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原名賈亞紅,陜西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牡丹》《綠洲》等,出版短篇小說集《窗外陽光燦爛》。
東關街道上凡是認識她的人都叫她肉嫂。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正在肉架子上剔肉。遠遠地聽到有人叫她,就大著嗓門喊:哎,我娃你叫我吃奶呀嗎?啊哈哈。身后準備割肉的男人伸出一根指頭,戳了戳肉,又伸出了拇指,合成夾子狀,在肉嫂那豐肥的臀部捏了捏,說聲,暫時不吃奶,要吃肉哩。尻蛋子上的肉香,就像你胸前的那兩坨奶,不吃,光看一眼就能把人香死。肉嫂右手還在掄砍刀,左手閑下來,在男人的耳朵上擰了一下。哎,你得是皮癢癢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得是你媳婦這幾天沒捶你,看把你娃能漂死(漂,關中西府人的口頭語,意思是美的)呀不?肉嫂麻利地割下一片后臀肉,說,拿去,給三十塊錢行了。那人的饞性被勾引上來了,他嬉皮笑臉地說,你連稱都不稱,就要三十塊,你吃人呀?肉嫂斜瞪著大眼睛,說,你甭沒事找五了。你那肉,二斤一兩,連一分都不差。男人嘻嘻笑著,踅摸到肉嫂跟前,趴在她的肩頭悄聲說:我稱就稱,少了拿你那二肉饃饃添。肉嫂揚起一巴掌,順手就給了那人一耳刮子。那人捂著臉說,你咋打人呢?咋啦,我就打人哩。打的就是你這不干不凈的二貨,說著,左手叉腰,右手提著男人的后領,將男人掄了一圈圈。男人被掄暈乎了,站立不穩,一頭扎到旁邊的炒貨攤子上。瓜子撒了一地。炒貨張攆出來,罵道,嘿,你得是吃了豹子膽了,敢吃肉嫂的豆腐。你就不怕她手里那明晃晃的殺豬刀?
旁邊賣面條的、賣麻花的、賣水果的、甚至匆匆路過的人都聽了這話,不由得站住了,向肉嫂那邊脧。肉嫂手中的鋼刀足有五斤重,她不時地揮舞著鋒利的刀片肉,砍骨頭,剁脆骨。刀起刀落,寒光閃閃,大片豬被她割小,小塊肉被她片碎,再割成一縷一縷的,賣了出去。她的手不閑,手中的刀也不閑。不是一下一下仔細地割,就是使勁地砍,或者就是拿著柳葉刀認真地剔。刀似乎焊接在了她那胖嘟嘟的手上,刀到之處,寒氣逼人。割肉,不差分毫。剔骨,骨頭就像大狗啃過的一樣干凈。當她揮動著手中的刀時,她精神抖擻,勁頭十足,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像雞蛋一樣圓,額頭上沁滿了細密密的汗滴。一旦停下手,她就神情委頓,像三伏天的田禾一樣沒有一點兒精神頭兒了。
四月的陽光暖融融的,照在太白巷唯一一間土廈房的山墻上。那被風吹雨淋的泥皮像瓦盆摔碎的聲音一樣破爛不堪。陽光十分公允地照在巷子口那六層樓房上。樓房上的白瓷磚閃耀著潔凈的光。太白巷是鳳山縣城最熱鬧的地方。巷子丁字口是繁華的商業街,巷子往北,是鳳山縣的名吃城。在街道逛累了的閑人腳一斜,就鉆進了太白巷,進了名吃城放開肚皮海吃一頓。太白巷經過多年的改造,已是樓房林立,商鋪鱗次櫛比。這條巷子往北通往鳳山縣的三所重點學校,東關小學,城關中學,職業教育中心。每天早中晚上學放學時候,接送學生的人擁滿了巷子。巷口,有幾棟新嶄嶄的樓房。兩棟六層樓房中間夾著的低矮的土坯房,就是肉嫂家。房子灰頭土腦的,就像一個病久了的人一樣沒有一點兒神采。房檐上,被煙熏火燎的小椽又黑又細顯示著建造年代的久遠。廈房那低眉順眼的模樣與這個日益現代化的縣城極不相稱。更與整個巷子不相稱的就是肉嫂。閑下來的肉嫂坐在肉架子前發呆。她心不在焉,神情恍惚,仿佛被人抽取了主心骨。門前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叫賣聲喊成一片。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腳底下的某一坨地方,幾乎要將那坨地面看穿望透,全然不顧她手中的刀口閃爍著凌厲的寒光以及由于寒光的逼迫而萎縮了的毛茸茸的陽光。她流露出一種勉強的忍耐,神思像鳥兒一樣翱翔在九霄云外。她看起來在用冷漠避開周圍的喧囂,那層冷漠的外殼像遮陽傘一樣將她安安全全地罩住了。她高高的身材,全身各處的肥肉不堪束縛使勁了本事往外逃逸。她手指頭肉呼呼的,骨節與骨節相連處都似箍了一個圈。她的臉蛋下墜著,鼻子被夾得小而平。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似乎總睡不靈醒。她站在肉架子前,一不吆喝二不招呼。偶爾,她那肥厚的嘴巴囁嚅著,像在喃喃自語,又仿佛在輕輕地訴說。當她嘬起嘴巴長長地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來,嘴里不由得發出噢哦的聲音,又像是對這個冷漠的世界發出驚嘆。她的眼睛偶爾會睜大,看人時那黑色的眼珠亮亮的,似乎要探入人的內心看個究竟。她不厭煩被人從另一個世界拽了回來,睜大了眼睛看著對方。她聽見有人叫肉嫂,迅速轉過頭來。面前的嘈雜,車聲,人語她還能忍受。她健壯的身體流溢著旺盛的生命力。她邁動腳步,微笑在臉上涂了薄薄一層。她咧開嘴唇,嘴角上揚,問道,要什么肉?五花肉?瘦肉?里脊還是排骨?來人在肉架子前逡巡,猶豫,一時沒了主意。他在肉架子前躑躅良久,甚至伸出一根指頭摸摸肉皮是否新鮮。肉嫂又問,干什么用?那人回答,包餃子。肉嫂一聽,抬頭瞥了那人一眼,然后踅到肉架子前,抓住鐵鉤搭上掛著的一片后臀肉說,要多錢的?那人掏出十元錢。肉嫂稍稍張了張眼皮,掄起手中的砍刀,搭在那片白生生的肉上,手輕輕拉。那一拉,手腕上的力量灌注得十分均勻,像書法家手握狼毫筆,在白宣紙上輕捷地寫了一豎,又像畫家在畫布上看似隨意地一撇,一脈山峰便躍然紙上。隨著刀刃和皮肉親密接觸發出的響聲落地,一片白花花的肉便到了她的手中。她看似用力極輕,其實,力量都用在了刀刃上。那把沉重且明光閃閃的砍刀,在她的手里,像一個又輕又軟的絲綢手絹。顧客幾乎驚叫了起來。他不明白這個身形肥碩的女人,手法竟然這樣敏捷。他死盯著肉嫂手上的那片五花肉,白色的厚膘下是鮮紅的瘦肉。肉質細膩,肉皮光亮。他張了張嘴,腦子里的疑問像金魚吐泡一樣冒了出來。肉嫂已將肉放在電子稱上,然后迅速脧了一眼那串紅色的數字,說,十元。顧客將肉提在手中掂了掂,又望了望那臺電子稱,張了張嘴。肉嫂已不耐煩了,說,十元,一點兒也不會錯。
顧客提了肉,去附近地菜攤上稱,果然一點兒也不差。
肉嫂只有揮動砍刀割肉時才雙眼放光,胖臉上是一副愉悅的神情,暗黃色的臉龐上泛起了一層紅暈,像一個害羞的女孩兒一般。
肉嫂叫柳萍萍,四十五歲,喪偶。
1984年的柳萍萍是鳳山中學的風云人物。她的大名遠揚不僅僅因為她長得漂亮,還因為她的做派潑辣,性格外向,經常有一幫不愛學習的男生追隨著她。鳳中校園里常常發生群體性斗毆事件。這些事件的起因,百分之八十都是為了柳萍萍。柳萍萍穿著時髦,還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女中學生夏天能穿件的確良襯衫已很滿足,但柳萍萍卻穿著喬其紗裙子。她個子高挑,身材苗條,粉紅色的喬其紗裙子勾勒出她柔美圓潤的線條。她扎一把馬尾辮,頭發黑而濃密。馬尾辮隨著她走動的身子一搖一擺。她一路走過去,總引得男生吹口哨。就連女生也為她清新脫俗的氣質傾倒。
柳萍萍的普通話很是標準,在滿是關中秦腔的學生中就特別得惹眼。她負責鳳中的廣播室。每周星期一,由她主持升國旗儀式。在三千多青年學生的注視下升旗,然后進行國旗下的演講。她舉止端莊大方,站在高高的旗臺上就如一朵清純潔白的百合。柳萍萍在每天六點半就來到學校,打掃廣播室,打開放大機,播放她選擇的音樂磁帶。一段音樂結束之后,她坐在話筒前,開始了早晨的播音。她那甜美的聲音將住校的兩千多名學生從睡夢中喚醒。每當早飯、午飯、晚飯鈴聲響起的時候,伴隨著饑餓而來的是柳萍萍的播音。她的聲音就像一粒粒種子一樣播在了青春期的男生的心田。
那次打架,全校沸沸揚揚,而她卻蒙在鼓里。高二八班的歐思明和高三十班的劉志強在學校操場上干了一架。歐思明提一塊半截磚頭在劉志強的腦袋上狠拍了幾下,將劉志強的腦袋開了瓢。他們帶來的同學打成了一疙瘩。最后,保衛科報了警,城關派出所立了案。歐思明交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來,歐思明早已在暗戀柳萍萍。他是全校出了名的壞學生。他手下的二十多個兄弟,按照他的吩咐,暗中盯柳萍萍的梢。那天晚自習下了,雷陣雨瓢潑而下。柳萍萍剛走出教室,就碰見了同住一個巷子里的劉志強。他打著一把黑布傘,見柳萍萍沒有拿雨具,就邀她同行。
這一幕,被剛趕過來的歐思明瞧見了。他一下課,就跑到男生宿舍去找見了一件黃雨衣。雨衣壓在床底下皺巴巴的,他打來清水,仔細擦洗撫平了。跑到教室門口,見柳萍萍被人接走了,就火冒三丈。誰這么大膽,敢撬他的女人?他吆喝一聲,便帶了幾個男生沖到校門口,看見柳萍萍鉆進一個男生的傘下,兩個人挨得很緊。見此情景,他吩咐手下去看看那打傘的男生到底是誰?自己站在雨中狠狠地跺腳,濺起的水花將褲腿打濕了都渾然未覺。
劉志強是在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被叫出去單挑。他剛把人集結起來,就挨了一板磚。
劉志強被送進醫院。醫生確診為腦震蕩。適逢高考,別人都上了考場,而他卻只能躺在醫院里。
柳萍萍的爺爺是鳳山縣有名的商人柳宗憲。他先是以百貨商店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后來開了商行、糧行、茶莊、飯店。到解放前,他已是鳳山縣商會會長。但他為人倨傲,不愿給國民政府的縣長進貢,被縣長以私通共匪的罪名誣陷,下了大獄。飯店、糧行、茶莊都轉了出去,只剩下了百貨商店。他出獄后看透了世態炎涼。一家人過得清平但知足常樂。合作化了之后,兒子就在供銷社上班。自己守著太白巷的祖屋。他教育子女要勤儉持家,一家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柳宗憲過世后,柳萍萍的父親開了茶葉店,賣茶喝茶,逍遙自在。柳萍萍只想考個政法大學,當一名律師,主持正義。沒想到因了她的原因,鄰居劉志強卻被打成腦震蕩。
下了學,柳萍萍就去醫院看望劉志強,安慰他,鼓勵他,讓他好好養病,來年再考。星期天也去醫院,將母親包的餃子、烙的油餅拿給劉志強吃。劉志強躺在病床上,看著柳萍萍在病床前忙碌,就想,這是不是就叫因禍得福啊。全校有多少男生在暗戀著柳萍萍,自己也不例外。每一次去學校,他都會去柳家叫柳萍萍,兩人邊走邊聊,一會兒就到了學校。他喜歡柳萍萍那甜美的聲音和流利的普通話。柳萍萍的母親是西安的知青。她傳給柳萍萍的不止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還有美貌、嗓音,以及大家風范。劉志強只要一聽到那甜甜的聲音,身體就不由得打顫。
柳萍萍幾乎是來去匆匆。她不是急著去廣播室,就是去茶葉店換父親回家吃飯。劉志強遠遠地瞧著柳萍萍那粉紅色的連衣裙,不由得加快腳步,想追上去。就是不說話,只要聽到她咯咯的笑聲,就已經很幸福了。
劉志強的確是因禍得福了。當他假裝昏厥而讓前來看望他的林萍萍驚慌失措時,乘機吻了柳萍萍的嘴巴。柳萍萍驚呆了,幾乎跌倒在地。
劉志強出院后,拿了高中畢業證,就在巷子口擺起了水果攤,攤位正在柳萍萍家的門口。
柳萍萍和劉志強戀愛了。本來可以考上大學的女孩一旦墜如愛河,任憑父母怎么勸也如犟牛一般,誓不回頭了。
太白巷日漸繁華。柳萍萍和劉志強租了臨街的門面房賣干鮮水果蔬菜。
劉志強的父親從食品廠退休后開了一家鮮肉店。豬肉生意越來越紅火。劉志強先是去鄉里買生豬。拉到食品廠廢棄的倉庫里和父親一塊兒殺豬。后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開了屠宰場,開上卡車去收豬。他買通關系,將檢疫過的豬肉批發進超市里,再也不用自己賣肉了。
劉志強瘦而高,一雙大眼睛閃爍著精明的光。他將自己收拾得清爽而干練。常年穿西裝扎領帶,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皮鞋打得黑而亮。從背影看,不是個經理就是廠長,誰也不會將他與豬肉和刀子聯系到一起。
劉志強殺豬的手法嫻熟,一把柳葉刀攥在手里,如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一般精準而熟練。他殺豬干脆利索,做出來的豬肉白亮白亮的,顏色特別周正。他先用柳葉刀將嚎叫著的豬捅倒,燙豬拔毛,最后用捅條將豬的全身乃至四肢捅個遍,然后用氣筒往豬身上打氣,直到豬四肢朝天,渾身滾圓,才刮豬毛。毛刮過后,再開膛破肚。劉志強規定,一天只殺一頭豬。每天都要殺,絕不間斷,絕不偷懶。當他握住鋒利的殺豬刀時,他已是激情飽滿、欲望如火一般燃燒了。他的柳葉刀有一尺長,三寸寬。刀把兒油膩膩的十分光滑。刀口上的光線和陽光一對接,便如同寒冬里的冰凌一般凌厲而冷峻。
殺完豬,劉志強便將豬肉扔到案板上,轉身進了里屋,泡上一杯濃茶,長長地躺在竹躺椅上閉目養神。此時此刻,劉志強手臂酥軟,渾身軟得像面劑子一樣了。他像是剛從女人肚皮上下來的色鬼一樣力氣微弱,直冒冷汗。他四肢不收,認真地喘氣。仿佛剛徒步走完了上百里山路,終于到了歇腳的地方,便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起來了。
劉志強喃喃地說,緩一緩,讓我緩一緩。他微閉著眼睛,沉浸在如夢如幻的想象之中:柳萍萍那潔白的鵝蛋臉,那一雙又大又亮的毛眼眼微微地眨動,尖尖的鼻子尖上血管隱約可見。她的頸子尤其白,常年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卻透出一種自然美。她躺在床上的媚態和凹凸不平的身體逗弄得他直上火。他翕動著鼻子,將女人那特有的芬芳吸進肺腑,然后在口腔中仔細地搗碎,咽下去,吞進腸胃,隨著血液的流動而涌遍全身。
他一想起女人,就將手持柳葉刀殺豬那酣暢淋漓的感覺丟在了腦后。他恨不得馬上起身回家,將心愛的女人摟在懷里親吻揉搓。這樣一想,他再也躺不住了,站起來將殺豬的鉤搭、砍刀、通條、氣筒、鐵刷等物件收拾好,吩咐伙計,將肉抬出去或者批發了。
劉志強是在天色還沒有暗下來的時候踏進雜貨店的。柳萍萍靠在雜貨店的柜臺上和一個街坊聊天。看見男人進來了,她張了張眼皮算是打了招呼。她漫不經心地磕瓜子、吐瓜子皮。那個人盯著柳萍萍那紅潤而線條飽滿的嘴唇說話。
劉志強進了門,一腳將趴在馬扎上睡覺的黃貓踢飛,罵了一句,老騷情,還不快滾!說完,又氣咻咻地進了里間,摔碟子砸碗。似乎氣還未消,又踅出來說,天都啥時間了,咋還不做飯?鄰居見狀,識趣地走了。那人剛走,劉志強就關了門。柳萍萍問,咋啦?神經病犯啦?劉志強一語不言。柳萍萍以為,男人勞累了一天,回家來吃飯,而自己卻和人諞閑話,男人不高興了。她轉身去灶房做飯。
劉志強幾步跨過來,從柳萍萍手中將芹菜奪下來,摔在案板上,抱住女人在她的臉上、脖頸上狂吻。柳萍萍嗤地一聲笑了,戳了男人一指頭說,我當是神經病犯了,卻是這病犯了。
她明白男人對她愛得太深了,深到幾乎霸道的地步。她出去辦事,回到家,劉志強都要詢問她跟誰出去的?辦的啥事?見的啥人?還要翻她的包包,嗅聞她的衣服上有無男人的味道。他下鄉買豬,出去幾天,回到家,顧不上洗臉洗手就摟緊女人,幾乎要將女人的身子勒斷。他不讓柳萍萍出遠門、會親友,要是非去不可,他必定扔下手中的活兒,陪她去。他每個夜晚都要摟住柳萍萍親熱一番,折騰得疲乏極了,才抱住她酣睡。柳萍萍感動丈夫的熱愛、疼愛,滿足于他的寵愛,但是,家庭生活的瑣碎太多,纏得她沒有閑心情去想感情的事情。劉志強是甩手掌柜,從不幫柳萍萍一把,就是笤帚擋在腳下,他能跳過去,都不會扶一把。漸漸的,柳萍萍厭倦了他的無窮索要和毫不體貼。她站了一天柜臺,伺候老人吃了飯,輔導娃娃做完作業以后,累得渾身沒一點力氣了。她多么希望男人能夠幫她一把,哪怕是洗幾個碗,也是減輕了她的負累呀!當她拖這疲倦的身體躺倒在床上時,劉志強已經猴急了,邊撕扯她的內衣邊拽她的雙腿,用盡力氣掰開她的腿就進入了。
一天早上,當她睜開腫脹的雙眼看見劉志強那副滿足的神情后,她忽然明白:男人愛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對她的索要是這樣蠻狠和霸道,全然不顧她的感受。當她明白了這一切之后,對性就厭倦了。面對男人熾烈的欲望,她只能勉強應付著。她那細如螺紋的情感被生活的沙礫打磨得粗糙不堪。她負擔著的不僅僅是男人的愛,她更要付出全部情感來操持這個家。四個老人要她贍養,盡管老人們生活能夠自理,但是老人年齡都大了,不時生病,一會兒要買藥,一會兒要打吊針。還要買菜買米,衣食住行,啥事都要她來操心。她成了兩個家的主心骨了。隨著老人年紀的老邁,孩子的成長,她肩上的擔子愈發沉重了。她渴望有個人來幫她一把,哪怕在關鍵時刻出出主意或者一句鼓勵的話都會讓她舒心的。
劉志強的生意越來越大了。他承包了縣肉聯廠的一個屠宰車間,雇傭了十幾個工人。他要去更偏遠的山區去買生豬,要聯系買家。家里的事很少過問。一回到家里,就關了門,抱住柳萍萍求歡。柳萍萍的父母也知道劉志強這個毛病。他們數說過幾回,都被劉志強頂了回去,只好裝聾作啞,對小兩口的事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劉志強進了門,顧不得吃飯就要上床。柳萍萍只好依著他。雜貨店的里間有一張竹板床,是柳萍萍中午休息地方。柳萍萍脫了衣服,還沒蓋上被子,劉志強已迫不及待地扒光了自己。他像一個餓急了的人,看見白饃饃,一口咬在嘴里,卻干澀難以下咽。他撫摸柳萍萍的身體。當他的手搭在女人潔白豐滿的胸脯上時,他的腦海里不禁浮現出剛殺完的豬那白亮白亮的肉皮。他的指頭不由得使上了勁,抓住女人的乳房狠勁地揉搓。他抓住女人豐腴的雙腿,嘴里咕噥著說,不要蹬動,消停一點兒。女人那肥碩而潔白的身體將他的眼睛耀花了。他恍然看見一頭肥壯的已刮光了毛發的豬靜靜地躺在案板上。豬的肚皮滾圓,腰吊腿短,肥大的頭顱向上仰著。他仔細打量著白里透紅的豬皮,暗自忖度,肋條肉五十斤,里脊肉三十斤,后臀肉四十斤。頭蹄下水除外可以賣一百斤凈肉。他腦子一轉念,就算出了總計賣一千八百元。凈賺八百。他這樣一想,又忍不住伸手撫摸眼前的身體。女人因為太冷,身體微微地抖動。他的手撫在女人的肚皮上,女人的下體就呈現在他的眼前。他想,要用刀子從豬的屁股眼向上挑,再輕輕一拉,隨著嚓的一聲,豬的肚皮如同兩扇門嘩地打開了,腸腸肚肚溢了出來…….
柳萍萍看著男人發呆,抬腳踢了他一下,張嘴便罵,不弄了拉倒,我燒飯去呀。
劉志強猛然驚醒了,他啊了一聲,又低頭看了看女人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他長長吸了一口氣,將一團冷冽的空氣蓄在丹田,然后撲下身子,趴在了女人的身上。可是,任憑他怎么努力,卻怎么也進不去了。
劉志強不明白,自己只有三十五歲,正值男人的黃金時段,卻怎么不行了呢?一旦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性能力后,便像秋霜殺過的田禾一樣萎靡不振了。他去醫院男性科檢查,醫生說他沒有器質性問題,可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不用吃藥。他又去找中醫大夫,用偏方治療,甚至不惜花本錢,去臘驢肉廠子批發驢鞭來吃。他吃壯陽藥,吃得直流鼻血。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一頭二百斤的大肥豬能抱上案頭。他將柳萍萍像扛面袋子一樣扛在肩頭,摔在床上,三兩下就扒光了女人的衣服。有時候,他一把就將女人的內衣撕爛了。他的身體像即將爆發的火山一樣激情奔涌,只等待找到宣泄的出口。他輕車熟路就擺平了女人。然而,他依然不行。灼熱的巖漿沒有涌到下體,那個曾經雄赳赳氣昂昂的物件像爛抹布一樣蔫塌塌的。
柳萍萍看著男人被情欲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樣子,心里難受。她偎進男人的懷抱里,摸他,揉他,親他。但凡能想到的法子她都想到了。男人依然不能行房。
劉志強開始在屠宰場里住宿了。他白天收豬,晚上就和伙計們在簡易的辦公室里打牌。他坐在麻將桌前摸麻將壘麻將。麻將那歘喇歘喇的聲音像砂紙一樣將他的燥氣戾氣打磨掉了。他忘掉了自己的煩惱,也忘記了豬欄里哼哼的豬在等著挨宰。還有幾家過紅白喜事的人已下了訂單。他全神貫注地摸牌碼牌。他不在乎輸贏,而是用麻將來填塞心靈深處的那個黑洞。他連豬都不殺了,叫來鄉里一個殺豬的人操刀。
夜深了,柳萍萍站在雜貨店門口向太白巷口張望。男人已經一個禮拜沒有著家舍了。他甚至沒有打電話。柳萍萍等著他回來吃她包好的茴香餡餃子。就是回來不干事,嘮叨幾句,都是暖人心的。柳萍萍從來沒有一個人睡過。小時候和母親睡,大了些,就和奶奶睡。嫁了人,鉆進男人的懷抱里睡才踏實。劉志強不回來,她一夜一夜睡不著。半夜里,從噩夢中驚醒,她叫,志強,志強。沒有人應答。她一摸身邊空蕩蕩的,心里就沒著沒落的。偌大的一個臥室,好像一個囚籠。她被固定在其中,被噩夢拖入深不見底的黑暗逃不出來。當晨曦那纖巧的觸角從窗簾縫里小心翼翼地探進來的時候,她才擺脫了噩夢的糾纏,跌入到明晃晃的現實之中。一連幾個晚上的失眠,使本來線條圓潤的女人黯然失神。她像一粒蒙上了塵土的珍珠,再也沒有了從前的光鮮了。
柳萍萍等著男人回來,不要他干活,只要他躺在她的身邊,扯雷一樣響的鼾聲,她也可以安然入眠。她在巷子口等得焦心,見了去東關的人就捎話,讓男人趕快回來,家里有事。
劉志強是在輸光了口袋里所有錢后回家的。他一進門就吆喝柳萍萍趕快拿錢。柳萍萍見男人心情不好,忙泡好了茶,拿軟語煨他。志強,怎么才回來?我等了你一個禮拜了。你想吃啥?我給你做去。
劉志強瞪了女人一眼,不耐煩地說,你等我做啥呀?
柳萍萍說,我給你做了你愛吃的飯食,還給你買了一件襯衫。
劉志強在這茬上不搭言,喝了一口茶,問,你身上有多少錢?
柳萍萍問,做啥呀?
男人早不耐煩了,翻著白眼說,買豬呀。
柳萍萍說,錢我有哩。但是你必須回家來住。
劉志強吭地一聲笑了,女人似乎瘦了許多,臉也窄了黑了,眼圈烏青。就將那句粗蠻的話咽了下去。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說,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這一次,劉志強終于尋回了男人的自信。大概他的腦袋里再也沒有肥碩的豬,而成了一塊塊麻將了。摸麻將跟摸女人一樣同樣有快感。
劉志強拿上柳萍萍給的錢去收購生豬。豬收回來,他殺豬、賣肉,忘記了女人和麻將。他一心一意地殺豬,活兒做得細致又漂亮,上門的生意不斷線。
他連續殺了十幾頭豬,回家換衣服,順便改善伙食。晚上,他摟住光溜溜肉呼呼的女人,想得要緊,下面卻又不行了。
柳萍萍再也不讓劉志強殺豬了。她讓男人在雜貨店賣貨,自己去了東關肉聯廠。她和伙計劉玉峰開著農用三輪車,走村串鄉地收豬。甚至去了西邊的千縣、龍縣。她坐在副駕駛座上和伙計聊天。一進山,眼目所及不是青山就是綠水。山峰連綿不絕。人家在山垴垴、溝洼洼里住著。柳萍萍站在車上扯長了嗓子吶喊,但是,群山無聲地注視著她,她只聽到了自己的回聲。她想撲到氈條一樣厚實的綠地上去滾一滾。她跳下車,一腳下去踩了空,撲在了溝坡底下。她趴在山坡上仔細地喘氣。她嗅聞著山的土腥味兒、青草味兒,還有草藥味兒。她要將清新的山的味兒全部吸進腹腔。此時此刻,她的眼睛像被清水洗濯了一般純凈,頭腦里再也沒有生活中的煩惱和羈絆。她想大喊,想跳躍。她朝著劉玉峰吶喊,哎,劉玉峰,你下來唦!
劉玉峰端坐在駕駛室抽煙,他不明白,女人對山有什么激動的。沒見過山?真是沒見過世面的女人。他想說,山是用來游覽的,不是用來居住的,如果長住山里,會將你憋死,把你逼瘋。他自己就是從山里出來的,他渴望進入城市,過現代化的生活。他像看瘋子一樣看著這個漂亮的女人滾爬在青草坡上。
劉玉峰只有十八歲,他剛從學校畢業就進了城給劉志強當伙計。他靦腆得見人就臉紅。他手腳勤快,深得劉志強喜歡。劉玉峰太熟悉山中的生活了。他也知道山里人家住在大山深處的皺褶里。山里人一家種幾十畝玉米,糧食多,舍得喂飼料。青草和糧食喂出來的豬毛色亮,不搭催肥添加劑,豬肉的味道十分純正,顧客都愿意買。
柳萍萍趴在山坡上不愿意起來。她伸長了四肢,伸展腰身,頭枕雙手,眼望藍天。一團一團的白云像豐收了的新棉花,浮在山頂上就像給大山圍了條潔白的紗巾。白云飄呀飄,一會兒成絲成縷,一會兒又聚成團擠成堆。山里的空氣清新可口。天空如水洗過一般純凈。山里更是寧靜,空氣一動不動,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呆在這兒,就連呼吸都是嫻靜的。她長長地吁氣,要將壓在胸腔里的怨氣怒氣吁出去,再吸進清新可口的空氣。柳萍萍全身放松,忘記了生活中的煩惱,把一切憂慮從她的血液中、肺腑中剔除出去。她一動不動,一會兒就睡著了。
劉玉峰等得不耐煩了,打開了三輪車的門,跳下了溝坡。久違了的青草味兒迎面撲來。他三兩步就奔到了溝坡下的河邊。河水淙淙流淌,河底的水草和石頭清晰可辨。他來到河邊,掬起水就喝。河水清澈、清甜、清涼。他又撩水在岸邊的草棵上、石頭上。頓時,石頭和草都水靈靈的了。他脫掉鞋,噗通一聲跳進河里。他的褲子全濕了卻全然不顧。劉玉峰仿佛回到了童年。他在山坡上放牛。牛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他在河里捉魚蝦。山里靜極了,只有牛吃草的聲音雨點兒一般不時地飄過來。他似乎忘記了他是放牛的小男孩,他變成了一條魚在清凌凌的河水里盡情地游弋。
劉玉峰沉湎在往事之中。他脫掉衣褲,走到深水處鳧水。水草撫摸著他的肌膚。他忘記了職責,也忘記了年齡。他游得忘情。當他猛然站起來的時候,他的思維凝滯了。
柳萍萍就站在岸邊,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看。
劉玉峰將自己的身體團起來,貓著腰,像一只受驚了的雄獸倉皇地撤退。柳萍萍跑過來,抓住了劉玉峰的胳膊,將他往自己的懷里拽。女人那青草一樣新鮮的氣味兒劈頭蓋腦地澆下來,劉玉峰幾乎無處躲閃,便被罩了個嚴嚴實實。
柳萍萍捕獲了獵物一般興奮而無處下爪。她在男人裸露著的肩頭不住地親吻。她雙唇濡濕,像一團盡情燃燒的火焰一般在扭曲中釋放著精神能量。劉玉峰從來沒有過這種猝不及防的刺激和體驗。他驚慌失措,滿臉潮紅,任憑柳萍萍裹挾著滾入在青草灘里。
柳萍萍坐在三輪車的駕駛室里一語不言。她似乎沉浸在粉色的記憶中不可自拔。劉玉峰發動了車。車子在山路上歪歪扭扭地蹦跳。柳萍萍的眼睛盯著遠方一眨不眨。
劉玉峰終于在深山深處找到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養了三頭黑毛豬。劉玉峰和主家談價錢。柳萍萍依然一語不言。劉玉峰進了豬圈,抓住豬的耳朵往處拽。豬那刺耳的嚎叫聲像一把錐子攮疼了柳萍萍。劉萍萍猛然醒了。她抓起住鉤搭,沖進豬圈,手一揮就將鋒利的鉤搭扎進了豬的下頜處。豬劇烈扭動著肥碩的身體,嚎叫的聲音更加尖刻了。柳萍萍下手狠而準,她全然不顧豬的扭動和嚎叫,拽住鉤搭死不丟手。她將鉤搭輕輕一兜,豬痛苦的聲音讓人不忍聽聞。她牽著豬,豬再不敢掙扎折騰,順溜溜地跟著她走。她將豬牽上了搭在車廂上的木板,牽進了車廂。當她取下沾滿血滴的鉤搭時,豬縮在車廂角落里一門心思的喘氣發抖。豬不停地抖動,豬毛像深秋的松針一樣挓挲著。柳萍萍伸手在豬身上摸,嘴里不停地啰啰地叫著,豬像聽到了催眠曲一般,趴在車廂上一動不動了。
柳萍萍將三頭肥豬弄進了車廂,付了錢,就鉆進了駕駛室。
柳萍萍在殺豬前要做的唯一工作就是磨刀子。她有兩把柳葉刀,一把砍刀。她像一位上臺演出的演員,磨刀是她的裝扮。
陽光很好。天空的顏色也很純正。柳萍萍端出小凳子,拿出磨刀石,手中的柳葉刀萎靡不振。劉玉峰端來了一碗清水,放在她的腳邊。劉玉峰說,叫我來。柳萍萍將刀子握緊,一語不言。她將全部的心思放在了刀子上。她有點兒討厭劉玉峰了。劉玉峰還未察覺,站在那兒要刀子。他說,女人家,耍什么刀子。給我,叫我磨。柳萍萍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唾沫,說,看把你能的。我的刀子我磨。
劉玉峰呆在那兒沒話可說了。自從那事后,柳萍萍似乎變了個人。她動不動就沖他發火,看見他就不耐煩。他想和她親熱,發現再也沒有機會了。柳萍萍對他的熱情無動于衷,他只好賣力地干活,以討得女人的歡心。可是,無論他怎么殷勤,柳萍萍就是不待見他。
柳萍萍蹲下身子磨刀子。她右手握緊刀把兒,左手兩根指頭按住刀子,在磨刀石上不停地滑動。劉玉峰往刀口上淋水。刀口上的污水像眼淚一般流了下來。她磨一會兒,刀把兒就換到左手上,磨另一邊。她的眼睛盯著來回拉動的刀子,刀子上的光線漸漸的明亮了。刀子和陽光一對接,便神采飛揚了。柳萍萍沉靜內斂,眉眼中透出一絲壓抑著的愉悅。她拿起刀子一晃,刀子將院子里晦暗的光線一下斬斷了。刀子寒光四射,激情飽滿。刀子的意思也就是柳萍萍的意思。她抓住刀子的手把兒,眼睛里含著笑意。豬已被三個壯漢摁倒在案桌上。豬猛烈地掙扎也無濟于事了。柳萍萍走到案桌前,伸出潔白細膩的右手,在豬的耳朵旁輕輕地搔。她嘴里哼著,啰啰,啰啰。豬像瞌睡了一般停止了蹬動。柳萍萍將柳葉刀橫咬在嘴里,右手抓住豬的前胯,左手將豬的兩片嘴緊緊地捏住,用力將豬頭往后一扳。隨后,右手抓住刀柄,刀尖朝豬脖頸處斜捅進去。她進刀極準極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豬已經閉上了眼睛。
柳萍萍將豬放倒后,男人們接豬血,燙豬毛,刮豬毛。柳萍萍提著砍刀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著再一次登臺演出。
豬已經收拾干凈,顏色白亮而周正。柳萍萍握緊了手中的砍刀,睜圓了眼睛,走向懸掛著的豬。她目光炯炯,激情飽滿,像一位書畫家站在白色的宣紙旁謀篇布局,又像一個繡花女在白色的錦緞旁躊躇滿志。她右手在豬的肥肉上不停地摩挲,手指一寸一寸撫過,像在撫摸愛人般情意款款。她將豬身上那白膩的肉摸了個遍。她緊閉住嘴巴,滿足的神情像汗水一般從面部流了下來。
柳萍萍迅速將豬肚子劃開。她扔下手中的砍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像一位作家剛完成了長篇小說,長吁一口氣,眉眼中流溢出疲倦和滿足。
柳萍萍在殺豬的時候,劉志強安逸地躺在竹躺椅上曬太陽。劉志強每天早上打開雜貨店的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上等好茶,放在茶海上,然后燒水泡茶。他將第一盅功夫茶湯慢慢喝進肚里。柳萍萍已經在廚房吆喝著吃早飯。早飯吃畢,劉志強送女兒上學。柳萍萍提上裝刀子的褡褳走出了太白巷。劉志強將雜貨店收拾干凈,搬出竹躺椅擱在店門口,紫砂壺里泡著明前茶。他一邊喝茶,一邊瞅視著巷子里那些匆匆的腳步和身影。小孩兒伶俐的腳步邁過去,女人們清脆的腳步走過去,老男人拖沓的腳步逶迤過去。劉志強一壺茶也呷完了。
他學會了從腳步聲猜人的相貌,由相貌猜人的性格;由穿衣猜人的氣度、氣韻。當然他看的最多的是女人,且是年輕女人。有的女人腳步伶俐,背影迷人,他就想她一定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待女人轉過身,他會有些失望。他又從女人的氣色上判斷女人是否性欲旺盛。他看女人看出了經驗,以至于當一個女人步履匆匆地從他眼前過去,他只需瞟一眼,就會知道這個女人昨晚的性生活是否滿足。他尤其愛看女人的三圍。一個女人相貌姣好與否都是其次,關鍵要三圍標準。有些女人膀大腰圓,沒有一點兒女人味兒,摟在懷里,就像摟著一個棉花包子。劉志強由看女人而浮想聯翩,他幾乎沉浸在對性感女人的想象中不能自拔。當有顧客走進他的店鋪時,他渾然未覺。人家要什么貨,三聲兩聲喚不醒他。
他開始做白日夢,幻想自己與一個個性感風騷的女人在床上翻滾。柳萍萍殺了一天豬,到了晚上,渾身酥軟,沒有一點兒力氣,躺在床上任男人擺弄。劉志強對柳萍萍的木然很是惱火。他翻身下來,而她已經扯起了鼾聲。
劉志強將巷子里的女人引到床上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用眼神將女人揉搓了個遍,女人一見他就酥軟成了面團了。
全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最后知道的才是柳萍萍。她和劉志強鬧了幾回,索性將屠宰場轉讓出去,自己也守在雜貨店里,看住劉志強。
太白巷人來人往,車流穿梭。接娃送娃的家長一天兩趟將巷子涌得嚴嚴實實。柳萍萍在店門口擺上了水果攤讓劉志強打理,自己將雜貨店重新裝修了弄成了小超市。
劉志強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抽空就轉到隔壁的棋牌室去打麻將。打麻將上了癮,將他的水果攤撂在了腦后。柳萍萍忙著打理兩個攤子,好在女兒大了,下了學幫她賣水果。她去做飯。劉志強打麻將上了癮,就去巷子里的賭場去撈本錢。開賭場的人也放高利貸。劉志強輸光了錢就想撈回來,就借高利貸。他越賭越上癮,甚至幾天不回家。當他的借條打到四十萬時,放高利貸的就把他趕出了賭場。劉志強回到家,吃飽喝足就昏昏大睡。他全然不顧柳萍萍的哭泣和勸告。
劉志強在外面胡混了幾天,就被放高利貸的捉住了。高利貸已經滾到了五十萬,再不還就要剁他的胳膊。
劉志強喝了農藥,死時才四十歲。柳萍萍躺倒了。當她掙扎起來的時候似乎老了十多歲。原來那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瞇起來了。她像一枚被秋霜殺過的樹葉一般,沒有一點兒精神頭了。
每天晚上,她就像牛愁刀子一樣發愁上床睡覺。她的胳膊撂在身子兩側,手在被單上不停地摸索。黑暗十分大度地擁抱住了她。她的內心空蕩蕩的。她輾轉反側,怎么也合不上眼。她將枕頭抱在懷里,心里稍微安靜了許多。她漸漸進入夢鄉。但是,噩夢的大手將她又拋回了空虛與黑暗中。她睡不著,身上、肌膚上癢得難受。她坐起來,用手抓。但抓到哪里,卻不是癢而是痛。她忽然明白,她不是身癢而是心癢。她坐在黑暗中,等待困倦來襲,巨大的困倦會將那種抓不著摸不到的癢打敗。
柳萍萍再也睡不著了,她下到地上,從門背后的褡褳里抽出了殺豬刀。借著窗外的月光,她看見刀子上銹跡斑駁,刀口老鈍。如水的月光照在刀子上毛茸茸的。柳萍萍摸出磨刀石,在朦朧的月光下磨刀子。暗夜里刀子發出的聲音十分空靈。那嚓嚓的磨刀聲,就像粗糲的砂紙打在了她的心上,將她的心癢打磨掉了。她動作熟練地磨刀子,心里漸漸平靜了。當她將兩把柳葉刀磨得寒光閃閃的時候,困倦來襲了。她將刀子用新毛巾包裹住放在枕頭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柳萍萍在雜貨店的門口支了個肉架子。她磨好的刀子終于派上了用場。她愛摸肉。大肉那肥厚的肉感讓她感覺到踏實。她耍刀子。柳葉刀十分輕巧地搭在肉上,砍,剁,切,割,刀子用鈍了。晚上再磨。沒有顧客的時節,她的手上依然拿著刀子。她將一塊肉割下來,切成條,切成塊,剁成肉泥。她學會了十幾種肉的做法。紅燒肉,梅菜扣肉,粉蒸肉,壇子肉,臊子肉。她一日三餐離不了肉,不吃肉就發饞。她的腰身漸漸粗壯起來,膀大腰圓,與架子上的肉十分相稱。人們再不叫她萍萍了,而叫她肉嫂。當我第一次在她那兒買肉的時候,我從她那肥實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氣味。這股氣味像煙一樣從雜貨店的門里飄出來,飄向太白巷,飄進男人的鼻子里。
來肉嫂這里買肉的男人很多,她的生意更好了,人也就更肥胖了。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