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人心的筑造

當我們稱譽一個地方文學的鼎盛或繁榮時，會說那里是一個文學的重鎮，并極盡溢美之詞。與此顯赫張揚的氣勢相反，我在這里所要介紹的也是一個“鎮子”，而它卻“心朝下，脊背朝下，及物、帶泥、充血”，真誠而謙遜，恬淡而自足。

這就是張懷帆的“詩歌小鎮”，是他用語言為自己砌筑的一片精神領地。毫無疑問，那語言攜帶著他靈魂的密碼，透露著他生命的信息。在這個鎮子上，他既是一名安居樂業的居民，也是統管一切卻不事張揚的鎮長。

他以小鎮居民的身份為榮，并安于那種樸實恬淡的生活。翻開他的詩集，以小鎮命名或是反映小鎮生活的篇章比比皆是；就是詩集名，也以《一個人的小鎮》《小鎮螢燈》命名；在隨筆或訪談中，小鎮也被他屢屢提及。這種居下守雌的寫作姿態不但沒有被人輕視或忽略，反而贏得了更多詩友的認同和尊重。

張懷帆為何如此鐘情于小鎮，鐘情于小鎮風物的展示、小鎮氣質的流露？

唯一可靠的解釋就是，經過二十多年的持續寫作，他在自己的詩歌表達和小鎮生活之間找到了一種契合與融通，形成了獨具心性的詩歌追求。小鎮，因此而不單是他十幾年生活地的所指，更成為他精神世界的譬喻和對自己寫作理念的有效命名。

閱讀張懷帆的詩歌，我是放心而舒心的，這里沒有高傲的姿態，沒有逼人的氣勢，沒有污言穢語，沒有油腔滑調。這于我是平易親切的相遇，暖意摯情中的交流。那么，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小鎮呢？它的淵源，它的面貌，它的風情氣質等等又是怎樣的呢？我們不妨以語言為向導，去一一探訪。

1、小鎮語言

詩人對詩歌的信賴，首先體現為對語言的信賴。一個有追求的詩人，他的創造性總會在詩歌語言上得到有力的說明。語言是詩歌文本結構中最為外在的物質材料，通過對語言的有機組合和排列最終完成一首詩的筑造。我們先看看張懷帆的《小米粒》：

我住在小米粒大的小鎮

小米粒大的瓦房

顏面上小米粒大的黑痣

把小米粒大的秘密珍藏

我仰望小米粒大的星星

閃耀小米粒大的光

俯視小米粒大的螞蟻

把小米粒搬進我窗下的洞房

我懷著小米粒大的情愛

小米粒大的夢想

我的生活有小米粒大的疼痛

小米粒大的蜜糖

我堅信小米粒的金黃

小米粒的香

死后愿做小米粒被麻雀銜走

種在陜北向陽的山坡上

其實，地球在宇宙里

也只是一顆小米粒

安靜地，閃著

小米粒的光

一種接近日常的透明的語言，絲毫也不艱深，素樸淺近，富有樂感。然而透過語言的表象，我們卻發現其中詩意的濃郁，意蘊的深厚。這種貼近生活、貼近心靈的語言的提取，沒有相當深厚的藝術功力是辦不到的。

小米粒大的小鎮，小米粒大的夢想，小米粒大的情愛，小米粒大的疼痛……一切都小得不能再小。且不說這首詩都運用了哪些藝術手法，表現了作者怎樣的思想情懷，就在這無限的小中我們分明看到了大，在低微的閃光中看到一輪璀璨的太陽。這就是語言的魅力，鉛華洗盡后一種直抵人心的語言帶來的溫情和啟悟。

如果說語言仍是最基本最外在的詩歌構件，那么它的集合便會展現一首詩的形體特征。猶如每個人都有區別于他者的聲貌，詩歌也有它的表情、體態和內在神韻等。詩歌的表情和體態，會給人留下直觀的第一印象，這是語言形式所展現的外在形態。當然，這種外在形態也并不是徒具形式，必然或隱或現地蘊含著詩人傾注的精神能量和精神氣息。

同樣以這首詩為例，我們不難看出張懷帆詩歌的表情是平易而親切的，就好像和人聊家常一樣，不做作，不擺架勢，自然而樸素。然而就在這自然樸素的敘說中，一股暖暖的情意流入心田。也正因為這種親切和平易，語言在敘述中得以流動，詩行得以自然地排列，呈現出一種舒展自如的體貌特征。而所有這些外在形態都指向了一個明朗通達的內心現實。

同時我們也看到，這首詩沒有凌厲的氣勢，沒有緊張突兀的詩歌表情，它的言說是輕聲細語式的，謙讓的。正是這種質樸透明的語言風格和節制謙弱的言說方式構成了張懷帆別具一格的“小鎮語言”，成為筑造他“詩歌小鎮”的一塊塊砌石。

2、小鎮意象

意象是詩歌最小也最內在的意義單元，就像人體細胞，攜帶著一整套各自的基因密碼。而對詩歌的解讀需要穿過意象的叢林，方能抵達其精神內核。在這眾多紛繁的意象中，通過尋找、歸類和對比，我們會得出一個詩人隱藏在詩歌文本中的核心意象，其他意象不過是核心意象繁衍、異化的結果。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很多具有獨創性的詩人，畢生不過是寫出了一兩個屬于自己的意象而已。以此對應張懷帆的詩歌寫作，便會落在兩個核心意象上面：小鎮和螢燈。

先說“小鎮”。“小鎮”首先是作為一個核心意象而存在，其次成為一個具有包容性的精神境域的指稱。作為現實存在的小鎮，它的位置是低的，處于基層。它也是嘈雜的，喧囂的，在現代文明無孔不入的今天，也不會是一處避世桃源。然而它的相對偏遠和安靜，以及淳樸氣質，正好體現詩人“心系底層”這一寫作理念，并為符合自己心性的寫作確定了位置。

再說“螢燈”。這一經過加工的自然物象，在詩人筆下煥發出精神的華彩。首先，它是小的，微弱的，飛得很低，正好與小鎮的氣質相匹配；其次，它的光明屬性意味著持守和給予。詩人將愛、夢想、信仰、希望和感恩等精神因子灌注于“螢燈”這一意象，于是微小變成宏大，微弱變成熾烈。這一意象的選取，一方面出于自謙，另一方面也道出了個體生命的存在真相。因為只有看到蒼穹的浩瀚和深邃的人，方知自身的卑微渺小。對這種卑微渺小的領悟和接納也從另一角度反映出詩人充分的自信和強大。

如果說詩歌是一種筑造——精神的筑造，那么在這個由詩人創造的文本世界里，同樣也存在能夠依托的堅實的“大地”，顯示高度的“天空”，以及帶來溫暖和光明的“太陽”。可以說，張懷帆正是通過“小鎮”和“螢燈”兩個核心意象為基石，支撐并照亮了詩歌小鎮的天空。一盞螢燈在小鎮亮起，小鎮鋪展成廣闊的大地，螢燈綻放為璀璨的太陽。這種“低”與“小”在自身形態的超越中獲得了更廣袤的詩性空間。

3、小鎮風情

詩歌首先為我們展現了表情和體態，進一步就會觸及骨子里透出的情趣和韻致，這也是一首詩之所以能夠抓人的魅力所在。這是一種風情氣質，往往無法言傳，卻能真切地感受到。

《妻子》這首詩里有這樣的句子：“腹部珍存一道/長長傷痕的女人/她回望我兒子的眼神/仿佛一頭麋鹿”，“兩顆虎牙的女人/談不上有多美和快樂/她安靜的目光/常常高不過我家的電視/和廚房的墻”，語言樸實，情感深摯，就像平淡無奇的婚姻生活，細細品來卻意味深長。

對于理想異性的審美取向，張懷帆如此坦露：“當女人爭相裸露生猛/我喜愛女人頸下關住衣領的/白色紐扣/喜愛她低頭時泛起的/紅色的羞”，這已是被現代生活理念沖擊得體無完膚，卻仍被詩人戀戀不舍、珍存心底的一片古典情愫。車過米脂城的時候，“我把玻璃使勁搖下來/把頭迫不及待地伸向窗外/多么希望有一個女子驚喜地回過頭說/看，他多像李自成”，在對愛情的想象中，文弱書生竟也充滿了英雄的豪情。

“十年，是濃是淡/已無法勾兌成紅酒/那么，就小心翼翼用體溫/握緊一杯中式的茶吧/并讓濕潤的唇一天天干燥/讓波爾多咖啡館成為兩個人的/遺址”。《上島咖啡館》和《波爾多咖啡館》我不知道是虛擬還是實指，但詩文灑脫現實中卻拘謹羞澀的張懷帆，在這里流露出的情感是節制有度的，一如古代文士“發乎情”而“止乎禮”的儒雅與真誠。

近作《小旅館》，敘述了他在北京住宿時的情景。長著漂亮臉蛋卻冷若冰霜的她，“舉著身份證/勘察我，像核對一個要犯/她還仔細地翻檢我的背包/似乎要尋找一個隱藏的炸彈”，房間確實簡陋，“一張木床，床單蒼白/對房事已經冷淡/臨床的木桌上，一只雪白的搪瓷杯/小資，有潔癖，對床下/兩只塑料拖鞋，孿生的鄉下兄弟/不屑一顧”，世事和人生的種種情態在擬人化的描寫中展露無遺。已經斷了任何非分念想的“我”，調侃的表情下面仍是一副謙謙君子的心腸。

例子已經舉得不少，這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風情”，非詩歌涵納的情感思想所能表明。它更輕盈，更不可捉摸，是一種內在神韻的外化，從詩人的胸臆中散逸出來，浸透在字里行間。

4、小鎮的血統

任何一件事物都有它的來龍去脈，都有它的淵源。張懷帆的詩歌小鎮也有它并不隱秘的血統。

如果逆時間之流上溯，尋找張懷帆詩歌小鎮的地理坐標和精神源頭，那么，一個叫曹塔村的地方便會浮出水面。十幾年前，知道一個叫張懷帆的詩人，也正是緣于那首名為《曹塔村》的詩歌。

曹塔村，是張懷帆的出生地，隱藏在陜北溝壑里一個不起眼的村子，但那里卻有“透明的空氣/獨版的星空/和一雙雙善良得不會懷疑的眼睛”。我尚不清楚那個小山村給張懷帆都留下了怎樣的記憶，但類似的經歷讓我很容易理解一個人對于故土的深情，故土會給一個人的生命打上怎樣的印記。

為確認小鎮，我們找到曹塔村這一根源性的存在，或者說曹塔村是小鎮的前身，尚未成形的小鎮。關于曹塔村，我和張懷帆有過一段問答，不妨贅述如下：

問：一個走在路上的人，他的腳步總是牽絆于身后一個或實有或虛擬的故鄉。說說你的曹塔村，它對你的寫作有怎樣的影響，是不是也在某種程度上規定了你的寫作？

答：曹塔村是我的出生之地，這是一個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前幾年才通電，不到兩年，村民就都搬走了，成了一個被廢棄的村子。但這里有獨版的星空、清澈的山泉、會唱歌的鳥兒、自由自在的小動物和漫山遍野的杏樹、山桃樹、杜梨樹，有土眉土眼、心地善良、愛恨分明的鄉親，當然還有我的埋著清一色農民的祖墳。小學五年級以前，我幾乎沒走出過這里，后來去外地上學，假期也是“放牛娃”。的確，故鄉永遠是深情的。我不能確定這個貧苦卻也美麗的小地方是不是在我的身體里種下了第一顆詩的種子，但可以肯定，它規定了我的詩的基因。二十年來，我的絕大多數的詩都攜帶著土塵貼著地面低飛，散發著人間煙火和底層草木、血汗的氣息。我一直拒絕把詩寫得“洋氣”，更沒有能力“先鋒”、“現代”。那些滋養過我的草木山川、父老鄉親，我不知道這條臍帶是否還在源源不斷地為我輸送著營養，但我平民的情感、血液、心靈，這一生永遠不會背叛。

說得已經很明白，詩人的詩歌血脈正是來自那個叫曹塔村的地方，一種深刻而持續的影響將會伴隨詩人一生。在一首寫“母親”的《黑水汗臉的人》中，張懷帆加強了對親情和鄉土的追認：

掀動玉米林的人

鐮刀的砍斫聲傳過溝壑的人

在田畔整理起一座小山的人

費了半天時間從地上跪下、爬起、背起的人

在山間的小路上緩緩挪動過來的人

喘氣聲和腳步聲一樣沉重的人

現在從我的面前移過，被我看清

黑水汗臉皺紋深深的女人

我看你一眼眼淚就涌了出來

可我寄生在大米白面中沒了食欲的嘴巴

不配叫你一聲

母親！

深深的痛悔和自責爆發出情感的巨流，令人心悸，令人怦然心動。我們看到一個辛苦勞作的母親形象，她不是一個人的母親，是所有人心頭蟄伏的母親形象的寫真。

當我再讀到一首名為《紅紐扣》的詩時，我確信張懷帆的詩歌觸角已由出生地擴展到腳下的陜北大地，在更深的精神淵源上找到歸宿和認同：“人面桃花的紅紐扣/羞答答在路口/鮮草莓的紅紐扣/一點櫻桃小口/知冷知熱的紅紐扣/忠誠一滴血的溫度”。紅紐扣是多情的，嫵媚的。民歌式的吟唱，讓他從對生命源頭的尋找，繼而發展為一種根子上的呼喚。

《信天游打濕的陜北》就是這樣一組深具民歌風味的作品，黃土地上特有的人文風情散發著無窮的魅力。詩中的情愛男女，他們的心思熱烈而又矜持，甜蜜而又憂傷，在鄉土背景下曲折動人地展開：“地畔，兩只鞋看守著/飯罐還熱氣騰騰/滿山找不見/人影”（《蕎麥地畔的飯罐》），“誰的手輕輕覆在/一只撿地軟的/手上”（《背洼洼的地軟》），這里運用了中國傳統詩畫一脈相承的留白手法，含蓄蘊藉，給讀者留下了豐富的想象和審美空間。

然而，有關鄉土的記憶若不能真正進入到當下鄉村的生活現場，也就無法有效地參與所謂詩歌的“鄉土”化寫作，這種記憶資源只有放置在對生命源頭考察的背景上才會真正生效。幸好，張懷帆的寫作現場設在“小鎮”上，一個鄉村和城市的過渡地帶，一種對鄉村和城市的生活及文化樣態的兼有。

5、小鎮的溫度

詩不是冷冰冰的物件，它應該是一個活物，散發著生命的氣息和溫度。毫無疑問，詩歌的溫度來自詩人生命的溫度。這種溫度首先表現為一種關懷，一種愛，而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同情。詩歌最終將越過語言和修辭的藩籬，以其真誠、善良、愛和悲憫散發光芒，并決定其品質的高下。詩歌的溫度因其強度和烈度最終也將轉化成一種亮度，發出持久而燦爛的光明。相同的人生經歷和情感體驗，讓張懷帆自然而然地體恤到普通平民的人生境遇，于是平凡卑微的事物融進他的血液，底層小人物的命運走進他的心靈，他所呈現的種種世相和人生百態便融入了更多的美善和詩意。

詩集《一個人的小鎮》里面的作品很集中，很有代表性。小鎮底層人物的生活寫真，被命名為“低處的燈盞”。“低處”不難理解，那是一種社會身份的卑微；“燈盞”所具有的光和熱的屬性，那正是對底層人物身上流露出來的美善的命名。是的，每一個生命都是發光體，盡管微弱，盡管卑微，無疑都有自己的尊嚴和美麗。以此不難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和悲天憫人的情懷。

我驚異于這些小人物的個性，他們總是那么堅韌而樂觀，對于命運和社會的不公沒有怨憎，沒有半點怨天尤人的情緒。《賣土雞蛋的大嫂》寫得精妙傳神，大嫂賣完雞蛋，“她提著空籃子/走在回家的土路上/像一個下了蛋的母雞，迎來了/一個呱呱叫的日子”。詩歌沒有描寫大嫂的卑微與辛苦，而是洋溢著生活的希望和樂趣。《賣紅薯的老人》，“滾燙的爐膛/一肚子火/每天，都有作品/新鮮出爐”，“老人，肯定不是/當官不為民做主/來賣紅薯的/不為民做主的官/賣不出他這樣的/好紅薯”。聯想和調侃為詩歌增加了趣味性，也傳遞出溫和的批判態度。他寫一個跪在大街，“像磕頭機一樣/重復一個動作”的老丐，“我無法知道他跪著背后的故事/就像我無法知道是什么奪走了他的/勞動力/為了活著/他出賣尊嚴//但更多的人絕望地活著/更多的人為了活著/在暗地里出賣了靈魂”，讓人沉思并警醒。“鄉下的好妹妹/這樣稱呼你時/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惡心虛偽”（《足浴店的女技師》），真誠的剖白，直抵人心。

詩人首先應是一個愛者，缺乏普遍的同情和對他者之愛，不配承擔一個言說者的使命。張懷帆傾情書寫小鎮上為生活奔波的小人物的命運，關注現實，這里的現實卻不是達官貴人、上流社會的生活現實。在今天這個時代，小人物的身上或許更能體現出人性的閃光，他們的痛苦和歡樂更值得關注。在讀張懷帆這些數量多、質量優異的作品時，我反復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一個詩人的良知究竟如何體現，在傳統價值觀念分崩離析，金錢物欲主宰一切的今天，詩人何為？張懷帆為普通人投注如此深切的關懷，不僅反映了他的生活態度，更折射出一個真正的詩人的良知和操守。

體現普通人生活狀態這一平民化特色，貫穿在張懷帆寫作實踐的始終。在一首《瘋女》里，更是心酸而觸目驚心地表現出來：

我在小區里碰見她

拿著樹枝，鞭抽一棵小樹

她獨自得意地發出笑聲

臉上的污漬，讓笑中的牙齒

發出寒光

我在上班路上看見她

從耳朵上，提著一只掙扎的花貓

像驕傲地提著一只獵物

我還聽說，她尋找著踩螞蟻

逮昆蟲，專門在人面前分尸

并掐死了鄰居家的一只寵物狗……

小鎮充滿了人間煙火味，有艱辛也有酸楚，但同時它也是慢節奏的，安靜的，在水泥鋼鐵和現代性焦慮的夾縫中依然能夠保持一份恬淡，一份從容。春天經常光顧這里，桃花、杏花、梨花各展妖嬈，秋風冬雪也緊隨其后，麻雀也是小鎮居民，螞蟻有自己的國土……張懷帆的詩不僅描寫了底層人物的生活，對于自然物象也傾盡了詩情。試舉幾例：

“風提著籃子，把樹葉一遍遍摘盡/山菊花已悄無聲息地收起懷中的燈盞/狗尾草搖曳在路旁，把藍天降低/一只長翅的鳥在山尖獨自御風/把自己當作山里的王子……”（《秋風吹涼山村》）

“北風在昨夜，又悄悄和小鎮/幽會了一次/早晨，眉際掠過它戀戀不舍的/薄衣襟/楊柳依依，去年的兩只鳥/從哪里又飛了回來/此起彼伏，對唱天仙配……”（《小鎮，春暖花開》）

這依然存留的農業文明的詩情畫意，令人身心愉悅，與城市文明帶來的種種病態體驗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是小鎮獨有的風情，在和城市文明的對峙中泰然處之。這種切近自然、自適自足的詩歌樣態，也符合當下生活的部分現狀，體現了傳統與現代共生共融的時代風貌。

6、小鎮的高度

如果將張懷帆的詩歌寫作定位于對生活瑣事和日常現象的描摹，那么就會遮蔽他“日常”中的“亮度”，“低處”的“高度”。“小鎮詩歌”也正是以其低姿態和小視角的觀照和仰望，獲得了優先飛翔的資質，抵達了詩性的高度。

在他眾多的詩篇中不乏對生命終極價值的認知和揭示。恰恰是這一寫作向度，顯示了人從時光和肉體的枷鎖之中開釋的可能，讓人抬起匍匐腳面的目光，矚目浩瀚的蒼穹。

對于生命問題的考量，張懷帆以死亡作為參照。觀照死亡，目的在于確定生命存在，為生命存在尋找可靠的依據和理由。火葬場，是一個令人發怵的意象，生死的追問在這里盤結，展開：“一個人，是誰的一段/旅程？/那把鑰匙/藏在誰的手上？//關上一扇門/再怎么打開黑暗中的/另一種/亮？”“煙囪，為什么總高高地/孤單/墻，為什么總黑魆魆地/沉默//一朵花/突然開得熱烈”。如果說死亡也是一種美學，“突然開得熱烈的那朵花”一定是洞察真相的，面帶獰厲的微笑。“整整一個下午/蹴在我家門前矮墻上/一言不發”的那只烏鴉，就像命運或死神的預言，神秘驚悚，但又無法回避。同樣地，張懷帆把筆觸伸向戒毒所、精神病院、監獄、墓地等常人極力回避的所在，這些殘酷的事物與美好的春天并置，生命的本質以詩意的方式呈現，生存的困境或解脫之途豁然開朗。是的，“誰又不會中毒呢/愛，或者仇恨/花朵的深處，都是/生活的陷阱”，但是，“人間有毒/我們要好好愛它”。

如果說，這些仍是具體可感的事物，那么對于一種未知性的神秘事物詩人又是如何表述的呢？

必有一些事物在高處

必有一些事情不為人知

深夜，當高空掠過風

月落星稀，萬物安息

我是這個時候意外醒來

還是誰特意為我走漏風聲

必有一些活動與人無干

必有一些秘密隱于天地

風在搬運什么

又運往哪里

為什么要選擇深夜

為什么要讓我聽見

我止于聽見

對于穿過頭頂的風

接近無知，我最好什么也不說

最好說出我的沉默

從此耳聰

或者失聰

總之不可能和以前一樣

——《風在夜晚搬運什么》

在我們的感官之外，理性認識之外，一定有一些事物居于高處，從不顯露真容，亦不為人所知。這或許是一種先驗的假設，但必然源于對人性限度的明察。若是沒有這種開闊的視野，沒有一顆謙卑敬畏之心，人就很難擺脫自身的盲目和淺陋。

仰望，是人的天性，源于自我超越的本能。熱愛塵世與仰望蒼穹，并不抵觸，反而是完整的一體。在仰望中，人終于掙脫現實拘禁，完成對自身有限性的超越，實踐了人的本質屬性。地面，是我們存在的現場，也成為仰望的根基。張懷帆的詩不僅散發濃烈的人間煙火味，同時也表現出向超驗世界的邁進。

這樣，形而上的冥想與思考使得詩歌的內部空間進一步擴大，詩歌的精神高度進一步提升。

7、小鎮的裂變

由于工作關系，張懷帆曾有一年時間離開小鎮駐留西安（事實上，他也經常離開小鎮，進行詩歌的漫游）。這與其說是作為十三朝古都的西安，不如說是他心目中因為詩歌，因為詩歌的唐朝而無比輝煌的長安。借此，他得以審視和觀照這座歷史記憶層層堆疊的古代皇城，與現實纏繞糾結的種種幻境也紛至沓來。

在西安，后半夜

我總會醒來，耳朵中了巫術

幽幽地，聽到塤

聲音一定是從幽幽的城墻

單線接通我的耳道

不會再有其他人，連城墻上的紅燈籠

也早已睡意朦朧

西安是個塤，四方的城豎成口

我聽到的，是天上的風在吹奏

這個時候，我希望城墻走過來

一個打更的人

或者鐘樓啞了多年的大鐘

轟然自鳴

——《西安，一種樂器叫塤》

在張懷帆的詩域中，現代文明要么只是與他執著尋覓的古典詩意相抵牾的一種存在，要么隱匿，成為古典詩意生成的背景。

這一時期的“長安詩歌”，就題材而論，不妨看作是“小鎮詩歌”的擴展，或是“小鎮詩歌”的變形。一種貌似向外的擴展，實則包含著向更深的內部挖掘和回歸的沖動。因為，相對于鄉土和地域文化的根性，民族文化傳統的縱深與包容更具本源特征。

《在西安，尋找一匹馬》表達了一種尋找的迷茫和憂傷。“渭水生寒。如果我能幸福地飄零成一枚/長安的落葉。可這是西安的冬天/我提著自己單薄的影子，穿過厚重的霾/壓低的街道，在人群里尋找丟失的/瘦馬……”“一匹馬迷失在了長安/可我相信，它還在順著我的方向艱難/歸來……”這自然不是一匹現實之馬，而是詩人心頭無法磨滅的古典精神之神駿。唐朝已成為永遠的遺跡，夢回大唐只能是詩歌抵達的路徑。

置身現代語境，平和散淡的小鎮頓時失去了平衡，面臨嚴峻的考驗。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在這里對峙、交鋒，于是也產生詩人內心持續的撕裂和痛楚。于是，小鎮的裂變在所難免。

《西安！西安！》則如此呈現：“……掘地三尺，已分不清秦塵漢土，飛揚，飛揚/一截植入城市深處的地下鐵，成為冷硬的腸子/大明宮埋在瓦礫之中，塵埃未定/將來的侍女挑著宮燈，叫賣中已聽不到唐聲/挖掘機在到處張牙舞爪，樹木被一一伐倒/像忠誠守衛舊朝的烈士，軀體被扔往郊區……”現代意象與古典意象并置，現實與幻象共生，詩歌內部產生了某種對抗和抵觸，盤結中蓄滿強勁的張力。

當詩人獨自走在鳳城四路上，有那么一瞬，“竟覺得像電腦監獄里的逃犯”。“一輛卡車呼嘯而過”，也會幻變成“身體里掙脫的野獸”。

在這樣一個古文明的遺址和現代文明的價值荒野交錯橫生的地方，已不能為張懷帆生機盎然的“詩歌小鎮”提供有益的汲取和支撐。于是，回歸就成為詩人內心的渴求：

我離開時，小鎮的麻雀

自顧低低飛翔

許多樹枝條柔軟，含苞欲放

那條小河，依然兀自靜靜流淌

…………

我走了，小鎮一定還是原來模樣

但我還是想，有一棵樹上的花朵

會等到我回到家門前的一刻

突然開放

遠足是必要的，回歸也是必然的。這是內心攜帶的小鎮，言辭筑造的精神城邦。但這種內心裂變導致的回歸，已經變得更加豐富和飽滿，更加清晰而堅定，“詩歌小鎮”強大的生命力勢必在這無數次的出走和回歸之間孕育并爆發。

通過一首首深具小鎮氣質、小鎮風情的詩歌文本的勾勒和描畫，一座詩歌的小鎮也逐漸現形，那位小鎮的主人的形象及性情氣質也浮現出來。

《圣經》上說：“謙卑的人有福了。”謙卑是一種品質，靈魂的品質，然而天國的許諾似乎太過遙遠和空幻了。古老的東方智慧則確切地告訴我們“地低成海，人低成王”的道理，啟示我們“居下方能處上，守弱方能克剛”的人生智慧。張懷帆的小鎮詩歌取材于日常生活，卻并不止步于日常，在展示駁雜而豐富的生活細節的同時，更能深入到生命的極地，人性之中、之外的廣闊部分。或者說，正是他預先通過仰望和追問獲得了一種開闊的視野以及抵達事物本質的深度，然后積極入世地進入日常生活，因而更加心懷悲憫，心向底層，在詩歌中呈現出人間的溫度和生命的亮度。張懷帆有自己成熟的詩歌觀念和詩歌理想，并能將其融鑄在寫作實踐當中，逐漸達到或接近他所說的：人間的溫度、生命的亮度、哲學的高度、詩性的純度。

現時代，是一個物質主義張牙舞爪、無孔不入的時代，人的精神生活普遍荒漠化，信仰喪失，物質和肉體欲望制造了一派繁榮的假象。而在此時，藝術部分地替代了宗教的職能，成為墮落靈魂的一種救拔方式。張懷帆也正是基于此，實踐他救贖人心的目的，其中關乎詩歌的美學，也關乎詩歌的道德。與此同時，在詩壇惡俗趣味大行其道的種種亂象之下，這種直抵生命和人心，以靈魂的塑造和培養為主旨的寫作方向也越發顯得珍貴和稀缺。當然，任何一種寫作，都有它逐步深入、開闊和飽滿的過程，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藝術功力的持續推進和思想境界的不斷提升，張懷帆的詩歌小鎮會更加堅實、渾厚和精微，那盞螢燈會高高地升起，帶來溫暖人心的感動，照亮我們精神的黑夜。

責任編輯：高權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