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崗,陜西省作協會員,銅川市作協副主席。長篇小說《城市在遠方》獲全國梁斌小說獎長篇小說一等獎和第三屆柳青文學獎。
一
換換和娟娟是孔莊的兩個女孩。
孔莊地處渭北,北倚匍匐著雪草的石頭山,南對一溜逶迤的土嶺,中間雖蜿蜒了一條溝,卻是枯溝。由于沒有水,莊里生養的女孩便沒有了特色,更沒有了代表性。后來有了電視,一些年輕人也出門見了世面,便常常感嘆陜南女子的水靈,陜北女子的苗條,西安女子的婉約。老人們卻不以為然,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雖然北山里有九娘廟,但咱們沒水呣,要是有水,女娃娃自然也水靈了。再說咱們的女子和男人一樣,面對黃土背朝天,整日價風吹日曬,再好的娃也日塌了!知足吧,好賴有個婆娘就行了。想挑肥揀瘦考大學啊,可大學是那么好考的?年輕人只好默然。
換換和娟娟屬典型的渭北女子,兩人長得都不算漂亮,卻很結實。不同的是,換換白,但個稍矮,且脖項短,加之不愛說話,笑時也只咧咧嘴,不出聲,整個人便給人木沉沉的印象。娟娟雖黑了點,但由于個兒高,身子便長得有模有樣。娟娟心里藏不住話,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小時候,換換和娟娟很要好,兩個人一塊兒相跟著上學,放學后一塊兒回家,整天形影不離。老師常常在課堂上宣讀她倆的作文,換換的作文總是:“今天,我和娟娟同學上學時去了一回供銷社……”或者:“昨天放學時,我和娟娟同學路過供銷社……”娟娟的作文總是:“今天,我和換換同學上學時去了一回供銷社……”或者:“昨天放學時,我和換換同學路過供銷社……”老師搖頭晃腦地念,故意發出抑揚頓挫的聲音,下面自然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換換臉皮薄,兩只手交叉著擱在課桌上,臉伏在手上,不愿抬頭。娟娟卻滿不在乎,和大伙一塊兒咧著嘴嘎嘎地笑。
這樣,兩個人胡亂念完小學,便一塊兒回家當農民了。這時候地已分到了各家各戶,兩人自然不能一起下地,一塊收工,但一有空閑,娟娟便去找換換。只要在一起,兩人便有說不完的話。當然了,每次總是娟娟話多,換換話少。但娟娟愛說,換換愛聽,兩人倒也相得益彰。換換有時候也會冒出一兩句話讓娟娟目瞪口呆。這一天,娟娟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一件趣事,換換突然莫名其妙地說:“你說,以后咱們各自有了家,還能在一起說說笑笑嗎?”
娟娟吃了一驚,陌生人似地瞅著換換,半晌,方哈哈笑道:“你呀,真真是蔫驢踢死人,才多大嘛,就想這些事?”
“遲早的事。”換換右手托著下巴,撲閃著眼睛說。
“真要到那一天,”娟娟又眉飛色舞起來,“我肯定能管住他,咱們該咋還咋,你嗎?只有被人管的份!”
“也許吧!”換換淡淡地說。
二
媒人開始上門了,但大多去的是娟娟家,很少去換換家。換換倒不大在意。娟娟卻不忘換換,每次相親都要換換和她一起去。可親說了一個又一個,面見了一回又一回,娟娟卻一個也沒有中意。問換換,換換每次都說差不多吧。娟娟不樂意了,說差不多可到底差多少?說心里話,農村人我一個也看不上!換換說,可咱也是農民呢,這就是命!娟娟微微嘆了一聲,說,說的也是,城里人誰能看上咱呢?但咱也不能委屈自己,最差也要找一個像城里人的農民吧!換換笑而不語。
換換也有和娟娟意見相同的時候。一次,她又隨娟娟去相親。遠遠地,她瞅了那個小伙子一眼,不想小伙子也瞅了她一眼。她慌慌地收回眼光,抻了抻娟娟的衣角,說:“啥嗎?又黑,又瘦,又小,誰能看上他!”娟娟一聽哈哈大笑,說:“你呀,終于有主意了,好,就聽你的。”說完,拉著換換瘋笑著跑了,把穿得新嶄嶄、拘謹不堪的小伙子弄了個大紅臉。
事后,換換知道了那個小伙子叫黑蛋——名字和人倒也相符,孔莊三里外的田莊人,是個獨子。家里日子雖過得緊巴,人卻也本分。換換很后悔那天自己的言行,心想,他也是人啊,親沒相成,還被嬉笑了一頓,也不知當時窘成啥了?要是我,不羞死,也會被氣死!又一想,誰讓他長成那樣,相親前也不打聽打聽,我都看不上他,娟娟會看上他?真是!這樣一想,換換心里便很安然。
終于,有人給換換說媒了。男方也是田莊人,現役軍人,叫宏偉。換換一聽心里便樂意,心想:既然是軍人,人肯定長得還過得去。至于其他,換換沒有多想。見面時,換換也要娟娟一塊去,說是好好給她參謀參謀。娟娟自然很樂意。
見面地點約定在供銷社門口。一大早,換換對著鏡子把頭發梳了一遍又一遍,僅有的兩件衣服也換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娟娟不耐煩了,方別別扭扭地去了。轉過彎,遠遠看見媒人身邊的青年個很高,站得也很直,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換換自然一眼就相中了,稍不滿意的是他的眼睛過于火辣,不但看她,還直勾勾地盯人家娟娟。換換羞得紅了臉,娟娟也不再嘻嘻哈哈地笑,無端地看起了自己的腳尖。在孔莊,見面是不需要說話的,換換便拉著娟娟走了。
媒人便問宏偉:“咋向,行不行?”
宏偉忙說:“行,行。雖然人黑了點,長得還行,就她了!”
媒人一聽弄岔了,很想解釋清楚,但一想這樣會泄了宏偉的氣,也會傷了換換的心,倒不如歪打正著。這樣,娟娟前腳剛回家,媒人后腳便進了門。第二天,娟娟就去了宏偉家,和宏偉談了話,宏偉給了她二十塊錢,她給了宏偉一方小手絹,兩人的親事就算訂下了。
孔莊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換換當然也曉得了。換換心里悵悵的,多少有點埋怨娟娟,心想,還好朋友呢,天下男人多了去,偏偏就和我爭,真是的!又一想,沒有娟娟,人家可能也看不上咱。算了算了,人的命天注定,誰也怨不得。氣便消了一大半。倒是娟娟,心里總覺得對不起換換,便不好意思再找換換,有時候見了換換還避。時間一長,兩人的關系便淡了。
媒人做了一回偷梁換柱的事,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便很賣力地給換換找對象。可說了一個又一個,有時候是換換看不上人家,但大多時候是人家看不上換換。見了幾回面后,換換的心便涼了。這一天,媒人又給換換說了個對象,換換本不想去,可架不住大、媽的懇勸,便胡亂收拾了一下,懶懶地去了。媒人身邊的小伙子既黑又小,換換覺得似曾相識,一想,這不是那個黑蛋嗎?再一看,果真就是黑蛋,雖穿著新嶄嶄的衣服,卻還是和娟娟見面時穿的那身衣服。換換心里一時委屈得不行,眼淚不聽話似地流了出來。她怕自己哭出聲,忙扭過頭,捂著嘴跑了。
回到家,換換鉆進被窩,用被子蒙住頭,不出聲地哭,誰叫也不理。
大急得團團轉,迭聲道:“這是咋了嗎?行不行一句話的事,你飯不吃,水不喝,哭啥哩嗎?”
換換還是個哭,還是不出聲。
大便說:“黑蛋是有點黑,可我打聽了,他是個獨子,人還算本分,又肯下苦,是個好娃哩!”又說:“黑蛋大走得早,他爺是個瞎子,過去后你說了算,不會受委屈的。再說田莊離咱們也就三里路,有啥事我和你媽也能照看上。想想咱的情況,應該是個好相。當然了,這事要你定,不行了咱再找。”
換換哭出了聲,說:“娟娟沒看上的人,偏偏給我介紹,我是收破爛的啊!”
大長出了一口氣,說:“話不能這樣說,娟娟沒看上的人,不一定就不行。各人有各人的命,結果還說不來呢!何況娟娟是娟娟,咱是咱,比不成哩!”
翌日,換換便去黑蛋家看屋里。屋里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院子倒不小,卻只有兩孔土窯,一間牛棚,牛棚里的牛倒是喂得毛色順溜,膘肥體壯。黑蛋一家人誠惶誠恐,忙前忙后,恨不得把心掏出來招待換換一家人。換換的心徑自軟了一大半。
出了黑蛋家門,換換這才發現田莊的地里栽了很多蘋果樹,蘋果樹上的蘋果已經長得像雞蛋大小,一陣風拂過,樹葉嘩啦啦響,青色的蘋果便時隱時現。換換心里微微嘆了一聲。
三
年前,娟娟先結了婚,換換緊跟著也結了婚。兩人雖說都嫁到了田莊,但境況卻大相徑庭。娟娟結婚坐的是北京吉普,換換坐的是手扶拖拉機。鬧洞房時,娟娟的新房里涌滿了人,大伙兒出了一道道令人臉紅的題目讓娟娟和宏偉做,娟娟嘎嘎笑著就是不做,領頭的便用笤帚把狠勁打宏偉。娟娟心疼了,便羞紅著臉做了。人們樂得呵呵亂叫,激動得滿面通紅,一點離開的意思都沒有。最后,宏偉大惱了,站在院子里亂罵了一通,一個個方意猶未盡地走了。
換換的新房是黑蛋爺住的窯洞。為了孫子結婚,老漢心甘情愿搬進了牛棚,還樂呵呵地說這樣才像個飼養員呢。鬧洞房時,稀稀拉拉來了幾個人,窯洞本身就大,便越發顯得冷靜。大伙隨便出個題目讓他們做,黑蛋偷偷看一眼換換,臉憋得烏紅,最后還是斗膽去做。換換倒也配合,卻不冷不熱的樣子。大伙興味索然,便商量好似地離開了。急得黑蛋媽連聲說,再耍一會兒嘛!大伙兒笑呵呵地推辭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呢,不敢耽擱黑蛋的好事哩。
半夜時分,換換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坐在炕上,望著身旁熟睡的黑蛋,心中不知怎么著竟有點酸。黑蛋翻了個身,發現換換坐在炕上,忙拉開燈,懵懂地問:“你咋不睡呢?”
換換說:“睡不著。”
黑蛋嘿嘿笑了,說:“不習慣哩,時間一長就習慣了。”
昏暗的燈光下新做的三組合柜發出青幽幽的光。換換睜著空洞洞的眼睛說:“我想問你一句話!”
“啥話?”
“你今后會不會打我?”
“怎么會呢?”
“我要是任性了咋辦?”
“啥事我都聽你的,還能有啥事。”
換換嘆了一聲:“你呀,一點血性都沒有。”
黑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手卻沒有回去,舉在空中猶豫了一下,最后落在換換的肩膀上,紅著臉說:“睡吧!”
換換紅了臉,卻說:“窯里黑乎乎的,又這么大,我害怕哩。我不想住窯,我想住平板房。”
黑蛋想了想,說:“明天我就去水泥廠上班!”
地分到各家各戶后,莊稼似乎也揚眉吐氣了,一連幾年都是豐收年。莊稼人的糧食多了,卻不怎么值錢了,物價卻一天一天在偷偷地漲。一些精明人開始做起了生意,有賣豆腐的,有賣粽糕的,有賣油糕的,有燒醪糟的,有從西安康復路市場批發回衣帽鞋襪賣的,還有人貸款買了手扶拖拉機,給水泥廠送起了石頭。但更多的人吃飽了飯,卻沒事干,眼見的一天一天窮了下來,和人家拉開了距離。上面的人發現了這種情況,便說要調整產業結構呢,不能一味地種糧食。還說孔莊這地方雖然缺水,但海拔高,晝夜溫差大,光照充足,適宜于栽蘋果,蘋果一斤在南方一帶買五塊多錢哩!雖然這么說,餓怕了肚子的莊稼人卻將信將疑。有本事的人還說,放屁哩么,都把地種了蘋果,今后喝風屙屁呀,剛吃了幾天飽飯,又要開始折騰了,還沒折騰夠嗎?便不聽上面的話,依然農忙的時候干活,農閑的時候趕集做生意,日子過得很是有滋有味。沒本事的人心里雖然也這么想,卻實在沒猴耍了,便一咬牙栽了幾畝蘋果樹。黑蛋家的三畝蘋果園就是這時候栽的。可從小拇指粗的蘋果樹上結出拳頭大的蘋果卻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何況能不能結出蘋果,結出了蘋果怎么辦,誰也說不清楚。沒辦法,一些人只得去附近的水泥廠上班。說是上班,其實就是干些拉石頭、裝窯、出窯、裝水泥袋子的累活、臟活、危險活。去年,田莊的三才在粉碎機旁賣了個閑牙,胳膊一下子被拉了進去,瞬間打成了肉末,三才的慘叫聲方圓幾里都能聽到,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水泥廠的人卻說是他操作不當,一分錢也沒有賠。三才媳婦整日以淚洗面,眼見的這一家人就這么完了。所以黑蛋說要去水泥廠上班,換換的心遽然一憷,卻沒有說什么。
過了幾天,黑蛋果真去水泥廠上班了,有時上白班,有時上夜班,白班早出晚歸,夜班晚出早歸,整日累得要死,本來人就黑瘦,幾個月下來,越發沒有了人形。換換的心雖針刺般的疼,但捏著黑蛋每月拿回來的幾十元錢,除叮嚀他注意安全,不要累著外,其他的話只好咬著牙窩在心里了。
光陰荏苒。一年后,娟娟生了個男孩,換換生了個女孩。宏偉家人高興得不行,大操大辦給孫子過滿月,村里人都去了,一個個吃得油光滿面,贊不絕口,多少年后還回味無窮。換換家也給孩子過了滿月,來的人少不說,就連自家人也高興不起來,似乎破院子的上空壓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此后,黑蛋爺常常背著人無端地唉聲嘆氣,聽見換換的腳步聲了,老漢雖然馬上收回了臉上的沮喪和無奈,但一雙瞎眼卻越發地空洞。黑蛋媽自然不好說什么,依然一如既往地待換換,但換換看得出,老婆兒的眼神中充滿了祈求。
換換回家說了這些情況,大一聽便說,他們想要個男娃哩,這么個家,是得有個男娃!
換換說,可計劃生育不允許呢!
大說,沒辦法,只能和政府打游擊了。
這樣,換換便又懷了孕,東躲西藏了幾個月后,如愿生下了一個男孩。陰霾一掃而光,全家人心花怒放,便拿出所有積蓄,請了村里有頭有臉的人,給娃過起了滿月。酒過三巡,門外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跳下了七八個人。黑蛋媽還以為是來喝喜酒的,忙跑到門口去迎接,來人卻一把推開她,徑直向里闖去。有人認識這些人,知道他們是計劃生育“行刑隊”的人,忙把換換拉進窯里,護住了窯門。
原來,農村的計劃生育最難搞,鄉政府常常因為超計劃生育挨上面的批,為了完成任務,又不和村民發生正面沖突,影響鄉政府的形象,鄉上便在周圍村里雇了些閑人,專門對一些超生戶強制進行結扎、上環、罰款,村民們在背后稱他們為“行刑隊”。這些年,村民已經習慣了“行刑隊”的作為,只要不把人帶走,其他的顧不了許多。
“行刑隊”的人仿佛偵察好了似的,進了門徑直去了牛棚,然后解下牛韁繩,拉著牛便走。牛是黑蛋爺的心頭肉,拉牛等于要他的命。老漢急了,“撲通”一下臥倒在地,一把抱住了牛腿。黑蛋媽撲上來搶牛韁繩,拉扯中被絆倒在地,黑蛋媽哭叫著抱住了“行刑隊”人的腿,院子里一時亂成了一鍋粥。
換換藏不住了,“嘩”地拉開窯門,撥開護門的人,大聲說:“爺,媽,從地上起來,讓人家把牛拉走!”
黑蛋爺愣了,睜著空洞的眼睛說:“牛是咱家的命,不能拉走啊,拉走了拿啥種地呀?”
換換說:“只要有了人,還怕個啥?咱沒有聽鄉上的話,違反了政策,怨不得人家呢。”
“行刑隊”的人說:“還是換換通情達理,剛好,你也跟我們走!”
“牛都讓你們拉走了,還叫換換跟你們去干啥?”黑蛋媽從地上爬起來,大聲嚷道。
“行刑隊”的人不緊不慢地說:“牛是罰款,換換去是結扎,明知故問。”
黑蛋媽哭了,說:“才生了娃,結不成哩,求求你,等過了百天再做行不行!”
“不行不行,”“行刑隊”的人不耐煩地說,“生第一胎后,就讓換換上環,你們說保證不生了,過后卻讓換換跑了。過了百天,換換又跑了咋辦?”
換換把黑蛋媽拉到一邊,說:“啥話也別說了,你們在家好好招待客人,我跟他們去。人家是執行公務,也不容易呢!”說完,徑自向門外走去。
換換一走,親朋好友不好意思坐席了,抬起屁股也往門外走,黑蛋媽拉這個,扯那個,幾乎要哭。便有人說,心意我們領了,可家里這個樣子,誰能吃得下?別管我們了,快去醫院伺候換換吧!黑蛋媽恍然大悟,忙尋找黑蛋,卻見黑蛋和他爺并排坐在牛棚前的地上,雙手抱住頭,誰也不看。黑蛋媽心有點酸,哽咽著說,黑蛋,坐著干啥嗎?你和你爺隨便吃點,晚上還要上班哩,我這就去照顧換換。說著,從窯里抱出小孫子,手里拉著快兩歲的小孫女,去了鄉衛生所。
這件事后,黑蛋爺一病不起,兩個月后,老漢閉上了一雙瞎眼。家里沒有錢抬埋老漢,換換便讓黑蛋到村里借。黑蛋跑了大半個村,卻一分錢也沒有借到。黑蛋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換換既恨又憐。無奈,她便去孔莊找大,大把家里僅有的一百塊錢給了她,又領著她去親友家借了一百塊錢,這才把老漢安葬了。想起老漢下了一輩子苦,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死了喪事還辦的這么寒磣,換換心里便過意不去。可一想,家里又欠了一勾子債,心里又茫然了。
這一天,娟娟從西安回來,聽家里人說了換換的事,眼淚一時奪眶而出。她二話沒說,提了一籃子雞蛋,匆匆去了換換家。換換正坐在窯門口給娃喂奶,一看是娟娟,眼淚便忍不住地流了下來。娟娟走過去抱住換換,兩個人不覺抱頭痛哭起來。
四
娟娟這幾年過得還行。
孩子周歲后,宏偉從部隊復員了,爾后又和家里分了家。復員了的宏偉卻不甘心當農民,還說都啥年代了,還在土里刨食吃,人老幾輩都是這樣干,可誰家富了?話雖這樣說,卻苦于沒有致富門路,只得四處托人,在鄉辦水泥廠當了保衛。這樣的差事要是給了孔莊鄉任何一個人,都會從夢里笑醒的,宏偉卻不知足,又磨纏著廠長要去西安、臨潼一帶推銷水泥。廠長纏不過他,也鑒于他在臨潼當過兵,就同意了。宏偉賣水泥確有一套,他一個月推銷的水泥比其他人半年推銷的還要多。廠長高興得不行,便要提拔他當銷售副廠長。不想宏偉不但不領情,還辭職不干水泥廠的事了,竟自當了推銷水泥、白灰的專業戶。后來,宏偉竟然把娟娟和孩子領去了西安。據村里拉水泥、白灰的人說,宏偉和娟娟在西安耍大了,他們在城南租了間門面,上書“銅川、耀縣、蒲城水泥經銷處”,宏偉在外面跑,娟娟嗑著瓜子守著門面。娟娟活道,見人又說又笑,建筑商有事沒事都喜歡去她那里,打情罵俏中自然言語中沾了娟娟許多便宜,可水泥卻流水一樣地賣,錢也流水一樣的來,他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像城里人了。換換想象不來娟娟在西安的生活,但眼前娟娟的穿著打扮,愈發紅潤的臉龐,讓她相信村里人的傳說是真的。
娟娟仍然沉浸在傷感中,她摸了一下換換的臉,說:“過去胖嘟嘟一張臉,結婚才幾年,下巴就變尖了,都怪我……”
換換嘆了一聲,說:“這是命,怨不得別人呢!”
娟娟臉悄悄地紅了,忙轉變話題說:“換換,這樣下去不行哩,現在有本事的人都往城里跑,有的還去了廣州、深圳,你和黑蛋也去城里吧,城里錢好掙得很。”
換換愣了一下,爾后笑了笑,說:“我和黑蛋就是個莊稼漢,到城里能干啥嘛?城里好是好,可那是人家城里人的家,咱待在那里,沒根沒底的,心里不瓷實呢!我倒是想提醒你,宏偉賣水泥是在行,卻終究不是長遠的事,咱莊稼人是土命,種好地是本分。你看你家的麥地,雜草比麥稠,麥比雜草低,放羊的人都把羊吆進去放哩,村里人在背后都失笑了。”
娟娟嘎嘎嘎笑得彎了腰,說:“好我的換換,幾天不見,嘴能說得很么!說實話,地我們早都不想種了,幾畝地打得糧沒有賣一車水泥掙得錢多,荒就讓它荒去,笑讓人家笑去!”
換換低了頭,不尷不尬地逗弄起了孩子。娟娟見狀站了起來,掏出二十元錢,放在孩子胸前。換換一見,忙拿起錢往她手里塞。娟娟裝出惱的樣子,說,我這是給娃的錢,你急什么急呀?說著,一閃身走了。換換捏著錢呆在了一邊,繼而心里一酸,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迷蒙中,娟娟扭著屁股已經出了門,換換很想喊她一聲,卻沒有喊出來。
黑蛋晚上回來后,換換說了想多承包地的想法。黑蛋笑道,你白日做夢啊,村里的地分得一分沒剩,咱到哪里承包去?換換說,那就從私人手里包。黑蛋怪怪地看了換換一眼,說你不是說夢話吧,一家就分了那么幾畝地,人都閑得學驢叫哩,誰有多余地讓你包?換換白了他一眼,說,你看你那慫勢子,沒毬個本事,談話卻一套一套的。接著便說了娟娟下午來的事和自己的想法。黑蛋聽后低頭沉思了半晌,說,行是行,可咱家沒有勞力,牛也被鄉上拉走了,我媽一個人如何能干過來?換換說,還有我啊,過了百天我就能下地干活了。黑蛋搖了搖頭,說,要不我不在水泥廠干了,咱一心一意地種地。換換正色道,那不行,種地是長遠的事,你每月掙的卻是現把,沒有這些錢,咱家日子沒法過呢。放心吧,我干活是一把好手哩!黑蛋黯然道,可你拖兒帶女的,我不忍心嘛!換換嘆了一聲,說,日子過不前去,村里人看不起呢,娃大了也說不來媳婦!
第二天,換換便去找娟娟,娟娟聽了不覺一愣,喃喃自語道,我就說說而已,你竟當真了!換換說,我夜來想了想,你的想法對著哩。宏偉有本事,在城里隨便也能掙來錢,有了錢不愁買不來糧。地荒著也是荒著,不如讓我種了,一年好賴還能給你點糧。娟娟為難地說,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我要和宏偉商量商量。換換說,那你們快商量吧,我等你們的消息。
過了一段日子,娟娟從西安讓人捎話給換換,說宏偉同意地讓換換種,糧卻不要,但假如他們在西安混不下去了,回來了,地還是要收回的。換換聽了自然歡喜不盡。
孩子過了百天后,換換再也在家里坐不住了,便不聽勸阻,把孩子往娘家一放,和黑蛋媽一起下地干活了。
時值春天,陽光明媚,萬物葳蕤,到處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換換走在田埂上,環視著翠綠欲滴的莊稼、樹木,聆聽著各種鳥兒婉轉的啁啾,呼吸著略帶苦澀的香氣,心里舒展了許多。嫁到黑蛋家將近三年,一連生了兩個娃,換換幾乎沒有下地干過活,地里的活基本上是黑蛋媽在干。老婆兒快六十的人了,一天天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常常累得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地呻喚,家里的境況卻沒有一點起色。換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現在,終于可以下地干活了,她那已經僵硬了的四肢似乎醒了過來,靈活了許多。
換換和黑蛋媽鋤完自家麥地,又去鋤娟娟家的。娟娟家的麥地近乎于荒蕪,換換干著干著,便懈怠起來。轉眼一想,這地現在歸自己種,也就是自己的了,既然是自己的,今年無論如何要讓地休整過來。這樣一想,換換便鼓足勁和地里的野草干開了。幾天下來,換換腰酸背痛,頭暈眼花,只想躺在炕上美美睡幾天,可一想蘋果園里的麥還沒有鋤,翌日一大早,她又拖著疲憊的身子下了地。
蘋果園里的麥子是套種的,長得稀稀拉拉,一點生氣也沒有。但更讓換換操心的是蘋果樹。蘋果樹已經長得像镢把粗了,枝條也努力地向上伸著,可今年該掛果了,樹上的果子卻屈指可數。再看鄰家的蘋果樹,樹枝好像被拉過似的,樹冠顯得很大,雖然沒有套種麥子,但蘋果樹上的果子不但多,而且大。記得剛過門不久,黑蛋媽就向她交代了家事,說是家里除一頭牛外,就是三畝蘋果園了。如果真像鄉干部說的,這三畝蘋果園說不定就是咱家翻身的指望呢!可現在蘋果樹卻長成了這樣,換換的心一下子涼了大半截。她微微嘆了一聲,回頭對黑蛋媽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再不能在蘋果園里種麥了,這樣下去,一頭耽了,一頭閃了,一樣也落不下。黑蛋媽說,去年冬天,我看人家拉蘋果樹的枝,還想著枝拉得那么開,把空地都遮蓋了,麥子咋長呀。現在看了,人家沒有錯。
晚上去娘家接娃,換換說了她家蘋果園的事。娘家也栽了兩畝蘋果,一聽換換的話,大立馬來了勁,說,蘋果樹不是楊樹、槐樹,更不是柳樹,栽了不能萬事大吉,重要的在于管。人不管成不了才,蘋果樹不管掛不了果,掛了果也是質次價低。換換說,可咋管嗎?我可是一點技術也沒有。大說,我這兩年也是跟人家學的,冬天要拉枝,施肥,春天要疏花疏果,夏天要……換換聽得頭疼,忙打斷大的話說,好大呢,你別說了,我聽得云山霧罩的,今冬你幫我拉一回枝,不就啥問題都解決了。媽不高興了,嘟囔道,女子真真是個挖戶賊,整天把娃交給我,我啥事干不成不說,還要讓你大去給你干活,我家的日子還過不過了?換換笑道,家里還有我弟嘛。媽嘆道,你弟大了,心也野了,看人家往城里跑,也吵吵著要去城里發什么展,不讓他去,他干起活來就吊兒郎當的,一點都指望不上。換換無語。
這年秋天,孔莊、田莊一帶栽蘋果的人做夢也沒有想到,蘋果樹上結的不是紅蘋果,是金元寶呢!一斤秦冠賣兩元,一斤紅富士竟然賣到了三元。最多的一家人賣了五千多元,換換大也賣了兩千元。換換雖然只賣了三百多元,她卻沒有灰心,而是對黑蛋和黑蛋媽說,看來咱們這里還真適合栽蘋果,這樣吧,咱再栽三畝富士。黑蛋媽有點猶豫,說,這樣能行嗎?都把地栽了蘋果,今后吃啥呀?換換說,咱不是還種著娟娟家的地嗎?黑蛋媽說,可那不是長久的事嘛。換換說,放心吧,人家在城里過得滋潤著哩,再回來種地受得了嗎?再說家里的糧三年都吃不完哩。黑蛋和黑蛋媽便不好再說什么。
蘋果樹葉落了后,換換把大叫了來,給蘋果樹拉了枝。來年春天,蘋果花果然開得很繁茂,果子也結得很繁,換換便按照大教的法子,整天待在蘋果園里疏花疏果,打藥除草。這一年,蘋果又賣了個好價錢,換換一下子收入了三千多元錢。還清借債后,尚余千余元。換換手里何時捏過這么多錢?黑蛋又何時見過這么多錢?一家人興奮得不知道該怎么花。換換說,我要去一回縣里,長這么大,我還不知道縣里在哪。黑蛋羞羞地說,我想吃一回羊肉泡,每次經過羊肉館,嘴里便不爭氣,口水說來就來。換換說,那就去吃,回來給媽也提一碗。四歲的女兒盼盼說,我要吃干吃面。換換說,不是給你買過嗎?咋還要吃?盼盼噘起了可愛的小嘴,說,才吃過一次,人家寶寶說,他天天吃哩,想吃幾包吃幾包。你就讓我再吃一次,一次吃個夠。寶寶是娟娟的兒子。聽了女兒的話,換換的心有點酸,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起了旋,忙吸了吸鼻子說,買,給我娃買一箱!
話是這么說,換換卻沒有去縣里,黑蛋也沒有吃羊肉泡,給盼盼的方便面倒是買了,卻只買了兩包。又栽了兩畝蘋果樹后,換換把剩余的錢存進了信用社。換換心里有自己的想法。
一看黑蛋這樣的家竟然在信用社存了款,村里那些有能耐的人坐不住了,一個個心照不宣地也栽起了蘋果樹,孔莊鄉一下子成了縣里的“蘋果生產基地”。
五
蘋果花又開放了,田莊周圍成了白色的海。絲絲縷縷的花香味流淌著,飛翔著,氤氳了整個天空。蜜蜂翩躚,忙碌于花團錦繡之中,宛如莊稼人辛勤勞作的手。不同的是,蜜蜂忙于采蜜,莊稼人忙于疏花。花期剛過,指頭蛋大的果子便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田莊人又飛舞著手疏果了。
宏偉家沒有蘋果樹,但宏偉和娟娟卻在這個春天比村里人都忙:他們家要蓋新房了!田莊人剛被蘋果花陶醉,又倏忽間被震撼了。
在孔莊、田莊一帶人的心目中,蓋房、給娃娶媳婦、抬埋當家(老人)是人生的三件事。三件事中蓋房自然排在首位,因為只有蓋了房,才有臉面給娃娶媳婦,老人也才能安然地壽終正寢。這樣,結婚后,人們夢里夢的、心里想的、馬不停蹄干的便是蓋房。四十歲前誰要是還沒有完成這個任務,他在人們心里便要一落千丈。宏偉尚不到三十,不但要蓋房,而且除了蓋廂房、廳房外,還要在門口蓋一座一磚到頂的平板房。田莊人如何見過這樣的攤場?老人們雞啄食般地點著頭,嘴里嘖嘖著宏偉的好,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兒子,讓兒子們很是無地自容。也有不服氣的,背后嘈嘈說宏偉的錢來路不明,但眼卻紅得仿佛要淌出血。
上梁這天,村里人或買一串鞭炮,或拿一條大紅被面子,或提一瓶酒,或夾一條煙,都去給宏偉和娟娟賀喜。鞭炮聲此起彼伏,燃燒出的煙霧彌漫了整條村道,鞭炮聲一停,娟娟扭著腰,端著一盤夾雜了硬幣的水果糖出來了,她抓一把,高高地往空中一揚,又抓一把,又一揚……人們的頭上便出現了一道又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彩虹消失了,水果糖和硬幣便天女散花般地落了下來,娃娃們一見,擠作一團撲倒在地,手胡亂飛舞著,搶奪塵土里的東西。娟娟樂得嘎嘎笑,竟彎了腰。旁邊的人便陪著笑,卻是擠出來的,臉上的皺紋一點也不舒展。
黑蛋這天上夜班,換換便要他去宏偉家賀喜。黑蛋一聽把頭一擰,說:我不去,平日里我就走不到人前里,現在卻要我去他家,我舍不下臉。換換說,你缺胳膊少腿了?咋就走不到人前?你舍不下臉,我就能舍下?你一個男人家一天到晚啥心都不操,你要讓我虧心死嗎?觸到心中的痛,換換的眼睛紅了,鼻翼也不自覺地翕動起來。黑蛋一見,低下了頭,說:那就不去了,他走他的陽關道,咱過咱的獨木橋,誰不挨誰。換換正色道:去,為什么不去?咱也是田莊獨門獨戶一家人,不能讓人家笑話!黑蛋說:那我去了吃不吃湯水?換換說:吃,為什么不吃?黑蛋唉了一聲,便要出門。換換叫住他,說:你就這么空手去啊?黑蛋說哪能呢,我到小賣部買一掛鞭炮帶上。換換說:東西我已經買了,在炕棱上,啥眼神嘛。黑蛋一看,炕棱上果然有一串炮,炮下面還有一條被面,便說這禮也太重了。換換說,我也舍不得呢,可我和娟娟的關系,怎么著也不能讓人家小瞧了咱!
拐進宏偉家住的巷道,遠遠看見宏偉家門口圍滿了人,黑蛋的心有點虛,頭皮也有點發麻,本來已經挺直了的背不自覺地又彎了。磨蹭到跟前,卻沒有人注意到他。黑蛋把被面子交給登禮的,登禮的頭沒抬,極力往上翻了一下上眼皮,然后在一綹紅紙上寫上“田黑蛋”,交給他說:別到被面上,搭在繩上,鞭自己放。
門前一條兩頭拴在樹上的繩上已經搭滿了布料、毛毯、太空被、被面子……每件東西上自然都用大頭針別著寫了姓名的紅紙。黑蛋把繩子上的禮當豁開,把自己的被面子搭了上去。剛搭上去,兩邊的禮當又擠了過來,黑蛋的被面子慢慢被擠成了一條線,寫有“田黑蛋”的紅紙也不知被擠到了哪里。黑蛋苦笑了下,低著頭找了塊地去放炮。
見有人放炮,圍觀的人忙往一邊閃。黑蛋把卷在一圈的鞭炮拉開,一摸身上卻沒有火,正不知怎么辦,宏偉走過來,把手里的煙頭給了他。黑蛋擎著煙頭,往炮眼子上一塞,沒有點著,又一塞,還沒有點著。周圍的人便哈哈大笑起來。宏偉一見,忙走過去用打火機點著了炮眼子。炮眼子咝咝燃燒了一會,鞭炮便噼哩啪啦地震響了。
煙霧散盡,娟娟又出來撒糖,卻只撒了兩把,剩余的全倒進了黑蛋口袋。黑蛋不好意思,紅著臉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娟娟便說:“一個大男人,扭捏個啥,這是給娃的,又不是給你的。換換咋沒有來?”
“是啊,今日咋冒出個你,換換咋沒有來?”旁邊有人起哄說。
黑蛋撓了撓頭,說:“換換去蘋果園了,地里活忙不過來。”
便有人說:“聽說你家的蘋果園發大財了,可你卻還舍不得吃一碗羊肉泡,是不是攢錢蓋房呀?”
黑蛋的臉紅到了脖根,上句不接下句地說:“沒有,沒有,那又不是說句話的事。”
“那你總不能一輩子住那破窯吧?換換還真好說話,要是娟娟,早跟人跑了。對了,好像原來給你說的就是娟娟,你得是沒有看上?”一個媳婦戲謔地說,周圍的人心照不宣地笑成一片,娟娟也嘎嘎笑得捂住了肚子。
黑蛋臊得無地自容,忙轉過身走了。便有人說,黑蛋啥時候成了小娃的牛牛,一撥拉就牛起來了。人們又笑得前仰后翻,笑聲中娟娟的聲音最響亮。
宏偉白了娟娟一眼,趕忙追上去拉住黑蛋,說:黑蛋,急啥嘛,吃了飯再走!黑蛋耷拉著眼皮說:不了不了,我還要上班哩。宏偉見黑蛋態度堅決,便說:村里人就愛說個笑話,娟娟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黑蛋笑了笑,說:沒有沒有,娟娟也沒有說啥呀。宏偉松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你這幾年遇的事多,有啥事就吭一聲,鄉里鄉親的,誰離得了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些事還真說不來呢。黑蛋嘆了一聲,說:只怕我脫了鞋也趕不上你了!
回到家,換換卻不在。一問媽,換換又去了蘋果園。黑蛋便撲沓著腳步去了蘋果園。換換正在給蘋果樹扭枝,一見黑蛋無精打采地來了,心里不覺咯噔了一下,說:“湯水吃畢了?”
黑蛋苦澀著臉說:“吃個毬,我就沒吃。”
“那你跑去干啥?狗肉上不了席面,你還真成了上不了席面的狗肉。”換換氣咻咻地說。
黑蛋嘆了一聲,說:“要是狗肉就好了,好賴還能賣幾個錢。”接著便說了剛才的事。
換換一聽臉立時氣得煞白,手指著黑蛋半晌方說:“你…你…你這三錐子扎不出血的窩囊廢,你就不敢說一句硬話!”
黑蛋哭喪著臉說:“我能說啥硬話,我說得起嗎?”
“咋就說不起?人活一口氣,都被人逼到溝畔了,你都不敢說咱明春就蓋房!”
“可咱拿啥蓋嗎?”
“錢!”
“可錢在哪啊?”
“車到山前必有路!”
黑蛋唉了一聲,蹲在了蘋果樹下,雙手抱著頭說:“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我說不出口嘛!不行了我也去賣水泥。”
“你也是那犁上的鏵?你要能賣水泥,田莊人也不會有人栽蘋果了。”換換沒好氣地說。
“那你說咋辦嗎?”
看著黑蛋可憐兮兮的樣子,換換的心軟了,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潑煩事了,跟我學扭枝。”黑蛋慢騰騰立起來,換換便給他教扭那個枝,怎樣扭,一邊教一邊說:“扭一處枝,來年就能結蘋果。原來不知道,蘋果樹嬌貴著呢,你在它身上下工夫,它就會好好給你結果子!”
過了幾天,換換從信用社里取出存款,雇了一輛四輪拖拉機,在磚瓦窯上拉了一車磚。村里人見了,詫異地問:換換,拉磚干啥呀?換換坐在拖拉機上的磚上笑哈哈地說:明春準備蓋房,先把磚攢下,免得到時候沒有貨。人們一聽,相互瞪著眼,好像誰不認識誰似的。
六
這一年換換家的蘋果遇上了小年,收入不大。黑蛋苦著臉說:“人算趕不上天算,這房肯定蓋不成了。”
換換狠狠剜了黑蛋一眼,說:“咋就蓋不成了?說出的話,潑出的水,這房要是不蓋,還不讓人在背后笑話死!”
“可錢在哪呀?”
“借!”
借錢自然是換換的事。
換換先去了娘家,她心里早已算計上大這幾年賣蘋果的錢了。聽了換換的來意,大尚未開口,媽的臉唰地拉下了,問借多少。換換說不多,就兩萬。媽惱了,說你是獅子啊,一張口就要吃人,還說不多,沒有沒有,我和你大又不是開銀行的。還說,蓋房不是說話,說蓋就蓋呀,不要屎巴牛支桌子——硬撐,等以后有了錢再說。
一看媽說得堅決,換換急了,眼淚隨之撲簌簌地滾了下來,說,看來你們的心還真硬,當初狠心把我賣到那個窮窩,女婿還那么窩囊,你們想到我的以后嗎?這且不說,竟然還和娟娟一個村,人家娟娟過得啥日子,我過得啥日子?村里人都拿尻子笑哩!又說,我是借錢,又不是不還,我有八畝蘋果園,今年都要掛果了,過不了一半年,我會還給你的。
媽還要說什么,大忙用眼色制止住她,說,就借給娃吧,娃是過日子,又不是胡撲騰。現在村里錢難借得很,咱都不借,誰還會借給她。媽翻了大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換換破涕為笑,撲上去摟住媽說,我知道媽會心疼我的,放心吧,等有了錢,我一定好好孝順你。媽卻哭了,說我沒有那個福,你還是早早還了我的錢,我還要給斌斌問媳婦呢,過這年他都二十一了。斌斌是換換的弟弟。見媽哭,換換的眼睛紅了,卻沒有說什么。
用娘家借來的錢買了鋼材、木材,還缺水泥,換換想到了黑蛋上班的水泥廠,便托熟人給廠長說,把黑蛋今后的工資折算成水泥,讓她先拉了。廠長正愁著堆積如山的水泥賣不出去,自然滿口答應。
開了春,換換把木匠、水泥匠請進門,她家的新房便叮叮當當地蓋開了。換換要蓋的房是對檐八間廂房,門口三間平板房,一磚到頂,面街的墻貼白瓷磚。盡管沒有像宏偉家那樣,廂房的前邊再蓋一座兩頭流水的廳房,但還是在田莊村搖了鈴。人們先是不信,繼而紛紛上門參觀。當面自然嘖嘖稱賞,背后卻說啥的都有。有人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黑蛋竟然也蓋房了!有人說,黑蛋娶了個好媳婦么,換換看著不言不傳的,心里有數著呢!也有人說,屎巴牛支桌子,胡撐哩,看人家宏偉蓋房,便眼紅的不行,能和人家比嗎?拉一屁股債拿毬還呀!
對那些閑言碎語換換充耳不聞,一門心思撲在蓋房上。她整天算計著一枚釘子,一塊磚頭,一袋白灰,一根木頭,恨不得一樣材料當十回用。盡管如此,錢用著用著就接不上茬了,換換便腆著臉去親朋好友家借,三百也要,一百也拿,只要是錢就行。眼睛一天天熬煎得通紅,人也累得要死。不到兩月,竟然整整瘦了一圈。大天天來幫忙,實在看不下去,便瞞著換換媽借了兩千塊錢,偷偷給了換換。換換捏著錢,眼淚在眼眶中打起了轉,她咬住下嘴唇,極力把眼淚憋了回去。
上梁這天,娟娟和宏偉從西安回來了。放過鞭炮,娟娟高興地摟著換換說,換換,了不起呢,說蓋房就蓋了!換換淡淡地笑道,不蓋不行了,物價一天天漲啊!娟娟說,說的也是,錢越來越不值錢了,卻難掙得要命。現在把房一蓋,以后就省心了。宏偉說,換換,有啥難處,就給娟娟說,我們會盡力幫你的。換換低了頭想了想,然后咬了咬嘴唇說,要說難處,還真有一點。我也不嫌你們笑話,匠人干完活還沒有工錢呢,可能的話,就借我兩千塊錢吧!宏偉卻面有難色。換換一見忙說,為難了就算了,我知道現在錢不好借,我再想辦法吧。娟娟說,有啥為難的,宏偉,把錢掏出來全給換換,換換輕易不會給咱開口的。宏偉說,可我只帶了一千。說著把兜里的錢全掏了出來。娟娟一把抓過來,塞到了換換手里,說,啥人嘛,回來也不說多帶點錢。換換看著手里大大小小的錢,說,等蘋果下來,我就還你們。
晚上,黑蛋躺在炕上嗔怪地說:“你咋能借宏偉的錢,咱和他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嘛。”
換換親昵地看了黑蛋一眼,說:“你有這話,我心里高興得很。為啥?說明你多少有點血性。可話說回來,時間過去這么久了,咱還計較個啥?人家又沒小看過咱,鄉里鄉親的,別別扭扭的有啥意思?人啊,心里要放寬展些!”
黑蛋說:“我倒無所謂,就怕你心里不美氣。”
換換說:“有啥不美氣的?只要咱把日子過上去了,不美氣也美氣了。”又說:“我咋覺得宏偉現在過得不行了!”
黑蛋說:“不會吧,宏偉本事大得很呢!”
換換嘆了一聲:“但愿他們在外面混得好,要是混不下去回來了,他家一畝蘋果園都沒有栽,以后過日子指望啥呀?”
房蓋好后,換換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待體力恢復過來,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這天半晚上,黑蛋從夢里醒來,見換換靠在炕頭,面帶倦容,大睜著眼睛,出神地盯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色。黑蛋嚇了一跳,問:你咋了?半夜三更不睡覺干啥嗎?換換輕輕嘆了一聲說,睡不著啊,房是蓋起了,可一尻子債咋辦嗎?黑蛋咳了一聲,說要知道是這樣,蓋這房干啥嘛!換換說,蓋房沒有錯,不說建房的材料一天天在漲,自從咱家的房蓋起后,村里人瞅咱的眼色都不一樣了!黑蛋說,說的也是,過去村里人有事,從來都不叫咱幫忙,房蓋起后,村里的大小事都沒有冷落過咱,我走到人群里也敢出粗氣了!換換說,面子是有了,可里子爛了咋辦呀!黑蛋說,慢慢還吧,你這樣一夜晚不睡覺,就能給人家把賬還上?換換搖了搖頭說,慢不成哩,這些年各家吃糧是不愁了,可錢卻緊缺得很,咱不能把人家的帳拖得太久了。黑蛋說,那你說咋辦呀?換換咬了咬牙說,咋辦?只能靠蘋果園了!又嘆道,可惜蘋果一年掛一次果,要是能掛兩次就好了!黑蛋心里有點酸,說蘋果好是好,可把你累得也夠嗆。換換正色道,累點怕啥,只要能把日子過上去!
這一年,換換家的新園雖然掛果不多,老園卻碩果累累。她粗略地估了估,能賣一萬元呢。
收蘋果的終于來了,價錢雖然和去年差不多,要求卻苛刻的很:沒有紅過百分之六十的不要,長得不圓的不要,碰傷的不要。更讓莊稼人哭笑不得的是,沒有把的蘋果竟然也不要,把又不能吃。他們手里拿著用鐵絲繞成的圓圈,拿著一個個蘋果往里套,不合格的便被扔到一邊。村里人不滿地說:“這是干啥嗎?吃到肚子里都變成屎了,何必這樣認真嘛。”收蘋果的卻頭也不抬地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了,要按照市場的要求干事呢。這幾年南方人有錢了,對吃的東西挑剔得很哩。”村里人說:“那明年我們就不摘蘋果了,等你們來了,看上哪個上樹摘哪個。”收蘋果的白了說話人一眼,說:“你說對了,今后就要這么做了。”
這樣一來,換換的蘋果只賣了八千元。換換心里雖悻悻的,但終究還了一部分緊債,心里一時輕松了許多。
七
清明落了一場細雨,蘋果樹得到滋潤,白色喇叭狀的蘋果花便鋪天蓋地的開放了,遠看仿佛一片潔白的云。
果農們一下子忙碌起來。
換換的三畝老園和五畝新園的花全開了,可謂繁花似錦。面對這些棉花般的花朵,換換既喜又愁,喜的是今年蘋果又是一個好年成,愁的是這么多果樹如何管得過來。轉眼想到蓋房欠的債,她的心里倏忽間又干勁十足。這些天,她和黑蛋媽起早貪黑,廢寢忘食,只恨自己不是哪吒,說聲“變”就會長出三頭六臂來。黑蛋休白班時,顧不上休息,也去蘋果園疏花。看著黑蛋耷拉著眼皮,時刻都要睡過去的樣子,換換實在于心不忍,可看著一天天怒放的蘋果花,她卻咬著牙把黑蛋喊靈醒,然后從兜里掏出清涼油,塞給黑蛋,說給太陽穴上抹上,就不瞌睡了。黑蛋笑了笑,卻把清涼油抹在了眼皮上。盼盼已經上小學了,下午放了學,見家里沒人,便放下書包,從饃籠里拿個冷饃,邊吃邊往蘋果園趕。饃吃完了,果園也到了,盼盼二話不說,即刻學著大人的樣子,給蘋果樹疏起了花。在地里玩耍的弟弟爛爛一見不樂意了,也嚷嚷著要給蘋果樹摘花花。換換的鼻子一酸,忙抱起爛爛,讓他摘了兩朵花。爛爛咯咯笑了,說:嗷,我也能摘花花了,我也能摘花花了!換換雖也陪著笑,眼淚卻悄悄地往下流。晚上,換換渾身酸疼,一點力氣也沒有,但聽著黑蛋媽躺在炕上的呻喚聲,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便掙扎著要給黑蛋媽按摩。黑蛋媽推開她,極力從臉上掙出一點笑容說,我沒事,睡一覺就過來了。你是咱家的頂梁柱,一天到晚啥都要你操心,都要你干,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可千萬不敢累著哩!換換聽了趕忙背過頭,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盡管如此,花才疏過一半,指頭蛋大的蘋果已經迫不及待地長了出來,換換一家絲毫不敢懈怠,又馬不停蹄地疏果了。
這天,換換打發黑蛋媽回家做飯,自己又在蘋果園里一氣干到正午,直到又饑又累,頭昏眼花,方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家趕。剛進了村口,卻見宏偉家門口黑壓壓圍了一堆人,換換心想宏偉可能又在做什么吸引人眼球的事,便不想去湊熱鬧,繼續往家挪。剛挪了兩步,卻聽見人群里有哭嚎聲,換換心里不自覺地咯噔了一下,忙拖著腿往宏偉家門前趕。
宏偉家的門依然鎖著,門口也不見宏偉和娟娟,卻有一老一少兩個陌生人。年少的雙手叉腰,一臉的怒氣,仿佛誰掘了他家的祖墳。年老的蹲在地上,小孩子般哭天抹淚地嚎,邊嚎邊手拍著地罵道:“田宏偉,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換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忙問旁邊的人,旁邊的人嘆了一聲,說:“宏偉賣了假水泥,人家的樓蓋到三樓就塌了,這下把人家坑深了!”又說:“宏偉是個好娃呣,咋能做下這活兒,真是的!”
便有人說:“怪只怪造水泥的人,和宏偉有啥關系。”
又有人說:“咋能沒關系,水泥可是他賣給人家的。”
換換的心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渾身簌簌簌地抖了起來。她極力讓頭腦靜了靜,然后壯起膽問陌生人道:“宏偉咋了?還有娟娟呢?”
“咋了?跑了,我找遍了大半個西安城,狗日的一點蹤影都沒有。要是找見了他,非打斷他的狗腿不可!”年少的怒不可遏地吼道,爾后卻警覺地打量起了換換,說:“你是不是田宏偉的親戚?你要是知道他的下落,趕快告訴我!”說著,便往換換跟前撲。
換換趕忙說不是不是,我就是隨便問問。旁邊的人也說人家是村里人,問句話還不行?年少的這才罷了。
當天下午,一輛掛著陜B牌子的警車拉著刺耳的警笛進了村,隨即兩個拉著臉的警察下了車,到處打問宏偉、宏偉大以及支書、村長在哪里。村里人嚇得臉蒼白,哼哼唧唧不知說什么好。宏偉大聽到風聲趕忙帶著家人躲了。村長避不過,只得去見警察。警察例行公事地向他亮了亮工作證,然后冷著臉問田宏偉在哪里。
“西安啊,他在西安賣水泥呢,這誰都知道。”村長已經過了六十歲,一輩子沒有和警察說過話,站在警察面前腿便不自覺地有點抖。
警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他現在在哪里?”
“那誰知道,今天上午還有兩個生人哭鼻流水地找他,不信你問村里人。”村長攤著兩手,很無辜地說。
“他家里人呢?”
“不…不知道啊。”
“你這村長是干啥吃的,村里人干啥去了都不知道?”
村長有點委屈,咕咕噥噥地說:“現在責任制了,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誰管誰干啥去!”
警察不滿地翻了村長一眼,說:“宏偉家在哪里?帶我們去!這不會不知道吧?”
村長便只得領他們去宏偉家。村里人溜在后邊看稀奇。到了門口,警察仰起頭看了看宏偉新蓋的房,又趴在門上從門縫里往里瞅了瞅,一邊說“怪不得日鬼搗棒槌呢!”一邊從胳膊窩夾的皮夾里掏出兩條蓋有朱紅大印的紙綹,抹上膠水,在宏偉家門上貼了個“×”。然后很威嚴地說:“田宏偉涉嫌以秦嶺、新川的牌子販賣假水泥,已經觸犯了法律,他人雖然跑了,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希望廣大群眾擦亮眼睛,一有田宏偉和他老婆的線索,立即向政府報告,舉報電話就在封條上。”
說完,警察上了車,一溜煙地走了。
村里又一次開了鍋,人們到處打聽各種消息,又到處傳播各種消息,最后都不約而同地搖頭、嘆息。宏偉大嘴里罵宏偉羞先人哩,心里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幾次都欲去西安找宏偉,人們好說歹說才攔住了他。娟娟大和媽聽到消息趕了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蹲在地上唉聲嘆氣,不停地埋怨宏偉不好好種地,卻想到城里飛著吃,這下闖下了禍,看咋收場呀。只有村長有主意,說:“警察和蓋樓的到處找宏偉,恰恰說明宏偉沒有事。在外邊躲個一年半載,等事情平息了,啥事也沒有。娃就是個賣水泥的,水泥又不是他造的,多大的事!你們看看我,見了警察就像阿慶嫂見了胡傳魁,楊子榮見了座山雕,臉不紅心不跳,怕個毬!”人們回想起他在警察面前的神態,憋住氣極力沒有笑出來。
晚上,黑蛋下班回來,換換給他說了宏偉的事。黑蛋先是吃了一驚,繼而卻慢條斯理地說:“遲早的事,一個莊稼漢不好好種地,卻跑到人家城里搶飯碗,不出事才怪了!”
換換白了他一眼,說:“你真真是蔫驢踢死人,人家遭了這么大的禍,你不說怎樣幫幫,還陰陽怪氣地胡咧咧。”
黑蛋說:“人家那樣有本事,咱如何能幫上?再說他們現在在哪里?如何幫?”
換換覺得黑蛋話糙理不糙,便沒有反駁他,卻嘆道:“不知道娟娟和寶寶咋樣了,這樣東躲西藏的,哪天是個頭呀?特別是寶寶,還上著學哩,把娃耽擱了咋辦嗎?”
黑蛋說:“別替古人擔憂了,宏偉走南闖北的,還能讓老婆娃吃虧?”
換換說:“話是這么說,可我心里放心不下呢。娟娟畢竟是我的好朋友,寶寶還把我叫姨哩!”
黑蛋說:“說的也是,等他們回來了,咱們好好幫他們一把。睡吧,明天還要干活呢。”
換換卻怎么也睡不著,恍惚中,她似乎看見一只黑色的風箏在天上晃晃悠悠地飄,倏忽間風箏卻成了娟娟,正撲閃著眼睛盯著她看。她正想問娟娟飄向哪里,突然,風箏線嘣地一聲斷了,娟娟驚恐地閉上了眼睛,風馳電掣地向地上栽去。換換不由自主地大喊起來。
黑蛋從睡夢里驚醒過來,趕忙推了推換換。換換清醒過來,半晌方知道自己在做夢。黑蛋問咋了,咋了。換換揉了揉眼睛,心有余悸地說:“我夢見娟娟了。”
黑蛋笑道:“只要沒夢見宏偉就行。”
換換擰了黑蛋一把,嗔怪地說:“看你放的啥屁。”
八
過了一段時日,沒有人再來找宏偉,村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沉悶。
換換一直掛念著娟娟,卻實在無能為力,加之地里的活一件接著一件,整日忙得像鬼催命,只得把心事放在一邊。
這天中午,換換一個人背著噴霧器給蘋果樹打藥。噴霧器噴出的咝咝聲中忽然閃現出沙沙的腳步聲。換換以為是黑蛋媽來了,她回頭看了一眼,霧氣彌漫中卻什么也沒有。換換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心里似乎總覺得有人來。
噴到南邊地埂,換換又掉頭往北邊噴。換換噴藥只看果樹,果園里的行距她已經熟的像自己的腳一樣,根本不用眼睛去打探。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她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來,眼睛不自覺地就往一邊看。走到地中間,換換又抬頭看了一眼。這一看不打緊,卻見地頭蘋果樹下好像站了個人。換換以為噴霧器噴出的霧水弄花了眼,忙停止噴藥,這才看清蘋果樹下果然是個人,還是個女人!這女人黑瘦黑瘦,一雙眼睛顯得出奇地大,身上的衣服也似乎像掛上去一般。換換以為碰見了鬼,全身的毛發唰地倒豎了起來。又一想,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鬼,便咬了咬牙,壯著膽子問道:“你誰?來我蘋果園干啥?”
那女人苦笑了一下,說:“換換,連你也不認得我了?”
換換聽聲音耳熟,心里有點孤疑,心想這人不會是娟娟吧。忙定睛去看,覺得有點像,卻不敢相信,再一看,不是娟娟卻是哪個?換換傻了,愣在一邊不知道怎么辦,嘴里囁嚅道:“是你嗎,娟娟?”
“不是我是誰。換換,村里人認不得我了,你也認不得了,我真的變成鬼了嗎?”娟娟哽咽著說。
換換的眼淚像一個個感嘆號,嘩嘩地滾了下來,她顧不得放下噴霧器,踉踉蹌蹌地奔娟娟而去,娟娟一看也撲了過來。兩個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哭過后,兩人坐在蘋果樹下。換換說:“這一段日子你跑哪里去了,都快把人急死了,究竟出了啥事?你咋瘦成這樣了?我真的一點也沒有認出來。”
娟娟嘆了一聲,說:“出了那么大的事,西安肯定是待不成了,我們一家連夜晚跑到了秦嶺山區,雖說山高皇帝遠,卻整天提心吊膽,出來又沒有帶多少錢,幾乎快成了要飯的。”
換換說:“你們在西安干得好好的,咋就出了那樣的事?”
娟娟看了換換一眼,說:“才開始賣水泥、白灰的人少,宏偉在西安也認識些人,水泥、白灰就銷得既快又多。特別是白灰,過去一些人燒的賣不出去,宏偉就連窯端了,一窯至少能掙兩千多塊呢。要不我們拿啥蓋房呀?可這幾年到西安賣水泥、白灰的突然一下子多了起來,還全是些年輕人。這些人心眼多,眼色活,整天和管建筑的人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有的甚至偷偷給管事的人塞錢。宏偉當過兵,做不來這些齷齪事。我是個直筒子,一些包工頭脧著眼說些吝話,或者裝出無意的樣子動手動腳揩點便宜,我哪里給他們好臉色看?加之大部分工地指定要銅川、耀縣一帶的名牌水泥,咱們這里的水泥人家根本不考慮,這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這些話我們不能給人說呀,村里人都知道你在外邊混得人模狗樣的,突然說混不下去了,一些人還不會笑話死?去年你蓋房好不容易開了口,宏偉就掏了一千塊,不是我們嗇,是真的沒有錢啊!為這事我還和宏偉吵了一架。”
換換的眼淚又溢了出來,說:“都知道你們在西安把事干大了,哪里知道你們的難過呢!你也是,賣水泥不行了,也不說勸宏偉回來!”
娟娟凄然地笑了笑,說:“我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能回來嗎?回來了又干什么呢?雖然過得艱難,我們總還僥幸著有一天能時來運轉嘛。這不,有一天我發現咱村的鎖成——他也在西安賣水泥,這你知道,背著人倒水泥袋,就是把咱這里的水泥往銅川、耀縣的水泥袋子里倒,然后當作秦嶺、新川的水泥賣掉。鎖成還悄悄告訴我,這樣既銷的快,又掙錢多,很多人都這么干哩,就是人累了點,臟了點。我當時心里就起了竅,累怕什么?臟怕什么?咱又不是城里人。回去我給宏偉一說,宏偉卻不同意,還說這是犯法呢。我說人家都這么干,咱怕什么,法又不是給你一個人立的。寶寶的學校今要這樣錢,明要那樣錢,上一次娃錢交遲了,城里娃都笑話他哩,咱總不至于沒有錢把娃害了吧?宏偉經不住我的磨纏,只得同意了。這樣,宏偉白天以推銷水泥的名義到處收秦嶺、新川的水泥袋子,說是當廢紙賣,晚上我和他把租賃的門面房一關,躲在里面偷偷倒水泥袋。倒水泥袋的活真不是人干的,累死累活不說,倒一晚上頭發上、眼眉上、鼻孔、耳朵里、腳縫里全是水泥,整個人成了水泥人。水泥看著像土,時間長了,卻像刀子一樣割人,身上的難受不說,手都被蝕破了,鉆心地疼。有啥法子,為了錢咱怨誰去?怨咱的命苦唄。這樣一來水泥倒是賣出去了,還掙得錢多。可剛賣了一車,還沒來不及要錢,樓卻坍塌了。心想著都是水泥呣,有個啥事,偏偏倒霉的事就叫咱碰上了!”
換換拉起娟娟的手看了看,見娟娟手掌里的老繭已經變硬變黃,摩挲一下,竟像鈍了的刀般的割人,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滾滾而下,說:“想不到你竟受了恁大的罪,你看你的手,原來細皮嫩肉的,現在比男人的手還粗糙呢!“
娟娟卻笑了,說:“你啊,還是那樣,就知道關心我。看看你的手,還不照樣布滿了老繭。”
換換撲哧一聲笑了,卻仍然流著淚,說:“我的手是粗了,還大了,可好賴有肉啊。你看你的手,粗了不說,指頭細得快成蘆柴棒了!”
娟娟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黯然道:“人為什么要長大呢,一直像個孩子多好啊!”
換換說:“凈說沒用的話!聽我的話,回來吧!人常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天難。還是那句話,城里好是好,可不是咱的呀!”
娟娟搖了搖頭,說:“回來干啥呀?欠了一尻子錢拿啥還嗎?農村是咱的家,可待在這樣的家里半死不活的,又有啥意思?”
換換說:“我把地還給你,你也栽蘋果樹,這幾年蘋果能賣上價,又取消了特產稅,過上幾年,日子就翻過來了。”
娟娟說:“以后的事誰能說個準,再說栽蘋果賣錢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債戶等不及呢!”
換換說:“那咋辦嗎?你這樣天天東躲西藏的也不是個事呀,娃一天天大了,可不敢把娃耽擱了!”
娟娟說:“今后不用東躲西藏了。宏偉托人把事說好了,人家說只要賠了損失,就不再追究了。我回來一來把寶寶送回來,二來就是給人家籌錢的。”說著,不好意思地看了換換一眼,半晌方吞吞吐吐地說:“換換,我也知道你難,可我實在沒辦法了,如果你有錢,就……就借給我吧,多少都行。”
換換似乎沒有聽懂娟娟的話,一時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娟娟苦笑了下,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說:“要是為難就算了,我知道現在錢不好借,不行了我就貸黑款。”說著,便欲走。
換換清醒過來,趕忙站起來拉住她說:“不是的,娟娟,不是我不愿意借給你,按理我種了你這么多年地,多少也要給些承包費,可我真的沒有錢啊。你知道我蓋房的錢全是借的,去年蘋果賣了還了一點,欠的大款一分還沒有還呢。黑蛋掙得工資提前換了水泥,每月一分錢都領不來。不嫌你笑話,我真的是驢糞蛋外面光,日子過得比不合腳的鞋還緊,天天眼巴巴盼著蘋果熟哩。”想了想,又說:“對了,我大手里應該有點錢,我這就去借。”說著,也欲走。
娟娟拉住了她,嘆道:“我也是急糊涂了,把你蓋房的事忘了。算了,叔的錢不用你去借,我去借。我知道你還欠叔幾萬元,話不好說哩。”
換換跺著腳說:“要知道這,去年蓋房干啥嘛!”
娟娟說:“不能這樣說,蓋房沒有錯,你沒看看物價漲成啥了。錯就錯在咱生在了農村!好了,你忙吧,我走了。”說著,吸了一下鼻子,扭過頭匆匆走了。
換換愣愣地瞅著娟娟單薄的身影踽踽獨行于毒辣的太陽下,心倏地針刺般地疼了一下,身子也隨之抽搐了一下。直到娟娟的身影消失了,她的眼前只有蘋果樹的枝葉以及李子大的青蘋果方如夢初醒。她氣惱地盯了一眼樹上的蘋果,一句臟話脫口而出:“你狗日的咋還不熟嘛!”
九
夏收剛罷,娟娟和宏偉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田莊。明眼人一眼看出,他們這一次回來不會再走了。果不其然,宏偉一回來就往幾個水泥廠跑,晚上還去了信用社,似乎在尋找新的門路。
遭了這一次變故,宏偉人也幾乎瘦了一圈,頭發亂蓬蓬地蓋著耳朵。但更讓人費解的是,他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一雙眼睛總是躲躲閃閃的,似乎在逃避著什么。村里老人背后搖著頭說:“畢了,畢了,這娃看來畢了!”
沒過幾天,一些債主相繼上了門,有跑運輸的,有開飯館的,有燒白灰的,還有租房的房東以及借錢給宏偉的朋友,這些人一見宏偉就訴說自己的恓惶和錢對他們的重要性。有的人甚至說,你欠著我們的血汗錢,卻住這樣的高房大廈,心里能過意得去嗎?宏偉不讓他們在娟娟和孩子面前說這些,而把債主領到門口的墻角,狠吸兩口煙,眼里冒著兇光說:“啥話都別說了,我宏偉是啥人你們應該知道,放心吧,給我點時間,我一定還你們的錢。真的還不了,你們就把我這房拆了,我說話算話!”
債主們一看實在從宏偉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只得悻悻然地走了,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說:“宏偉,我們相信你,你可不敢食言啊,頭頂著青天呢!”
宏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抬起頭茫然地望著天。終于發現面前圍了一圈人,他倏地清醒過來,忙從地上爬起來,逃也似地回了家。
知道娟娟家的窘狀后,換換心里很不好受,晚上和黑蛋商量了一下,第二天她用架子車拉了兩口袋麥子,去了娟娟家。娟娟一見,眼圈一下子紅了,卻笑著說:“親戚們一看我們這樣子,一個個避都避不及呢,你卻還要給我送糧,看來咱姊妹倆真是五百除個二,兩個二百五呢。但打開窗子說亮話,你的糧我吃是吃,卻沒啥還。”
換換喘著氣說:“看你說的啥話,誰還沒有背時的時候?前些年我比你們艱難多了,咬咬牙不也就過去了。你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要挺起來,可不敢爛車推到雨地里——淋去,要多想想寶寶呢!我雖然幫不了你們什么,糧多少還有點,沒了就言傳一聲。再說你家的地我白種了幾年,也該給你們些糧,別不好意思。”
宏偉蹲在一旁猛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掃了換換一眼,說:“換換,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我既然說過不要糧,就不會食言。這些糧我留下,等緩過勁來一定還你!”
換換說:“還不還的話就別說了,你是個男子漢哩,天塌了也要頂著,不能讓娟娟和寶寶受半點委屈。既然回來了,我把地還給你,你再想辦法承包村里幾畝地,栽上蘋果樹,過上幾年就會好過來。”
宏偉說:“這么多年沒有種過地,只怕手已經生了。何況栽蘋果是個長遠的事,救不了眼前的急呢!地還是你繼續種,那幾畝地不賠錢就萬幸了!”
換換說:“那怎么辦?莊稼人不種地干啥呀?莫非你們還要回城里去?”
娟娟嘆了一聲,說:“城里肯定是回不去了,要不還回來干啥?”
宏偉把煙頭摁在地上,捻了捻,然后又用腳搓了搓,說:“放心,我會有辦法的!”
換換瞥了宏偉一眼,心想這宏偉算個漢子呢,要是黑蛋遇到這樣的事,不定都會愁死了。又一想,黑蛋的確窩囊了點,成不了大事,卻也闖不下大禍,和他過日子,心里安寧哩!轉眼又想,啥是個安寧,這樣不死不活地挺著,就算安寧嗎?一時心里很亂,理不出個頭緒,便告辭了娟娟,拉著架子車撲沓撲沓地回家了。
過了些日子,宏偉開著一臺锃亮的四輪拖拉機進了村。村里人好奇地問,宏偉,開誰的四輪?娟娟嘎嘎笑道,誰的?我家的。人們不相信地看一眼拖拉機,又看一眼宏偉和娟娟,狐疑地說,你家又不種地,買拖拉機干啥?娟娟說,干啥?過日子唄。宏偉踩了一把油門,拖拉機歡快地轟隆起來,坎坷的路面上一時塵土飛揚。
人們背過身,用粗糙的手胡亂在面前搧。塵埃落定,有人說,看來人家宏偉還是有錢,不言不傳就把四輪開回來了,好幾萬塊呢!話未落,便有人嗤之以鼻,說:他娃能有啥錢,沒見他前些天往信用社跑得歡,絕對是貸的款。人們一聽一陣搖頭嘆息,說,真真是二桿子呣,膽子大得能頂破天。款能隨便貸?利息一河灘,到時候拿啥還呀!再說他買四輪干啥,莫非想跑運輸?便有人說,四輪能跑個毬運輸,我估摸著他娃是要到北山里采石頭。老人們一聽嘆道,北山是九天娘娘的家,能隨便挖嗎?水泥廠建成后,錢掙了多少不知道,人卻是死了一個又一個。他娃不敢窮瘋了,去太歲頭上動土啊!村長正在旁邊走過,聽了不滿地說,都啥年代了,還說這些不咸不淡的迷信話,挖山咋了?咱們的山別人挖得,咱如何挖不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能掙來錢。我支持宏偉!人們癡呆呆地看著村長,不知說什么好。
第二天一大早,宏偉和娟娟把寶寶往宏偉大家一放,果真開著四輪拖拉機進了山。早飯時分,他們把第一車石頭送進了孔莊的水泥廠。一天共拉了三車,人雖然累得要死,但粗略算了一下,收入還不錯。
過了幾天,宏偉給娟娟說,咱倆既要炸石頭,挖石頭,還要裝車,送貨,這樣掙錢太慢了,要是能有人幫咱們挖石頭、裝車就好了。娟娟說,那就雇個人。宏偉說,我想了,你大還不算老,就讓他來吧,一天給他十五塊錢,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娟娟給她大一說,她大自然同意。老漢是個下苦人,又是給自己女婿干活,自然舍得出力,這樣一來,宏偉一天一下子就能給水泥廠送六車石頭。
幾個月后,村里人不知道宏偉掙了多少錢,只看到來宏偉家討債的人日漸稀少,宏偉還時不時地陪水泥廠的人喝酒、吃羊肉泡。一些人眼紅了,也買了拖拉機,抑或拉著架子車進了山。水泥廠對送來的石頭倒也來者不拒,賬卻清得不甚利索。一些人便去問宏偉,宏偉笑而不語。人們靈性過來,也請水泥廠的人吃羊肉泡,羊肉館一下子紅火起來,但賬卻依然付得很少,一些人便罵罵咧咧地說給狗干哩,不干了。但大部分人心想欠著的錢也是錢,加之也沒有更好的事再干,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當一個精神上的黃世仁,生活中的楊白勞,繼續挖山采石頭。時間不長,北山的山腳便被挖成一綹一綹的溝渠,仿佛裸露出的骨頭,白森森地慘不忍睹。地礦辦的人發現了,上山去制止,人們卻不理解,說我挖個沒人要的石頭,還是我門前的,關你屁事。地礦辦的人聲色俱厲地說,石頭是國家的資源,咋能胡挖亂采?你們這是犯法。一聽“犯法”兩個字,人們心虛了。卻不肯罷休,便和地礦辦的人玩起了捉迷藏。地礦辦的人來了,立馬停下手里的活,提著大錘,掮著锨往山上跑;地礦辦的人走了,鉆出來繼續挖山采石。
一日,宏偉和娟娟裝滿車欲走,娟娟大說,晌午我不回去吃飯了,你們來時給我捎兩個饃。娟娟看著大頭上被山風吹得東搖西擺的華發,心疼地說,咋又不回去吃飯了?好像我和宏偉把你給的多扎似的。她大說,看你說的啥話,是我自愿的,又不是你們逼迫的,有啥扎不扎的?娟娟說,大呀,我看你現在和宏偉一個樣,都快從錢眼里鉆不出來了。說完,嘎嘎地笑了起來。她大也咧著嘴孩子般地笑了。宏偉笑道,你呀,沒大沒小的,都不嫌人笑話。娟娟說,誰愛笑笑去,我自小和我大就這樣。娟娟大說,都是我打小慣的,都有寶寶了,還沒心沒肺,少調(tiao)失調(diao)的。宏偉,平日里你可要多擔待點她!宏偉說,那是當然,啥事還不都是聽她的。娟娟親昵地看了宏偉一眼,說,這還差不多。
娟娟和宏偉開著拖拉機走后,娟娟大坐在石頭上想小憩一下繼續干。太陽無精打采地在頭頂上游移著,山風懶懶地在身旁吹拂著,老漢有點犯困,不知不覺中竟迷迷糊糊起來。忽然,一只黑老鴉“哇哇”叫著從山腳的樹上飛起,老漢渾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倏地從夢里驚醒了。老漢站起來,下意識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然后愣愣地向周圍掃了一眼,卻見除了采石頭的人外,什么也沒有。老漢用手撩了撩頭發,揉了揉眼睛,爾后一手提大錘,一手拿耙子艱難地向山上爬去。到了宏偉石場的最高處,老漢拄著耙子習慣性地向山下瞭望了一眼,只見樹木掩映下的孔莊和田莊沉靜得仿佛廢棄了的豬圈,唯有裊裊升起的幾綹炊煙,才讓人們隱隱感覺到了它的生機。老漢覺得肚子有點餓了,卻不想停歇,便用耙子挖起了石頭。正干著,不知誰突然喊了一聲:執法的來了!老漢嚇了一跳,趕忙提著耙子,拉著大錘準備往山上跑,匆忙中一腳踩到了活石上,石頭向山下滾去,老漢身體失去平衡,只覺頭重腳輕,身不由己地滾了下去,山上的石頭隨之轟隆隆地滾滾而下,山腳下立時騰起了一團塵霧。
周圍采石頭的人一看出了事,趕忙扔掉手里的工具,急沖沖地往宏偉的石場跑。趕到跟前,卻不見娟娟大,有經驗的人知道老漢被石頭埋了,便大聲喊著大伙趕快刨石頭救人。
待宏偉和娟娟回到石場時,老漢已經被刨了出來,靜靜地躺在山腳下。娟娟看著血肉模糊的大心如刀絞,嘴里只喊了一聲大啊,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宏偉聽了大伙的敘述,冷著臉問,執法的人咋了?便有人說,哪里有執法的人,不知誰耍怪哩,胡亂喊了一聲。宏偉一聽,仰天長嘆了一聲。
在孔莊,死在外邊的人是不能進村的,宏偉只得把娟娟大拉到村頭。其時娟娟全家人已經趕到了村口。一見拖拉機上光著腳躺著的老漢,娟娟媽喃喃自語了一聲他大,你的鞋咋了?話未落,人卻昏死了過去。娟娟弟發啟幾乎要瘋了,他一把抓住宏偉的領口,怒沖沖地吼道:你這個喪門星,你把我大咋了?宏偉流著淚說,啥話都不說了,安葬大的錢我全出。發啟更火了,說,這是錢的事嗎?你掏錢給我買個大看看!娟娟一看急了,一把把發啟拉開,厲聲說,大出了事能怪你姐夫嗎?發啟愣了一下,然后蹲在地上,咧著嘴哇哇地哭了起來,說,不怪他怪誰嗎?娟娟也忍不住地哭了,說,怪誰?就怪咱的命太苦了!
抬埋完父親,發啟背了床鋪蓋頭也不回地去了西安,還說再也不回田莊了,這個爛地方讓他傷心透了。隨后,接二連三地又有七、八個年輕人離開了村子,村子仿佛被抽了血,一下子蒼白了許多,冷清了許多。
娟娟昏睡了三天,一醒來就嚶嚶地哭,眼睛腫成了一條線。宏偉守在她身邊,心刀鉸般地疼,他強打起精神一會兒用冷毛巾為娟娟敷眼睛,一會兒用生雞蛋在娟娟的眼睛上滾,卻毫無效果。心靜下來后,娟娟望著宏偉蒼老了許多的面容說,宏偉,咱也進城吧,我不想在村里待了。宏偉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繼而卻又更緊地蹙在了一起,說,我也考慮過這事,可進了城干啥呀?咱們在城里已經傷心透了,好馬還能吃回頭草嗎?娟娟說,發啟他們能去,咱如何去不得?宏偉嘆了一聲說,發啟他們年輕啊,咱在城里待過,進了城的農村人不是在建筑工地上當小工,就是掏下水道,打掃街道,干最臟、最累的活,吃最差、最沒有營養的飯,掙最低、最看臉的錢,充其量不過是城市的流浪者,到頭來還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娟娟說,那咋辦呀?總不至于就這樣半死不活地扛著?宏偉說,我想了,咱還是繼續拉石頭,雖說苦了點,危險了點,錢卻不少掙,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娟娟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滾了下來,哽咽著說,要拉你自己拉去,打死我也不去了!宏偉趕忙給娟娟拭眼淚,說,不去,不去,不讓你去。本來這就不是女人家干的活,是我對不起你啊!說著,眼淚也不爭氣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這一天,宏偉開著拖拉機從村里穿過,卻見村長從一家門里出來。宏偉趕忙大聲向他問好,村長卻示意他停下,宏偉只得原地停住。村長說,正準備找你去,不想就碰上了。宏偉滿腹狐疑,問,找我有事?村長吞吞吐吐地說,是這,咱村不是挖石頭死了幾個人嘛,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說,咱這是驚了九天玄女的駕,娘娘震怒了,就小小地懲罰了咱們一下。不讓大伙挖石頭吧,顯然不行,咋辦?村里人便商量著在村頭修一座廟,燒燒香,磕磕頭,娘娘或許就不生氣了,還會保佑咱們呢。宏偉說,這都是封建迷信,如何信得?何況上邊根本不會同意。村長說,我也知道這是封建迷信,可村里人的心沒有個著落嘛,孔莊是鄉政府所在地,那里的人已經把澇池邊的老皂角樹供了起來,說是神樹哩,鄉政府也沒有說啥嘛!宏偉不耐煩了,說,那就修吧,跟我說有啥用。村長說,修廟要花錢,家家都要捐,你家也不能例外吧?宏偉猶豫了一下,爾后掏出一百塊錢給了村長。村長卻說,你家是挖山大戶,這一點……宏偉一咬牙,又掏了一百塊錢,然后踩了一腳油門,開著拖拉機走了。
很快,一座小巧玲瓏的廟在村頭建成了,里面塑了三尊泥像,中間的一尊據說就是九天玄女。村里人特別是一些挖山的人似乎一下子有了寄托,有事沒事就去那里磕頭,燒香,虔誠得就像善男信女。宏偉卻一次也沒有去過,倒是娟娟瞞著宏偉去了幾次。宏偉知道了,嘴里沒有說什么,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十
換換終于盼來了蘋果成熟的金秋季節。
這一年,田莊、孔莊一帶的蘋果樹全掛了果,樹上的蘋果圓圓的,紅紅的,仿佛一盞盞喜慶節日里的燈籠。嗅著隨處飄移著甜絲絲里夾雜了些微酸溜溜的蘋果香味,人們抑制不住心中的歡喜,任憑笑意從臉上的皺紋里溢出,愜意地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飄散,升騰。
換換也樂得合不攏嘴,竟然破天荒地哼起了流行歌,還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爛爛剛上小學,聽媽媽唱歌很是奇怪,便木木地盯著換換說:“你唱歌真難聽。”換換嘎嘎嘎地笑彎了腰,神態、笑聲頗像過去的娟娟。
笑畢,換換摟著爛爛說:“媽雖然唱得難聽,但媽真心喜歡這首歌呢。想當年,我們整天吃得是玉米、高粱、紅苕,難得吃一頓白面。后來責任制了,糧食變戲法似地一下子多了起來,日子也一天一天地好了起來,真的就像歌中唱得‘人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生活,生活在人們的勞動中變樣’。我和你娟娟姨們那個高興啊,動不動就唱這首歌。可以說,我們是唱著這首歌走到今天的。這幾年唱得少了,自然也就不好聽了。”
爛爛歪著頭看了換換一眼,說:“可現在人家都去孔莊吃羊肉泡、肉夾饃了,咱家還整天是饃、面、米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換換心里有點酸,她摸了摸爛爛的頭說:“等蘋果下來了,咱也去吃羊肉泡、肉夾饃,一次吃個夠,好不好?”
爛爛卻淡淡地說:“好吧。”
摘蘋果時,盼盼和爛爛放了秋假,黑蛋也請了幾天假,一家人便全部下了地。換換、黑蛋、黑蛋媽站在木梯上摘高處的蘋果,盼盼和爛爛站在地上摘低處的蘋果。爛爛摘下一個大蘋果,木木地端詳一會,然后對盼盼說,姐,考你一下,用“漂亮”造個句。盼盼白他一眼,說,小屁孩,還來考我,太簡單了,你來造。爛爛便看著手里的蘋果說,大蘋果太漂亮了,咬一口要甜死人。盼盼趕忙說,不能吃,大蘋果要賣錢的,賣了錢才能給咱倆交學費,要吃就吃爛了的。爛爛扭頭翻了盼盼一眼,悶聲悶氣地說,我知道,用得著你說?換換幾個人聽了哈哈地笑,心里卻都酸酸的。
蘋果眼看要摘完了,蘋果園里的蘋果堆得像一座小山,看一眼愛死人。可越摘換換的熱情越往下降,懸著的心卻越懸越高。往年蘋果剛一熟,收購蘋果的客商就進村了,摘完了,也收購完了。可今年已經這時候了,卻不見一個客商上門。這些天,換換動不動就往村里的告示欄前跑,卻一次也沒有看見收購蘋果的告示。換換心亂如麻,急得一晚一晚睡不著覺,動不動就罵黑蛋。黑蛋卻不溫不火地說,急頂啥用,蘋果不是桃,能擱。換換氣呼呼地說,擱?擱到啥時候呀?天冷了,蘋果凍了,誰還會要?黑蛋說,不知道孔莊有沒有收蘋果的?如果有,咱拉到孔莊去賣,就是多下點苦嘛,咱不缺苦。換換一聽恍然大悟,連夜晚去了娘家。
一進門,媽正和斌斌吵,大坐在炕棱上狠狠地吸著旱煙鍋,一言不發。換換一打問,原來是斌斌又要去西安一帶找活干,媽卻執意不肯,兩人言語不和,便叮叮咚咚嚷了起來。
換換便勸斌斌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家里就你一個兒子,蘋果剛卸完,地里活多得像牛毛,你跑城里干啥去?城里就那么好混嗎?宏偉沒有你本事大,最后還不是回來了!”
斌斌把頭扭到一邊說:“說一千道一萬,反正打死我也不在村里待了,這樣不死不活地待下去有毬用,到頭來連個媳婦都找不來。”
娟娟媽說:“咋找不來?不是說蘋果賣了就給你訂親嗎?”
斌斌冷笑道:“別給我說蘋果的話了,累死累活干了一年,現在卻沒有人要。沒人要是啥?垃圾,一分錢都不值!”
換換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卻說:“這只是暫時的,咱們的蘋果這么好,終究會有人要的。實在不行了,雇一輛車,把咱兩家的蘋果拉到西安去賣,好賴比你在外邊找活干強。”
斌斌瞥了換換一眼,哈哈笑了,說:“別異想天開了,咱能務蘋果,未必能賣蘋果。三狗和懷才把蘋果拉到西安,一天天站在工廠門口叫賣,被工商管,被城管攆,蘋果沒賣幾個錢,人差點回不來了。啥話都別說了,我明天就走,死也要死個好地方!”
“別吵了,要走就走吧,離了狗屎還不長黃瓜了!”換換大在炕沿上使勁磕掉煙灰,大聲嚷了一句。
房子里霎時靜悄悄的,只有幾個人的喘息聲在細細地呼。
離開娘家,被外面的冷風一吹,換換不覺打了個寒噤。時值月末,一輪殘月孤零零地掛在樹梢上,冷冷地撒著清輝,整個村莊仿佛蓋了一塊偌大的白紗,看上去既朦朧又清冷,一點生氣也沒有。換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搖曳著,仿佛被風吹得胡亂搖動的蘋果樹。
進田莊時,不知誰家的狗應付差事似地汪汪了兩聲,其他的狗便也隨便附和了幾聲。換換仿佛在月光下正做著夢,一下子醒了過來。她想了想,徑直去了村長家。
村長家里坐了很多人,屋子里煙氣騰騰,肆意地在屋梁上纏來繞去,似乎每個人的頭上著了火,正呼呼地向上冒煙。見換換進來,村長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然后說:“大伙正在商量賣蘋果的事,你家是大戶,來得正好。”
換換用手在面前撩了撩,說:“有結果了嗎?”
“這不是正商量嘛。”村長不耐煩地說。接著又說:“今天我去鄉上找鄉長了,你們猜鄉長怎么說?”
屋子里人的耳朵馬上豎了起來,一對對眼睛眼巴巴地盯住了村長的嘴。
村長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說:“鄉長攤著雙手說:我也急得像吃了狗肉,火都快竄到腦門上了。聽說山東的蘋果今年豐收了,價格低得當破爛賣,客商都去了那里。白水、洛川的蘋果質量好,名氣大,價格也低得要命。所以嘛,要改變觀念呢,要適應市場經濟呢。過去蘋果價是高,那是價格背離價值嘛。今年價低了,說明價格和價值相一致了,要忍疼割肉嘛,蘋果又不是糧食,能放個三年五載的。我說價值價格什么的我不懂,我就知道現在一個客商也沒有,白給也沒有人要啊。鄉長說,鄉上不是正聯系著嘛。我說啥時候能聯系上嗎?你再猜鄉長怎么說,他說那誰知道啊,耐心等吧!”
有人“咚”地一聲站了起來,嘴里濺著唾沫星子說:“鄉長這不是放屁嗎?前幾年他千方百計發動咱們栽蘋果,還說孔莊整個鄉都是什么適生區,栽成蘋果肯定會脫貧致富奔小康。現在蘋果多了,賣不了了,他卻屁股一拍,不管了。走,咱們都找他去,我不信他不管!”
又有人說:“報上不是說,一些地方牛奶賣不了,養奶牛的人就把牛奶倒在了縣政府門口,不行了咱也提上一些爛蘋果倒在鄉政府門口。”
屋子里的人興奮地鼻子尖泛光,連聲說就是就是。
換換說:“這樣不好吧,再說蘋果好賴是錢呢,倒了多可惜!”
“啥錢,賣不了連糞都不如,糞還能上地呢!”有人氣呼呼地說,“要去全村人都去,誰家不去,事弄成了,他家的蘋果先別賣!”
換換趕忙低頭悶在了一邊。
翌日中午,村里栽蘋果的或擔、或挎、或用架子車拉著蘋果,前呼后應地去了鄉政府。一些沒有栽蘋果的,一看挺有意思,也哈哈笑著加入了進來。狗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覺得熱鬧非凡,便前后左右躥跳著,一路跟隨而去。一時間,田莊到孔莊的路上,出現了一支奇怪的隊伍,這支隊伍比平日里趕集的人多,卻沒有趕集人的歡笑、吆喝和隨意,他們一個個抿著嘴唇,表情肅穆,仿佛要去完成一件亙古未有的大事。孔莊人奇怪地看著這支隊伍,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待明白了他們的企圖,也一下子被煽動起來,也或擔、或挎、或用架子車拉著蘋果,加入了進來,不經意間這支隊伍竟變成了一條蜿蜒的長龍。
換換是最后一個出門的,自然走在了最后。盡管如此,她心里還是緊張得要命,只低了頭挎著筐匆匆地走。到了孔莊村頭,突然聽見有人叫她,抬頭一看,卻是斌斌,正背著鋪蓋和七、八個青年人從她身旁經過。換換明白斌斌的作為,卻仍然吃了一驚,說:“你真的要走?”
斌斌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說:“那是自然,我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換換說:“我們這就去找鄉長,等蘋果賣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扯淡!”斌斌撇了撇嘴,“蘋果賣不了,找鄉長干啥?鄉長能給你把蘋果賣掉。市場經濟了,還這么瞎鬧!”
換換說:“可你到外邊干啥嗎?”
斌斌說:“干啥都行,只要不在村里待就行!”接著又黯然道:“姐,我走了你多到家里走走,咱大咱媽一天一天地老了。”說著,吸了一下鼻子,轉過身匆匆地走了。
換換的鼻子一時也酸酸的,她瞅了一眼斌斌的背影,心里很想說句什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只得扭過頭悵悵地去追趕已經遠去了的隊伍。
到了鄉政府門口,鄉政府的大門卻緊緊地關著,任人們怎么喊也不開。大伙越發憤怒,便拽著嗓子罵鄉長,鄉政府卻仍然沒有一個人出來。人們急了,把筐子里、架子車上的蘋果往鄉政府門前一倒,罵罵咧咧地走了,鄉政府門前頓時蘋果到處亂滾,仿佛老天突然降下一場冰雹,令人慘不忍睹。
換換是最后一個倒掉蘋果的,她實在于心不忍,這可是她沒黑沒明,千辛萬苦勞動的成果啊!也是她一天天望眼欲穿的希望啊!看著四處骨碌碌滾動的蘋果,換換心里針扎般地疼,她害怕自己忍不住又去拾地上的蘋果,趕忙匆匆地走了。
田莊、孔莊果農鬧事的消息當天就傳到了縣政府,縣長怒不可遏,把孔莊鄉長叫去狠狠罵了一頓,命令他一周內解決賣蘋果難的問題,否則就地免職。鄉長雖滿腹委屈,卻也無奈他何,只得發動干部去白水、洛川一帶聯系客商,同時又多方鼓勵村里的能人參與蘋果販運。
過了幾天,客商果真來了,價格卻壓得很低,一些蘋果少的人便忍痛賣了蘋果,換換一些大戶不忍心割肉,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正心亂如麻,這一天村里的告示牌上又貼出了一張告示,人們一看,收購價倒是提高了一毛,可收購者卻讓人們吃了一驚。原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宏偉!
十一
宏偉販蘋果的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一時下不了決心。今年蘋果價這么低,又沒有客商來收購,他的心里又起了竅。他把想法給娟娟一說,娟娟的頭卻搖得像撥浪鼓,連聲說不行不行,“蘋果多的都賣不了,咱收下賣給誰去?你還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宏偉被娟娟的話逗笑了,卻耐心地解釋說:“沒人收咱們這里的蘋果,不等于沒人要蘋果,白水、洛川的蘋果咋賣得那么火?我估摸著白水、洛川的蘋果收的差不多了,客商就會到咱這里來,到時候肯定漲價。現在價這樣低,咱販上幾回,準能發一把。拉石頭只是個權宜之計,要想翻身,非得在蘋果上做文章,這事我已經考慮很久了!”
“理是這么個理,可要是賠了咋辦?我可再經不起折騰了。何況收蘋果的錢不是個小數,咱到哪里籌去?”
“前怕老虎后怕狼,肯定啥事也干不成,要想干大事,就得冒一點風險。大不了把咱的房子賠進去,咱從頭再來。至于錢嘛,我已經靠實了,應該沒問題。”
“可我心里還是不踏實,”娟娟憂心忡忡地說,“咱兩眼摸黑,對這一行一點也不了解啊。”
“不懂就學嘛,”宏偉笑呵呵地說,“明天我就去白水一趟,悄悄打聽一下這方面的內情。”
幾天后,宏偉回來了,還坐了一輛大車,大車上高高地裝著蘋果箱。娟娟一看箱子上印的字是白水蘋果,忙把宏偉拉到一邊說:“這能行嗎?上一次咱們倒水泥的虧還沒有吃夠?”
宏偉說:“你還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見過來咱村的客商用田莊或者孔莊的箱子裝蘋果嗎?田莊、孔莊的蘋果有專用箱嗎?還不都是用其他地方的箱子裝。白水和咱們相鄰,蘋果都差不多。架著白水的名賣,不但價高,而且銷得快,這是我的高招哩!放心吧,蘋果和水泥不一樣,不會有事的。”說著,把緊緊夾在胳膊窩的黑色人造革包交給娟娟說:“這是我借的十萬元,千萬保管好。有人知道咱收蘋果,手里有錢,保不定會打主意呢!”
娟娟接過包,仿佛接過來一個剛出爐的烤紅苕,聞著香噴噴的,卻燙得拿不到手里。她把包緊緊抱在懷里,一溜煙似地回了家。進了屋子,她為包放在那里犯了難。看見大立柜,她想大立柜上有鎖,應該最安全了,便把包藏進了大立柜的角落,然后上了鎖,拉了拉,方放心了。可又一想,大立柜是屋子里最醒目的物件,誰都能猜到里面藏著好東西。雖然有鎖,可那鎖是鎖君子的,不是鎖賊的,有力氣的賊用點力一拉就會開,絕不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便把包拿出來,塞進了炕角的被子里,心想最不安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哪個會想到被子里會有那么多錢呢?她為自己的高明沾沾自喜,覺得自己越來越聰明了。剛欲出門,心里一時卻又毛毛的,心想把錢放在那里,無異于扔到了大街上,不知道的以為是個破包,踢一腳就過去了,好奇心強的一翻,不是歪打正著了?忽然,她看見了墻角的老甕,一時靈機一動,趕忙從被子里掏出包,掀開甕蓋,把包放進了甕底,又在上面壓了一床被子,拉上甕蓋,這才放心地卸蘋果箱去了。
當天,宏偉和娟娟就把收蘋果的告示貼了出去。人們一看宏偉比外地客商收的價高,還付的是現錢,便肩挑車拉地去交,一時間,宏偉門前大人喊小孩鬧,牛叫狗跳,一片繁忙、熱鬧。幾天下來,宏偉家里的蘋果就堆成了山,娟娟藏在老甕底的錢也像太陽下面的雪一樣,倏忽間消下去了一大截。每次給人家開錢時,娟娟的手都有點抖。瞅著交到他人手里的錢,又看一眼小山般的蘋果,娟娟的心七上八下的,晃晃蕩蕩地沒有個著落。但看著宏偉忙碌碌的身影和滿臉自信的笑容,娟娟的心又坦然了許多。
換換也把蘋果賣給了宏偉,雖然手里攥的錢比預想的幾乎少了一半,但蘋果畢竟換成了硬扎扎的票子,換換嘆息之余還是很高興的。
外地客商一看沒有人交蘋果,只好收拾了攤子,悻悻然地走了。
發第一車蘋果時,宏偉神情肅穆地放了一掛鞭,然后對娟娟說:“過個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在家悠悠地收蘋果,錢上不來了,先欠著,等我回來了就給人家。”
宏偉走后,娟娟一天雖然收著蘋果,卻心不在焉。她一會兒想宏偉現在到了哪里,路上還順利不,一會兒想廣州那么大,宏偉去了住哪里呀,吃得慣那里的飯嗎?聽說那里天熱,蘋果賣不了會不會爛?要是爛了,可咋辦呀!到了晚上,更是碾轉難眠,剛一合上眼,眼前便滾動著一個個大蘋果,大蘋果眨眼間又變成了宏偉的臉,正眨巴著眼睛盯著她。突然,宏偉輕飄飄的飛了起來,晃晃悠悠地仿佛一個風箏,她嚇了一跳,卻見手中攥著風箏的線,情急之下便奮力去拉,拉著拉著線一下子斷了,斷了線的宏偉失去了控制,竟歪歪斜斜地向下栽去。娟娟不由自主地大喊了一聲,一骨碌從炕上翻了起來。夢醒后,娟娟渾身汗涔涔的,被冷風一浸,渾身簌簌地抖。她茫然地睜大眼睛,似乎想尋覓到什么,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
整整過了二十天,宏偉回來了。人雖然黑瘦了點,看上去卻很精神。村里人見了問他生意咋樣,宏偉淡淡地笑道,就那么回事。人們便嘆道,這小子肯定賺了,沒本事的刨著吃,有本事的挑著吃,人家宏偉就是能行!
回到家,宏偉愛昵地看了娟娟一眼,說:“得是很想知道賠了賺了?”
娟娟說:“說實話,我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宏偉調皮地一笑:“你還是知道的好,要不提心吊膽的啥事也干不成。告訴你,整整賺了一萬元,比拉石頭一年掙得還要多呢!”
娟娟眼睛睜得像兩個乒乓球,不相信地看著宏偉。
“咋,不相信?”宏偉唰地拉開人造革包上的拉鏈,掏出一沓沓票子,塞到娟娟懷里,說,“眼睛再睜大點,看是真的還是假的!”
娟娟看一眼懷里的錢,又拿起一沓舉起來看一眼,抽抽搭搭地哭了,說:“這些日子我都快操心死了!”
宏偉一把摟住娟娟,說:“啥話都別說了,快把門關了,我已經憋得不行了。”
娟娟俏皮地翻了他一眼,說:“憋尿了?憋尿就去上茅房,關門干啥呀?”
宏偉說:“我要尿到你的肚子里。”說著,抱起娟娟,放到炕上,手忙腳亂而又輕車熟路地扒掉了她身上的衣服。
“門……門還沒有關呢。”
“顧……顧不上了。”
“錢……錢還在炕上呢。”
“不管他,讓它墊在你的尻子底下,這幾年它可把咱們坑苦了。”
娟娟嘎嘎嘎地笑了起來。她伸出手緊緊抱住宏偉,乜斜著眼,狠狠親了他一口。宏偉一時更加狂浪起來。娟娟張開嘴,放肆地呻喚起來……
第二車蘋果發走后,娟娟不再像上次那樣掛念。萬事開頭難,已經開了一個好頭,再操那么多心可就是是咒了,她想。
很快,半個月過去了,娟娟心里不自覺地有點慌。可一想,上一次去了二十天,這才十五天,自己不免也太心急了點。想到過去大不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娟娟一時又為自己現在的小心眼發笑了。
二十天過去了,宏偉還沒有回來,娟娟有點急了,便去找宏偉大。宏偉大說,出門的事拿捏不準,早幾天,晚幾天都在情理之中,你就耐心地等吧,宏偉又不是沒出過門,用不著咱操那么多心,操的再多也沒用啊。娟娟覺得老漢說的有道理,何況這一次出去宏偉拉得蘋果比上次多,不能按上次的時間對比呢!心里卻仍然不踏實。
在一日長于一年的等待中,又匆匆過去了十幾天,宏偉仍然杳無音信。天氣一天冷過一天,屋子里的蘋果再放下去就要受凍。娟娟這下徹底坐不住了。她知道宏偉不是大尻子人,如果沒有遇到難纏的事,他不會放下家里的蘋果不管的。可急是急,卻一點法子也沒有。白天,她一會兒跑到路邊去瞭望,一會兒又去找宏偉大,最后甚至跪在村頭娘娘廟里燒起了香。晚上,她只覺得夜長難眠。坐在黑暗中,她一會兒魂不守舍,一會兒默默流淚,一會兒又在心里罵起了宏偉。但無論怎么做,宏偉仍然沒有回來。
正無可奈何,這一天,為宏偉拉蘋果的大卡車嘎地一聲停在了門口。娟娟喜出望外,趿拉著鞋就往外跑。大卡車上跳下來了司機黨師,卻不見宏偉。黨師一見娟娟,竟然問道:“娟娟,宏偉呢?”
娟娟的臉倏地變得煞白,心兒也狂跳的像擂鼓,她結結巴巴地說:“看……看你問的啥話,宏偉不、不是和你去廣州了嗎?”
黨師咳了一聲:“你看這個宏偉,說是我走了就給家里打電話,他沒有打呀?”
娟娟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說:“沒有啊,咋回事呀?”
黨師說:“我們這一次出去遇到大麻煩了,你猜怎么著,被人告了,告我們賣假蘋果。還真怪了,明明是蘋果,咋就成了假的?告我們的人你猜是誰?就是在你們村收蘋果的南方客商。這下瞎了,質監局的把宏偉叫了去,罰了款還不行,還要他把箱子全換了。沒辦法,宏偉只得又買了箱子,把蘋果倒了進去。蘋果還是原來的蘋果,倒了箱子卻沒人要了,一天幾乎賣不了一箱。宏偉一看時間長了,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就讓我先回來了。半個月過去了,我估摸著他也該回來了,今天就過來和他算一下運費。宏偉也真是,沒回來也不說給家里捎個話。再說我的運費也該給你打個招呼,我可是貸黑款買的車啊!”
娟娟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暈了過去。待被人救醒過來,哇地一聲哭了,說:“出事了,宏偉肯定出事了,我要去找他,找他!”
旁邊的人勸她說:“可不敢往壞處想,也許蘋果沒賣完,賣完了宏偉就回來了。再說廣州那么大,你一個女人家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找?”
娟娟倒一下子清醒了,趕忙拭去眼淚,向黨師打聽宏偉賣蘋果的地方。黨師摸著頭想了半天,卻想不起地名,只說是一個果品批發市場,最后又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運費強調了一遍。
第二天,娟娟把家里的蘋果轉手賣給了新來的客商,賣的的錢給村里人清了一部分蘋果款,又給黨師還了一部分運費,剩余一千塊錢揣在內衣里,翌日天不明就去了廣州。
半月后,整整瘦了一圈的娟娟目光呆滯地回來了。宏偉大問她找到宏偉沒有,娟娟只是嚶嚶地哭,什么話也不說。
隨后,債戶開始上門了。村里沒有領完蘋果款的人雖然懊惱沾小便宜,吃了大虧,把蘋果賣給了宏偉,但見宏偉賠得一干二凈,人也沒有了蹤影,自然不好意思去討債。討債的是貸款給宏偉的人。一共五個人,一個個膀闊腰粗,滿臉兇相。站在門口,一個夾著黑皮包,戴著墨鏡的大聲喊道:“田宏偉,我日你媽,這一次你可把爺坑苦了!”
娟娟家門口立時圍滿了人。
弱不禁風的娟娟從門里走了出來,厲聲道:“青天白日的,誰在門口噴糞,都不怕被雷劈了?”
戴墨鏡的愣了一下,說:“宏偉貸了我十五萬元,現在人跑的沒影了,我還不能罵一聲?”
娟娟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她強打起精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亂罵什么?罵能罵來錢?宏偉貸你錢,有啥憑據?”
戴墨鏡的氣沖沖拉開皮包,從里面拿出一張紙條,交給了娟娟,圍觀的人一看忙湊到了娟娟身邊,只見紙條上寫著:
今貸李飛人民幣十五萬元整,月息一角五分,四個月連本帶息還清。如還不上,愿以全部家當抵債。
田宏偉
“田宏偉”三個字上摁著宏偉的印章和手印。
旁邊的人嘖嘖道:“這是放的黑款呀!月息一毛五,也黑得太過分了!”
戴墨鏡的帶著哭腔說:“我這是放的毬黑款,狗沒咬住狼,連鐵繩也沒了,田宏偉這一次可把我坑日塌了!”
村里人起先看著這些人怪可憎的,但一聽戴墨鏡的話,覺得他的確也是個受害的,便不再吭聲。
娟娟眼睛幾乎看不清面前的人了,她喘著氣說:“既然宏偉欠了你的錢,還把家押給了你,你就看著辦吧,反正我一分錢也沒有。”
“這如何能夠嘛?”戴墨鏡的吼了一聲。
娟娟說:“總不至于把我也賣了吧?”
戴墨鏡的惡惡地掃了娟娟一眼,一邊小聲嘟囔道就你,誰要嘛,一邊走上前用一把大鎖把娟娟的大門鎖了,又貼上了封條。然后回過頭說:“半個月內誰要這座院子就和我聯系,電話在封條上寫著。沒人要,我可要拆房了。”說完,和隨行的人爬上一輛黑色桑塔納轎車,走了。
娟娟終于撐不住了,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半月后,李飛又來了,還帶了許多人和兩輛大卡車。一來他們就從娟娟家抬東西,開拖拉機。屋子搬空了,便開始挖門、拆房。宏偉大一看怒氣沖天,領著宏偉弟和幾個伯叔侄子就要拼命。娟娟奮力攔住他們,說:“咱欠人家的,就讓人家拆吧,這都是命里注定的,怨不得別人!”說著嚎啕大哭起來。宏偉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捶胸頓足,“哎咳咳”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宏偉道:“你狗日的跑哪里去了,你這個敗家子啊!”娟娟一聽,越發哭得傷心了。村里人看著這場面,仿佛牙疼似地唏噓個不停。
很快,娟娟家只剩下了殘垣斷壁,村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搖著頭,嘆息道:“莊稼人只能種莊稼,想飛的吃不行啊,這就是教訓哪!”
娟娟只覺得天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她一下子又昏死了過去。
過了兩天,娟娟帶著寶寶悄悄離開了田莊,沒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
十二
這年冬天,很少再有人到蘋果園里拉枝、施肥,相反,一些人倒是挖起了蘋果樹,有些人一見,也加入了進來。一時間,蘋果樹橫七豎八地臥倒在地,裸露的土地千蒼百孔,一片狼藉。人們心里雖然不是滋味,嘴里卻洋洋自得地說:“狗日的掙不來錢,一年到頭卻把人能掙死,這下心甘了!”
黑蛋看人家挖蘋果樹,心里也有點急,便問換換咋辦。換換咬了咬牙說:咱也挖!黑蛋茫然地說,挖了干啥嗎?換換火氣上來了,這一段日子她的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發火,說誰說全挖,把最早的三畝園挖了,沒瞅見那些樹已經開始腐爛了嗎?爾后又喃喃自語道,不管咋說,蘋果園還是給咱家立了功,不說蓋房,這幾年打發紅白喜事,得病吃藥、娃娃念書還不全靠的它!黑蛋憐愛地看了換換一眼,說只是苦了你。換換有點憂傷,卻淡淡地說,這都是命,誰讓咱是農民呢!
年前,一些在外面打工的人相繼回來了,走的時候穿的啥,回來還穿的啥,只是口氣變大了,一提起城里便眉飛色舞,侃侃而談,雖然沒有說他們在城里干什么,掙了多少錢,言外之意卻似乎他們已經成了城里人。
斌斌、發啟幾個人卻沒有回來,他們讓人捎話說去了廣東,那里有朋友要他們去。但捎話的人卻私下說,他們在西安沒有掙下錢,不好意思回來,便背著鋪蓋去了廣東。
年還是要過,卻過得蕭蕭條條,索然無味。
過罷年,出外打工的人又候鳥一樣地飛走了,同時又帶走了一批人,有的甚至把娃給老人一擱,把門一鎖,兩口子都走了。村子里就剩下佝僂了背的老漢老婆,目光呆滯的婆娘和了無樂趣的娃娃,一天一天死一般地靜,偶爾狗吠一聲,卻毫無生氣。
這一天,村長進了換換家門,說換換,叔也要走了。換換不相信地看著他,說,叔,你都多大了,進城能干啥嗎?村長哈哈一笑,說年齡大咋了,難道城里不要領導嗎?換換也哈哈笑了。
村長說:“是這,一個親戚在銅川蓋樓,說了幾次讓我去看場子,其實就是看門。我思謀了,與其在村里累死累活地活著,還不如和你嬸去城里半死不活地混著。只是我的蘋果園才栽了幾年,我舍不得挖,也不想讓它荒了。你是個務園的好手,就把它包了,一年給我點糧食就行。我和你嬸回來了,你再還給我。你看行不行?”
換換低頭思量了一下,說:“行是行,可你是村長哩,走了村里的事誰管呀?”
村長嘆了一聲,說:“就剩下些死老漢病娃了,能有啥事?”
又是一夜春風,蘋果花又鋪天蓋地地開放了。
換換站在蘋果樹下,覺得整個田間地頭靜極了。她頭皮有點發麻,不自覺地往四周看了看,卻見除了鄰居家已經荒蕪了的果園以及野草高過小麥的麥田外,什么也沒有。她嘆了一聲,隨便地摘起了蘋果花。摘了一會,心里一時有點恍惚,渾身上下隨之也懶懶的,便停止疏花,茫然地坐在了蘋果樹下。
晚上,換換對黑蛋說,我想去一趟縣城,長這么大,我還不知道縣城是啥樣呢!黑蛋掏出一千塊錢交給換換,說,剛好,今天我發了工資,明天歇白班,我就陪你去一次。說實話,我也沒有去過縣城哩!
第二天吃過早飯,換換和黑蛋便穿上過年時才穿的衣服出了門。村里人見了,打趣地說,你們倆這是去哪呀?黑蛋不像個黑蛋,倒像個紳士了!黑蛋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頭也低到了胸前。換換卻極力壓抑住興奮說,去縣里啊!人們便在背后竊竊私語說,看來換換也想開了,蘋果花不摘,倒有心情去縣里逛!
到了縣城下了車,換換和黑蛋一下子傻了眼:縣城的高樓一幢連著一幢,一幢幢都比村里的白楊樹高。馬路上的汽車水一般地往過涌,仿佛山上剛爆破了的石頭,“嘩嘩嘩”急不可耐地往下滾。大街上的行人多得像螞蟻,一個個衣著光鮮,挺胸提臀,見了換換和黑蛋一類的人,雖好奇地瞥一眼,卻掩藏不住內心的鄙夷。換換有點害怕了,無意中挽住了黑蛋的胳膊。黑蛋有點不好意思,卻不好甩掉換換的手,只得拉著換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了一段,換換有點適應了,小聲對黑蛋說:
“縣城都這樣,不知西安、北京大成啥了?”
黑蛋說:“這好辦,以后有了錢,咱們就去逛一會。”
換換說:“有錢還是供娃上學的好,讓娃將來到城里來,做城里人。”
黑蛋說:“盼盼那么刻苦,爛爛又那么聰明,應該沒麻達。等娃進了城,咱倆也跟娃進城,真真正正地做幾天城里人。”
換換說:“要來你來,我不來,就咱倆這樣子,一看就是個鄉棒子,都不嫌給娃丟人!”
黑蛋呵呵笑了,說:“你不來,我當然不會來了,到時候娃走了,負擔輕了,咱倆就在家務蘋果園。”
換換嗔怪地翻了黑蛋一眼,說:“好不容易來一次縣城,咱又說蘋果園,煩不煩?”
黑蛋愛昵地看著換換說:“我不是心疼你嘛,這幾年蘋果園可把你累扎哩!”
換換左右巡脧了一下,然后捅了黑蛋一把,說:“看你說的啥話,都不嫌人家聽見了笑話。”
黑蛋嘿嘿笑了。
路過一家羊肉泡饃館,換換停住了步,說你不是一直想吃羊肉泡嗎,現在就進去好好吃一碗,要個雙份。黑蛋卻笑道,我就是說說,還真舍得花口外錢,走吧。換換卻不走,說今天你就聽我的,吃去!黑蛋說,要吃咱一起吃,我一個人吃像什么話。換換說,不是我舍不得花錢,我聞不了膻氣,從來不吃羊肉的。黑蛋猶豫了一下,說那我去了。換換用眼睛鼓勵著他說,去吧!
須臾,黑蛋從羊肉館里出來了。換換詫異地說,你吃得這么快?黑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就沒吃。換換有點惱,說咋了,為啥沒吃?黑蛋撓了撓頭說,里面人那么多,我一進去,都抬了頭看我,我覺得有點怪,就出來了。換換說,人家吃人家的,你吃你的,有啥怪的?黑蛋小聲說,一碗十五塊,能買二斤菜油呢,我能吃下去,走吧!換換嘆道:你呀,還真是個黑蛋!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過一個商場,兩人走進去,不覺又為商場之大和貨物之多震撼了。轉到三樓,但見女式衣服琳瑯滿目,五彩繽紛,換換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一副戀戀不舍的神態。黑蛋說,看上了就給你買,啥大不了的事。換換笑了,說,你連一碗羊肉泡都舍不得吃,這時候卻大方了?黑蛋認真地說,我是我,你是你,為了你,我啥都舍得!換換感激地看了黑蛋一眼說,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我想了,我還有衣服穿,要買就給咱媽買一身,她老人家這些年跟著咱沒少受苦,卻舍不得花一分錢,咱不能虧了老人,讓村里人笑話。另外,再給兩個娃買一箱方便面,就買“康師傅”,爛爛一看“康師傅”廣告就吧唧嘴哩。你看行不行?黑蛋卻執拗地說,行是行,但無論如何要給你買點什么,要不我心里過意不去呢!換換瞟了他一眼,說,平時啥主意都沒有,今天還人來瘋了,啥話也別說了,聽我的!
從商場出來,換換忽然看見商場旁邊一幢家屬樓上,一個女人像斷了線的風箏似地貼在窗子上。換換吃了一驚,忙仔細去看,卻見這人腰里拴著繩,正站在三層樓的窗棱上擦玻璃。換換看著她面熟,卻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撇下黑蛋,疾步向前走去。黑蛋莫名其妙,趕忙跟了上來。來到家屬樓下,換換又抬頭去看,不想這人也正扶著窗框往下看,換換一看,不是娟娟,卻是哪個?換換心里一時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悲傷,嗓子澀澀地叫了一聲:“娟娟,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娟娟先是一愣,爾后往里一閃,不見了。換換似乎在夢中,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個窗子。忽然,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換換嚇了一跳,忙回頭一看,卻是娟娟!娟娟看著換換驚愕的樣子,嘎嘎嘎笑得彎了腰,然后卻突然止住笑,怪怪地看一眼換換,又看一眼換換身邊的黑蛋,嘴角泛出一絲譏諷,說:“大發了,夫妻雙雙逛起縣城了!”
換換沒有理會她的話,說:“娟娟,你走了也不說捎個話,我都快急死了。你在這里干啥嗎?”
娟娟說:“做家政,說白了就是給人打掃衛生。”
換換心疼地說:“你咋能干這事?多危險啊!”
娟娟說:“有啥辦法,人老珠黃了,要是年輕十歲,我就去做小姐,兩腿一拃,吃上一夏,兩腿一蹬,吃上一冬,多滋潤!”說著,瞥了一眼滿臉通紅的黑蛋,又嘎嘎嘎地笑了,笑著笑著眼眶中卻溢滿了淚水。
換換眼睛噙著淚水說:“有宏偉的消息嗎?”
娟娟吸了一下鼻子,說:“狗日的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別提他了!”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換換的臉,說,“換換,你也老多了!好了,我得去干活了,找這份活不容易哩,丟了拿啥養活寶寶啊!”說著,扭頭要走。
換換趕忙拉住她,從口袋里拽出五百塊錢,塞進了她手里。娟娟卻說啥也不要。換換急得哭了,說:“我這是給寶寶的,你憑啥不要嘛?”
娟娟看了一眼換換,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錢,說:“換換,啥話也別說了,寶寶將來有出息了,我讓他加倍報答你。”說完,轉過身,哽咽著跑進了樓道。
離開娟娟,換換頭腦中一片空白。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縣城的廣場上。廣場上很多人在放風箏,一些風箏忽忽悠悠地在天空中飛著,但線卻在放風箏人的手里拉著,線一松,它便高高地往上飛,線一拉,它又顫抖著往下掉。一些風箏卻掙斷了線,被風吹著,晃晃悠悠地不知飄向那里。換換突然間清醒了過來,回過頭對跟在后面的黑蛋說:“走,回家!”
黑蛋說:“好不容易來一次,不轉了?”
換換說:“轉什么轉,蘋果花不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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