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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帶眼淚回家

2013-04-29 00:00:00傅杰
延安文學 2013年5期

傅杰,河北興隆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青海湖》《中國作家》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沒有人參加的婚禮》。

老顧在房間里正剔牙,小錢從單位打來電話,是告訴老米的醫藥費沒報回來,問怎么跟老米說。老顧略有所思。就聽小錢埋怨,吳主任真不夠意思,連您的面子也不給!老顧將牙簽扔進紙簍,說,啥夠不夠意思的,又不是頭一回,遇見老米好好安慰安慰他。

老米是中營村的一個肝炎病人,剛發病時住縣醫院,只兩天就不住了。回來找老顧,問他不用縣醫院的方子能不能治好肝炎。老顧知道老米嫌縣醫院的藥價貴,就說不用縣醫院的方子也能治,但治療時間比較長。老米說我又不急著等過年,時間長點怕啥?就你們給我治吧。老顧說治療沒問題,只是好政策你享受不到了。老米問為啥?老顧說,咱衛生院沒有傳染病房,肝炎得隔離治療。老米想了想說,你把我家當傳染病房吧,我不去縣醫院了,一天一宿上百塊,我花不起。老顧說,縣醫院住院條件好,上百還多?出院還給你核銷一部分呢。老米說,那我也不去縣醫院了,你們能治我就治,不能治我就等死。老顧說,不給你報銷你愿意嗎?老米就掏出一包煙往老顧手里塞,老顧說我不吸煙,把煙又推給老米。老米露出羞怯神態,臉漲成古銅色。老顧說,你別誤會,不是我不給你報銷,新農合政策就有這么個規定,沒有傳染病房的衛生院,不能接傳染病人。老米湊近老顧耳邊低聲說,我聽說合管中心您有熟人,您看這樣行不行,等我治好了病,您把我的名字報上去,錢報回來,我感謝您,報不回來,我也不埋怨您。

老顧犯難了。別說有過這樣沒給核銷的先例,就是在家治療這一條也不能算住院吶,不算住院怎么能報銷呢?不過老顧沒把話說死,一來老米的確發愁錢,用不起好藥,他可憐老米。二來擔心老米讓村醫給爭取過去,到嘴的肉白送給老鷹,就模棱兩可地說,給你試試吧,估計夠嗆。

負責老米的醫生是小錢,他天天騎著摩托車去老米家里輸液。哪次老米都問他,我這藥費能報回來嗎?小錢心里沒底,不能明確回答他,就讓老米做最壞準備。老米顧慮挺大,治療十天就不治了。小錢問,你這病還沒好呢,咋不治了?老米說,萬一藥費報不回來,我可就虧大了。小錢說,搞新農合了你怕吃虧,沒搞的時候,也沒見你得病等死呀。老米沉下臉說,賬你不能這么算,好政策是人人有份的,輪到我這,咋就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呢?

老顧理解老米,跟小錢交代,免他一部分治療費,如果報不回來,他也沒吃多大虧。小錢不樂意,說去老米家輸液,收的那點出診費都不夠油錢。不賺錢也別賠錢吶!再說了,老米那樣的病人多了去了,咱心疼過來了嗎?老顧想想很無奈,就給合管中心的小吳打電話。小吳是主任,跟老顧不是一般的熟人。熟人說話用不著打埋伏,老顧就把老米的情況明說了,希望她能幫助老米。不料小吳電話里聲嘶力竭的,簡直是呵斥。她說,我告訴你顧院長,你的醫院沒有傳染病房,絕對不能接收傳染病人,你既然接收了,就要按比例給病人如數核銷住院費用,不過別指望我給你核銷,你違規操作不止一次了,為啥不長記性呢?!

從那天開始,老顧就知道老米的治療費無法核銷的結局。到了月底,他還是將老米的病例整理出來,報上去了。他想碰碰運氣。好運氣都是意外的獲得,就像買彩票,有時候還真沒法預料。

基層院長培訓會統共七天時間,就結束了,老顧腦子里也沒裝進一點新東西。來時局長就給他提過醒,這次院長培訓機會難得,主要學先進管理,聽典型人物傳授創收秘訣。開頭兩天是專家照著書本說,如何改變經營模式,基本上都是解釋概念,聽得腦仁生疼。后來幾天,優秀院長們輪流坐莊,介紹本單位怎么從無到有、從弱到強,整個過程都差不多。給人一種感覺,好像他們之前衛生院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個個都以一副締造者的形象示人。老顧把這些締造者的經驗籠統地歸納為“三找一跑”。即,找關系,找人才,找病人,跑設備。可這些又不是老顧的強項,便心生抵觸情緒,干脆簽到后腳底抹油溜出會場,回房間看電視去了。看電視也心不在焉,眼睛盯著熒屏畫面,腦子卻被單位的煩心事攪和著。由此想到那些優秀院長們臺上的張狂勁兒,心里總是有些疙疙瘩瘩的。就想,如果新農合作用發揮得好,他根本不用那“三找一跑”,單位日子不說有多火,至少也能混得過去。說到底惠民政策也是惠及醫院的。可是剛開始時有人從中做鬼,一個院長配合病人騙取基金,查出來了。打那個月開始,合管中心設了高門檻,不是上報的所有病例都給核銷了,幾個月下來老顧搭進去兩千多塊。不給患者出院即報還不行。不出院即報,一旦查出來院長撤職是小,關鍵影響到單位的業務收入。老顧的單位很不理想,沒有多大的競爭實力。新農合這塊大蛋糕全是窮人給他制作出來的,有點錢的都外流了,誰會在他的衛生院接受治療呢?

小吳跟老顧妻子李玉曾在一個廠里上過班,兩人情同姐妹。小吳喊李玉姐姐,老顧就以姐夫自居。小吳到合管中心當主任把老顧美壞了,但他的小算盤打得并不如意。實指望小吳能幫他一把,推推車,沒想到她一點情面也不講,下手狠不算,有一回還在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他,說有的單位離縣城近,本不該留住院的病人都敢留,自己啥條件不知道嗎?參會人員都朝老顧這邊看。老顧埋下臉,仿佛掉進數九天的冰窟窿。開完那個會以后,老顧就對小吳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他人掉進冰窟窿,心也扎上冰碴,不但冷還隱隱地疼。

老顧在化肥廠當廠醫的時候,工作順風順水的,卻老想著離開縣城到鄉下衛生院上班。他的遠景目標是當院長。跟李玉商量好幾次,她死活不答應。說調鄉下容易,回縣城可比登天還難呢。還有就是李玉夜班上得勤,接送孩子平時都靠老顧,他一走孩子咋辦?那年他們的兒子顧寶剛六歲。有一天李玉讓老顧把西廂房收拾出來,說有個叫吳麗的姑娘要來家里住。老顧轉轉眼珠認為這是天賜良機,就裝模作樣地跟李玉說,讓她來咱家住可以,我不在乎那幾個房錢,不過得先讓我看看她長得啥樣,忒漂亮了不行,我這人你知道,意志不堅強。李玉說,小吳是我親妹妹,長得跟柳條兒似的,你敢動她一根頭發絲,我就敢扒了你的皮。李玉說得咬牙切齒,老顧卻暗自慶幸頭一炮的命中率。心說,就算我的意志是堆土,還能讓個村姑沖垮嗎?

老顧要在李玉面前演一場戲,效果如何他也說不準,但他想試試。事實上,老顧的表演還是比較節制的,他對小吳所有的好,必須要讓李玉充當觀眾,否則就沒有意義了。

老顧時常在晚上打掃西廂房,目的是趕小吳到正房看電視,幾天不來他就過去掃房子,聲稱房梁又拉了蜘蛛網,別嚇著咱妹妹。小吳看電視時,老顧沒話找話,盡說些他認為屬于調情的話。因為抹不開面,調情話大多都圍著小吳的相貌來,說討好小吳更準確。討好就討好,小吳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李玉又在一旁呲他,說你廢什么話呀,小吳妹妹模樣就是好,用你說?老顧覺得很沒面子,心想這么耗下去不是辦法,得動真格的,只有動了真格的李玉才會吃醋,吃了醋才有可能往外攆他。于是又使出一招,給小吳送洗腳水。這兩招老顧堅持了一個多月,實際效果并沒有凸顯出來,距預期差得太遠,但他沒有放棄。

有一天晚上,小吳跟李玉耳語,問她還有沒有那個了。老顧賊著這話心領神會,忙說有我給你拿去。就進里屋拉開大衣柜,從中拿出一包衛生巾,遞到小吳手里,還說這是名牌,安全柔軟,吸水力強。說完沖李玉扮個鬼臉。本以為李玉會上來掐他,結果平靜如常,什么事也沒發生。那次以后老顧就不給小吳端洗腳水了,接下來小吳過不過來看電視,他也不張羅掃房子了。他想自己扮演的角色很累很不光彩,關鍵是沒什么效果,這就讓他很沮喪。老顧想過半夜去敲小吳的房門,又怕嚇著她,賭氣再到外面租房子。老顧不希望小吳走。小吳能在他家多住一天,他就有文章可做,一旦文章做好,才有被李玉攆出去的可能。但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那段時間,老顧消瘦得非常厲害。

轉機發生在一天深夜,老顧被李玉推醒了。他問她干啥。李玉說,你還想調動工作嗎?他以為李玉考驗他,就說,往鄉下調容易,回城就難了。李玉說,想下去就下去吧,鍛煉兩年,回頭當個院長也不賴。老顧說,孩子讓你一個人接送,我過意不去。李玉就沒再言語,把頭扎進老顧的胳肢窩,哭了。當時是仲夏節氣,外面的蛐蛐仿佛突然之間不叫了,都蹦進老顧的肺葉里,他感到陣陣地憋悶、疼痛。心想李玉還是上當了,她不動聲色地對待他的表演,內心說不定有多痛苦呢!

在老顧的記憶里,小吳在他家住的那段時間,他只干了兩件半自認為蒙羞的事。掃房子,送洗腳水,外帶講些調情話。因為調情話說得不豐富,多半都讓兩個女人迎頭痛擊了,他認為這算半件事。由于兩件半跟心臟里的一個叫二尖瓣的結構,讀音上有點勾連,他就戲稱自己那時只給小吳半拉心。有一天他跟李玉開玩笑,說我為了實現偉大理想,有兩件半讓我蒙羞的事終身難忘。李玉對多年前的主動放行心有不甘;盡管老顧后來如愿當了院長,可想起當年他耍的小伎倆,老覺堵得慌。過去這種感覺不明顯,她下崗以后,看著老顧略顯風光的樣子,總感到矮他一頭,同時又羨慕小吳羨慕得要死。李玉到處打短工,小吳可不是。小吳有學歷又年輕,下崗后被人介紹到衛生局打雜,三年不到就考上了衛生系統公務員。李玉就跟老顧說,你是有前科的人,不許利用工作之便與小吳重溫舊夢。老顧說,那點事,也算前科?李玉說,你給我端過洗腳水嗎?老顧說,那是假的,做戲呢。李玉說,人家也許當真了。老顧說,不過半拉心,能當真!

李玉不懂解剖,聯想不到二尖瓣與兩件半之間的瓜葛,即使懂也猜不透老顧的話,就問半拉心是咋回事,為啥不把整個心都給了?往后再跟小吳做戲就整個心了,是不是……老顧知道李玉煩,一般都順著她說,有時還故意讓李玉在他身上多撒會兒氣。李玉氣撒夠了,老顧笑罵,媽的,我整個一開胸順氣丸。

其實,老顧可以騙李玉甚至任何人,但他騙不了自己。當初單獨同小吳做戲的確是假的,離開縣城到了鄉下衛生院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小吳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晃,包括她說話的聲音都跟著那影子不離左右,就那么固執地糾纏他,把老顧折磨得吃不好睡不香。老顧是過來人,當然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那是暗戀呀!心里戀著還不能說,更不能做,不痛苦才怪呢。老顧痛苦了很長時間,這個過程是斗爭的過程,自己跟自己斗爭,也是理想與現實的斗爭。斗爭的結果是,老顧無奈地把那影子連同聲音藏在心里了。但藏歸藏,對小吳惜香憐玉的表情時有流露,只是流露出來的分量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沉。

從市里回來坐的是夜火車,到家凌晨兩點。老顧沒往李玉的床上躺,擔心她犯老病,醒了再也睡不著,就在書房里的小床上睡了。早晨起來刷牙時,李玉說他培訓這段時間,小吳跟她住兩宿呢。又感嘆跟小吳一比,她連童養媳都不如。老顧含住牙刷閃出半拉身子看看李玉,心說李玉你膽子可真大,敢跟小吳坐到一個天枰上?小吳優勢多明顯呀,能寫會算先不提,就說人家那長相,膚色好五官正,骨骼勻稱,真格是胖不露肉瘦不露骨的。即使年齡一般大,兩人站一起,山高水低的連二五眼都能看出來,何況人家還有年齡優勢呢。

李玉正給老顧找換洗的衣服。離家一個星期,內外衣都該換了。熨燙好的外衣順順溜溜地掛在衣柜里的不銹鋼橫桿上。李玉摘下一件左右一番打量,邊打量邊自言自語。自言自語的話與小吳有關,與命運有關,卻與換洗的衣服不沾一點邊。加之碎嘴似的獨白,神態顯得孤單又可憐。老顧就產生了強烈的悲憫感,眼淚都快憋不住了。心想,雖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要扔,李玉也不是一點好都不占的,她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當初小吳住他家西廂房是李玉心疼她工資低,付了房租剩不下啥。她放老顧去鄉下上班,并不是真的上了他的當,她明知道那是個套兒,考慮再三還是鉆了進去。她后來跟老顧說,廠里有幾個二混子小青年,一天到晚老打小吳壞主意,讓她一個人在外租房子,誰放心啊!但她又擔心小吳年輕,看不透真相,在老顧的攻勢面前把持不住自己,犯錯誤。李玉把小吳當親妹妹疼,不是做戲是真好。

李玉在一家保潔公司上班。平時活不多,進了臘月門才開始忙,忙得沒一點閑空。主要是擦玻璃,中午幾乎不著家。這倒是其次。老顧最心疼的是李玉那稍顯富態的身段,居然能掛在那么高的樓外操作,不知道拴住她的是鋼絲繩還是麻繩。他問過李玉,李玉不給他好臉色。說我這破命不值錢,你管是啥繩子呢,斷了更省心。老顧時常想,自己的女人,不能幫她找個體面工作也就算了,卻讓她冒那么大的風險,這跟背棺賣血有啥區別?

李玉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換洗的衣服擺在床上。老顧看著那摞衣服,就像看著李玉感傷哀怨的神情,心里又是一番五味雜陳。

到了單位先去鍋爐房看煤,走時煤就不多了,如果再買還要買多少?煤場在鍋爐房后頭,老顧路過鍋爐房時,看見燒鍋爐的劉師傅正在里面卸循環泵,就問,又壞了?劉師傅說,這回得大修了。

老顧問,是不是干響不轉吶?

劉師傅說,估計得換線圈。

老顧說,用錘子再敲敲,過去不是一敲就好嗎?

劉師傅說,再敲該裂縫子了。

老顧走上前摸摸卸下來的循環泵,問哪能換錢圈。劉師傅說凡賣水泵的地方都能換。老顧怕劉師傅盲目找,跑了瞎道,累壞他的假腿,就說等他中午下班順便背回去修。劉師傅說那不耽誤事了嗎,便哈下腰,雙臂用力扛起循環泵。一股黃銹水流滿肩膀。老顧上前拍去他肩膀上的黃銹末,說,坐公交車吧,車票給你報。劉師傅說給您省點吧,我有三輪,就一拐一拐地向大門口走。老顧在他身后問,拐呢?劉師傅說,藥房呢。老顧說,你等會兒,我給你拿去。劉師傅說,我扛著泵,你拿來我也拄不了。

劉師傅是退伍老兵,一條腿援朝時給打沒了,好長時間他穿著一條假腿收廢品。老顧雇他燒鍋爐有體恤人的意思,每個月開他三百塊錢工資,他希望對老兵來說這是一筆額外收入。劉師傅也懂得回報,每年入冬拉的煤都被他分出來三等。一等是塊,起火用的;二等是面,壓火用的;三等是沒燒透的煤渣和無法燒的矸子石,他都砸成粉,摻上黃土、鋸末、煤面,用水和了脫成煤坯。不到急需用火的時候,鍋爐燒的是這三等煤。不管怎么節省,只要合閘率高,熱水循環的快,煤燒得就多,循環泵壞的次數就頻繁。

老顧估算被劉師傅分出來的三堆煤,頂多再燒一個星期,就想聯系車拉煤。這時,藥房調劑魏蘇東從墻角閃出來,神秘地打著手勢,低聲說,質監局來人了,要罰咱們款,您趕緊躲躲吧。老顧一愣,質監局怎么罰我們款?魏蘇東說,您忘了,今年夏天他們來過一回,要檢測大型設備,讓您給擋回去了。老顧想起來了。六月初,質監局來人要檢測X光機和B超。老顧覺得這些設備是壞的,檢不檢測都沒意義,還要花檢測費,就沒接受。質監局的人不相信,說我們還沒檢測呢,怎么知道是壞的?不讓檢測也行,先把檢測費交嘍。老顧說笑話,沒檢測就收檢測費?你們敢要嗎?其中一個黑臉男人坐下就開單子,開完單子說,拿錢吧。老顧看都沒看就把單子推了回去,說你們走吧,我不會給你們錢的。他們就走了,走時嚴肅地擱下話,不在這里交錢,就送到局里去,否則后果自負。老顧哼了一聲,以為這是威脅沒當回事。心想我歸衛生局管,質監局也想給我當婆婆?事情都過去小半年了,他們又找上門來,是不是有點恬不知恥!

老顧說,我會會他們去。魏蘇東說,我都跟他們謅瞎話了,說您在市里開會,過幾天才回來呢,他們不相信我,在值班室就是不走。老顧朝四周看看,右手不遠處是廁所。魏蘇東說,廁所不能藏人,萬一他們進去解手,那不露餡了嘛。老顧又站到煤場的壩墻上往下看,下面是一大片育林的苗圃,都是一人多高的楊樹苗子。老顧讓魏蘇東回值班室,就準備往壩墻下面跳。魏蘇東說,您跳下去,就回家吧,拉煤的老謝這些日子天天來要賬,估計今兒還得來。老顧愣怔一下,說我知道了,縱身一躍跳下壩墻。魏蘇東聽見壩墻下面哎呀一聲,斷定老顧不是崴腳就是摔傷了胳膊腿,又不敢跑過去問,匆匆回值班室應付質監局的人。好不容易熬到他們走,才跑到煤場,站壩墻上朝下望。一時沒看見人,就扯著嗓子喊,顧院長——顧院長——沒人應聲。以為老顧回家躲老謝,就掏出手機想問候一聲摔傷沒有。這時老顧從苗圃深處艱難地站起身,懶聲懶語地問,小錢來了嗎?魏蘇東說,他早來了。老顧說,讓他把我背回去。

老顧跳下壩墻腳落地時沒站穩,腰給扭了,站不起來又不便招呼人,只能忍痛蹲著,同時兩手交替,扳著小樹干一擰一擰地往苗圃深處蹭。小錢背他回來,躺在值班室的診斷床上要給打封閉針。老顧不打,說那東西只管一會兒,過會兒還疼。小錢說,這么忍著也不行呀。老顧說,給馮七打個電話,讓他給我扳扳。小錢夸張地“啊”了一聲,說,叫他,他會來嗎?老顧說,試試唄。

馮七是下營村的村醫,會正骨,三里五村不知道他技術的人很少。老顧到任時的第二年,為了單位創收,登門請他好幾次,哪次都不空手去,不是一嘟嚕水果就是一條香煙。都知道三國時期有個諸葛亮,他出山時劉備也僅是請了三次。跟老顧比,劉備算是很有尊嚴的了。可是沒辦法,單位先天不足,人才設備哪頭也不沾。當時職工里頭具備醫師執業資格的就三人,按法律條文其他人都得下崗,可是你能讓誰改行呢?讓他們改行本人愿意與否不說,工作也沒法干了。沒人才有設備也行。有一臺X光機,技術員在老顧之前調走了。派人進修卻派不動,都不愿意學,防護跟不上,怕吃射線。沒招兒了,老顧自己往縣醫院放射科跑。跑了幾個月,回來搗鼓那臺機器,原來是個壞家伙。機器是老掉牙的,換個零部件都買不到。心電、B超維持能用,因為掃描不準,即使用也是為增加業務收入充充樣子,對診斷沒有多大意義。

馮七來衛生院上班屬高薪誠聘,工資有保底(職工沒有),開方提取的獎金比例也比較高。老顧為照顧職工情緒,開會時說了自己的想法。聘請馮七是要打造骨科,以點帶面,同時發展其它科室。他囑咐職工平時多跟馮七套套近乎,看他能不能教大家兩手。職工們就明白了,高薪誠聘馮七不僅可以給單位創收,興許還能學到一手絕活兒呢。

可馮七對祖傳的正骨技術不但不口授,治療時也不許其他醫生看。獨門絕技不外傳倒也好理解,老顧沒怨他。但他不該為了開方提成詆毀同行,把本該不屬于他治療強項的患者,用非常下作的方式游說到他的診室里。當時的大政策很殘酷,職工工資靠開處方提取,馮七這么做不是在砸同行的飯碗嗎!老顧找他談過幾次話,跟同行搶患者的跡象沒有了,有人卻反映馮七白天在衛生院掙高薪,下班后又以出診名義干私活。老顧專門做了調查,事實的確如此。在老顧眼里,馮七不是一個壞人,但絕不能把他排在好人之列。來衛生院上班五個月,前兩月挺虛心,后三月就暴露出貪財本性。有個村支書嘲笑老顧,說顧院長啊,馮七應該管你叫爹,可他卻變成了你的爺,知道咋回事不?告訴你吧,他過去只會正骨賣個零藥啥的,根本不敢給人輸液,現在你們會干的,他差不多都會了,你是花大錢求他進修深造呢,世上哪兒有你這么當孫子的!老顧反省自己,這是只認技術不看人品的結果。而后就想,馮七這樣的人能當好村醫嗎?下營村一千多口村民,只他一個村醫是不是少了點?辭掉馮七以后,老顧就在下營村設了一個醫療點,與馮七搞競爭,這的確有報復人的意思,但又不全是。馮七往衛生局、縣政府跑了好幾趟,是告狀,但那個醫療點至今還養活著兩名職工。馮七嫉恨老顧但又沒什么辦法。畢竟村醫業務屬衛生院管理范圍,關系搞僵了也沒他什么好處。不過老顧讓小錢給馮七打電話,并不是出于官僚思想。近兩月,馮七一改往常,見到老顧特別客氣。老顧納悶,過去見面跟仇人似的,怎么說和善就和善了呢?有一天,下營村的村主任老黃給老顧透了底。馮七的二兒子衛校畢業了,正在縣醫院實習,打算實習結束來衛生院上班。馮七說他跟衛生局都談妥了,就差老顧接收這一關,只是礙于前嫌不好親自張口,就把老黃托出來探探道。老顧問老黃,馮七的二兒子會正骨嗎?老黃不敢肯定,說馮七的祖傳絕技他不能帶到棺材里吧?老顧說,我給馮七當了一回孫子,不能再給他兒子當孫子,考慮考慮再說吧。

馮七接到小錢電話真來了,這之前,拉煤的老謝正跟老顧結煤款。

掏心窩子說實話,老顧也想給老謝結一部分,這是信譽問題,也有人情在里頭。老謝是城關人,早與老顧相熟。都說兩個熟人宰公家是快刀不見血的,老謝卻不是那種人。剛接觸時,他就有言在先,說讓我給你拉煤我感謝你,但你得跟我講明白,你要不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顧聽懂了,老謝指的是回扣,便說,我不但不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還得給我少花錢弄好煤,讓單位得實惠就行。兩人一拍即合。這么多年,衛生院的煤其他車主沒拉過,都老謝拉。賬在春節前一次結清。老謝每次來結賬都給老顧買一條紅塔山香煙。老顧不吸煙。老謝說放你辦公室,招待領導。然后拉著老顧到城關口品嘗南方人開的過橋米線。這樣的機會不多,只在老謝結完煤款之后有這一次。老謝跟老顧說,平常日子都忙,你飯局也多,不在乎我這一頓酒,可做人不能沒良心,你讓我賺車腳費,我得感謝你。老顧就說,弄反了,你讓我們單位燒好煤,價位還不高,關鍵是你沒讓我在這上犯錯誤,還吃過橋米線,感謝話得我說。老謝很得意,說,我也不是對每個客戶都這樣,你們這些院長里頭,我也認識幾個,現在還打著交道呢,說老實話,我瞧不起他們,別說過橋米線,就是過河米線他們也別指望。老顧深有感觸的樣子,說我就是一個窮命鬼。老謝忙說,你千萬別看賊吃飯,得看賊挨打呀,那個誰誰誰不是進去了嗎……

但情歸情,理歸理,老顧當下有困難,資金周轉不開,這個“理”真的讓他很頭疼。甭管腰疼怎么難忍,他得跟老謝解釋清楚,煤款為啥要拖到春節以后再結。

老顧說,謝大哥你看啊,我們工資別看發的不多,檔案工資都挺高的,今年又長了,光養老保險就比去年翻了將近一倍。我還得準備一些常用藥,不能等下大雪呀,下雪就漲價了。再就是職工工資,我壓他們一個月兩月行,多了就說不過去了。另外我們單位有三名遺屬,啥叫遺屬?就是她們的老頭過去是我們衛生院職工,死了,老太太是要享受遺屬補貼的。過去都由鎮財政撥付,從前年開始鎮財政就不管了,讓單位負責。我始終沒執行。文件上說事業單位遺屬費由財政管,企業的由本單位負責,衛生院算事業還是企業?說不清楚嘛,我想打擦邊球。今年有個老太太上訪,結果讓我一次性付清,不付清也行,不能因為這事再有上訪的,否則就得問責。錢倒是不多,一個老太太每月一百八,乘上十二個月,再乘上三個人,再乘上三年,謝大哥你算算吧。

老謝點了點頭,嘬著牙花子說,顧院長你別誤會,你開會時我是來過幾趟,不是硬要當那黃世仁,我外甥,就是我家二丫頭的孩子得白血病了,才十一,水蔥似的,跟我親著呢,見我不樂不說話,治不到一個月,她婆家那頭就不想給治了,我跟我閨女說,哪能眼瞅著他等死呢?實在不行就是死,也得讓我這當姥爺的盡一份力呀,不就是錢嗎,我有,不用還……老謝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團褶巴巴的衛生紙,背過身去,仰視對面墻上掛著的各項規章制度邊擦眼睛邊說,兄弟,你這些鏡框是不是掛高了,人老了,眼睛不好使,字再大,我看著也是一堆蛤蟆蝌子。

老謝意在掩飾流出的淚水,不讓老顧看到之后也跟著傷心。老顧理解錯了,以為他們結識一場,老謝瞎眼看錯了人,怎么交上了他?老顧登時臉就掛不住了,招呼小錢扶他坐起來。小錢走過來問,上廁所?老顧沒答言,痛苦地拽住小錢胳膊,偏著膀子靠住墻。說,謝大哥你聽我解釋,我不是不給你結款,我的意思是年前還得拉一車,想一塊給你算。老顧是給自己找臺階下。老謝也看出來了,就擺出大哥的姿態,說,別打腫臉充胖子了,咱外孫得的是白血病,你欠我那兩錢,即使都給了也不頂用,等你方便了再說吧。老顧說,我難處的確有,不過你那兩錢,還是付得起的。

老謝把手臂在頭上搖了搖,說行了行了你別說了,轉身就往門口走。老顧讓小錢把老謝拉回來,說我從沒請謝大哥吃過飯,今兒中午讓我做回東。老謝拉門欲出,迎面就與馮七撞了個滿懷。

馮七給老謝妻子治過腰,兩人認識。老謝說,是馮大夫啊!馮七說,謝師傅啥時跟我有仇了,咋見我進來就走呢?老謝說,我跟你沒仇,是我該走了。馮七拉住老謝說,眼瞅該吃午飯了,您是心疼顧院長請客吧?要說也是啊,別看現在搞新農合,衛生院沾香沾大了,但我知道顧院長不省心,得便宜的都是那些大醫院。老顧輕蔑地撇撇嘴,繼而又真誠地挽留老謝。馮七豪爽地說,今兒個顧院長請客,我埋單。老謝就沒再張羅走,坐下吸煙邊看馮七給老顧扳腰。一支煙沒吸完,老顧就從診斷床上站到地下,前俯后仰左右扭動一陣,說,老馮啊,你這技術要是帶到棺材里真是可惜了。馮七說,哪能呢,一定后繼有人。老顧說,后繼的那個人你可得選好了,不能是個貪財的主兒,那樣有辱祖宗名聲。馮七結結巴巴地說,那,那不是有客觀原因嘛。老顧說,啥客觀原因呀?啥客觀原因也不能沒有德行吧!馮七坐下掏出煙,抽出一支遲遲不往嘴里放,更不點著,低著頭擺弄著玩,就像貓抓到老鼠先不吃那樣,只是神態略顯凝重,老半天不說話。

來個找老顧看男科病的,老顧跟小錢去了另一間診室。馮七這才叼住那支把玩的煙卷,點著猛吸,放出一大堆煙圈,跟老謝說,不是我跟謝師傅您吹牛,我爸活著的時候,給人治病分文不取,到我這是沒辦法。我媽二十年前就半身不遂,現在九十多了,都靠藥頂著,我那兩兒子,從小學到大學,全是用錢堆出來的,那是多大的開銷哇,讓您說說,我不賺錢行嗎?

老謝點頭表示理解。

老顧推門進來了,問,老馮啊,你的技術傳給誰了?是老二嗎?

馮七說,還能有誰?老大不是學醫的,愛搗鼓電腦。

老顧問,老二學到啥程度了?

馮七說,這么跟您說吧,縣醫院想留他,我不同意,我想讓他回來給您效幾年力。

老顧聽完心說,馮七你真能忽悠人,求我辦事還要我感謝你,便鄙夷地打量著馮七,說,你這戲法變的,也太快了吧?

馮七說,我沒跟您變戲法,您要是不信,問問中營村的老米。前天我上街碰到他賣劈柴,他跟我打聽合管中心在哪辦公,想問問為啥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您說我能告訴他實話嗎?要是跟他說了實話,對您顧院長不利,對咱衛生院興許會有損失呢。我就蒙他,說合管中心在縣政府辦公,敢去那里上訪,就給抓起來。

老顧對老米的醫藥費很敏感,就問,老米到底去沒去合管中心?

馮七說,我怕他再去,就幫他賣了劈柴,一塊回來了。

馮七的話沒摻半點假,跟老米一起回來的時候還嚇唬他,說離縣城百十里有個叫老虎溝的地方,是原始森林,里頭蓋了一拉溜灰瓦房,十好幾間,院墻是鐵絲網拉的,門口還有好幾條大狼狗。馮七問老米,知道那是給誰住的不?老米憨厚實在,推著小推車搖搖腦袋。馮七說,今兒個你是遇上我了,換個人也不會跟你說,告訴你吧,那是專門給上訪群眾準備的。老米說,我又不告誰,就想打聽打聽嘛。馮七說,這話誰信呀,現在當官的個個聰明絕頂,不用人家問,你進了門檻就知道你是上訪鬧事的。老米說,我吃頓飯都嫌累,鬧啥事?就想問問,我把我家當傳染病房,為啥藥費就不給我報。馮七就此打住,往下說些快過年的話,肉哇面的。老米雖憨卻是頭不折不扣的倔驢,倘是還說治病的話題,說到氣頭上擋不住轉身回城,一路的思想工作豈不白做了?中營村和下營村分別在兩個溝筒子里,就像一棵彎曲的樹干刻出來的兩個分叉。兩人分手時,馮七扶著老米的肩膀說,咱倆上下村住著不屬外,聽我一句勸,好好過日子,別瞎鬧,要不是碰著我這大貴人,你的后果可就嚴重了。

馮七說謊騙老米自認為是站在衛生院的立場上,好心好意,可老顧不信他的話,覺得一個人的變化應該有個過程,哪有這樣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畢竟腰不疼了,中午還在農家飯莊破費馮七一百多塊錢,喝酒時他還不住地表白自己。說,現在除了腿腳不利索的老媽,基本上沒啥負擔。孩子也算成文,我跟我媳婦也能交差了,我是真想給衛生院做點事呀,如果過去有對不住顧院長的地方,我把我家老二送給您,也算是贖個罪吧。聽著挺感動人的,老顧就沒好意思挖苦馮七,說看看單位超不超編,不超編就好辦。

下午跟會計攏賬,攏完賬召集職工開會,講目前的經濟形勢。總的來看還不錯,養老保險可以如數繳納。三個老太太的遺屬費分三次付清,這與一次付清的要求出入太大,得需要職工結對子做工作,不到萬不得已院長不出面。這是工作策略,大家也都認為可行。便交流工作方法,跟老太太怎么解釋,什么樣的話她們愛聽,什么樣的話容易讓她們動怒,等等一些細節問題讓人既緊張又興奮。本來春節前要開一次工資的,老謝外孫得了白血病老顧犯琢磨了。一猶豫,剛才活躍的場面立刻沉悶起來,大家這是有情緒呀。老顧也覺得春節前不開支對不住大家,可老謝那里沒個交代也不行。這時局辦公室打來電話,讓老顧去一趟,局長等著他呢。老顧沒有馬上走,面對沉悶的會場氛圍又感慨了幾句。說,我不想說奉獻愛心這樣的光溜話,沖老謝這幾年給我們拉煤省下的錢,你們也得好好想想,該不該為他做點啥,我們欠他的不光是錢呀,還有人情呢!

衛生局在縣政府三樓,老顧趕到的時候,公務人員陸續往大門外頭走。此刻風很大,出來的人都縮著脖子,用公文包象征性地護著頭。老顧怕耽誤局長下班,小跑著騰騰上樓,站到局長辦公室門口待喘息平靜下來才敲門。門被拉開,屋里沒別人,就局長自己。局長對老顧非常客氣,先倒水后上煙,身份完全顛倒了。老顧不吸煙局長是知道的,可是他硬塞,老顧接過來放茶幾上心里開始打鼓。當過一年以上的院長都知道局長脾氣。有句順口溜:不怕局長見面瞪眼,就怕他微笑上煙。其實局長微笑上煙也是為下一步瞪眼做準備的,只是上煙之后的瞪眼后果很難預料。果然開場白沒兩句,局長就嚴肅地說,你那里有個病人去合管中心了,你知道嗎?老顧說,誰呀不知道。局長說,我問你,你給住院病人出院即報了嗎?老顧想了想說,基本上出院即報了。局長提高嗓門說,什么叫基本?新農合政策你不懂嗎?出院即報是死規定,高壓線你也敢碰?老顧說,我也想出院即報,可是有些病例合管中心給扣了,我們賠不起呀。局長說,那說明你們工作有問題,沒問題扣你們干什么?老顧給噎得沒話說了。局長加重語氣又說,你應該明白,新農合這項工作不是一般的活兒,誰在這上面給我捅婁子,我可是六親不認的。老顧喝了一口水,心說局長你能不能心疼心疼我們吶,政策哪條哪款我都懂,可是合管中心老扣錢,誰受得了呢!于是就試探著解釋,也有訴委屈的意思。說六月份有兩個闌尾炎住院的給卡了,七月份兩個膽囊炎一個腦血栓也沒報回來,八九十這三月雖說扣得少吧也有。老顧無辜得很,還想把老米的情況也說說,擔心局長沒耐心聽。委屈不訴了,卻說職工都有情緒,不知道啥病該報,啥病不該報,收病人住院都犯難了。

局長半晌無語,默默地吸煙,吸一會兒語調終于降下來。說,細節我不想聽,我只知道你收病人住院,就得按政策出院即報,否則老百姓上訪,影響穩定大局,上邊追查下來誰也兜不住。

老顧其實心里很清楚,合管中心扣錢理由都非常充分,沒有說不過去的。比如腦血栓,上報的病例必須有CT片子作說明,可單位沒有CT。沒有CT片怎么診斷出腦血栓呢?即使住院病例寫得多細致也不行。老顧自知理虧,不敢跟局長多訴苦,就打聽究竟誰去了合管中心。局長說,你沒給誰出院即報不知道嗎?還問我?老顧茫然地看著局長自言自語,上個月沒有這樣的病例呀。

局長說,我知道你是好心辦了臭事!但你應該懂得,脫貧不能完全仰仗醫療這一塊,住房教育三農什么的都得跟上才行呢,你回去好好調查一下,那個肝炎病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會不會有人背后鼓動他借機鬧事?

老顧說好吧,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老米去合管中心最初只想跟主管部門打聽清楚,衛生院沒有傳染病房,他在自家輸液為啥就不給報銷藥費。幾天前碰到馮七,滿肚子委屈都倒給他,卻讓馮七給嚇住了。天天進城賣劈柴,駐足鬧市,看見所有的人都比他幸福。健康人看上去精神,他羨慕。有被人攙扶的老人,他就想那是去醫院享受好政策的,又嫉妒。怎么琢磨都覺得自己吃大虧了。就想,與其這么病歪歪地活著,倒不如去一趟馮七說的老虎溝,在那里的灰瓦房里住上個把月,等治好了病再回來。犯人都免費治病,上訪群眾能不管死活嗎?老米下定這個決心,卻不敢靠進政府大門。他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只要看見門口的保安,腿肚子就打轉兒抽筋,半步也邁不出去了。

接近中午的時候,老米看見劉師傅的身影,這個援朝英雄無疑讓他有了正視保安的膽量。但他沒說實話,怕說實話劉師傅不帶他去,就撒了謊。說我得了肝炎,多虧顧院長,他幫我弄到特殊名額,等我把錢拿回來,非得好好請顧院長吃頓飯,要不我這心里過意不去。這些話是靠譜的。老米在家治療肝炎,老顧心疼他沒錢,答應給他報上去試試,這些事劉師傅都聽說了。便想,既然是顧院長給辦妥的特殊名額,毫無疑問是政府照顧老米有了結果。于是劉師傅也沒多問,修好循環泵,跟老米的手推車一起裝進三輪車,他坐在車邊上讓老米蹬車。老米蹬車直奔政府大院。劉師傅問,你這是往哪兒蹬呢?老米說,合管中心不是在政府大院里頭嗎?劉師傅說,錯了錯了。老米說,馮七說的還有錯?劉師傅說,我收破爛快一輩子了,哪個衙門口能瞞過我?你下來,給我騎。騎到合管中心辦公地,停下,劉師傅指著一塊牌子說,認識字不?進去吧!

劉師傅腿腳不好沒跟老米上樓,就在樓門口等他。老米一邊登樓梯一邊罵馮七,開始是心里暗罵,罵著罵著話就從嘴里急不可耐地蹦出來。有人聽見了,問他你罵誰?他說我罵馮七。那人又問,你是找人吧?他說我找合管中心。那人拽住他警覺地看了看,就把他領到小吳辦公室。

小吳問老米有啥事。老米說,您是領導嗎?您要是領導我就跟您說。小吳說你跟我說吧。老米就說,我是中營村的,是上訪來了。小吳說,上訪去信訪局,合管中心不接待上訪的。老米說,我找的就是你們合管中心,我得了肝炎,您把我送老虎溝去吧,我求您了。小吳有些緊張,喊來幾個工作人員,讓他們把老米請出去。老米死活不走,說我得了肝炎,大醫院治我花不起錢,跟前的衛生院又沒傳染病房,家里治藥費你們還不給報,讓你們說說,我不去老虎溝去哪呀?

劉師傅看見老米連哭帶叫地被人架著胳膊拖出來,就一拐一拐地迎上前,讓工作人員撒手放開老米,說他是來你們這里領住院費的。工作人員說,哪住院哪核銷,我們這里不管發錢。劉師傅狐疑地看著老米。老米自覺有愧,哭號聲更響,說,我不是來領住院費的,我就想去老虎溝。工作人員將老米的一條胳膊交到劉師傅手上,說,他有精神病吧?為什么要去老虎溝?老虎溝在哪兒?劉師傅說不知道。老米說,你們傻不傻呀,連老虎溝都不知道,告訴你們吧,那是一片原始森林,里頭蓋著十幾間灰瓦房,院墻都是鐵絲網拉起來的,門口還有好幾條大狼狗呢。劉師傅說,那是啥地方?沒事你去哪干啥?老米說,那是專門給上訪群眾準備的,我得了肝炎,大醫院住不起,咱衛生院又沒傳染病房,家里治療還不給報……

不等老米說完,劉師傅揮手打了老米一個嘴巴,不重也不輕。老米捂著半拉臉說,劉師傅,你,打我干啥?劉師傅說,誰讓你這么干的?你知道這么干啥后果嗎?老米不說話了。劉師傅給幾個工作人員賠禮道歉,工作人員就回去了,臨走指著老米叮囑劉師傅,讓他治療肝炎的同時,順便把精神病也治治。

劉師傅知道老米沒有精神病,回來的路上埋怨他,說馮七說的都是假話,你咋也信呢?就算他說的是真話,也不能上訪讓顧院長挨批呀!老米吃力地瞪著三輪車不答一言,走到一處離河邊很近的路段,剎住車閘,屁股離開車座跑下路基。左尋右找了一陣,貓腰搬起一塊石頭舉過頭頂,朝冰河砸下去。一個頭大的冰窟窿暴露出來,老米蹲下身,從冰窟窿里捧出水來洗臉。劉師傅站路邊上說,老米呀,人家說你有精神病,我瞅你真差不多,眼瞅就快到家了,有多少臉不能用熱水洗呀?老米扭頭看看劉師傅,沉悶地說,我不讓我媳婦看見我哭過。劉師傅嘆口氣,心想老米很是懂得心疼人,家里的頂門柱老在媳婦跟前掉淚,那日子可怎么過呀!就想馮七與老米無冤無仇的,他為啥要騙老米呢?想來想去,覺得馮七騙老米是假,跟衛生院作對才是真。這是重要信息,得報告給院領導。

老顧一早來上班,劉師傅在院長室門口等他。先說馮七騙老米,再說老米騙他,說到他領著老米去合管中心領錢的細節時,可能產生了顧慮,中途停頓了,沒說下去。老顧也不想聽了,說,我待會跟小錢看看老米去。劉師傅說,老米不老米的是小事,您得提防馮七呀。老顧說,馮七也許真是好意呢。劉師傅一頭霧水還要說些提醒話,魏蘇東拉開藥房門,輕聲地喊,顧院長,質監局的人又來了,我認識他們的車。老顧問他們人呢?魏蘇東說,正往院子里走呢,您快躲躲吧。老顧不想回避,站原地沒動腳。魏蘇東給劉師傅打手勢,說,藏B超室那屋里,那屋子黑。劉師傅連推帶拽把老顧搡進B超室,嘭地一聲關上門。老顧在里面站了不到兩分鐘,就被劉師傅放出來了。

跟以往不同,這次質監局的人進屋后放下一張罰款通知單,沒有半句廢話,只說逾期不交罰款,就等著法院執行吧。

老顧看著罰款通知單上面的罰款金額頭都大了,說,兩萬?咱們都干什么了罰兩萬?沒有人回答他。這時是考驗單位領導工作能力的時候。這個工作能力一般包括業務能力和社交能力。這兩項職工信服老顧的業務能力,卻對他的社交能力心里沒底。以往執法部門如藥監局、物價局來罰款數目說得也不小,等到交錢時都看在單位經濟狀況不景氣、老顧又非常誠實的份上,主動降低罰款金額,象征性地交幾百,算是對他們工作的支持。這次質監局的罰款額度大得驚人,明顯帶有報復性,就算有人出面說情,能降下來那么多嗎?從兩萬到幾百?老顧感到事態比較嚴重,就給局長打電話,說我們單位的設備的確都是壞的,罰那么多錢,冤吶。局長讓他先到質監局探探底線,探清楚再說。老顧的心情好不起來,跟局長抱怨過去怎么沒有這種情況。局長傳過來的聲音也有些牢騷,說你當院長的時候,我還沒調到衛生局呢,你問我,我問誰去!

計劃去老米家的,現在得先去質監局了。劉師傅也說過,老米白天在街上賣劈柴,回來得晌午。老顧便決定吃過午飯去,讓小錢在單位等著他。

質監局沒有熟人,老顧就先到辦公室,里面人告訴他交罰款得到監察股辦手續。老顧又到監察股,亮明身份,有人告訴他,說你們單位的案子是段科長親手抓的,他下鄉了,下午兩點以后再來吧。交罰款不用急,那個人幸災樂禍的樣子,又說,十天之內哪天都行。

底線沒探著,就像站在手術室門口等待自己的女人剖腹產一樣,即焦灼又對未知充滿期待。老顧出來的時候表情有些懨懨的。迎面碰到一個熟人,問他你沒事來這個缺德地方干嘛?老顧說我姥姥家不行啊!那人說行行行,等著你姥爺打板子吧。老顧沒心情開玩笑,沖那人輕描淡寫地敷衍幾句,就去了一家便餐館。點了一碗牛肉面、半屜小籠包,然后給李玉打手機,問她中午回來吃飯嗎?李玉可能正干著活,回答的果斷又簡潔,三秒鐘不到便掛線了。飯吃到半截手機響了,是小錢火上房似的聲音,老米剛才來了,跟咱要錢呢,他說是合管中心讓他來領的,您說怎么辦?老顧剩下的飯就沒吃,往外走時自言自語,小吳啊小吳……賭氣想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心里怨憤道,為啥,戀上這么一個白眼狼!

老顧傷心到極點,趕到單位時,聽見職工們正在罵老米,只有劉師傅給老米講情。說老米不容易,為了治病,冒充上訪人員去合管中心鬧事,目的是想去一個能給他免費治病的地方。劉師傅不講情還好,一講情馬上遭到職工們的猛烈攻擊,說他胳膊肘往外擰,不該帶著老米去上訪。劉師傅有口難辯,說我跟老米都是土里刨食的農民,他咋想的瞞不了我,你們知道嗎,他昨天哭天喊地的,回來怕他媳婦看出來,用冰窟窿里的水洗的臉,你們沒看出來嗎?老米那臉皴得跟蘿卜絲兒似的,他在外頭只不定哭過多少回呢。

老顧過來制止住叫罵聲,沒有敢跟他犟嘴的,但牽扯到利益,個個又都憤憤不平。尤其魏蘇東的火氣大,老顧跨上小錢摩托車時,他扶著車把說,你們去了甭怕他,咱們好心好意給他治病,還治出仇恨來了。又跟小錢說,小錢你得把握住了,顧院長心軟,你得心狠點,讓咱們給他掏藥費,沒門!

到了老米家,小錢真把魏蘇東的不滿情緒帶出來了,進當院就沖屋里喊,老米你出來,顧院長要見你。老顧馬上制止住,說你怎么說話呢?我們不是打架來了。

老米披著一張薄被打著寒噤走出來,站在屋門口一句話也不說。老顧見他精瘦,蠟黃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像個紙糊的人風一吹就要倒,就說,你怎么瘦成這樣了?老米還是不說話。小錢氣囔囔地說,顧院長開會剛回來,看看你的病反彈沒有。老米這才說,反正我也要死的人了,反彈不反彈的能咋樣!便轉身進了里屋。

老米的屋子比較小,木格子窗被一張塑料布封閉得很嚴實,空氣無法流通,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熏得老顧直皺眉,就問老米啥味,臊不臊臭不臭的?老米圍著被子說,醫生鼻子就是尖,我吃住都這屋,咋聞不著呢!老顧說,你茅坑蹲久了,不知道什么是臭了。老米靦腆地笑了笑。老顧跟小錢說,回頭給老米拿瓶來蘇水,好好薰薰。老米問,來蘇水要錢不?老顧說,白送你的,不要錢。老米說,不要錢我也不要,您就把我的住院費給我報了吧,合管中心的人跟我說了,哪住院哪核銷。

老顧說,老米呀,咱做人得講良心,本來你這種情況算不上住院,我是冒著犯錯誤的風險給你報上去的,講好的是試試。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住院了,我也有言在先,你這病在咱衛生院治療不給核銷。現在你跟我要錢,上邊沒給撥款,我哪有錢付給你呢?

老米說,我也不是成心耍賴,這些日子老想,搞新農合不就是為了我這樣的人嗎,末了還享受不著,我就去合管中心問了,他們說,哪住院哪核銷。

老顧說,他們是指住院的病人,你如果真住院了,我也得給你核銷不是。

老米說,鬧了半天在您眼里,我壓根就不算住院病人?

老顧無法深入解釋,此刻有些后悔當初,就把頭扭向一邊。

老米突然轉移話題,問馮七為啥騙他,他騙人是不是衛生院給出的主意?老顧沒說出馮七的本意,怕老米理解不透,就說,馮七跟衛生院結仇多少年了,他怎會聽衛生院的呢。老米聽了這話憤然起身,把披在身上的薄被倏地甩到炕上,露出只穿一件襯衣的上身。老顧忙說,快披上,別感冒了。老米也不搭言,從被垛底下拽出一件棉襖,邊穿邊絮絮叨叨的。這些日子,倒霉事都讓我趕上了,好政策我享受不著,賣劈柴還收了十塊假錢,剛才回來去挑水,打個出溜又栽進冰河里,他媽的,我惹著誰了我?

老米的棉襖還沒沓干,穿在身上繚繞著薄薄的霧氣。他用手掌拼命地熨著褶巴巴的棉襖前襟,說,該死的馮七,我找我侄子去!

老顧問,找你侄子干啥?

小錢說,他侄子剛從看守所出來,是個打架不要命的主兒。

老米說,我們老米家就我侄子活得像個爺們兒,反正看守所都快成他姥姥家了。

老顧攔住老米,說,讓你侄子找馮七打架,馮七要知道是我跟你說了實情,他跟衛生院的仇恨就甭指望解開了。

老米說,我不想吃這啞巴虧。

小錢說,你吃啥啞巴虧了?十天才花幾百塊錢,還不知足?

老米說,我指的不是這個。

老顧說,我明白你的心情,人家都能享受國家好政策,你享受不到,還遭馮七奚落,心里憋屈。你昨天上訪的事,劉師傅都跟我說了,我不怪你。

老米說,真想找根繩子,上吊算了。

老顧說,可別這么想,萬一你上吊死了,再有別的好政策,你就永遠也享受不到了。

老米說,享受好政策也得講等級,就我這條件,啥好政策也落不到我頭上。

老顧說,我聽說民政局有大病救助,回頭我給你問問,像你這種情況符合條件不。老米眼睛一亮,淡黃的結膜異常地鮮亮了,問大病救助都需要啥條件,如果符合條件給多少救助款。老顧說具體情況不大清楚,估計沒多少。老米說白吃饸饹我不嫌碗小,給點總比不給強。

老米女人背著劈柴回來了,在當院喊老米裝車。老顧走出屋,跟老米女人說,老米的病還沒好呢,得接著治。老米女人說,他不想治了,我勸不動他。老米往手推車上的荊條框里裝劈柴,邊說,我這一車能賣三十五,再賣十天我再接著治。老顧看了看偏西的日頭,泛花的目光又投向遠處寒冷空曠的山谷,扭過頭問老米,這么晚了還上街?老米說,一天兩車,雷打不動。老顧便想,冬天日頭短,再有兩個鐘頭天就暗了,等賣完這車劈柴,老米回來得摸黑進屋。

老米推車細碎的步子往公路上走,望著他越來越小的后背影,老顧撥通了局長的手機。說質監局有個姓段的科長抓他們這案子,他下鄉了,底線還沒探著,而后匯報老米是怎么到的合管中心。局長說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再去鬧事,我就讓你下課。老顧說,老米經濟上的確有苦難,輸液輸的都是肝泰樂和維C,這兩樣稀爛賤的破藥現在都用不起了。局長說,你想怎么辦?難道讓我下課嗎?老顧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您能不能從民政局幫他解決一部分大病救助款。局長說,那能解決多少呀?再說了他是肝炎,人家不一定批。老顧說,您找縣長搭個話,還能不批!局長說那是搭話的事嗎,停頓一會又說,要不你給寫個救助申請吧,蓋上村鎮兩級公戳,把病人身份證復印一份,給我拿局里來。老顧一聽有門兒,說,我替老米先謝謝您。局長說,你就讓我省點心吧!

回來途中,小錢手機奔兒地一聲進來一條短信,剎住摩托車認真地看,是魏蘇東發給他的。單位來了蝌蚪,讓顧院長繞道回家。蝌蚪指的是局機關那些股長們,他們一般情況下都掐著表來。可現在離吃晚飯尚早,會不會有什么事?有事電話就通知了,除了制造飯局什么事至于他們親自到場?單位又沒出什么亂子!其實怨人家混吃混喝不是老顧本意。單位對面農家飯莊有幾道特色菜,常吃也膩,老不吃又想,人之常情。為此老顧和單位沒少搭錢買單。問題是單位和老顧的日子混得都比較緊巴,長此以往搭不起。有次閑聊老顧讓職工們給他出點子。職工們說能躲就躲能逃便逃,要是怕面子不好看,提前下班。公交車站牌就戳在單位大門斜對面,從站點等車也不是不行,但沒人敢保證蝌蚪們坐膩了不溜達出來,魏蘇東讓老顧繞道是避免尷尬。

老顧下了摩托車,跟小錢說,回去給老米寫個大病救助申請書,找他們村主任蓋上公戳。別忘了拿上老米的身份證,其它事我辦。注意別給老米打保票。還有打電話通知馮七,讓他兒子上班吧,先試用一段時間,能不能留下看看表現再定。

小錢問,您要出門?

老顧說,我得給老謝抓點錢去,一點不給,我這年都過不踏實。

小錢說,要借錢就多借點,快過年了,吳主任那里是不是得意思意思?就拿老米這事來說吧,她能解釋清楚的,為啥把矛盾推給咱們呢?

小錢的分析在老顧腦子里不是沒想過,是否準確,他拿不準。于是便說,我知道了,借錢的事誰也別告訴。小錢點著頭,讓老顧把臉埋他后背上,一加油門沖過單位大門口送他回家。老顧說,你干你的事去,我走河灘。

河灘從村莊背后蜿蜒向東五六百米距離,在夏季是白亮亮的卵石,到了冬天河水成冰,夜里有淺淺的水流一層層地淹過來,日子一久,整個河灘就成了光滑的冰場。老顧走過這塊冰場,就繞過了單位大門口。想這么一路走回去,又擔心半路上與返回的股長們照面不好解釋。老顧忽然感到很累,為躲一頓飯局卻背上一架山,值當嗎?無奈攔下一輛出租車。

老顧回到家,徑直去了書房,在寫字臺前坐定,久久地盯著栗色桌面發呆。其實老顧讀書很單調,除了專業書其它的很少看,對他而言,書房更多的用途是一個人面壁思過。呆坐了一會兒,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白紙,用碳素筆在上面寫了大片的字:小吳小吳小吳……寫著寫著竟吧嗒吧嗒掉下了眼淚。

李玉下班時天已經黑透了,但是還不該睡覺,老顧卻躺在書房里的小床上沉沉地睡過去了。李玉以為他中午喝了酒,就拉開被子給他蓋上,嘴里還絮絮叨叨的。突然絮叨聲停止,現出愕然神情。

老顧手里攥著一樣東西,是兒子顧寶兒時用的玻璃奶瓶。僅僅是奶瓶李玉也許會以為老顧想念在外省讀書的兒子了,可她還看見寫字臺上那沓紙,以及紙上差不多寫滿的字。這不得不讓李玉多想。因為這個奶瓶小吳的女兒也用過。小吳在婦幼保健院生產時李玉陪床,產前準備零碎東西,除了小褲小襖尿布之類,奶瓶也是必須要帶的,母親生產至少兩天后才有奶呢。老顧說買新奶瓶不值當,就把顧寶用過的奶瓶放高壓鍋里足足煮了一小時,換個新奶嘴給小吳女兒用。小吳產后奶水嚴重不足,這奶瓶一直用著。本來沒想要回來;小吳準備搬到樓里住,收拾東西時發現奶瓶,給送回來了。還說想想過去混那窮日子,買個奶瓶都得算計,這東西有紀念意義,可別弄丟了。李玉記得非常清楚,當時老顧接過奶瓶之后也跟了一句,說這是我們共同的紀念。這話說完就把奶瓶藏起來了。為什么認為是藏呢?因為李玉再也沒見到奶瓶,找都沒找到。問過,老顧卻說你還想生二胎呀?似是而非的態度。在李玉看來,共同的紀念只屬于小吳和老顧,跟自己沒有任何關系。

除此之外奶瓶還能說明什么問題呢?李玉腦子有些亂了,一個人吃飯時米粒怎么進嘴的都不知道。她解勸自己說,你連他給小吳端洗腳水送衛生巾都不往心里擱,還在乎那共同的紀念?繼而又跟自己嘀咕,你不是往心里擱了嗎?不往心里擱咋放他走呢?放他走又怎么了?兩全其美嘛。兩全其美?是啊,你就知道成全別人,委屈自己,從那么高的樓上掉下來也沒人接你……

李玉晚飯沒喊老顧一起吃,飯后也是頭次疏懶,碗筷不洗一個人去睡了。半夜醒來,忽然擔心書房里睡覺的老顧。老顧睡覺打把勢,踹跑被子著涼感冒還要遭罪,就以小解為由在衛生間里弄出挺大的動靜,出來時還故意提高聲調干咳幾聲。做完這些又暗罵自己賤肉,心說,你尼姑轉世上輩子缺男人呀?!等她早晨起床時,發現老顧已經不在書房了。

李玉這天給自己放了假,她電話里告訴保潔公司的頭,說她感覺頭大身小,心里憋悶的要死,可能是經前征兆。對方的理解是,如果真是那個搗蛋鬼光顧李玉,至少也得耽擱三天時間。于是說,你能不能不矯情呀?啥歲數了還把它當節過?一年四季就這日子活多,咋不知道珍惜呢?李玉說,就休一天,好吧?對方口氣更加強硬,說,只準一天,超假扣錢。

只有一天時間,李玉得好好想想怎么跟老顧攤牌,什么樣的攤牌方式才能讓他知道后果的嚴重性。這次,老顧再稱自己是開胸順氣丸可不好使了,李玉真傷心了。

冬天的早晨總顯出漫不經心的步調,等這個步調趨于加快的時候,時間差不多接近中午了。中午老顧沒回來吃飯,即使回來也沒現成的飯可吃。李玉沒做飯,這是她向老顧發難的序幕。遺憾,老顧沒看到。中午刺啦一下過去了,緊接著天光逐漸走暗,這預示著老顧回家的步子已經加快。李玉感到有些緊張,心情跟當年相老顧時差不多,只是沒了那時的羞澀和興奮感。李玉想,我到底要他咋樣?坦白交代嗎……“坦白交代”只在腦子里閃一下,就不敢往下想了,因為她無法預料老顧坦白交代之后,她能否承受得動。將近一天時間都在預謀,她一個人,靜靜地編織著一件誘人的衣服,專等老顧回來給他穿上,然后像佛一樣啟動懲罰的咒語。問題是,你有佛的心,有佛的無邊法力嗎?你的咒語在哪兒?李玉這么一想有點要虛脫,撲到床上無助地哭了起來。

這時電話響了,是老顧打回來的。他說他在老家呢,得明天回來,讓李玉放心,他沒去別處。李玉克制著抽噎不回話。老顧就囑咐她說,你干活得多留神,我老擔心拴你的那根繩子,還有啊你洗洗涮涮的,別用涼水了,你瞅你那手糙的,注意皴裂,我不是給你弄凡士林了嗎……往下李玉就不聽了,賭氣掛斷電話,心說好像你出差多少天似的。隨后就想老顧回老家干什么?下意識地走到陽臺,扶著窗玻璃向老顧老家的方向凝望。此刻夕陽還沒完全褪去,群山罩了一層淡紅色,若有若無的,隨著山巒跌宕起伏。

第二天一早李玉去了老顧單位,是小錢值班。她故意問小錢,你們院長干啥去了,到現在還不回家?小錢猶豫了。老顧囑咐過他,借錢的事不能說出去。不說給外人,說給院長老婆行不行?院長借錢除了還老謝煤款,還有就是行賄吳主任。而吳主任又跟院長老婆那么鐵,為啥老給院長出難題呢?小錢想與其讓院長老婆蒙在鼓里,不如把真相說出來,讓她明白她那個姐妹兒是個啥東西。

李玉返回家里時上班并不誤點,但她沒去。她要找小吳好好聊聊,工作上的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行賄受賄可不能干。小吳管理著老百姓的救命錢,該往下發的發,不該發的就不發。此外,她還想告訴小吳,老顧當年給過她的半拉心,那是做戲呢,假的。但他攥著奶瓶睡覺,不是做戲,是真的。說到底李玉只想讓小吳知道,老顧這人其實挺不賴的。

老顧在老家住了一宿,從兩個弟弟手里湊齊一萬塊錢,下午趕回單位。走出公交車,一眼看見老謝在單位大門口來回溜達,就奇怪他怎么知道他外出借錢,是小錢通知的嗎?上前打招呼,謝大哥,兄弟今天沒讓你失望。老謝被說糊涂了,沖院子里打著手勢說,他們讓我把煤卸了先走,我想我又沒啥急事,就讓他們就著車廂卸了,要是打個場,多少都得糟踐點。老謝拉煤的車煤場開不進去,只好停在鍋爐房前面。職工們打開后廂板,先是一锨一锨地把煤鏟進小推車車斗,然后再往煤場里頭推。老顧一陣感激,連聲謝謝謝謝。在辦公室給老謝錢時,老顧實話實說了。說我只借了一萬,先給你八千,剩下的零頭等過完年一塊結清。老謝說我給你送煤,咋把我當成逼債的了?又把錢推了回去。兩人你來我往的推了好一陣,末了老謝沒擰過老顧,錢收下了。收下之后眼淚汪汪地說,顧院長,我替我外甥謝謝您。老顧也有感慨,但他說不出話來,只是不停地擺手。心想這事怎么弄掉個兒了,說感謝的應該是我呀!

老謝走后老顧把小錢喊進來,問他老米的事辦好沒有。小錢就從棉襖兜里掏出一沓折疊紙,遞給老顧。說,村里這級都利索了,鎮里的戳子您幫著蓋吧。老顧問,救助申請怎么寫的?小錢說,我寫不好,是我媳婦給寫的。老顧知道小錢媳婦當過民辦教師,后來裁掉了,寫個大病救助申請應該不成問題,就點著頭打開折疊紙看起來。

大病救助申請

尊敬的上級領導:

我是xxx縣xxx鎮中營村村民,名叫米德梁,今年五十八歲。十多年前得了肝炎,到現在也沒治愈。過去是為了撫養孩子,治療只為救急。現在孩子們雖然都成家立業了,卻都漂泊在外靠打工糊口,維持養小,無力養老。我家的零用錢都是我靠賣劈柴積攢的,我媳婦上山砍,我推城里賣。日子雖苦心里卻樂哈,因為我有個好媳婦。為了我的好媳婦,我也得治好我的病。我想我不能給她榮華富貴,還不能給她一個健康的身體嗎?可我現在真給不了她。我哭過多少回,但從不讓她看見,眼淚都流在賣劈柴的路上。慶幸的是,政府出臺了許多利民富民的好政策,讓我看到了徹底治愈肝炎的希望。新農合政策雖然給我解決了部分治療費用,但是,以我目前的微薄收入,對繼續治療仍然存在著很大的資金困難,讓我不能也不敢再進醫院。我真誠的希望民政部門給我提供援助,幫我治愈頑癥,也讓我敢在媳婦面前大哭一場,流一回讓我們都感到幸福的眼淚。

特此申請

申請人:米德梁

xxxx年xx月xx日

老顧看完久久不語,低頭凝視著這份申請。沉思中老米的形象又閃現出來,他仰著頭,表情呆板,目光渾濁,卻飽含著期盼和感激。這時小錢問,您看還行吧?老顧這才說,你媳婦有水平,她好像也有啥委屈吧?小錢說,這您放心,我對她好著呢。老顧說,光面上好不行,得體諒人家的內心感受。小錢羞澀地點點頭。老顧深有感觸的樣子,說,往后有多大委屈,也別當老婆面兒哭,咱得學學老米。

魏蘇東領著馮七的二兒子進來了,她笑著給老顧介紹,說這是馮大夫的二少爺,想跟您談談心。

馮七的二兒子叫馮樹林,長得挺標致,細高挑,清瘦,頭發特意留得很長,像個畫家。老顧壓根也沒見過他,說,你的情況你爸跟我說了,如果你們爺兒倆真是那么想的,我這心里還有些過意不去呢。馮樹林說,我跟我爸的想法不一樣。老顧噢了一聲,問,你怎么想的?馮樹林說,我爸總說他是罪人,我覺得他不是,可他老說他是罪人,我不能氣死他吧。老顧說,你是被逼無奈才來衛生院上班的?馮樹林說,也不全是,我的確想在基層練練,我覺得,我們當醫生的光有技術還不行。老顧笑問,那還要有啥?馮樹林說,還得有德行。

老顧有些錯愕地打量馮樹林,很想對他有一番考問,可是沒容他說話手機就響了。是小吳打來的,說晚上有一桌重要客人,能不能幫她陪陪酒。老顧長出一口氣,心說只要你別跟我提新農合,讓我干什么都行。便問晚上請誰在什么地方。小吳沒說都請誰,只告訴老顧馬上去白天鵝大酒店的澳門廳,別耽擱,客人興許都到了,她單位還有點事,一時半會走不了。

老顧有些不情愿,心說你小吳請客管我什么事?我是你什么人呀?轉念想到借來的一萬塊錢,其中有兩千是給小吳準備的,幫她陪酒是個好機會,等騰出手來就塞給她,人不知鬼不覺,省了不少麻煩。

老顧趕到白天鵝大酒店時,澳門廳里果然坐著三男三女。老顧對其中的兩張面孔有點熟,但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和官職。小吳還沒到,沒人給介紹他就您是……您是……試探著問。有個女的指著一位黑大個子告訴老顧,說他是我們段科長。老顧猛然醒悟過來,知道他們是質監局的人了,這個黑大個子還跟他要過檢測費,他沒給。緊接著想起那張罰款單,心說,小吳請他們吃飯是為了那張罰款單嗎?可小吳是怎么知道的呢?老顧沒時間多想,把手客客氣氣地伸給段科長。段科長也很友好,握了握,松開手大咧咧地說,顧院長你這譜擺得可真夠大的,我當科長這么多年,從來沒罰過你們一分錢,要不是今年定的任務重,就你們那個小單位,哈哈……你吧也是,去你府上好幾趟,不是態度不端正,就是老往暗處躲,那是哪個電影上說的來著?你躲得過初一,能躲過十五嗎?哈哈哈……

老顧面紅耳赤,段科長長段科長短的,假話軟話說了一籮筐,無非是雜事太多,這里一趟那里一趟瞎跑。真不是有意要躲,的確沒有分身術,真想躲還請幾位來溝通干嘛?老顧這么說是想試探一下小吳請客的主題,如果真是因為那張罰款單,做東的應該是他老顧,而不是小吳。就聽段科長說,開個玩笑,別往心里去。老顧忙說,謝謝理解,希望今后多關照。段科長就給老顧介紹其它幾個人。說這兩小伙子都是我們稽查科的,他姓馬,他姓茍。這兩位美女,她是小馬夫人,她是小茍夫人,那個,那個比較富態的,是我夫人,雖然她們不跟我們一單位,對我們的工作都挺支持的。我們帶了家屬,顧院長不會介意吧?

老顧說,哪里哪里,請還請不到呢。

主題明確了,段科長來吃這頓飯就是因為那張罰款單,毫無疑問是小吳從中斡旋他們才來的。小吳做了一件好事呀,讓老顧去請恐怕請不動他們。只是應該提前打聲招呼,好有個準備。老顧下意識地碰碰褲兜,借來的一萬塊錢還剩下兩千,可它不是用做請客的。真打算請這些人,兩千塊錢怎么夠用呢?夠不夠用也沒路可退了,老顧便懷著喜悅又焦灼的復雜心情張羅起來。說吳主任有事得晚來一會兒,大家先點菜吧。段科長要求每人點一道菜,不要貴的,只要順口的。菜剛點完,小吳推門進來了,打招呼抱歉,告訴晚來的理由,又從服務生手里要過菜單,看完埋怨怎么沒有點海鮮?段科長說,顧院長那點家底不經吃,找可口的來吧。小吳說,那也不至于這么素呀。段科長說,感情交流有酒就行。小吳也很爽快,說,那好,咱們今天就喝酒。

喝酒前小吳告訴段科長,本來局長也要陪的,不巧市局來人了,得去應酬他們,一會她也得去那邊呢。段科長說,我個股級配不上他正科,有你吳主任照面,我這臉大得也快能遮天了。小吳說,看您說的,都是家里人,還論什么級別呀。段科長說,在理兒,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就我小舅子那院長當的,忒他媽笨,作假都做不好,總露陷兒,您再不幫幫他,我看他早晚得下崗。小吳說,其實誰也沒把誰家孩子往井里扔,個人沒什么恩怨,您放心,這事我想著。段科長說,我們的工作也挺難的,不查不行,查還不行,我的經驗是,罰款別過夜,過夜準變卦。說到此面沖著老顧,顧院長你有福啊,跟我小舅子一比,你天時地利人和全占,新農合算是把你給救了。老顧瞟一眼小吳問段科長,您小舅子是?段科長說,二溝衛生院的,跟你一樣也院長。老顧不停地點頭,說,認識認識,他能喝一斤半酒,怎么……也挨扣?段科長哼了一聲剛要發火,馬上意識到這不是他發脾氣的場合。瞬間抬起一只手,呲牙裂嘴地摩擦前額,好像那里生了疥瘡,癢得他抓心。老顧自知問走嘴了,就紅著臉給大家倒茶,顯得很不自然。

小吳幫老顧請這位段科長,原來段科長是有條件的,希望小吳照顧他的小舅子,把握政策時放人一馬。這個癡心老顧雖然嘴上沒跟小吳說,那份指望卻不是一天半天了,結果呢……不過這頓客沒白請,就在大家正準備動杯時,段科長抬起一只手,看著老顧巴掌向下壓著說,趁我沒喝醉,我得給你交個實底,那張罰款單,該撕撕,這盅酒下肚,就當什么事也沒發生,不過你別感謝我,要謝就謝吳主任。

小吳是在酒局到了高潮時走的,她說得到那桌去了。大家都理解她,讓她快去,要是下不來場,就在那邊喝吧。

小吳走后大家又喝了一陣子。三對夫妻都輪流去過洗手間,回來時幾個女人說不喝了,嚷著要吃面。老顧發現她們里頭有吐酒的了,便說我們再喝個團圓酒,相當于合唱《難忘今宵》。大家齊聲響應。喝完,段科長拉著老顧的手說,兄弟你聽我跟你解釋,不是哥哥非要吃你這頓請,跟你掏心窩子吧,干我們這行的都狠,要不狠沒人搭理你,說句難聽話,你不操他媽,他就不管你叫爹。

老顧若是喝醉了,段科長的話他也許不會往心里放,恰恰他是清醒的,就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股火氣直撞腦門。但他不能發泄出來,就想喝酒,喝得人事不醒才好呢!就問段科長,再喝幾瓶啤酒好不好?段科長手指房頂說,啤酒當然要喝,不過不在這,去歌廳,去歌廳里頭喝啤酒,我就喜歡龐龍,他唱的那兩只撲棱蛾子我愛聽,親愛的,你慢慢飛……

老顧到歌廳時還清醒,離開歌廳就不清醒了,但沒影響他結賬。可是到了前臺,服務生告之,賬結完了。老顧問誰結的?服務生說,您去澳門廳看看,她走不了了,可能等著您背她呢。

小吳胳膊搭在桌邊上,囟門擔著小臂像是睡著了。旁邊站個服務生,跟老顧說,這位客人不讓打攪她。老顧說你走吧,服務生就出去了。

老顧沒好意思喊醒小吳,在她對面坐下來喝茶。茶是剩的,水也早涼了,吧嗒兩口覺得不是味兒,喊服務生上一壺鐵觀音。服務生說,從現在開始計費了。老顧說,喝茶要錢,坐會兒也要錢?服務生說,我們這里有規定,過了十二點就收費。老顧搖搖頭,說算了算了,就去拉小吳的胳膊。邊說,走,咱們回家。

小吳抬起頭,神志很清醒,不像喝醉酒的樣子。老顧眨巴幾下眼睛,問她,你到底醉沒醉呀!小吳給老顧倒滿一杯涼茶,說,這個敗火,你醒醒吧。老顧說這都隔夜茶了,不能喝,就從兜里掏出那兩千塊錢,說,我單位再窮,請客也不至于讓你掏腰包呀。錢就拍到小吳的手心里。小吳盯著那沓錢說,借的吧?老顧說,這個你甭管,反正我有能力埋單。小吳撇撇嘴,說,聽說你出去借錢,除了還煤款,還要給我行賄呢,這是真的嗎?老顧咧咧嘴,掩飾不住尷尬,忙說,那是職工給我的建議,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小吳近似發狠的樣子,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為啥還在職工面前埋汰我?你以為錢對誰都管用呀?老顧連說沒有沒有,我沒在職工面前埋汰過你。小吳說別狡辯了,我姐都告訴我了。不容老顧說話,小吳微笑道,還有啊,你給我的那半拉心,為什么說是假的呢?它為什么不能跟那個奶瓶一樣……話到這里就沒說下去,頭埋在桌沿抽泣起來。

老顧的酒勁醒了大半,醒來之后的第一反應是埋怨李玉嘴太快,而后又覺得不對,李玉不知道她外出的目的是借錢,更不知道借錢何用。可事實明擺著,不是李玉給小吳揭他的老底,還能有誰呢?老顧此刻無疑是痛苦的,當著小吳的面,不敢坦承隱藏多年的暗戀,更不敢說出“我喜歡你”、“我也恨過你”這樣的話。此刻他坐得非常莊重,眼睛半睜半閉的,偶爾呷一口涼茶。聽著小吳的哭聲,就像聽一支美妙的音樂,居然產生了陶醉感,有種說不出的滿足。就聽小吳低著頭說,我和我姐都討論你,你是不是挺得意的?不過你記住,這跟工作沒有關系,哪一天你再犯我手上,還是照樣扣。

老顧笑了笑,說,是我不爭氣,今后我改。可段科長的小舅子你咋辦?許了愿不還,交代不了吧,他答應我那張罰單作廢了。

小吳說,我有我的工作方法。再說了,他那么做明顯違規,跟我能一樣嗎?

老顧說,那姓段的就想報復,他跟我說,干他們那行的都狠,要不狠沒人搭理……

小吳說,你也別都怪別人,部門的工作要配合,明年他們再去了,該檢測就檢測,檢測費也沒多少,別干丟西瓜撿芝麻的事。

小吳說完這話把手推到老顧眼前,示意他把錢裝起來。老顧看著小吳的手,神態有些凝重。他想把這只手拿起來,放到鼻子底下聞一聞,卻沒有勇氣那么做,只是緩慢地將小吳攤開的幾個手指攏住,連錢一起推回去,什么話也沒說。小吳生氣了,反手把錢拍在桌子上,說,你是不是還恨我呀?不就一頓飯嗎,就算我替你們單位還債了,總行了吧!

小吳埋頭又哭,哭得很傷心。老顧就沒再堅持,拿起錢裝進口袋里,半晌才說,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小吳搖搖頭,說,我一個人在單位,老想自己走過的路,遇到那么多好人幫我,我呢,卻不知道怎么報答他們,總覺得有愧。

老顧明白小吳話有所指,就說,幫你那是應該的,不用報答。

小吳說,謝謝你顧院長,不管你給我的半拉心是真是假,都讓我感動,我會記它一輩子……你自己走吧,我不回去了,我不想讓我的家人看見我哭過。

小吳就在酒店住下了。老顧幫她安頓妥當之后,下樓,在酒店對面一家超市門前站住。這個位置剛好看到酒店客房部的半拉陽面。老顧仰起頭,尋找哪扇窗子是小吳的。一邊找一邊回憶小吳哭泣時的情景,心想她哭得那么委屈,自己還能幫她做點什么呢?

街上沒有行人,連過往的車輛都很少,風推著可以推動的諸如干樹葉之類,仿佛是去旮旯深處取暖了。老顧并沒覺得冷,反而感到有些燥熱,就那么直挺挺地梗著脖子。始終也拿不準哪扇窗子是小吳的,心里就有些起急,嗓子也慢慢地感到了疼痛,宛如煙霧流進鼻腔,眼前開始模糊起來。

這時走過來兩個男人,近前掏出證件給老顧看。老顧借著街燈掃視一眼,原來是警察。

我不是上訪的。

那你哭啥呢?

我沒哭。

我們都看見你的眼淚了,還說沒哭?

我眼睛有病,多少年了。

神經病多少年了吧?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都后半夜了,還盯著這樓干嘛?

老顧一時無法回答,就沉默了。

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兒?

分局。

老顧知道公安分局緊挨鎮政府,便狠擦了一把淚眼,心說,走一趟就走一趟,在那里熬到天亮,等早晨一上班,正好去鎮政府給老米的大病救助申請蓋戳子。

責任編輯: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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