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天民,陜西米脂人。陜西作協會員。著有散文集《而立閑語》。
這只是一面土墻。很久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了。我估摸了一下,這面墻的歷史大概有三十多年了。筑墻的土是從東院旁的坡地上拉運過來的。原來的土是躺著的,筑成一面墻后,土站起來了。站起來的土,成了一面遮風擋雨的墻。這些土歷經了時日,筑成墻后終于光鮮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這面墻里滲透著我們一家人的汗水。三十年前的那個春天,父親率領我們一家人,在一場透雨后開始了筑墻的活動。我們家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修窯洞的大塊的石頭已經把父親和與父親親密為伴的那頭驢子累得夠嗆了。父親哪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拉那么多的石頭?土可到處都是,到處都是的土在等著你的擺弄。黃土高原的世界里,土實在太平凡了。土的命運被經營土地的農民掌握著。這堆土能否安然地呆在原地,或者是這堆土想成為那堆土的位置,都由農民在安排。父親和這里的農民一樣,一生都在經營著土。村里的土,父親大都走過了,很多的土,都被父親翻過,都被父親經營過。這些土也被父親的父親,乃至更多的祖輩們經營過。這堵墻也算是父親經手的一部分土,在父親一生和土打交道的日子里,它只是一小部分。但是這部分土卻是最顯眼的。盡管比起其他土,這些土已經算是了不起了,有了一定的高度,但是仍然不為我所注意。當我再次注意起這些土,三十年過去了。三十年比起這些土的歷史,實在是算不上什么,但是比起人,實在是一段不少的光陰。三十年的時光一晃而過。歷經了三十年的父親,也明顯地老多了。他健壯的背已經有些佝僂,額上的皺紋也增多了。可是土墻依然是土墻。它似乎很是滿足了,風光了,忠心耿耿地在院落里守護著家院。我圍著這面土墻轉,我仔細地看著它,三十多年了,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地看過它,覺著親昵無比。我用手摩挲著它粗糙的身體。它的渾身滿是雨水侵蝕的痕跡。還有那些經年的干了的綠苔,看上去黑魆魆的。經過了三十多年的時光,它給自己經營了一件衣服。土墻上面,我看見一面破斗。不知哪一天起,父親不再用斗來量糧食了,而是用更先進的稱來量糧食。很多年沒用的這面斗,也沒有人記著把它拿回去放好。反扣著的這面斗似乎和這面墻竟然是這么融洽地相處著。我知道,和土墻最為親密的是緊靠土墻的這棵棗樹以及棗樹底下的石碾。墻里的棗樹枝伸到了墻外。墻里墻外的棗樹枝椏在空中鋪成了一張綠網,罩著下面的土墻和石碾。三十多年了,他們一直這么相伴著見證時日的流逝。
父親像一個將軍。他指揮著我們一家人修筑的這面土墻在一天之后竣工了。原來被母親稱為敞豁子的院子,看起來齊整多了。也多了些安全感。一墻之隔,竟是兩個世界。這面的世界是我們家里的世界,那面的世界是我們村里的世界。我們經過這面墻,就到了我們村里的世界。從村里的世界回到這面墻里,就到了我們家里的世界。父親覺得自己一天的戰果已經很了不起了,就蹲在院中央的石床上梆梆地鼓搗他的旱煙鍋子。父親鼓搗的這些聲音就像是戰場上鳴金收兵的聲音。母親就恨恨地瞅父親,說他抽煙抽不夠。母親就引著我,去鄰居家的腦畔上的棗林里去挖了一棵棗樹苗。棗樹在陜北的坡坡道道上都是。可是我們家沒有一棵棗樹。父親出生的老宅子的鹼畔上有幾棵我們家祖上留下來的棗樹,可是棗樹下是一條村道。每天幾百人次穿過的大道上,根本留不了幾顆棗子。更為可恨的是,旁邊就是村里的小學,棗子成熟的時候,放學排成路隊的這些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娃娃們,走在路上,一人手里撿了一塊石頭捏著,等著到我們家的棗樹林。到了棗樹林,石頭瓦塊滿天飛,我們的棗子就像是下雨般地往地下落。所有的娃娃都像瘋了般地去撿著棗子吃。他們嘴里叼著,手里握著,有的還往書包里裝。到我們家摘棗子的時候,棗樹頂上象征性地飄蕩著幾顆棗。父親摸了摸我的頭,掉轉身子就走,背上背著來時準備裝棗的空袋子。在鋪天蓋地都是棗的世界的陜北,沒有一棵供我們家享用的棗樹。我對棗子的渴望令母親很傷心。在我們家搬到這個半山腰的第二年的春天,這場透雨,給我們一家人帶來無限的希望。母親指揮著我在剛打好的土墻旁栽了那棵從鄰居棗樹地鼓搗來的棗樹苗子。母親一邊干活,一邊給我說,桃三杏四,棗一圪蹴起就是。我聽出來母親話里的意思。只要這棵棗樹能保住命,當年的秋天我們就可以在自己的院落里愜意地摘棗子吃。當年有沒有吃到棗子,我忘了。我只記得,那年的春天,我和母親栽的不只這一棵棗樹。借著春天多雨的時節,我們幾乎把所有房前屋后的空地都栽上了。我只記得,不多時,我們就不再愛別人家的棗子了。我們的棗子已經足夠我們吃了。栽在土墻旁的這棵棗樹,我們對它的期望特別高。我們誰都不會在意遮風擋雨的土墻時,每個人都在關心著這棵棗樹的長勢。看著嫩簌簌的棗苗幾乎是躥著往上長,母親欣喜異常。我們在院子里端著碗吃飯。坐在凳子上的母親不時從碗里挑點東西給圍過來的一群雞象征性地喂點。這些雞看著筷子挑著的東西落地的方向,便會一股腦地飛奔過去爭搶著吃。這點東西是經不得吃的,搶到的雞便會飛跑著叼著食物,拼命地往隱蔽的地方跑,邊跑邊上下晃著腦袋往里吃,其它的雞不甘心,仍舊跟著跑著追著,到最后跑著跑著沒幾只了。這只搶到東西的雞便會將叼著的東西吐到地上,重新吃起來。剛散走不久的雞,又聚攏來了,都盯著母親的碗。有膽大的竟然跳著從母親的碗里往走叼。母親就站起來。母親端著碗,站著在院子里吃。雞群就像一群粉絲,爭搶著跟著母親。母親常常會走到這棵棗樹苗子跟前,用拿著筷子的左手撫摸棗樹苗。母親是左撇子。這棵棗樹苗子有時會成為我們一家人的話題。現在這棵棗樹長得有大瓷碗粗了。它幾乎靠著這面土墻長起來,然后歪歪扭扭地支開來它的枝椏,像一面大傘,遮擋住了土墻和下面的石碾子。我在注視那面土墻的時候,我同樣重新注視這棵棗樹。它的腰部是一塊傷疤,一尺多大小的一塊傷疤。
我撫摸著棗樹的傷疤。撫摸著棗樹傷疤的我就記恨起我們家曾經的那頭驢子。我不知道離開我們家的那頭驢子現在的命運。三十多年了,不知道它還在不在了,我似乎知道它對我們家的貢獻要遠遠大于一棵棗樹的貢獻,可是禁不住對它有些恨意。它差點要了這棵棗樹的命。驢子啃棗樹是它在石碾子上做活的空當。我們家的石碾就在土墻根底的這棵棗樹旁。石碾子是在我們家修窯洞合龍口的日子抬上來的。陜北人講究前院碾子后院磨的自給自足的生活。石碾子也被父親叫的幾十號村人呼喊著口號,從溝道里拉到半山腰。我們家的那頭驢子,在農閑時,大部分的工作時間是在石碾子上或者石磨上,石碾子上碾米的時候居多。每次碾完米,作為捎帶,是要碾一些黑豆錢錢。錢錢飯就是小米粥加點錢錢而已。我記得最多的是在年關逼近的時候,在碾子上碾糕面。用溫水泡了一夜的糜子米,撈干了在石碾子上碾。過來過去的那么點米,碾成一片氈子般的一片片的了。可能是驢子覺得一圈一圈地轉,實在是累了,實在是餓了。驢子本來是蒙了眼的,蒙了眼的驢子一圈一圈地轉得天昏地暗的。身不由己的驢子的命運就是來轉圈的。陜北鄉下發誓,最惡毒的就是變驢。驢子是最苦的吧,輪回轉世,變了驢子也就是最苦的了。當然這個誓言也就算是最為惡毒的了。驢子就不停地擺腦袋,用腦袋到碾子那個用木頭做的軸上去蹭,企圖蹭掉蒙在驢臉上的蒙眼。蒙眼一般是圍裙,兩條帶子恰好能拴在驢子的兩個耳朵旁。驢子蹭掉蒙眼后,就狠狠地咬了一口旁邊的棗樹。棗樹還嫩,棗樹的皮經不起磕碰。所幸的是它沒有被咬斷。棗樹的干是很硬實的。盡管小,它的主干卻有很大的韌性。你能看到左搖右擺的棗樹,無論怎么就是斷不了。棗樹的那種婀娜的身姿,是陜北大地的真正的舞者。在陜北大地上,棗樹是最具藝術氣質的一種樹。母親驚叫了一聲,母親的驚叫阻止了驢子再次對棗樹的襲擊。母親把驢的蒙眼重新整理好了,繼續干活。母親口里念叨著棗樹。我回來也看見了被啃咬的露出白皮的棗樹。我很心疼。我怕這棵棗樹活不了。在母親的指導下,我用一些布條把棗樹的傷疤給包扎起來。所幸的是它活下來了,而且長勢比其它的棗樹都好。大概是寄托了我們許多的期望,這棵棗樹才長得這么好吧。
三十多年了,土墻、棗樹、石碾,他們一起相依相偎地三十多年了。本來毫不相干的它們三個,把我們的東院站成一道風景,一道優美的風景。三十多年來,我從來沒這么審視過它們,從沒。當我再次注意到它們時,三十多年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