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靜,祖籍北京,滿族,陜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等。
武裝之外
1965年,父母響應毛主席支援邊區建設的號召,帶著滿腔的熱忱和沖天的干勁從皇城根兒北京來到了陜北榆林。十八九歲的他們,朝氣蓬勃,意氣風發,和農民一樣,白天山里勞動,晚上公社開會學習。早晚八點的兩餐,大多是稀飯、咸菜,正在長身體的年輕人們常常吃不飽,一到中午就饑餓難耐,但他們理想信念堅定,斗志豪情飛揚,他們拼命地工作,甚至晚上趁別人睡著了起來偷著干。為了趕一個會議,母親一天步行過60多華里,父親也曾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然而,最初的新鮮勁兒和手腳血泡鉆心的疼痛過去之后,最讓他們不堪忍受的是日漸沉重的遠離家鄉的離愁和無處訴說的為國擔憂的困惑與惆悵。
英俊聰慧的父親與美麗開朗的母親相識于由京赴陜的路上,次年在榆林社教培訓時他們意外重逢,開始了交往。在艱難的環境中,在背井離鄉的苦悶里,從相知相悅相戀,到牽手相結合,他們不斷被繁重的工作、困頓的生活和甜蜜的愛情錘煉著、滋潤著,工作也從最初分別所在的兩個縣調在了一處,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文革轟轟烈烈,很有思想的父親堅持不參加任何派別,但被強行劃入造反派,相反母親被劃入?;逝伞.敃r兼做播音工作的母親被造反派叫囂著要割了她的喉管,倉促之間,父親帶著母親離開陜北,避開圍追堵截,歷經艱險,一路逃亡。在延安,他們遇到了崗卡的盤查,面對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他們驚惶失措,但只是虛驚一場。最危險的是在太原火車站,躲在暗處的母親緊握一支脫了帽的鋼筆,做著最壞的打算。最終,他們返回故鄉,卻不敢進家門,住在了父親的養母家,這一住就是一年零八個月,直到有人告密遭拘,后被遣返回陜西。好在這個期間出生的我帶給了他們一份意外的甜蜜。
父親曾因不堪繼母虐待,十三歲離家出走,被他的養母收養。他的養母是一個不平凡的女性,她的丈夫生前為京劇四大派系創始人之一的程硯秋先生跑龍套多年,曾獲贈了程先生海淀區青龍橋處的宅第,她就守著這來來去去的十多間房子孀居數十年,帶大了九個孩子(不算父親)和十多個孫子孫女及重孫。生我的時候,她的大多數的房子已經被沒收,我們一家三口和他們一大家子,擁擠卻快樂著。
這里位于北京的最西端,緊挨著京密運河,與皇家園林頤和園毗鄰,宜居且遠離政治中心。父親幼時常從泄水口潛進園子或是跳進門前的肖家河(原流經專供皇家山區用水的玉泉山泉水,是一條主要調節頤和園用水和提供周圍頗有盛名的京西稻田灌溉的河流,我出生前的一九六六年改建為京密運河)打魚摸蝦,而這時,母親正需要營養。有了用武之地的父親,每天都灑網垂釣,并滿載而歸。有一次,因一條大魚,父親險些被湍流卷進閘門。那條魚太大了,撞破了網,父親一路追游,抱住魚肚,漂至閘口,危情在即,父親用手指死死摳住墻墩石縫,胸膛被魚尾搧打得淤血一片……這條魚被打上來的時候,整條街的孩子都跟在父親的身后歡呼雀躍。大魚被放在了大洗衣盆里,頭尾高高地翹在外邊,身子不住地翻騰,引來了更多圍觀的人。后來,父親和六叔九叔把它分送給了前前后后的街坊們。那些日子,魚很多,開始炸著煎著吃,沒油了,就蒸著煮著吃。吃了大量的多種魚的母親有足夠的奶水和安逸的心境撫育我,我被養得結結實實又白白胖胖。
許多年后,當懷抱著我女兒的干奶奶再講父親當年打魚時的驚險與盛況時,仍陶醉其中,唏噓不已。父親告訴我,生活就是條河,看似平靜,其實險象環生。一定要把握好自己,不能隨波逐流,始終要有清醒的目標。父親還說,人生中有些東西,就像那條魚,只要死死抓住不放,就不會失去。
心地善良與超然豁達給予了父母非凡的遠見,使他們安于自己特立獨行經營的一片小天地,在幾乎滿天下人的頭腦都被武裝了,在人人喊打、人人自危的武斗之外,父母所擁有的,是一處難得的、怡人自樂的世外桃園,那正是父親一生所坦然追求的。
血色黃昏
一直怕血,別人的血,緣于一次如血黃昏里的經歷。
那時我四五歲的樣子,跟姥爺住北京阜成門南順城街大喜胡同的一個四合院。院子挺大,六七戶人家,中間的開闊地帶砌了大大的魚池,浮游著大眼睛的金魚和綠油油的水草;一個共用的自來水管,吸引著伙伴們玩兒水、滋水槍;后院門口有一株老槐,碩冠蓋過房頂,遮出一大片蔭涼,各種鳥兒進進出出,和聒噪的蟬比著勁兒的喧鬧;樹下有許多蟻穴,看蚍蜉撼樹是件趣事;不遠處是西養馬營電影院,總吵著要姥爺帶我去看樣板兒戲;供應站在街當間兒,要跑好遠,買什么都得排隊,最煩快吃飯了讓我去打醋或是醬油。
一個很平常的黃昏,街上又在打斗,斜對過兒關上了院門。幾個穿白襯衣、軍綠褲的人在胡同里持械斗毆,他們著一樣的裝,長著一樣年輕帥氣的臉龐,狠命地撕打對方,他們滿臉是血。突然,一把刀,匕首一樣的刀扎進了一個男孩右肩下的脊背。霎時,鮮血順著他的傷口汩汩地往下流,他的白襯衣被染得鮮紅。
一起在院門口跳房子的紅莉被邊奶奶喊回去洗手吃飯了,我依著院門顫栗地看著他們,那么多的血。我想回去,腿卻發軟,邁不開步,也喊不出聲,不由自主地癱坐在了門檻上。直到受傷的男孩倒在了血泊中,打他的人才散去。男孩掙扎著,掙扎著站起來,他用手夠那刀,試了好幾次,都夠不著。他看見了我,并朝我這邊走來,我驚愕地張大了嘴。他走近了我,然后徑直進了院門,赴向了自來水管,他洗臉,洗手,洗襯衣的前襟,血,依然橫流……
四合院里的人,照舊做著各自的事。等小姨回家吃飯的姥爺在八仙桌旁自斟自飲著小瓶二鍋頭,酒精浸紅了他的脖頸,嘴里又在吐著難聞的氣味;南屋的劉奶奶安詳地給他老伴兒的玉米面餅抹著黃醬;北屋的邊奶奶一邊撮口吹氣,一邊往鍋里下著兩面面條兒,她的面碼一溜地擺在窗臺上,最顯眼的是紅皮水蘿卜;邢老三正給她的小閨女用粉紅色的塑料管和細鐵絲扎發卡;總瞇縫著小眼的望天兒把他的醬紫色陀螺抽得瘋狂地旋轉……
男孩再次經過我身旁時,俯身扶著門框歇了一下,他身上的血水滴到了我的白色球鞋上,他無力地看了我一眼。我看見,他有著我一樣無助的神情。我想幫他,可是因為畏懼,因為太小,我幫不了他。在我的仰望里,他踉蹌地扶著墻一點點遠去,留下了兩行歪歪斜斜的濕腳印。
我不敢說話,也不敢再看男孩。不知道他會不會死。地上,到處是血水,我就傻坐在那兒,看我的被弄臟了的白球鞋。為什么沒有人來幫他?為什么姥爺還不喊我吃飯?童年無知,張著一雙青澀而困惑的眼,看不懂世間。
常以為那是一段夢或是幻覺,可是,那天黃昏,透過槐蔭,斑駁的殘霞和滿世界的血色是如此清晰而長久地投影在了我的心墻,始終剝離不去。
來去無常
那些年,沒有父母在身邊,親近我的人走了又走,使幼小的我過早地倍嘗著人間的孤獨,體味著人生的來去無常。
先是疼我的姥姥撒手人寰。姥姥給我最深的記憶是為我梳頭。姥姥每天起來先是給我穿衣洗臉,然后就拉我到床沿兒,她躡著小腳兒,坐上床,盤起腿,便開始為我細心地梳頭。她怕揪疼我,總是在旁邊放一小碗水,梳一梳,就用櫳子沾下水,一邊還給我說著歌謠:“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干嘛啊?點燈,說話兒,吹燈,就伴兒,明早上起來給小小子倒尿盆兒?!蔽业念^發極多,姥姥兩只手來回倒,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梳好,最后,把紅紅的玻璃絲一圈圈地纏繞著系成漂亮的蝴蝶結。喜歡姥姥干皺的手滑過我的臉,很溫柔。不記得姥姥得了什么病,忽然間就不見了姥姥,好像再也沒人給我梳頭了。
姥姥的五個兒女都不在身邊。母親用了三天時間從老遠的陜北回京奔喪,她一進門,我就爬上床去掀與我齊高的大木箱,找出孝箍,無言地遞給母親。聽見小姨和母親說,這丫頭怎么懂得給你拿黑箍?她知道你是她媽么?
都說姥姥走了,可我老是覺得她還在,無論我干什么,她好像都看著我,因為她的骨灰就擱在房子的頂棚。后來的日子,我一直很乖,很少調皮,我答應過姥姥,要聽姥爺的話。
然后是大舅。大舅家很遠,像是在郊區,他不常來看姥爺、姥姥。我和他的女兒、玲子姐年紀相仿,他挺喜歡我,會帶零食和糖果給我。大舅很活潑,是個文藝人才,國標舞跳得好,會說快板,在生產牡丹牌半導體收音機的北京無線電廠搞工會工作。那個時候,工會和文藝工作都不好搞,動輒得咎。大舅人直,脾氣又犟,得罪了一些人,在單位舉行的一次宴會上,疑似被人下毒(但找不到證據),猝然離世,留下了年輕的妻,帶著一雙年幼的兒女。大舅媽一直寡居至今。
偶而能陪我的小姨又去東北繼續“上山下鄉”了,家里只剩下了姥爺和我。姥爺上班,沒有休息日,天天鎖我在十幾平米的小屋。不知東北在哪里,更不知陜北在什么地方。
再后來,爺爺、姥爺也走了。我隨父母來到了陜北。
幼年經歷生死離分,還不能體會刻骨的痛,仿佛他們去了,還會再來。而有一天忽然明白了與他們塵緣已盡,太多的遺憾就開始點點滴滴地滲進心肺,這散著隱隱的并會相伴終老的哀傷,使自己時常地憶起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與他們共有的片片時光。
俯仰間,昔人已非,而遺蹤點點的陳跡往事,時不時地輕撫如止水的心弦,絲絲縷縷,如夢如煙,像靜夜山色里的一溪碎月,一葉清風,一雪鴻泥,回首,依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