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棟,筆名仁達。陜西省寶雞市金臺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
1
隊上賣地時,王魁的老伴還活著,到分錢時,她卻死了。人死燈滅,錢也沒分到。王魁不服。在安埋了老伴后,七七還沒完,王魁就來找隊長天鎖了。
隊長,就是村民小組長。天鎖其實是王魁的侄子,是王魁二哥家的老二。雖然是親侄子,也屬于隔家鄰居,抬腳就到,但好些年了,王魁沒進過天鎖家的院子。這次來的時候,感覺氣壯如牛,但進了天鎖家院子,卻神差鬼使地怯了,輕手輕腳地,連喘氣都有點上下不接似的。別說侄子房子蓋得多么寬敞大氣,單就這門樓,早就超過當(dāng)年自己給打短工的地主家門樓好幾倍了。院里停的小轎車,黑光賊亮,人往跟前一走,像鏡兒一樣把人照在里頭。他甚至差點退出來,想把氣喘勻了再進去。但侄子天鎖已經(jīng)看見他了,五爸,五爸一聲一聲叫著,從廳房里出來。
“五爸,你老人家今天咋過來了,吃飯了么?來,剛好,家里來了個朋友,我們正喝著呢。五爸,好久沒給你老人家敬個酒了,走,今兒個好好喝幾杯。”天鎖嘴里的酒氣,噴得王魁不停地扭臉。他說:“這會了,怎么還沒吃完飯呢!”說著沉了身子,扭動著天鎖拉著的胳膊,不想進去。天鎖說:“喝酒么,就慢。你就是吃過飯了,喝幾杯怕啥。進進進,哎,小祥,快給我五爸倒酒。”那個叫小祥的人很快出來,一邊一個,把王魁架進了廳房。
王魁是真的喝不了酒,他也見過喝不了酒的人喝醉以后那種丟人現(xiàn)眼的丑態(tài)。所以,王魁雖然是坐在酒桌上了,但死活不喝一杯酒。而且侄子天鎖和小祥越勸酒,他似乎越清楚,越鎮(zhèn)靜。他知道,他今天是來說正經(jīng)事來的,是辦真金白銀的事來的。
侄子也不勸他酒了。正色問他:“五爸今天來,有啥事嗎?”
王魁一時反倒有點開不了口。他甚至后悔應(yīng)該喝一杯的。酒仗人膽么。
侄子自顧自喝了一杯。偏過頭,說:“有啥事,五爸你只管說,又沒外人。”
“還不是你五娘的賣地錢……”王魁終于像和誰憋氣似的,說了這么一句。
天鎖哦了一聲,沉默了半響。說:“五爸,這事我很作難。按我想,多少給我五娘應(yīng)該分點。但有人說分不得,有的話說得很難聽——”王魁接住話茬,追著問:“說啥難聽話了?”天鎖說:“五爸,你別問了。難聽話你聽它干啥。”王魁不依,非要聽。天鎖就說:“人家說給死人還分哪門子錢。”
咳咳——,王魁一口惡氣堵上心口,咳了幾聲,說:“那賣地時她還活著啊!”
天鎖遞了根煙過來,給他點燃了,說:“就是嘛,我就這么說的呀。賣地時五娘不光活著,還是村民代表呢,帶頭支持賣地呢。可分錢時,畢竟是不在世了。人不在世了,還給分錢,我作為侄子,咋都好說,可別的人有意見啊。再說了,我堅持分錢給五娘,人家又說我徇私情啥的。我真的作難啊,五爸。這樣吧,我看你還是找找上面,上面發(fā)話,咱組上執(zhí)行,咋都好說。”
小祥也在一旁幫腔,王魁也覺得他們說得在理,就起身告辭。
2
王魁七十好幾了,身板還算硬朗。只是早年的水質(zhì)有點問題,胳膊肘骨節(jié)比常人大好多,胳膊伸展不直,走起路來,老是一副跑步的架勢。平時走路上身看上去晃動很大,下面卻是有點閑庭散步。這時要去找上面,上下動作都有點緊,才看起來比較協(xié)調(diào)一致。
村民小組的上面就是村民委員會了。村委會穿過兩塊地,順溝再走二三百米就到了,和村黨支部在一溜房子里辦公。王魁不想找村主任,他想直接找村支書。一方面他知道村支書比村主任權(quán)大一級,一方面因為村支書是老伴堂弟的兒子,算起來要把他叫姑父。
到了村支部,門開著,里面有一伙人正和支書牛二吵吵鬧鬧。王魁站在門口等了一會,也聽出了吵鬧的大體內(nèi)容。大概是說婦女主任獨獨一家,還要翻個溝,卻把水泥路給修到了院子里,而另外四家人,緊挨著住在一起,修水泥路是順勢一拐的事,但沒給修。王魁這才一想,自家門前也沒給修水泥路呢。但他家沒有小轎車,修不修水泥路,沒啥影響。所以他就沒在意過。看里面的架勢,牛二氣勢比誰都兇,又是拍桌子,又是大聲呵斥。里面的人雖然還在吵嚷,但明顯底氣不足了。牛二說:“早給你們說了,資金有限,只能分批來修。誰日能,給我列出個第一批名單,第二批名單,看能不能保證沒有一家有意見?”里面的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又好像不甘就這么離去。
王魁這時就閃進屋內(nèi),擠出笑臉,說:“都在啊?”其他人看了看他沒說話,牛二也只嗯了一聲不再理他。他給牛二遞上一根煙,牛二接了,扔向桌子。
“啥事?”牛二扭頭望了他一眼,問了這么一聲,又把頭扭了回去。他仍然只能望其項背。他不想當(dāng)著這么多的人說,但這些人也根本沒有回避離去的意思,牛二也沒有催促這些人出去的意思。他便自顧自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紙煙,慢慢地叼在嘴上,慢慢地抬手點燃,慢慢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出來。在這一連串的動作完成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些人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只好拉了一下牛二的胳膊,說:“你出來一下,我給你說個話。”
“有啥就說。”牛二身子沒動,胳膊反而還扭動了一下,王魁明顯感覺出較勁的意思,他也就豁出去似的,說:“就你姑賣地錢的事。”
“我姑的賣地錢?”牛二轉(zhuǎn)過身,滿臉狐疑地望著他。“哪個我姑?啥賣地錢?”
王魁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很是有些羞臊。心里罵著牛二:狗東西連你姑都不認(rèn)了!但他還是強忍著,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沒等他說完,牛二就不耐煩了:“行了行了,你別說那么多了。這事你給你們組長說去,給村上說不著。你不看咱村上都是些啥人嗎?先是尋情鉆眼把戶口買出去,現(xiàn)在賣了地有錢分了,又要把戶口轉(zhuǎn)回來。有的娃剛一考上學(xué),就把戶口辦出去,在外面都工作幾年了,聽著分錢,卻拐彎抹角地要把戶口轉(zhuǎn)回來。有的女子嫁出門了,就是不轉(zhuǎn)走戶口。有的媳婦還沒娶進門,就早早把戶口轉(zhuǎn)來了。都精得猴一樣,誰都想在這時候撈一把,你讓我們咋弄!”
王魁說:“我老伴的事和這些不一樣。”這回他汲取了教訓(xùn),不提你姑的話了。
“有啥不一樣?還不都是為了分錢。”牛二這樣一說,王魁還沒話說了。他只有把組長天鎖的話抬出來。
“啥?讓你找上面?那好啊,你去找鄉(xiāng)上吧,鄉(xiāng)上說咋的就咋的。”得,王魁又被往上面打發(fā)了。
3
王魁從支部出來,感覺很是憋氣。人一闊臉就變,真是不假呀。牛二這小子以前見了姑父長姑父短,又是發(fā)煙又是笑臉的,怎么當(dāng)了幾年支書,不但姑父不叫了,連他姑都不認(rèn)了。王魁有點氣不過。但很快又想,當(dāng)干部也不容易,煩心事太多,就像今天,恰巧人家正在煩躁時,算咱運氣不好。
鄉(xiāng)上距離村上也就四五里路,王魁貌似跑步一樣地走,不到一個小時便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一進院子,就碰見了曾在村上駐隊,又在王魁家里吃過派飯的老楊。老楊也一眼就認(rèn)出了王魁,抓住王魁的手,滾燙的話語就一連串:“你老哥咋來了?好久沒見了,身子骨還這么硬朗啊。走,去我房子喝杯水。”王魁心里有事,說著你也還是這么精神的話,但目光游離,心神不定。老楊便問他有啥事么?他給大體說了一下,老楊一聽,屬于經(jīng)濟糾紛范疇,就熱情地領(lǐng)了王魁徑直來到鄉(xiāng)司法所。所長和老楊年齡相當(dāng),關(guān)系似乎也很要好,一邊逗著嘴一邊讓王魁說事。王魁感覺還沒說完,所長就接過話茬了:“這話誰能給你說?這是近幾年才出現(xiàn)的新事物,分不分,分多少,又沒有一個明確規(guī)定,這話誰也不好說,要我說只有法院判定,才最具法律效力。對,打官司,去法院打官司,這件事你要打官司,準(zhǔn)贏。”王魁頭嗡地響了一下,就感到隱隱有些疼。所長沒發(fā)現(xiàn)王魁的表情變化,繼續(xù)說。但王魁已經(jīng)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了。最后,所長送王魁出門時,還熱情地告訴了法院的地址,并特別提醒王魁,離法院不遠,有個律師事務(wù)所,去那兒交20元錢,就可以給你代寫個訴狀,拿了訴狀去法院一交,就只管等好消息了。
王魁一輩子都沒和人打過官司,他從沒想過打官司,覺得打官司的事和自己離得很遠很遠。所以從鄉(xiāng)司法所回來后,他就一直感覺頭疼。晚上也沒睡好覺。一會兒迷糊,一會兒清楚。迷糊時非常迷糊,清楚時格外清楚。折騰到天亮,他終于決定打這場官司。人家把路給咱指這兒了,咱不走,還有路可以走么?王魁想不出另外的辦法。第二天早早起來拾掇點吃的把肚子填飽,就去了縣上。找到縣法院時已經(jīng)過了12點,法院已經(jīng)下班了。他就在法院附近找律師事務(wù)所,終于找到了。事務(wù)所有個年輕小伙。他在門口站住往里一望,小伙子就放下正在吃的面碗,熱情地問他:“老人家,有啥事要幫忙嗎?”他心里一暖,就走了進去。那人趕緊起身給他讓座,把還沒吃完的面碗推向一邊,望定了他,說:“老人家你說。”他說不急,你趕快把面吃完,要不就僵住了。那人和善地一笑,說:“那不好意思了,老人家。”隨后三口兩口就把剩下的面吃進肚里,然后在桌子上的一個方盒子里,抽出一張白白的紙把嘴擦了,把碗放到桌子下面,端起水杯喝了兩口,然后,嘿嘿一笑,說:“好了,老人家你說。”
他簡單地把情況說了一遍,然后補充說麻煩你給我寫個狀子,隨手就掏出20元錢。小伙子說錢不急,我寫好了再給。于是就見小伙子在電腦前啪啪作響起來。不到兩根煙的功夫,狀子就從電腦旁一個塑料盒子里溜了出來。小伙子給他念了一遍,他聽得仿佛錢已到手,心花怒放,一連聲地說好,好,好。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狀子,把剛才掏出的20元錢遞在小伙子面前,小伙子卻不接,說:“老人家,30。”王魁愣了一下,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不好意思地說:“哦,漲了?我不知道,小伙子,別見怪啊。”說著在衣兜里摸索了半天,終于又掏出10元錢,給了小伙子。
從事務(wù)所出來,王魁才感覺餓了。他找了好長一段路,找到一家扯面館,要了一大碗扯面,一碗面湯,剝了三瓣蒜,飽飽地吃了一頓午飯。
下午來到法院,大概剛剛上班,穿制服的陸陸續(xù)續(xù)往樓里走。王魁也隨著進去,見門口一個穿保安服的人坐在一張孤零零的桌子旁,他走到跟前,把訴狀遞了過去。那人只瞥了一眼,就指了指左邊,說:“去那兒,受理大廳。”
他沿著那人指引的方向,來到受理大廳。那兒有個長長的柜臺,比銀行的低一些。里面坐著兩個人。他把訴狀遞向那位年長一點的男人。那人嘩嘩嘩飛快地看了一氣,就扔在了他眼面前的柜臺上。王魁咧嘴擠了一絲笑,才要問,那人說:“這事法院不受理。”
“為,為啥?”他腦子又是嗡地一聲。
“這是村民自治范疇的事,只需要村民自己協(xié)商解決,不需要打官司。”他腦袋里嗡嗡嗡地響成一片,像要炸了似的。
4
堅持著走到車站,坐上回家的公交車,王魁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有一陣仿佛要爆炸。王魁瞇上眼,一句話不說,不想說,也沒人說。隨著車子的啟動,搖晃,王魁的腦袋慢慢安靜了許多。這時,老伴又鉆進他的腦海。
老伴小他十多歲,死的時候才六十三。老伴一輩子要強,啥事都要沖到前頭。以前大興學(xué)毛選,她大字不識幾個,但做了個精致的紅書包,把毛選那個紅寶書黑明背在身上,被上面評為積極分子。老伴那時還年輕,背個紅寶書,穿個毛藍對襟衫,格外神氣。整天大隊一趟,公社一趟的,讓他也沾了不少光,分享了好多榮耀。就說這回征地,開始大家都不同意,認(rèn)為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把地賣了,這一輩人土埋半腰了,還不大緊,下一輩,下下一輩的兒孫們,憑啥過活?好多人看不清,想不通。但老伴想得通。她就認(rèn)準(zhǔn)一條,聽上面話,跟上面走,反正沒錯。老伴作為村民代表,和村組干部一起被請到縣里的賓館,好吃好喝,管待了三四天。最后上面叫每個村組干部和村民代表簽名,表明同意征地的態(tài)度。老伴是頭一個簽名的。鄉(xiāng)長在第三次動員會上,發(fā)火了,說共產(chǎn)黨的江山是槍桿子打下來的,不是請客吃飯求來的。這事同意也得弄,不同意照樣弄。就看你們關(guān)鍵時候到底站在哪一邊,能不能帶個頭。老伴帶頭簽名以后,鄉(xiāng)長美美把老伴表揚了一番。說老伴覺悟高,有大局意識,有發(fā)展眼光。這些話,都是王魁后來聽別人說的,老伴也興高采烈地給他學(xué)過,但學(xué)得有點走樣。也聽說牛二很不高興,幾天都不帶理老伴。給別人私下說,就她日能得很,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
那些天,他像丟了魂,沒精打采的。地要賣了,一輩子賴以生存的土地要賣了。土地,承載著他的夢想,他的樂趣,他的煩惱,他的人生。他大半生的苦辣酸甜,土地給他記錄著,見證著。但現(xiàn)在要賣了,要與他無關(guān)了。今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看,卻不能走近她,不能伺弄她了。他像病了一樣。
老伴卻像得了什么大獎,興奮不已。白天變著花樣給他做他愛吃的,晚上又是給他洗頭洗腳,又要給他抹身子。順手還要把他兩腿間的蔫茄子逗弄一下。他失落的心情,在老伴的調(diào)劑下,開始有點好轉(zhuǎn)了。
但幾天后,是個下雨天,晚上老伴跟他說了好多話,說話間,就聽到外面噼噼啪啪地下起雨來。第二天雞叫頭遍,他醒了,老伴也醒了,還說了幾句話。一會兒,他就聽到老伴似乎又打起了鼾聲,想著老伴又瞌睡了,就沒再說話,想讓她多睡一會。接著,他也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再次醒來,天已大亮,雨也停了。他見老伴還睡著,本來不想叫她,但感覺她睡得一動不動,就伸出胳膊推了推,馬上,他就感覺很不對勁,慌忙湊過去一看,老伴已經(jīng)死了,都有些僵硬了……
老伴就這么走了,走得這么離奇,這么突然,這么讓他想不通。親戚鄰居都來勸他說老伴這么有福,走得這么安詳,沒受一點罪。只有老伴他兄弟來后,不陰不陽地問了一句:咋回事么?把他憋了一天的東西引發(fā)了出來:咋回事!我咋知道咋回事!你問我,我問誰去!閻王爺不開眼,不叫大的,把小的叫走,叫我往后這日子咋過呀,土地沒了,老伴也沒了,哎呀呀呀,天啊……
汽車已經(jīng)出了縣城,行駛在郊區(qū)的川道里。
王魁又想起了兒子。兒子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以后,他和老伴托東托西,才把兒子送到鄉(xiāng)建筑隊,學(xué)當(dāng)一名瓦工。但那年給一家學(xué)校蓋樓時,發(fā)生意外,兒子從腳手架上摔了下來,摔壞了中樞神經(jīng),住了半年醫(yī)院,回家后下半身一點一點萎縮,兩年后,就撇下一個四歲大的女兒,走了。兒媳在家里過了兩年,另外嫁了人,帶著孫女離開了。
王魁的女兒,曾經(jīng)讓王魁在村上大大地榮光了一回。那年女兒考上技校,成了全村的狀元,全村人為之歡呼,為之慶賀。畢業(yè)后,女兒進了市里一家大廠,在廠里處了對象,成了家。一工二干三軍人,可以想象,身為工人的女兒女婿節(jié)假日來看王魁兩口時,王魁該是多么的驕傲、光耀。但好景不長,仿佛一夜之間,女兒女婿的大廠就垮了,被別的廠收編了。用女兒女婿的話說,他們成了亡廠奴。但不管咋說,廠房還在,工作還有,城里人的生活還在繼續(xù)。后來,外孫子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這讓王魁又榮光了一回。但女兒女婿為供兒子上大學(xué),卻淪為貧困戶。正在為以后的生計發(fā)愁時,外孫子的工作、婚事、買房又壓在了他們?nèi)说男念^。
當(dāng)時賣地的政策一說,他就在心里盤算,他們兩口還能分到幾萬塊錢,用這錢,給外孫子買房貼補點,他這輩子也就心里踏實些。要不,那么俊氣的外孫子都快三十歲了,因為房子,還打光棍,他死都難以瞑目啊。
但沒承想,老伴卻死得這么突然,不是時候。錢還沒分到手,她就撒手人寰了。
這錢,到底該不該給死去的老伴分,他心里沒底。他和女兒女婿說過這話,女兒女婿說他們廠的工人死了,當(dāng)月就沒工資了。所以女兒女婿對此事沒信心,明確表態(tài)他們不摻和。但他不死心,同時也沒十足的把握。所以糾結(jié)了一個多月。最后讓他下決心討要的,還是老伴。老伴雖然死了,但老伴活著時那種要強,那種凡事都拼盡全力爭取成功的信念,那種不顧一切往前沖的勁頭,讓他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起來。他也知道,老伴當(dāng)時冒著當(dāng)面挨罵,背后被戳脊梁的風(fēng)險,帶頭簽名,擁護賣地,完全是她一貫聽上面的,順從上面的性格習(xí)慣,并不是為了分那幾個錢。但她畢竟沖在了前面,帶了這個頭,為賣地后面的事情打開了局面。用領(lǐng)導(dǎo)的話說,是立了功勞的。所以,她就應(yīng)該分這個錢。分多分少,都是對她亡靈的一個安慰。可誰知道,努力了一回,竟然折了回來,又回到原地。
不,不是回到原地。王魁在心里給自己說。他想,總有人說多少可以分點的話了啊,也有人說打官司準(zhǔn)贏了啊。王魁心里豁亮了好多,像一下子站在了高處,眼界開了,心思活了。
快到家鄉(xiāng)了。透過車窗,王魁似乎聞到田野的氣息。這時,王魁感覺頭不嗡嗡嗡地響了,也不一陣一陣地緊著疼了。他下定了決心,他一定要替老伴要回應(yīng)該得的錢。為了老伴,為了自己,為了外孫子,為了他對生活的希望。
5
王魁回到家,看著自己當(dāng)年和老伴拼死拼活蓋起的三間大瓦房,已經(jīng)沒了昔日的光彩。在周圍清一色新蓋的磚混樓房跟前,土里土氣地龜縮著。現(xiàn)在沒了女主人,更顯得清冷、凄涼。
進到灶房,冰鍋涼灶。辦喪事時的吃食,已經(jīng)吃完。老伴五七時,女兒來給他烙的鍋盔,也只剩一片了。王魁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五,他們這一輩,就剩他一個了。平日里啥事都有老伴出頭露面,他也很少去幾個侄兒侄女家里,更別說上門去討一口吃的了。王魁倒了一杯熱水——確切說只能是熱水,不能算開水,因為保溫壺里的水至少已經(jīng)兩天了,然后就著熱水,把最后一片能夠直接入口的食物——鍋盔,咀嚼著吃進肚里。在這個過程中,王魁的思緒又回到剛才下定決心,替老伴要回賣地錢的那種境地,便又振作了起來。他在面缸里舀了好幾勺白面,去村部旁邊的磨坊里壓成面條回來,又去地里拔了幾朵自己種的小白菜,剁了兩顆干辣椒,拌了白菜一爆炒,把肚子填得飽飽的。他作出決定,以后每頓飯都要認(rèn)真對付。只有吃好,才能有勁頭、有精神辦他要辦的事。
他第二天又去了鄉(xiāng)上。這回他直接找老楊,他覺得老楊這人不錯,駐隊時就在家里吃過幾回飯,時間這么長了,他都沒聯(lián)絡(luò)過人家,人家昨天見了他還是那么熱情,老朋友一樣。再者,老楊畢竟是鄉(xiāng)上干事的人,見多識廣,能幫他拿個主意啥的。
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找到了老楊的辦公室,敲開門,司法所長也在。兩個人都很熱情,問他昨天事辦得咋樣。他說人家不受理,說是村民自治的事。所長一聽,臉上就有了點顏色,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他說:“誰不知道是村民自治的事,問題是沒說成么。以前其他村這類事不是也受理過么?”說著,就抓起老楊辦公室的電話,撥起號碼來。王魁和老楊在一旁都聽出來了,原先確實是受理過,但后來法院接到通知,一般不再受理了。放下電話,所長一臉輕松地笑了。“看看,我沒說錯吧?沒日弄你吧?”所長說著,掏出煙,給老楊和王魁一人發(fā)了一根,老楊趕緊都給點著了,說:“所長是個好人,熱心人,成天給人滅火、壓事、辦事。人,撩得很。”所長聽完就哈哈地笑。然后,王魁就問:“現(xiàn)在這事應(yīng)該咋弄?”經(jīng)過一番研討,最后,兩人給他出的主意是:再找村上、組上,如果實在不行,就找找鄉(xiāng)長、書記,讓鄉(xiāng)領(lǐng)導(dǎo)給村上說說。王魁一想起村上組上的干部,就覺得頭大,隱隱中就覺得希望不大,就提早把話說到前頭:“二位領(lǐng)導(dǎo),我在鄉(xiāng)上一眼抹黑,就認(rèn)識你們兩個,到時候要找鄉(xiāng)長書記啥的,還得二位引見,我先在這兒謝了。”說著起身就要作揖,被二位趕緊攔了,并說,有事只管來找,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要客氣。說得王魁很是溫暖,滿含熱淚起身告辭。
6
下午,王魁去隊長天鎖家。天鎖沒在,天鎖媳婦說昨晚都沒回來。打電話說他在外面有事忙著,可能這幾天都回不來。王魁知道侄兒在外有生意,幾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就給天鎖媳婦留話說,天鎖回來了,過來告訴一聲,他有事要和天鎖說。
天擦黑時,他又來到村支書牛二家。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沒去村部。他覺得在家里說話方便些。畢竟是親戚,關(guān)起門來是一家,打斷筋骨還連著肉。不管咋說牛二是老伴娘家的侄子,論起來把他叫姑父。但人家畢竟是村支書,有頭有臉的,咱直接找到村隊部,人家也不方便說話。
快到牛二家時,王魁不由得腿肚子有點打顫。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他是有事要找村支書,而不是隨隨便便走親戚。等到了門口,他竟然喊不出牛二的名字,敲門的手也似乎軟弱無力,結(jié)果只敲了一下,第二下手才抬起,門卻嘩一下打開了。王魁猛地被嚇了一跳。是牛二的媳婦乖娥。“姑父,是你啊,我還以為誰哩?我正要出門呢。”乖娥臉上很熱情,但腿上卻沒有一點兒讓道請進的意思。王魁問:“牛,哦,支書,沒在?”“誰知道死哪兒去了,成天不著家。剛打電話說今兒個去縣上開會了,晚上不回來。我也上我姐家串串門子去。”王魁一看牛二媳婦一臉怨氣,知道茬兒不順,就趕緊打道回府。
今天出師不利。王魁回家下了一點面條,把湯調(diào)得酸酸的,舀得寬寬的,加吃帶喝解決了晚飯,就打開了電視。老伴去世后,電視是他最好的伙伴。每天晚上,他抱著電視要看很久才睡覺。有時看著電視,跟著電視里的人喜怒哀樂,時間過得也快。但有時看電視,反倒覺得孤獨寂寞得可怕。熱鬧的是人家,咱是看人家熱鬧,越發(fā)孤單得要死。今晚更是如此。他想關(guān)掉電視,但關(guān)掉以后,家里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喘息、咳嗽、嘆氣。最終他沒有關(guān)電視,他讓電視開著,聲音響著,他想他的心思。他想天鎖。他想天鎖在外做的生意,但他想不出天鎖究竟在外做的啥生意。聽人說幫牛二的垃圾場賣鐵,也倒騰廢舊機床、二手房啥的。他就想天鎖是把錢掙下了,也不用像前幾年把垃圾場的死雞拾掇成白條雞賣給做燒雞的。有錢,就是好啊,兒子聽話,媳婦賢惠,出門盡是笑臉。天鎖也是容光煥發(fā),很是精神。說話也甜了,順耳了。見人該叫啥叫啥,從不白搭話。有人就說,天鎖以后能干大事。
牛二也是支書了,說話口氣就要粗一些,重一些。走起路來,眼睛好像老是朝上翻,對面來人經(jīng)常像是看不見,等人開口問他。這一點,王魁最看不慣,幾次都心里發(fā)誓:拿出長輩的威儀,不主動問他。但臨到跟前,卻不由得先陪了笑臉,開口打招呼。過后又罵自己:把他家的,賤。想著想著,王魁似乎弄清了點門道,知道下回找他們應(yīng)該怎樣說話了。
7
一個禮拜快要過去了,王魁沒等到天鎖或者牛二回家的消息。他才意識到,他當(dāng)時留話,自己也沒太當(dāng)真,怎么還指望人家當(dāng)真呢?但一想到人家沒把他這個長輩的留話當(dāng)真,當(dāng)了耳旁風(fēng),他還是有點不高興,同時夾雜著一些自卑。好在今天天氣很好,一大早太陽就笑得噗哈哈的。他決定今天再去找他們。
匆匆吃了點早飯就過去。天鎖在家,但馬上要走,正在院子里提一大桶水在洗車。天鎖就是天鎖,一見王魁來,一聲聲五爸叫著,抹下皮手套,就給王魁掏煙、遞煙、點煙。一聽王魁說的還是五娘的賣地錢,他索性把另一只皮手套也脫了,喊叫著讓媳婦給他洗車,拉了王魁就進了屋子。
王魁把最近的進展給天鎖說了一遍,天鎖一聽沒啥進展,就說:“五爸,這件事,我還是那話,要讓上面說話,侄兒才好辦。你看看咱隊上的人,文化程度雖說都不高,但把分?jǐn)?shù)都學(xué)得精得很,都知道分母越小,值越大。少一個人參與分錢,其他人就能多分一些。錢是硬通貨,個個都把眼睛睜得銅鈴一樣,我敢私自做主嗎?上次你說了以后,我私下和幾個人還試探著說了一下,都差點急眼了呢。”
“那你說咋辦吧?反正這事得辦。我也活不了多少日月了,但我只要活著,就得把這件事辦了。你得想辦法。”這話說完,王魁自己也嚇了一跳。今輩子都沒說過這么硬氣的話。
天鎖也驚了,像不認(rèn)識似地把王魁望了好一陣。然后,又掏出煙盒,抽出一根煙,遞給王魁,再抽出一根,自己叼在嘴上。都點燃了,吸了幾口,才開口說話:“這樣,我今天還有個急事要去辦,你一方面繼續(xù)找上面,讓上面給咱隊上發(fā)話。再一方面,你也找找咱隊上的人。記著,要分頭找,耍人也罷,落人情也罷,就讓人家賺一頭。然后,我回來咱再說。五爸,你看,這樣行不?”王魁覺得侄子說得入情入理,也就覺得只有這樣了,但嘴上還是不松勁,給天鎖叮嚀:“村上,你也得說說話。”“那是,該說的,我都會說。這你放心,五爸,那就這樣了,我先走了。”王魁跟隨天鎖出來,車子已經(jīng)擦洗得油黑明亮。天鎖一邊穿著西服外套,一邊給媳婦打招呼,走到車門口,還不忘給王魁揮揮手。車子開走了,一股白煙倒沖進院子里,久久才散去。
8
王魁一個人的日子過得百無聊賴。他一個農(nóng)民,沒了土地,他感到手腳閑得無聊,心里空空落落。想著土地,念著老伴,這一切就都集中在賣地的錢上。所以,要錢成了他的主業(yè),他的精神支柱。雙休日的時候,女兒女婿帶著大學(xué)畢業(yè)還沒找到工作的外孫子一起回來,算是他盛大的節(jié)日。女兒女婿孝順,知道他一個人的日子孤單恓惶,也就比以往回來的勤了。給他買些吃的、用的,當(dāng)天做頓他最喜歡吃的,并且盡量做多一點,給他第二天留下一些。但節(jié)日畢竟是節(jié)日,不能拿它當(dāng)日子過。孩子們走了,他一個人的日子恢復(fù)了常態(tài),孤單、恓惶又爬上了他的心頭,他就繼續(xù)開始他的要錢行動。
這天,女兒給他蒸的面皮他早早地調(diào)了一大碗吃了,就來到支書牛二家,但門鎖得死死的,咋敲都不開,最后他確認(rèn)是家里沒人。就徑直來到村部,老遠就看見村支部的門口站著一簇人,個個支著耳朵好像在聽什么。王魁走到跟前,有人就給他做鬼臉。他正納悶兒,就聽里面有個女人在罵人,一聽腔調(diào)就是乖娥。
“忘恩負義,沒良心的東西,兩個娃娃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我容易嗎我,你現(xiàn)在嫌棄我了,嫌我老了,嫌我干了,這個妖精嫩得很么,一掐水水亂淌哩么。好的很,我看著你干,干啊,往死里干。我給你們加油,給你們鼓掌,干啊,干啊……”好像還有拉扯的聲音,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喘氣的聲音,忽然,門嘩地被拉開,村上的婦女主任蓬頭垢面,衣服不整,低了頭,灰著臉,跑了出來,一溜煙跑出了人們的視野。
人們顧了看跑出來的人,還沒顧得上看屋子里面,門就被關(guān)上了。王魁明白過來,知道發(fā)生啥事了。他想轉(zhuǎn)身離開,但腳底下竟然沒動。這時,里面?zhèn)鞒隽伺6穆曇簦骸靶辛诵辛耍畈欢嗑托辛耍灰^分了。”嗓音雖然也大,但明顯底氣不足,感覺很煩躁,很無奈。
“過分?到底誰過分?你和那妖精明鋪暗蓋,大白天干那骯臟事,就不過分啦!啊!你把我當(dāng)啥哩?當(dāng)老媽子還是當(dāng)抹布呢?成天不著家,老說忙著哩忙著哩,啊!你說,你忙啥哩?你過分不?嗚嗚嗚……”
“大前年,你把那妖精弄成黨員,去年你又把妖精弄成婦女主任,拉進你們班子里,我就知道你們沒打好主意。那妖精今天穿紅哩,明天戴綠哩,哪來的錢?拿啥燒包的……”突然,女人的嘴好像被捂住了,只聽吱唔聲,聽不清話語了。忽然,又傳來女人的話語:“你怕了?你還知道怕?我要去鄉(xiāng)里,我要告——我要……”
王魁感覺今天找牛二說錢的事,是沒指望了,茬口不對。也感覺再在那兒呆下去,不光無聊,自己臉上也不光彩。不管咋說,還是沾親帶故的,丟人啊。年輕人的事,管不了也懶得管,連好奇心都沒有了,只有要錢,才是正事。王魁在村口的小商店買了一盒檔次差不多的煙,揣在兜里,回到隊上,挨家挨戶去說老伴賣地錢的事。大多家里都沒人,只有幾家屋里有人。在家的,都是上年紀(jì)的,一聽他說,隔家鄰居的,都表示同意。王魁感到很溫暖,很是高興,走時,給能抽煙的每人再發(fā)一只煙。沒在家的,他準(zhǔn)備在晚上一一拜訪。
9
后來,王魁聽說乖娥還真的去了鄉(xiāng)上。據(jù)說書記正急著要去開會,一聽乖娥說,就不耐煩,打發(fā)給了副書記。副書記把乖娥叫進辦公室,沏了一杯上好的茶水,把乖娥勸了一通,安慰了一通,又批評了一通。要讓乖娥解放思想,顧全大局,維護安定團結(jié),維護丈夫和村支書的形象和權(quán)威,維護村上和諧興旺的良好局面,維護來之不易的幸福家庭以及小康生活。同時也表示后面一定叫來牛二教育教育。乖娥回來后似乎也真的乖巧了,牛二仍然很支書的樣子,人五人六地上班,人五人六地開會講話,只是比以往回家勤了,偶爾也和媳婦乖娥成雙成對地逛逛街市。
王魁感覺要錢的大好機遇來了。晚上,他敲開牛二家的大門,牛二果然在。而且一見他就叫姑父,他都有點受寵若驚,趕緊給牛二遞煙。他給牛二把最近的進展說了一遍。牛二問他組上是啥意見?他說天鎖那兒沒啥問題,就是讓我給隊上人都求求情。
“咋樣?”牛二問。
“說了幾家,都同意。”王魁回答。“其他人家,我最近抓緊挨個去說,估摸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
“對了,我姑是哪天老百年(去世)的?”牛二像是想起什么。
“十月一凌晨,那天是鬼節(jié)。”這日子王魁記得很牢。
“哦,你說的是陰歷。陽歷應(yīng)該是——我記起來了,這事不好辦了。”牛二說,“簽訂協(xié)議是在我姑安埋后的三七那天,協(xié)議上說按當(dāng)天的現(xiàn)有人口分錢。那時,我姑已經(jīng)不在世了。這就難辦了。”
王魁急了。“賣地時,你姑還在,她還帶頭簽的名。”
“那是前期工作,分錢要按簽訂協(xié)議的時間算。”
“分錢時,你姑的戶口還沒銷呢。”王魁覺得這一條很過硬。
但牛二說:“那只是個手續(xù)。”
王魁反應(yīng)也夠快,說:“那村名代表一簽名,就算把地賣了,簽協(xié)議也只是個手續(xù)。”
牛二反倒笑了,說:“姑父,你這話就有點抬杠了。”王魁急著要說什么,牛二給了個手勢擋了,問:“錢分了沒?”
“分了。”
“啥時間分的?”
“就你們簽協(xié)議后的第二天吧。”
“那你當(dāng)時咋沒說?”
“那天不是你姑三七么,家里來了好多親戚,忙忙亂亂的。有人通知說領(lǐng)錢呢,我就糊里糊涂去領(lǐng)了。后來才知道沒有你姑的。”
“所以,這事就難辦了,錢也已經(jīng)分了。”牛二說到這兒,問他最近身子骨咋樣?王魁知道牛二是不想說這話題了,心里很急很氣,但不知道接著咋說,也就離開了。
10
時間還早,王魁就來到天鎖家。天鎖剛好在。王魁就把給隊上人求情的情況說了一下,并說剩下的他會這幾天抓緊去。他只字未提剛才去牛二家的事,他只是看似很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句:“賣地的錢是不是分光了?”天鎖也就順嘴說:“哪會分光了呢。”王魁又問:“錢在村上還是隊上?”天鎖說:“肯定在村上么,隊上一沒會計二沒賬的,咦——?你問這些干啥?”王魁趕緊說:“沒事沒事,就問問。”
王魁心里有了底,從天鎖家出來,就抓緊走了幾家。他們都說分上面的錢,又不是分村民的錢,能分上當(dāng)然好么。王魁就滿心歡喜。但第二天去剩下的幾家時,卻聽有的說,要分到錢的人家往出退錢,才能給他老伴分,就有點支支吾吾,給他回答得含含混混。中午他就急著去找天鎖,天鎖沒回來。他就叫天鎖媳婦給天鎖打電話,讓天鎖早點回來。晚上,王魁連飯都沒吃,就又跑到天鎖家。天鎖這時已經(jīng)回來,說他也聽人這么說呢,他也覺得奇怪,按說,土地轉(zhuǎn)讓金是留在村上壯大集體經(jīng)濟的,也可以處理一些遺留問題。怎么還要村民退錢呢?王魁怕話越傳越多,夜長夢多,督促天鎖今晚就召集隊上的村民代表研究這事。天鎖覺得也是,他五爸挨家挨戶都給求了情,全隊也就不到三十戶人家,召集開會也不算難事。就放了飯碗,一溜煙出去通知人去了。兩根煙的工夫,村民代表們就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大多是在家的老人,只有幾個打工回家的后生。現(xiàn)在隊上也難得開個會啥的,人們聚在一起說說話也挺熱鬧,村民都很樂意。但一聽是這事,人們都不說話了。天鎖給王魁說:“五爸,你看你還參加不?”王魁聽出來天鎖是想叫他回避,但他想著自己在場,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好撥他的面子,事情會順利一些。就說:“我還是參加吧,有些情況也可以給大家伙說說么。”
天鎖順勢就說,那你先給大家伙說說。王魁就把老伴在世時的一些事情說了說,把賣地時老伴如何帶頭的事說了說,也把自己目前的困難說了說。說得很動情,到最后都有了哭音。完了,天鎖讓大伙發(fā)表意見。但大伙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張嘴。天鎖就說,那咱舉手表決吧。
“不同意的請舉手。”把不同意的放在前面,這是天鎖的一個策略,想著不同意的不舉手,下一個就該是同意了,你別無選擇。果然,沒有一個人舉手。天鎖嘴角向上翹了翹,得意之情不仔細看不出來。
“下面,同意的請舉手。”只有天鎖和王魁兩人舉手。王魁傻眼了,天鎖把手僵在半空,半晌不知道收回來。但天鎖畢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他點了根煙,自找臺階地說:“看來是我采取的方式太簡單了,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礙著面子,不好表達。那咱們每人發(fā)張紙,同意的畫個勾,不同意的畫個叉,然后當(dāng)場統(tǒng)計,公布結(jié)果。好不好?”人們七零八落地說好。天鎖就找來一沓紙,扯成三綹,一人一張,發(fā)給大家。又找來幾支筆,讓大家傳著劃。結(jié)果,收上來一統(tǒng)計,只有五票是勾,其余都是叉。王魁差點昏過去,天鎖也一臉無奈。
當(dāng)晚,王魁就一夜沒睡。難道分不到錢,連臉面都要丟光了嗎?想來想去,是那句要村民退錢出來分給老伴的話惹的事,而這個話只可能是從牛二嘴里出來的。只有從牛二嘴里出來,才能傳播這么快,對人的影響這么大。
11
一大早起來,王魁也沒心情吃飯,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等快八點時,王魁刮旋風(fēng)一般沖到了村支部。
“牛二,要大家退錢的話是不是你說的!”還沒進門,王魁在門外就看見牛二正往衣架上掛外套,便大聲質(zhì)問起來。一出口,王魁也搞不清哪來這么大的勇氣和口氣,而且一改以往的習(xí)慣,直呼其名。
牛二顯然一驚,有點狐疑,有點故意拖腔帶調(diào)地反問:“啥是我說的?我說啥了?”
王魁幾腳跨到牛二跟前,說:“你說要給我老伴分錢,就得讓分到錢的人把錢退出來,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別管誰說的,現(xiàn)在錢已經(jīng)分了,拿什么給你老婆分?”牛二聲音開始升高,也不叫姑了。
“那土地轉(zhuǎn)讓金呢?”牛二真不敢相信王魁還知道什么土地轉(zhuǎn)讓金,看來事情有點不簡單,他嘴上說著:“那不是分的。”心里卻在盤算起來。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放輕聲音,叫了一聲姑父,說:“一大早的,你一來就朝我大喊大叫,到底是咋回事?你先坐下來,慢慢說。”隨手給王魁遞過來一支煙。
王魁不坐,說:“就是因為那句話,本來答應(yīng)好好的事,結(jié)果昨天晚上隊上開村民代表會,大家都怕退錢,不同意給我老伴分了。”
“哦,是這樣啊。那誰給你說的土地出讓金?”王魁心里還算清楚,死活沒說是天鎖說的,說是賣地前宣傳政策時聽說的。牛二就接過話茬說:“那我再給你講講政策。賣地款分四項,一個是土地出讓金,那是留給集體壯大經(jīng)濟的,是不能分的。一個是勞動力安置的。我姑已經(jīng)死了,還存在安置她嗎?還有就是土地附屬物和附著物,你們那點地里,除過一點麥苗,有樹嗎?有房嗎?一扯兩平,給你分了兩萬多,就夠可以了,你還這呀那呀的,是不是有點胡攪蠻纏?”
“啥?我胡攪蠻纏?我,我,我還胡攪蠻纏?什么壯大集體經(jīng)濟,我看是壯大個別人經(jīng)濟吧。你給我個痛快話,你到底給分不分?分不分?一句話,說!”王魁已經(jīng)在吼了。
“不是我說分不分,是大家不愿意分。你搞清楚了。”牛二把頭一揚,脖項的青筋也憋了起來。
“好,不分,不分就不分,我也不活了。”王魁站起來,扭身就走。
牛二沒勸阻,甚至還在后面說:“你活不活,少在這兒吱哇。嚇唬誰呢。”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等牛二再次見到王魁時,王魁已經(jīng)從支部的三樓頂上跳了下來。而這一幕,被陸續(xù)前來參加支委會的支委們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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