?文小朵也悟了出來,怪不得你盧秋生出去打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原來是又打工又游遍祖國的大好河山,有預謀啊。打工打得挺逍遙自在啊。
文小朵想著,該穿什么樣的衣服去當這個娘家人,咱年輕,穿衣不能丟份兒!不能讓人家說咱娘家人邋遢。文小朵給盧秋生說了老姑奶去世的事兒,說老姑奶家報了喪,十月十九的喪事。盧秋生問老姑奶高壽。文小朵說你跟誰文謅謅的,老姑奶今年八十六,算喜喪。盧秋生問,我回不回?文小朵說,你屁話,是不是想我了,找借口回來?盧秋生說,我說的是正經(jīng)事,那么大的喪事怎么能光去一群婦女。文小朵想著也是,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留在村里的還真的都是老人婦女小孩兒。
第二天,鎮(zhèn)里的那個主任又來了。他們先去找了盧喜旺,盧喜旺在村委里當了幾十年干部,因為年齡前年才退下來。主任問娘家到底能去多少人?盧喜旺算了算,18戶人家除了外出打工的,滿打滿算,一家平均著能去兩個人吧。主任搖搖頭說,鎮(zhèn)長的意思是多組織些人,人越多越好!盧喜旺說,問題是都在外地,能去的人恐怕就這些了。主任說,不算多,我回去給鎮(zhèn)長匯報了再給你們個信兒。盧喜旺站在街口,看小車一溜風兒走遠,便一家一戶地去進盧家的門。
沒出盧喜旺所料,老姑奶那兒又差人來了,還是昨天來問人數(shù)的那個主任。主任直奔盧喜旺家,喊盧喜旺、盧喜旺。盧喜旺讓主任進屋。主任說,我就不進去了。他背著手,夾著煙,噴了一口煙霧。說這樣的盧喜旺,鎮(zhèn)長那兒吧,還是覺得人少,不夠氣派。你把這事兒重視起來,要高度認識,當成大事兒來辦!盧喜旺說,我知道。主任說,鎮(zhèn)長可能要升書記了,這不同于一般的喪事,問題的重要性我不用多講,你當了多年的干部,是經(jīng)歷過事兒、有能力的。不在的是你們家的老閨女,重要的是你家老閨女的兒子是鎮(zhèn)長,這事兒你看著辦吧!
盧喜旺說,我咋會不知道,我們是娘家人、是親戚么。
主任說,這就好,認識上的問題解決了就好辦了。
盧喜旺說,不但要提高認識,還要加強組織哩。
主任說,好,那你說說怎樣個提高認識,統(tǒng)一組織?
盧喜旺說,算了算,盧家在外工作、打工、上學的有30來個人。
主任坐不住了,你把話說清楚。
盧喜旺說,恐怕他們都回不來哩。
主任說,這就是我們再次來瓦塘南街、來你們盧家、來找你的意思。鎮(zhèn)長說,不行就把在外打工的人都喚回來。
喚回來?
對!
不容易哩。
什么容易不容易的,你這個盧喜旺。
我試試。盧喜旺撓撓頭,裝袋煙,嗤嗤地吸幾口。
主任說,不是試,是馬上通知,叫他們趕快往回趕。
盧喜旺說,這工作我已經(jīng)做過了,問題是,他們回來損失大哩!他們在外邊干一天上百塊,加上回來再走的路費,損失大哩。
這怎么能拿經(jīng)濟損失來衡量呢?
盧喜旺說,問題是,他們的認識沒有提高哩!覺得人已經(jīng)不在了,去的人多人少不都一樣嗎?
主任說,能一樣嗎?你們的親戚里出了個鎮(zhèn)長,怎么都不知道維護哩,以后有個啥事兒的還不是鎮(zhèn)長一句話啊。
盧喜旺有些急,你不要老鎮(zhèn)長鎮(zhèn)長的,他是不是鎮(zhèn)長我們都要去當這個娘家人哩,我已經(jīng)通知了,就近的馬上趕回來。
不行,遠路的也要往回趕。
盧喜旺說,問題是,回來一趟不容易,和人家都有合同哩。
主任想了想,說,別說了,回來的路費你找我報銷,在外打工的損失我爭取鎮(zhèn)里也想法補一些,行了吧?
盧喜旺說,不是……
主任沒聽他解釋完,上了車,一溜煙兒走了。
這個黃昏,已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回來了,夜幕里,晃晃蕩蕩地進了盧家的門。盧秋生是第二天的半夜回來的,文小朵顫抖著打開門,一下子觸到盧秋生涼涼的身子。夜晚的秋風嗖嗖地在門口打旋兒,盧秋生怕涼了媳婦,松開手,卻又把文小朵扯到了懷里。
鎮(zhèn)里文化站的邱站長來了,陪同文化站長到盧喜旺家的是村支書。邱站長對盧喜旺說,你給我列個名單,讓我和支書看一看。盧喜旺列了一個名單,遞過去,說有一半人還在路上哩。文化站長說,這兩天我就住在瓦塘南街,回來幾個人,一共到達了多少人,你要隨時統(tǒng)計,給我消息。
到了喪事前兩天的黃昏,在外打工、工作、跑生意的盧家人基本上回來了,執(zhí)意不回來的不再等。盧喜旺告訴支書和站長,回來的,加上原來在家的,可以去吊唁的娘家人50人左右。文化站長說,不多,還不夠浩蕩,但既然只能這樣那就這樣吧。你們登記一下,有多少人需要報銷路費和其他費用的,來回的路費是多少錢,統(tǒng)計好了就發(fā)下去,主任交待了,可以打個文娛活動的報告支出這一筆的開支。
文化站長竟然要把盧家去吊孝的人都集合起來,當著娘家人的面把注意事項講一講,排排順序。盧喜旺看看村支書,說,這事兒我們也不是沒經(jīng)歷過。又對著站長,說,站長,我保證安排得好好的。站長說,不行,鎮(zhèn)里既然信任我,我得向鎮(zhèn)里負責!下邊還有很多問題,關(guān)于車輛、鞭炮,什么時間走,坐在哪里,都要提前安排的。要有程序,不能有任何閃失哩。盧喜旺心里不高興,站長這么說,他覺得娘家人不是娘家人了,好像他們以前沒做過娘家人。他想問站長是不是在鄉(xiāng)下生活過?想一想,最后忍住了。
到底還是把人集合起來了,全部集中到村委會的院子里。支書特意把門檐下的燈泡換成了大的,亮亮堂堂的。盧家要去吊孝的50來號人排成了三隊,文小朵本來和丈夫盧秋生站在一排,悄悄地還手捏著手,被站長分開了。盧家人看著邱站長,覺得他做事兒有些稀罕,吊個孝還開什么會?這樣的事兒,祖祖輩輩延續(xù)了多少年,用得著這么神秘?隊列到底按邱站長的意思排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輩分高輩分低的,叫老姐、叫姑娘的,叫姑奶、叫老姑奶的排開了。邱站長清清嗓子,捅了捅支書;支書先打了開場白,說,注意事項啥的,讓邱站長講講。
邱站長挺了挺身,說,我現(xiàn)在開始講了,請大家注意!要去吊孝當娘家人了,這是很鄭重的事!我們要做到的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統(tǒng)一思想,提高認識……第二,服從組織,認真對待……第三,莊重肅穆,注重儀表……第四,進入角色,善始善終……講了話,邱站長忽然把目光盯到了隊列里。文小朵的心有些揪緊,她擔心的事發(fā)生了:邱站長要挑人了。邱站長的目光在隊列里掃,終于往隊列里指了指,對一條腿有點跛的大順?gòu)鹫f,你,不要去了!文小朵看見他眉毛挑了挑,又指住了瓜子叔,說,還有你,也不要去了!
沉默。
然后,人群騷動了。大順?gòu)鸬穆曇敉蝗患饫貏澾^人群,你,你什么站長,我為什么就不能去了?我本來不在乎的,你這一說,我還非去不可了!你讓你們的鎮(zhèn)長,我們盧家的外甥過來說說,他是選美還是要娘家人的……個子矮矮的瓜子叔呆呆地站著,臉上刻滿了凌辱和自卑,一道老淚悄然地在皺紋間流淌,嘴唇抖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成話……盧家人開始爆發(fā),院子里嘩動了,說要這樣我們都不去了!人群一邊發(fā)著牢騷,簇擁著往外擠。邱站長被人群弄得趔著身子,眼鏡掉到了地上。文小朵懵懂著,她不明白為什么對娘家人還要這樣來挑,在她對娘家人的經(jīng)歷里是沒有這種先例的。
關(guān)鍵的時候還是盧喜旺說話了。盧喜旺說,這事兒暫且不說了。邱站長,我們的人本來不多,我看還是都去吧。你回去給鎮(zhèn)長說說,要嫌我們丟人,就都不去了!按說這是我們兩家親戚的事,你這樣做可大過分了。
邱站長不再說話。
殯葬的先天傍晚,娘家人浩浩蕩蕩地出發(fā)了。這是這一帶的規(guī)矩,先天晚上和第二天的中午,娘家人是要隆重出場的。
八輛白色的面包車氣氣派派站成了一個長溜,文小朵坐在第三輛車上。瓦塘南街上站滿了人,羨慕地看著盧家。這娘家人當?shù)锰珰馀闪耍降子袀€好親戚是不一樣的。盧喜旺站在車前反復地交代著,各家把各家的鞭炮放好,都先擱在統(tǒng)一的箱子里,在車上千萬不要吸煙。為慎重起見,鞭炮后來挪到了文小朵和喜旺嬸的車上。盧喜旺又講了話,簡明扼要。盧秋生說,喜旺叔,你像張藝謀,很有范兒。盧喜旺說,你說什么,什么謀?這邊有人附和,張藝謀,導演奧運會開幕式的那個大導演。盧喜旺說,凈瞎編,上車。盧秋生說,真的像,發(fā)型也跟他挺像的。盧喜旺摸了摸腦門,說,他算什么,咱鄉(xiāng)村的娘家人他指揮過嗎?
車隊出發(fā)了,路不好,面包車在路上顛簸著。他們想象著,等鎮(zhèn)長當了書記,這路說不定就會修好了,修成一色的水泥路。可是他們又有些失望,老姑娘都不在了,這路修起來怕是更難。這時候,迎面開過來一輛小車,迎著車隊急急地停下。邱站長從車里鉆出來,站在路中間,使勁地揮手,停車!停車!有變化!有變化!
車停了,邱站長急急地對頭車上下來的盧喜旺說,鎮(zhèn)長說今天黃昏先不要去那么多人,明天正式的葬禮才全部過去。盧喜旺,你現(xiàn)在馬上挑選幾個人,去一輛,最多兩輛車就行。盧喜旺說,為什么,這哪是哪啊?邱站長說,別那么多事,鎮(zhèn)長就這么交代的。
僵持了。八輛車上的人都下了車,把邱站長、盧喜旺圍在了圈子里,臉上充滿了失望和不解。有人忍不住說話了,讓我們幾千里地趕回來是干什么的?我們走到了半路又讓回去是什么意思?我們還是不是娘家人?娘家人是要這樣被捉弄的嗎?他不就是個鎮(zhèn)長嗎?今天晚上我們非去他老屯哭一場吃一頓不可!你邱站長拿我們當猴耍,又是訓練又是訓話的,這樣翻來覆去當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是娘家人,是鎮(zhèn)長他娘的娘家人!我們是去吊唁我們的老姑娘、老姑奶、老姑奶奶,你不讓我們?nèi)ノ覀兙筒蝗チ税。?/p>
人群被點燃起來,要騷動了。
邱站長站到路邊,頭上冒了汗珠,和司機擋在路中間。說,你們這些人真是不懂道理,難道我會給你們說謊嗎?我也是奉命行事,叫你們回去就回去嘛!
這番話把盧喜旺的火點起來了。盧喜旺說,我們怎么不講道理了?他什么鎮(zhèn)長?他現(xiàn)在只不過是我的一個表弟,死了娘的孩子,30年前他還在姥娘家玩尿泥呢。我們都是他娘的娘家人,當年我們的老姑父也沒當什么長,我們照樣是親戚!你去告訴你們的鎮(zhèn)長,在喪事上,我們比上邊的縣長、市長、省長都重要、都大,都正宗!這是幾千年的風俗,我們不想將來求他辦什么事,不會讓他為我們做為難的事!用官場上的話說,這是我們應(yīng)盡的責任和義務(wù),我們是在最后好好地送一送我們家的老姑娘,盡一盡娘家人的禮節(jié)!我們就是要“裝”一回!你讓他親自給我們打電話,讓他親自來給我們說說,今天不讓娘家人去的道理。
幾十號人停在半路上,人和車把一條路堵嚴了,天空下,是一片白色的車陣。僵持了一刻,邱站長慢慢地軟下來。他說,盧喜旺,我真的是替鎮(zhèn)長來傳話的。你們別讓我為難,鎮(zhèn)長不想聲張,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你們就給我個臺階,我好回去交差。
邱站長打了鎮(zhèn)長的電話,鎮(zhèn)長關(guān)機。邱站長有些乞求地看著盧喜旺,說,鎮(zhèn)長這樣決定肯定是有原因的。
盧喜旺沉默著,緩緩地走向麥地,又回過頭看著路邊的一群人。邱站長跟過去,和盧喜旺說著什么,好像說,各村要去的也都擋了回去。盧喜旺又在說著,我們是娘家人、娘家人!邱站長說,所以要你們?nèi)讉€人嘛,這也是破例的。兩個人在麥地里走著說著。一群人都看著麥地,小風兒在麥地里旋,麥葉兒翕動著。夜色呢,越來越往深處去。
最終,盧喜旺挑了幾個人。文小朵被減下來,盧秋生也被減下來,從外邊回來的人大都被減了下來。都蔫蔫的,麥地里的風大起來,那么老遠從外地回來的人又不讓去了,都有些不平。盧喜旺說,不是不去,是明天的葬禮大家要一定過去,那才是最主要的。
盧喜旺帶著十來個人坐上了兩輛面包車,前邊的邱站長帶著路,起起伏伏走在鄉(xiāng)村的大路上。待兩輛車走遠,有人說,我們就這樣回去嗎?我們干脆走過去,我們不參加今天晚上的吊唁儀式,就混在老屯的人群里去看晚上的焰火,看晚上的響器班。有人提出來還是坐車。盧秋生馬上反對,說那樣太張揚、目標太明確了,喜旺叔會罵我們。于是,三十多號人,在漸深的夜幕里朝著老屯的路上走去。文小朵夾在人群里,盧秋生緊緊地拽著她的手。
突然,他們看見兩輛小車又折了回來,遠遠的,車燈把夜色里的麥田照射得更加起伏,像一片海。盧喜旺跳下車,大聲說,干脆,我們都不去了!我們就請老姑娘原諒吧!只去這幾個人我們真是窩囊,太對不起老姑娘了。盧喜旺喊了一聲盧秋生,又喊了兩個年輕人,說,你們把車上的炮都搬下來,準備放!就在這里放了!盧喜旺指揮大家一字排開,說,我們就在這兒給老姑娘行禮了。說著,盧喜旺先跪下,朝著老屯的方向,頭朝地,砰一聲磕了個頭,大聲喊道,老姑娘,您的娘家人在這兒盡孝了,您就準備受拜吧!娘家人的腰都在一刻間彎下去,頭點在黃土地的路上,路上,濺起浮動的黃塵。慢慢地,等盧喜旺直起腰,抬起頭,幾十個腰才相跟著,次第地抬起來,額頭上都沾著黃塵。沉默著,瓦塘南街的田野沉默著,麥地里的小風兒暫時地停下來、停下來,沉默著……
放炮——
盧秋生早已把火機握在了手里,盧喜旺話音未落,炮已經(jīng)點燃了。幾十號人站著,莊嚴肅穆地聽著半路上的鞭炮聲。
又一輪日頭出來了,又大又圓,從樹窩里拱出來,把村莊照紅照亮了。村莊染上了顏色,莊稼葉上、麥苗上、樹枝上的露水順著又大又圓的日頭哧哧溜溜地藏到隱秘的地方,等待機會再爬出來,麥苗上又干干爽爽的。一溜兒一溜兒的小風在麥壟間竄動,漾起麥壟間的黃土,小鼠們在地壟間穿行,樹梢輕輕地晃動。
現(xiàn)在,瓦塘南街的大街上站滿了人,盧家的四十幾號人穿戴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規(guī)規(guī)矩矩,該掛孝的縫上了白孝,該系上白布條的系上了白布條。盧秋生和文小朵特地找出了他們穿過的白球鞋,瓜子叔換了一身行頭,清清爽爽的。還有,各家各戶買的花圈,給老閨女扎好的轎子、一把太師椅提前拿到了路邊。今天準備好的鞭炮又放在了箱子里,編了號,大的小的,什么時候放,誰放鞭炮安排得井然有序。鎮(zhèn)里原來來過的主任和邱站長放話了,今天是正事兒,你們就毫無顧忌,浩浩蕩蕩地吊唁吧。
車隊出發(fā)了,文小朵坐在昨天編號的車里。她隔著玻璃,看著窗外的原野,那遼遠的大片的麥地,麥苗兒在小北風里悠悠地拂動,在這個小冬天里泛著綠意。遠處是一條河谷,隱隱約約看見蒼涼的河灘,清瘦的河水在河床流淌,河岸上的樹只看見成簇的樹梢,幾只鳥兒在干枝上跳躍。天上的日頭更明朗地照在車玻璃上,像鍍上一層蛋黃;朝后望去,長長的車隊旋起一縷縷土塵。文小朵沉浸在做娘家人的氛圍里,車里沒有說話聲,有的也是幾聲細小的嘀咕,仿佛大家醞釀著一種氣氛,在搜索那個老姑娘對盧家、對瓦塘南街的好。他們兜里揣著要隨的份子。外邊回來的人,把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委托支書和站長回給了老姑娘的兒子(他們不想在老姑娘的喪事上叫什么鎮(zhèn)長)和鎮(zhèn)里的主任:不要什么回家和再回到打工地方的路費,更不要誤下的工錢,就做一回堂堂正正的娘家人!娘家人是親情,來吊孝是理所當然。文小朵覺得,這一點,盧家人做得太好了!太有范兒,太叫人稱道了!沒有叫走在路上的老姑奶,有什么不長臉不說嘴的。
在路上,是走得太快了,沒有來得及想象就到了老屯。遠遠地聽見了哀樂,文小朵和每個娘家人的情緒即刻都表現(xiàn)在了神情上,莊重肅穆。前邊的車停下,盧喜旺從車上下來,看著依次停下的車,走出車門的娘家人。他選擇一個高臺站好,揮揮手,安排走的順序,示意著鞭炮手準備放炮,誰拿好紙扎,把卷著的花圈打開……盧秋生和兩個本家兄弟作為鞭炮手跑到了前邊,長長的鞭炮鋪開了,像一條細長的紅地毯。文小朵囑咐盧秋生一句,小心。盧喜旺站在高臺上,說,現(xiàn)在,我們是盧家老姑娘的娘家人!我們各自拿好東西,等孝子來迎。盧喜旺滿臉凝重地抬起頭,胸挺高,用力地揮揮手,放炮!
鞭炮一掛接一掛地響起,碎炮裹著大炮,從村口朝老屯的街里放。后邊是長長的舉著花圈、托著紙扎、挑著供禮的長隊。終于,看見穿孝衣的人迎過來,娘家人和來迎的人在十字路口會合了。盧喜旺揮揮手,他們看見:老姑娘的兒子,也就是鎮(zhèn)長又寬又胖的身子一身重孝地朝街上跪下,老姑娘的兒媳婦,鎮(zhèn)長的妻子朝他們跪下,做著迎接娘家人的姿勢,她的身邊還跪下了一個小孩兒。文小朵想起自己曾經(jīng)這樣陪過三奶的兒媳。她回過頭,看見喜旺叔依然仰著頭、挺著身子,后來才伸出手做出讓孝子起來的動作。娘家人隨著迎接的孝子慢慢地靠近了老姑娘的家,文小朵看見了寬敞的大門、大門口又高又寬的挽聯(lián),看見了氣勢的靈棚,搭在門口的響器班的臺子。迎接娘家人的音樂奏起來:哀婉悠揚,一條河水在低緩地流淌,委委婉婉,高高的長笛接上天上的白云。文小朵隨著人流往前走動,她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在三奶家對娘家人的印象,對娘家人的模糊,她聽見了長長的一聲喊,陪孝——遙遠而且親近。迎接他們的孝子、老姑娘的兒子在靈棚前跪下,老姑娘的兒媳匆匆走到了她陪孝的地方——姑奶的靈柩前。文小朵又聽見一個長長的喊聲,陪孝——嗚嗚哇哇的哭聲起來了,在哭聲中聽見了一聲長長的嗓子,娘家人請了——請奠客了——隨來的嬸子嫂子們扯開了嗓門,叔叔、大伯、哥哥弟弟、姐妹們扯開了嗓門。哭聲敞開了、泄閘了,輪流著在靈棚前祭奠,此起彼伏,文小朵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只是文小朵在哭過一陣后,覺得這葬禮的場面和她想象得有些出入,不夠氣派,她原來想象的整個門前,整個街道被棚子占領(lǐng)的場面沒有看到。這驗證了昨天聽到的消息:上邊查得很緊……也是因此,鎮(zhèn)長才要娘家人增加陣勢的。昨晚要去的很多人又被截了回去,包括娘家人,是這個原因還是另有原因,就不知道了。不過,在街道上隱隱約約聽見的議論讓她迷惑,身后的人說,這才是娘家人,昨天晚上的一伙人不像是娘家人……
哭聲還在繼續(xù),喪事上的孝子已經(jīng)在勸娘家人了,院子里聽見了嘭嘭啪啪、叮叮當當?shù)牡肼暋N男《湓谛睦锪R了一句,什么鎮(zhèn)長家,什么鎮(zhèn)長!喜旺叔說了,咱們是娘家人,來迎我們的就是一個孝子!文小朵擦了淚,拽了拽衣裳,把鼓鼓的胸又往高處挺挺。
一聲震耳的炮聲響起,三聲炮后,葬禮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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