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位女性作家,或許緣于對陜北文化地理的忘我沉浸,或許是緣于八十年代那個新理想主義極限飛翔的歲月所深度鐫刻的青春記憶,或許是緣于一個中文系學生所內在葆有的對生活事象不廢詩意的淺斟低唱,多年來她絕無他顧,對文學的癡情幾近迷狂,也在自己踽踽獨行之旅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腳印。從初期的“田園場景”,到中期的“留守故事”,到新近出版的“本色命運”,輕攏慢捻的皴寫圖式沒變,暖意可掬的精神維度沒變,行云流水的詩化意境沒變。面對母土,她傳唱的似乎永遠是一種欲辯忘言的詠嘆與感傷。但相比之下,惠雁對這塊厚重土地在歷史變遷過程中自然催生的種種緊張關系的處理,從前期的無視或者說刻意的回避,躍升到對其凌厲的介入、冷靜的體察與熱切的救贖。盡管這種介入、體察與救贖的路向依然帶有濃郁的個人性的印記,甚至這種印記的豐饒在一定程度上滯緩了小說的內在節奏,并可能與生活的脈流歷史性地構成某種邏輯上的背反。但客觀而言,惠雁以自己特定的方式丈量了“小說”這一美學結構所能彈射出的全部張力空間,也以自己固有的視角呈現了在時代的潮汐中訇然洞開的陜北的種種生活圖景,并以一個女性作家難得的理性、多智的剖析、不悔的風格詮釋了俗世泥淖中日漸迷途的羔羊所應持守的本色。如果從大的方面而言,我想惠雁的《本色》延續了自柳青、路遙以來熱切擁抱生活的現實主義創作傳統,并不失才力地以女性的溫婉為陜西文學尤其是陜北文學的硬朗做派注入了柔性的基調,從而多元性地展示了陜西現實主義的文學版圖。同時這種柔性的基調更因與古典文學審美傳統的內在銜接,為現實主義表現空間的內在擴張做出了積極而有效的嘗試。
作為一個閱讀者,自然在通讀小說的同時,難免要對作品的題目進行某種一己的猜想,這可能是閱讀者能切近作者創作心理,并順利進入小說所反映的藝術世界的一條便捷通道。鑒于惠雁本是一位深受現實主義創作精神滋養的傳統性作家,搖曳生輝的現代派技巧從來與其無甚掛礙,所以,這種在新潮批評界看來略嫌落伍的“點題”似乎也有存在的必要。按我的理解,“本色”之意無非有二,一則是昭示一種未經雕琢的璞玉之質,二則或可表達為一種基于成長環境浸染而成的原生之態。惠雁以“本色”來為小說命名,分明是為了揭示世俗化浪潮中人性之本、生長之根、行事之風、安身之命在欲望瘋長、勢利日行的現實環境影響下的消解與動蕩,力圖以重塑人之本節來實現療救現實的創作設想。
那么,惠雁筆下的“本色”能否成為一個獨立的美學鏡像呢?拉康曾經以嬰兒對鏡子中自我的辨識所經歷的三個階段,詳細考量了人對自我的認同過程。惠雁可否也有一個類似的主體及其實現主體認同的介質來促使主體完成對自我的認同,繼而找到自己在社會中恰合的位置,從此擺脫塵俗拖累、回歸本我呢?仔細閱讀文本,不難發現,南建設正是惠雁精心構設的一個一直在身份與角色間徘徊、苦悶、痛苦追索的藝術形象。而在南建設的人生歷程中的不同結點出現的四個不同的女人,分明就是對應其心理流遷軌跡中落拓、迷陷、撫平、救贖四種主要驅動力量的中心介質。其中,妻子高麗娜是惡俗的化身,出身高干,熱衷娛樂,從來對農民出身、頗有才情的區辦公室副主任南建設頤指氣使,并時常以農、官聯姻的實質性效果瘋狂打壓南建設,舉手投足,粗鄙之極。對于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南建設而言,面對這場自己選擇也曾內心竊喜,到頭來卻終無收獲的愛情欲罷不能,苦苦輾轉。命運多舛、受盡煎熬的白美麗無疑是欲望的象征,一個在丈夫突遇車禍后被強行趕出家門的苦女子,在遭逢了錯嫁奪子的慘劇之后,憑借一身豐腴的肉體,以一種忘我的姿態向行將被生活擊倒的南建設發起了淋漓的攻勢。這種攻勢往往以一種強悍的方式,在夜半執著的敲門聲與絕對主動的貪婪索取中展開。因岳父的陡然離世過早品嘗了仕途炎涼的南建設,在得不到妻子的理解,又在偏僻的農村獨自承包養羊場時,白美麗的出現一方面讓他感到放縱的快感,另一方面又感到一種被愚弄的惶恐,強烈的自責與暗夜中瞬間的享受使孱弱的南建設在迷陷中自我欺騙,又在痛苦中茫然無措。而清純可人,似乎有點懵懂無知的花兒自然是至美至真的寫照。一個長平川中長大的鄉野佳人,卻有一顆俗人難以讀解的執著靈魂,風姿天成卻奇想聯翩,心思縝密卻木訥寡言,世人均視其為另類,即使能干的母親與招搖的妹妹也對其惡聲相加,時時揶揄。可膽怯中別有一番沉穩的花兒卻在羊場遇見南建設之后,便心會神怡。哪怕是南建設的魯莽性侵攪擾了她對生活的簡單認知,可執意生下孩子并堅守多年苦等南建設的作為還是令人為之肅然。對于南建設而言,這個不諳塵世,又對自己如此傾心,并絲毫不以世俗方式來規劃生活的花兒,無疑就成為他逃避家庭暴力與社會癥候,平復心靈創傷,繼而在精神血親認同的基礎上驅散人間迷惘、廓清皮囊拖累的理想港灣。如此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南建設最后的人生抉擇,以及這種抉擇所揮抒的筆鋒淡然卻聲色濃重的意蘊。至于小說中最能牽動南建設的滿腔心思,令其一度時期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清川師院教師木千葉,絕對是至情至性的典型。空靈毓秀,詩書文章,曼妙風韻,顧盼生輝,真可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作為南建設的癡心愛人,她可以孤身轉赴異地教學,獨享寂寞,坐看風云;作為南建設的精神同道,她可以在南建設結婚之后,依然一杯香茗,數行短詩,無悔無怨;作為南建設的心之靈犀,在理想的光影漸趨漸淡時,清風一袖,遁歸無跡。這個形象承載了作者滿腔的憂思與希冀,也成為漂浮在南建設心中,甚至是在這個日益粗鄙化的俗世中所有企圖詩意棲息的現代人心目中難以遺忘,卻又斷無實現可能的隱痛與暗傷。正因為此,惠雁并沒有安排這兩個惺惺相惜的才子佳人的美滿一幕,其間所透露出的難移世俗的無奈與悵惘斑斑可見。
事實上,惠雁對于“本色”的詮釋也頗含矛盾,到底什么才是人之本色?性欲、物欲、貪欲,抑或情感至上、精神契合?外在的附麗又能否遮掩內在恒定的某種質素?還是人在一定環境中形成的人本應持有的某種特性?在這種困惑之下,惠雁既認為白美麗的人生抉擇是其以性欲為主導的本色使然,又認為高麗娜的膚淺與刻薄也是其官二代福蔭綿綿的本色使然,木千葉的凌空高蹈則是其從業文學教育的本色使然。那么,花兒的清純可人又該如何理解呢?同樣從這個清寒家庭出身的妹妹枝兒則體現出與世俗社會,甚至與一些人性畸變的暗影天然親和的色彩,花兒又何以能葆有外人所難以理喻的率真呢?是“清水出芙蓉”的本性使然,還是因為對世俗常理的弱智?如果是前者,這個形象無疑具有濃郁的理想主義色彩,我們只能把她視作一種作者人生理想的虛化形態,而這個形象本身不具有現實的指認性。如果是后者,我們又該如何理解花兒后來在培育兒子的過程中,包括與南建設相見時那種頗富決斷,并且與正常思維毫無悖逆的舉動呢?當然,我們可以用“大智若愚”之類的套話來輕率解讀,但這個形象本身帶給讀者的恐怕更多是一種具有隱喻性的童話效果。在對“本色”的困惑之余,惠雁又顯現出一種倔強的審美姿態,那就是字里行間所凸顯的對“本色”的自我界定,即成長環境對人本質的塑形差異,尤其是農村成長環境對于人性之真、人性之善、人性之美的捍衛與延留。故而我們在文本中看到了類似南建設、花兒、韓秀禾等溢光流彩的本色形象,也看到了像高麗娜、枝兒、白美麗等出身高貴者或寄身城市者內心所泛涌的種種精神病象。惠雁在行文中極力彰顯來自社會不同群落的兩個階層的天然對立,并不惜用臉譜性的描摹使這種對立與人性本色的優劣形成一種線性的對應關系。不能說惠雁的洞見乏善可陳,事實上很多章節中惠雁對于人性的把握是凌厲而深刻的,尤其是在大段的散文式抒情中陡然出現的用語極其簡約而含蘊豐富的刻畫,真有“鏗鏘玫瑰”的意味。但如果對生活中某些個別的事象單向放大,直至成為一種認定人性本色的唯一準則,恐怕在匡正人性偏離的同時,極易造成對人性解讀的另一種偏離。
如果在此基礎上繼續延伸的話,我想另需作者包括讀者思考的問題就是,在《本色》所建構的藝術化的倫理世界中,南建設對“本色”的守護有無實現的可能。這是衡量作者建構的藝術形象在擁有美學依據的同時有無現實依據的重要環節。盡管惠雁通過南建設從自我迷失到自我回歸的心路歷程,揭示了世俗浪潮中一個農民式知識分子的人格重建過程,但在現實生活的秩序中,這種對本色人格的追索路徑及其實現方式或許有些粗淺。其一,南建設本非一個意志篤定的知識分子,內心對權威的貪戀決定了其不可能走向傳統的耕讀世界。否則,為何在與木千葉兩情相悅多年之后,又在木千葉已經追隨到他所在的山區小城時,匆忙選擇了副區長的女兒高麗娜,且對木千葉從無深重的懺悔之情,有的只是一種弱性個體被人覷見內心狹隘之處的惶恐與不安。而且,他對木千葉的留戀與神往,很大程度上是仕途失意、家庭行將破裂時的一種自我舐慰,尋求精神慰藉為主,情愛的成分倒偏少。也可以說,二人詩詞唱和、其樂融融的交流背后,充其量只是南建設對付日常困境的一種精神借道。這種精神借道在不足以對南建設的既在狀態構成實質性影響時,可以怡紅快綠,令人欲仙欲死。一旦觸及到現實生活,觸及到婚姻問題,南建設馬上就會以令人難以想象的率直與果斷抽身而過。木千葉最后的絕塵而去,分明是對南建設卑微人格的徹底絕望,也是對這種暗含著極端自私心理的精神性游戲的徹底放棄。至于花兒,更是南建設消解破敗人生的權宜之求。在南建設的情愛天平上,花兒能占多重的分量?看起來南建設與其花好月圓,其實也不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種隨性式的情愛祭品。我們可以設想,這樣一個內心狂野、性格內向,只能以酸腐的才情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南建設,在從花兒身上獲取了暫時的平靜之后,又是否能與其廝守終生?如果再來一個心儀者,“動若脫兔,靜若處子”,如果南建設的仕途又一次出現轉機,花兒以什么來對抗這個多變而詭譎的男人?空憑一副長平川滋養的好相貌,空憑難得的忍耐與沉靜,可否捍衛如此脆弱的愛情?事實上,作品結尾時高麗娜的一聲悲呼連同南建設不知所措的焦慮,已經顯示了這種情愛危機的脈流正在汩汩流淌。其二,木千葉難以成為寄放南建設疲憊靈魂的溫暖彼岸。我們知道,木千葉是作者在《本色》中用思極深、竭力刻畫的一個藝術形象,貫穿全篇的情意綢繆為作品打上了濃重的理想主義的印痕,而木千葉的高潔品藻、如水才情與癡心守望更令這個形象如空谷幽蘭、天籟之音一般令人感佩不已。需要追問的是,這個形象又能否承載剔除南建設靈魂積垢的宏大使命?我想,恐怕作者有些過于高拔了。原因是木千葉這個形象本身就有些虛妄,我常常能從其中讀出絳珠仙子的意味。但相比之下,木千葉雖有林黛玉的聰慧多思、智性敏感,甚至也有林黛玉弄文怡情、葬花焚詩般類似的行為,但總讓人感到有點牽強無助。作者并沒有賦予這個形象必要的環境支持,也沒有賦予其應有的精神成長的邏輯基礎,更沒有賦予其內在心理在世俗化社會中存在的可能性,致使空穴來風便妙趣天成,伊人一立則高潔入云,難免令人疑竇叢生。而且,為了使其保持與凡俗世界的疏離,作者特意給她安排了不圓滿的婚姻——丈夫丁勇只對足球情有獨鐘,對木千葉斷無絲毫的呵護之情。哪怕木千葉一直呆在清川學院與南建設坐看鶯飛草長,或者獨自享受飲風浴露的絕世生活,丁勇都從未有過任何牽掛與眷念。對于一個已經結婚,甚至有了孩子的家庭而言,即使雙方在人生理想方面各有訴求,即使雙方的婚姻徒有形式、早有芥蒂,這樣的處理也無法契合生活與人性的邏輯。試想一下,這樣一個不懂煙火人間、隔世而生的木千葉又怎能成為南建設彌合內心裂縫的精神依托?其三,高麗娜的惡俗不足以充當南建設移情別戀的理由,原因是這樣一個概念化的形象本身就是對現實經驗與美學經驗的雙重誤讀。從現實經驗來看,高麗娜雖說是副區長的女兒,嬌生慣養,吆三喝四,天然鄙視農村出身的苦寒子弟,話里話外的指桑罵槐、無端行事有其官二代的本性,現實生活中類似的場景、人物不少。但我想,不管當時高麗娜出于何種理由扎進南建設的懷里,并締結了這場看似不對等的婚姻。但既然已經成為夫妻,那么,除過這種挑釁性極強的謾罵之外,總還會在南建設的心中留下一些溫暖的空間吧。這種溫暖可能在二人世界中展開,也可能是因為女兒南楠的存在。遺憾的是,在南建設的心目中,高麗娜分明就是一個對其帶有原始性仇恨情結,令其毫無念想與留戀的惡婦,作者也通過很多篇章竭力渲染這種極端性的情緒,致使高麗娜的形象漸趨虛滑不實。從美學經驗來看,人之善惡并非截然對立、水火不容。善的一面或許交織著惡的絲絮,惡的一面也可能翻涌著善的浪花,這是人性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所致。諸如惡婦一類的形象,我們在傳統敘事文學中也看到不少。閻婆惜應該算是一個惡婦吧?施耐庵尚且給予她在初識宋押司時的一些溫情片段。曹七巧也算一種惡婦的類型吧?張愛玲還是用她刻骨的筆鋒傳達出她寒意料峭的內心中隱隱閃現的人性光暈。所以,在觀照以惡性因素居多的形象時,有力度的作家并不排斥對這個形象的鄙視,也不排斥對這個形象中心性格與主體心理的渲染,但一定還會在“惡”的因素中找尋出與“惡”相伴而生的星星點點的,哪怕如謝有順評點鐵凝筆下司綺紋形象時所說的“殘存的善”的因素來。可惠雁似乎迫切想表達自己對于詩意人生的追求,故而在對高麗娜形象的處理上用心較少,致使南建設的“夢回本色”也僅僅成為書齋中的一個美妙的臆想,恍如張愛玲在《金鎖記》的開頭說的那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美輪美奐卻模糊不清。
當然,這些問題的提出恰恰是因為《本色》扣準了時代變遷的大癥候下無數精神憋悶的知識分子內心中的那根苦弦,惠雁也以自己的方式為這根苦弦的音質與音色給予了深情的調理。既然要調理,難免會有自己預設性的方案,也難免會因力道的不勻使苦弦奏出愈加清苦的悲音。但我想,有質疑,能夠喚起不平與思考,本身就預示了這部作品的內在意蘊與意義解讀空間的豐富性。倘似平鋪直敘,閱者無言,反倒是一種難以釋懷的寡淡與落寞了。另外,之所以如此尖銳地提出這些問題,是與我的故鄉情結及我從事的職業有關。我也是陜北人,與其同鄉,小說中的長平川離我家也就是15公里,小說中斑斕的陜北文化元素我也非常熟稔。加之我也與木清葉一樣在高校中從事文學教育工作,中文出身的一些性情也與惠雁筆下的人物有一定的相關性。鑒于此,我對作品的要求就有些苛刻了。但苛刻與切中肯綮往往并無直接關聯。何況批評者與創作者相比,本就是“霧里看花”的角色。
鐵凝曾用“思想的表情、表情的力度與表情的豐富性”來詮釋她對長篇小說的認知。就我理解,這種“思想”應該集中凝練作者對于社會人生的價值認定,且以合規律的方式,以躍動、豐富的色彩來營造一種直逼人心的精神力量。換言之,長篇小說不僅僅是社會風云史、個人命運史,也不僅僅是矛盾對抗史,而更應是一種捍衛人類心靈高貴的“觀念”的精彩顯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惠雁長篇小說的創作之路依然漫長。
責任編輯:楊建 侯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