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麗,陜西定邊人,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中國報告文學》《西部散文家》等。
一
翻開夏商與西周的歷史書頁,“驅逐嚴允于涇渭之北”。據考證,涇渭之北就是今天的陜北及鄂爾多斯地帶。由此推斷,公元前七百年前后,涇渭之北是一片林木茂盛、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的富饒之地。
但是,近代的陜北,氣候干旱,水資源短缺,土壤結構疏松,植被覆蓋度低,容易受風蝕、水蝕和人為活動的強烈影響。其中顯著特征之一是風吹沙揚。
尤其是前幾年,每逢春天,揚沙天氣就比較多。特別是沙塵暴來臨,更是驚天動地。黃沙駕駛著疾風,在天空馳騁,攜帶著無數驚沙駭塵,轉眼便遮天蔽日。地面上行人行車的能見度不足五十米。沙粒“刷刷”擊打著沒有抵抗力的花草樹木和莊稼。行走在路上的人很快變成了“沙袋子”,一抬頭一跺腳,全身沙粒滾滾而下。
這不是危言聳聽,是陜北人民司空見慣的“風景”。這“風景”使投資者聞之色變,使農林產出遭受損失,使人們的生活質量大大降低。風沙長驅直入陜北的原因之一是植被稀疏,林木構成的天然屏障較少。
為什么森林消失了,植被稀少了呢?秦皇漢武實行的移民實邊、屯兵戍邊的政策,拉開了伐木墾地的序幕。宋元時期的燒殺搶掠,明代的銷鹽屯兵、鼠害為患,以及災荒年間,人食樹皮草根,破壞著豐茂的綠色植被。到清代,出邊墾種的農民倍增,伐木墾地由少至多。到光緒年間,已是“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川無錦繡。狂風驟起哪辨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這塊由匈奴族首領赫連勃勃所稱道的“臨廣澤而帶清流”的“美哉斯阜”,由桑田而成了沙地。民國時期,這里是紅白扯鋸的主戰場,戰火不斷,破壞持續加劇。到解放初期,北部灘地有少量成片的檸條、沙柳、紅柳等天然原生灌木林,南部山區只剩散生的天然原始林和次生林。
新中國成立以來,抵御風沙,成了陜北人民的大戰爭。特別是近年來,植樹造林改善人居環境,提高幸福指數,是春天里的大事,與春耕春播一樣,馬虎不得。
植樹造林現場一般在荒山荒灘里,還有道路兩側。作業現場常常是彩旗招展,機聲隆隆,鏟土機一刻不停地平整著沙地,打坑機有條不紊地挖下外形整齊、規格統一的植樹坑,一車一車的大樹被小心翼翼地搬下來,放進樹坑里,扶直,填土,踩實,澆水,撐支架……做得一絲不茍。
這些是一般程序。如果是鹽堿地或者三合土等,還需要換土。為了保證灌溉,大都在造林地里挖一口壓壓井,安裝滴灌設施等。他們愿意像栽培自家的孩子一樣栽培一株苗,他們像養活一頭牛一樣地養活著一棵樹。因為離陽光很近,離風沙很近,離水源很遠,所以,陜北的樹懂得如何把根伸向泥土的深處,汲取珍貴的生命之源。
在陜之北,目光所及之處的樹木,也許不是密密匝匝,也許不是四季常綠,但卻是站得最穩長得最真實的樹,它們在風沙中載歌載舞,在冰雪里鎮定自若,有時,還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奇觀。
這里的樹,有一個特點,大都根冠遠遠大于樹冠。風吹著,沙打著,日曬著,掙扎過,沖動過,婆娑過,最后依然挺立著,頂天立地的壯美,像陜北人一樣堅守著自己的信仰。
栽也艱難活也艱難。在陜北人們的堅持不懈下,陜北的樹,逐漸多了起來:在田間地頭顧盼生姿,在道路兩旁遮陰納涼,在山坡山谷保土蓄水,在鹽堿沙灘防風固沙,在街道庭院芬芳吐香;有本鄉本土的鄉土樹種,有引進馴化的外來樹種:有高大挺拔的喬木,低矮柔軟的灌木:有秋季葉落紛紛的落葉樹種,有四季葉青不落的常綠樹種;有零星的,有整片的,有百畝千畝萬畝的,使得陜北增添了幾分含蓄幾分凝重,讓黃土地萌生著無限生機。
寸草心,三春暉。樹也不負眾望,既是防風固沙的先鋒,又是保持水土的隊伍,還成就了陜北人的英雄夢。新中國第一位治沙英雄石光銀就是陜北人,他植樹2000多萬株(叢),治理沙地19.5萬畝,并榮獲聯合國糧農組織頒發的“世界優秀林農獎”,為國家贏得了榮譽。
陜北的樹成就了陜北人的英雄夢:用情思構建綠色蔥蘢的土地,用激情動員艱苦卓絕的努力,用頑強鏟除所有的障礙,為“英雄”的含義增添了新的篇章。
二
在寬闊的廣場上,看不見幾個人影。現在是中午,陽光很烈,正是午休的時間。我聽見了一個孩子的哭聲,循聲看去,哭聲源于遠處的一個小男孩,大約四歲左右,他正向我這邊走來。他的身后緊跟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穿著款式一般的衣衫,頭上戴著工人帽,給人的感覺是從工地走出來,然后才接的孩子。
他們倆一前一后與我相向而行。
小男孩很委屈的樣子,一邊張開嘴大聲地哭著,一邊還嘟囔著什么,看那表情,可能是看見了什么喜愛的玩具,要買,但是,他身后的父親沒有滿足小男孩的愿望。于是,小男孩就用這種天真無邪的哭聲,豪放地表達著自己的不滿意。
我對小男孩的注目引起了小男孩父親的注意,他緊走兩步,拽了一下小男孩的胳膊,說:“男子漢,不哭!”小男孩還沉浸在自己的委屈里,哭聲還在繼續。小男孩的父親就大聲說“男子漢,不哭”,又拽了一下小男孩的胳膊。小男孩這次聽見了父親的話,然后,奇跡就出現了。他馬上用小手抹干了臉上的淚,轉動著黑色的小眼睛,警惕地看了一遍周圍,好像在確認會有多少人看見了他“不男子漢”的模樣。看見只有我比較近,可能看見了他的哭相,他貼著父親,從我身邊快速走過。
也許就是這樣,陜北的男人不愛繞來繞去,陳述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他們就用一句話來成全自己的理論。這句話就是:“男子漢,不哭!”
在這一片土地上,男子漢是個神奇的光束,每個男人被這個光束一對照,就有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在陜之北,男子漢,哭給誰看啊?
仿佛只有把羊肚子手巾扎在頭上的男人,才是陜北男人,仿佛不唱信天游的男人,就不是陜北男人。一些人這樣定位陜北,一些畫面這樣表達陜北男人。
其實,陜北男人更多的是在履行自己的責任,他們在單位盡職盡責,在家里尊老愛幼,承受風雨時,不怨天尤人,像一個男子漢。他們熱愛家鄉,熱愛工作,熱愛家庭。他們愛孩子勝過愛自己。
與其說他們愛孩子,還不如說他們愛男孩。男孩長大了就是男人,是男人就有可能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是英雄的標準。
曾經“鐵馬冰河”也罷,曾經“風吹草低見牛羊”地游牧也罷,陜北男人的血液里含有“曾經”的基因,心里懷有一個英雄夢。
他們看重男孩,因為男孩是男子漢的基礎。有了男孩,就有了英雄生根發芽的土壤一樣。難道讓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做英雄?那在他們眼里會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啊。
雖然他們也會說“巾幗英雄”、“巾幗不讓須眉”,但是,在他們心里永遠有一個公開的秘密,那就是:男孩才是頂門立戶的根本,男孩才是建功立業的材地,男孩才是傳奇英雄的模本。一句話,沒有男孩,就沒法做一個完整的英雄夢,就會沒有靈魂的脊柱,沒有了精神生活的高層次寄托。所以,他們不論是家資過億萬,還是官至廳部級,若沒有生下男孩,他們在夜闌人靜時,會對自己捶胸頓足,會對妻子表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不滿意。他們對妻子施加壓力,與妻子合謀,通過種種策略,瞞天過海,逃避計劃生育法規的處罰,目的就是生一個男孩。
如果達不成以上目的,他們會采取手段,哄騙符合生育條件的女人上了他的床,懷了他的孩子,然后,千方百計哄騙那女人生下孩子,滿足他有男孩的心理。
對于合法的妻子,陜北男人很少會說“我愛你”那三個字。就算是情人節、結婚紀念日,他們有可能買一個戒指,買一束玫瑰,但是,那三個字是不說的。作為妻子的,如果想要聽一聽那三個字,簡直是天方夜譚。
若是不依不饒,非要聽一回那三個字,那男人也許會擺出“至死不渝”的態度,甚至到了“咬舌自盡”的抗議局面。因為在他們心里認為:不愛你,能和你睡在一張床上嗎?能和你生兒育女嗎?關于愛情方面的,該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做了,干嘛要再說一遍呢?既不是入黨宣誓,也不是述職述廉,能免的則免了算了。對于受法律保護的婚姻,說這些花花草草,沒意思,更沒有意義。
只有為了娶妻子,或者妻子不能滿足他生育男孩的愿望,他們才有可能絞盡腦汁地編一些花言巧語,說一些“我愛你”之類的句子,目的還是為了哄到床上,完成他傳宗接代、延續香火、成就夢想的第一步。
三
在陜之北,男人都有一個英雄夢。英雄夢的主角可以是自己,也可以是兒子,還可以是親戚、朋友、上司。如果這些都不夠資格,那就把夢想的方向盤一扭,轉向了歷史人物,或者虛構的人物。
他們坐在一起,談論歷史人物的事跡,英雄偉人的故事裝飾了他們平淡的日子。大至馳騁沙場,創業開國,小到吃喝愛好,紅顏幾許……他們津津樂道,樂此不疲,仿佛他們親眼目睹了英雄偉人的一生一世一樣。
雖然在現實里,不一定是男子漢,就可以成就英雄夢,但是,換一種方式,把遙遠的英雄夢寄托在武打劇本里,以及游戲的勝負里。
在風沙不凜冽的日子,在街道邊,我總是能看見一群大男人,頭擠在一起,圍著一個圈看。我不用走近細看,就知道他們在看下棋。下的棋不是圍棋,不是軍棋,只會是一種象棋。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要叫象棋呢?百度一下,由來是這樣的:韓信在獄中,用筷子在地上畫了個方框,又在框中畫了一條“界河”,河中寫上“楚河”“漢界”四字,對獄卒說:“這個方框就是千軍萬馬的大戰場,兩面各代表一方的軍力。用兵之道,貴在主帥多謀善變,通盤籌劃、奇正配合,以不變應萬變……”后人認為棋雖可布陣,但不是真的兩軍作戰,只是一種象征,所以稱它為“象棋”
象棋的局陣比圍棋、軍棋都要大。陜北男人不喜歡細小的物件。細小的物件不便于抓住。有時候,連楊柳細腰也不喜歡,他們注重實用性。比如在找媳婦時,他們要找腰寬體胖的,因為這樣的女人便于生兒育女,便于操持家務,實用性比較強。
做游戲,也一樣,象棋柁比較大,手臂一伸,五指一張,就拿起來了。然后,掄起手臂,手腕用勁一抖,從半空中把象棋柁“咣”地一聲拍在棋盤上。
棋盤一般都木質的,如果是塑料的,就鋪在水泥或磚頭上。象棋柁如果不是木質的(一般是檀木),那么就一定是仿石的仿玉的,總之是一定要有重量的,一定要擲地有聲。仿佛那咣咣的音響效果是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是刀槍交錯的鏗鏘之聲。
“車走直路,馬踏斜,相飛田子,炮打隔,士走斜路護將邊,小卒一去不回還。”每個棋子都有固定的運行格式,整個機制像一個運行的王朝。總之,就是為了模仿戰場上的一切。
街道邊是一個戰場,但他們并不滿足這樣的戰場。他們成立象棋協會。酒足飯飽后,租賃房間,購置象棋,聯絡人員,立下章程,一本正經地選出主席、副主席、秘書長,然后,依靠平時的關系,拉點贊助,每逢過節,把會員們召集在一起,有模有樣地搞一個象棋比賽。多一半是縣級的比賽,有時搞市級、省級的比賽,有時與寧夏、內蒙的象棋選手也切磋一下。
陜北男人下象棋的另外一個場所是電腦網絡。他們創建象棋QQ群,互相對戰,或者,直接進象棋游戲大廳,見空座就坐上,然后開戰,你輸他贏,一盤又一盤,一直戰到第二天早上……
四
陜北男人喜歡喝酒,酒是男人相聚時的必需品,如果沒有酒場,那他們會認為自己活得就既沒有滋味,也沒有感覺了。
酒場是一個虛擬戰場,他們喜歡在天高云淡的高原上,把酒臨風,用沉靜如水的白酒,把藏在胸膛里的情感點燃。
有一天,在縣作協的活動室,和詩人羅至閑聊時,他說,有些時候,他想找一個茶座,木質的桌椅,淡藍色的瓷茶杯,最好玲瓏小巧一些;白凈的墻壁,淡綠色的窗格;西湖龍井、碧螺春、玫瑰、菊花等茶葉飄著原汁香味,有啤酒、花生、瓜子……和朋友一邊品著綠茶或者花茶,一邊漫無天際地談感悟,談人生,談文學,談歷史,談現在……他找了很久,終于發現有一家。于是,他隔一段時間,就和朋友去一次,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去,然后看別人談天說地,也算是一種享受。可是,時間不長,那家茶座就關門了,關門的原因是客源太少,沒有盈利。
陜北的男人,在生活上、情感上,是不太講究精致、細膩、情調這些的,是不要收斂的,苦澀的,理智的生活狀態,要的是盡情的,糊里糊涂的,甚至歃血為盟的生活情態。
每天下午,男人很少坐在家里讀書看報,大都在酒店飯館,否則,就在下象棋、打麻將,跳廣場舞的也有。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喝酒是陜北男人生活的主要內容,其他的可以省略的就省略了。
五
很多的時候,我不了解一個男人的心理。我想,我對一個男人的了解,遠不如我對一棵樹的了解,因為我在專業的課堂上學過樹木學、植物生理學、病蟲害防治等。專業面對的是工作,工作就在辦公桌上完成吧。
現在,我正走在下班的途中。心情很悠然。
我沿著街道往家里走,走在道沿上邊。自由地走著走著,不知從哪里開始,我的前面走著一個男人。個子較高,在1米75以上,身材很端正,穿著淡藍色的牛仔褲,深藍色的棉質休閑上衣,應該是屬于那種講究生活的中青年男人吧。
這是我走在他身后能看到的和能想到的。他的兩條長腿交替移動,他的身影不斷前進著。我看著他的身形,像看著街道兩邊高大的槐樹一樣,很平常,也很正常,沒有觸動,也沒有感動。
他還在我前邊走著,筆直的身板,修長的小腿。他的腳步放慢了。我看見他正從一個老人的身邊走過,一個佝僂的老人,腰身屈著,像脊柱炎的那種癥狀。老人坐在街道沿上,手里拿著一個碗,看見有人走過,他就伸出碗,要錢。
我前面的那個男人顯然已經走過了老人,離開老人大約兩步的距離。突然,他轉身了,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看著老人,從褲兜里掏出了鈔票,走回來,放進老人的碗里。瞬間,我的心很柔軟地跳了一下。
我想,他長什么樣呢?我掃視了一下他的眉目,可惜沒有看清。再看時,他已經轉回身,繼續往前走了。走過房角,他轉彎了。我看不見他了。
我想,就算是再相遇,假如他換了衣裝,我還會認識他嗎?不會了,因為像他這樣身材體型的男人,在街上比比皆是:高大,端正,也喜歡講究,講究生活,講究品位,有仁義之舉,還有惻隱之心。
我想,如果他穿上了白袍,拿上了長槍,騎上了白馬,他會不會像趙子龍?或者他留著長髯,提著青龍偃月刀,騎著赤兔馬,會不會就是關云長?
有善心善念的男人,好像透過云層的陽光一樣,讓人喜歡。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陜北女人,我不能否認我有英雄情結,我喜歡看《天龍八部》《神雕俠侶》《英雄》等影視劇,喜歡看七尺男兒用血肉之軀演繹義薄云天的故事。那些故事情節也許與現實相差甚遠,但是,我愿意在那些不現實的故事里,尋找不現實的情結,并為那些虛構的情義把自己感動一回。
也許,對于陜北的男人來說,若能用幾元錢就能表達一場善舉,那是最劃算的事情。他們的心中,也許都有一個英雄夢,希望自己慷慨傾囊,扶貧濟困,治國安邦……